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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這句話,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遍了。孟佳期脊背僵硬,粉頸低垂,不敢將這句話當真。只怕一當真,她就要跌到名為“沈宗庭”的深淵里,再也出不來。

    陸彬嘴角扯出不屑。沈宗庭目光斜斜地掃向他,很涼。許是因為剛剛劇烈運動過,他的額發(fā)上還掛著汗珠,緊繃的馬球褲顯出大腿堅實的肌肉,讓人目眩神迷。

    “沈三,你說得太嚴重了,不就是個你情我愿的事兒,哪里用得著道歉�!标懕虼蛄藗哈哈,試圖混過去。他哪里會真為一個女人道歉了,丟臉。

    “是么。你情愿,她可不情愿�!鄙蜃谕ダ湫陕�,一字一句道:“你以為什么都能用錢買到?快道歉。”

    孟佳期怔怔看了沈宗庭一眼。原來,方才他都聽到了?陸彬?qū)λf的話挑逗又露骨,都被他聽到了嗎?

    這讓孟佳期很有些窘迫,是那種在心愛的男人面前,被別的男人羞辱的窘迫感。

    “...對唔住。”陸彬的道歉沒什么誠意。

    “來個有誠意點的�!鄙蜃谕ダ淅涞卣f。他將左手和右手交叉在一起擰了擰,似乎陸彬不來個有誠意點的道歉,他不介意將陸彬的頭顱擰斷。

    “對不起。冒犯孟小姐了,孟小姐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一次,是不是?”陸彬聽著沈宗庭左右擰著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的聲音,一時有些害怕。

    沈三人看著溫和,但對于冒犯了他的人毫不手軟。冒犯了他的人下場慘烈。

    “這個道歉,可以嗎?”沈宗庭問孟佳期。

    “可以,讓他走吧�!泵霞哑趶娙讨鴥�(nèi)心的不適,輕聲。

    “那就快滾�!鄙蜃谕ダ淅涞卣f。

    “別讓我再撞見你騷擾她。否則,南區(qū)那塊地,就算吃下去了老子也讓你乖乖吐出來�!�

    沈宗庭語氣狠辣。

    他抬出切切實實的利益,陸彬才老實了,連聲說“不敢”,灰溜溜地退出馬場。

    等陸彬走開,孟佳期的不適感才慢慢消下去。因為這張過分漂亮的臉,她不是第一次遭受性.騷擾,然而只有這一次,讓她覺得惡心又無力。

    惹怒了陸彬,她只怕在時尚界都寸步為艱。她自知力量薄弱,得罪不起。

    有時她真恨自己長了這么漂亮的一張臉。為什么上天給她如此美貌,卻沒給她相對應的權(quán)勢去捍衛(wèi)美貌?

    譬如那天她見到的Elisa,其實也是個美人兒。但她是輪輝百貨的大小姐,就沒有男人敢對她無禮,敢把她當成一個物件。

    “還在怕?我管保叫他以后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鄙蜃谕ツ抗饪聪蛩�

    她現(xiàn)在臉色很蒼白,挽起的烏發(fā)有一縷垂在臉頰一側(cè),柔嫩得如同花瓣一樣的嘴唇也沒有血色。

    這個女孩子是真的在害怕,怕得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

    沈宗庭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一點。

    “不怕了,我、我好多了。謝謝你,方才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辦�!�

    她在港城人生地不熟,這兒又是馬球場,她第一次來,要是陸彬再過分一點兒,把她拖進某個陰暗的地界,她連反抗估計都反抗不了。

    說起方才,沈宗庭想起那一瞥中,她對陸彬是含著怒意的。她怒起來有一種別樣的艷光,儼然一株帶刺的玫瑰�?粗郑苍绞窃值拿倒�,越容易惹得男人愛不釋手。似乎,她天生就該做個尤物。

    如果剛才,他沒有及時制止陸彬的行為,那她會怎么做呢?她應當會激烈反抗。

    一想到她剛烈的反抗有可能惹來陸濱更強的騷擾,甚至有可能將她帶到球場附近的酒店中,沈宗庭就感覺到十分厭惡和不悅。

    沈先生,我是不是給你帶來麻煩了?”孟佳期目光落到沈宗庭的右臂上。

    方才在賽場上時,陸彬搶奪球權(quán),下手很臟,一桿子揮打在沈宗庭的小臂上。沈宗庭的小臂筋骨突出,肌膚的肌理冷白細膩,那道被球桿打出的痕跡越發(fā)明顯。

    “這叫什么麻煩。過幾天它就消了。”沈宗庭看著那道淤青,隨意伸手捋了一下。

    “倒是你,你經(jīng)常遭受這樣的騷擾,對么?”沈宗庭步子停頓下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她環(huán)境惡劣,無力自保,卻又生得過分美麗。

    他這句話,倒是一下子問到她心坎上,她的心一下子變得又酸又脹又苦,像是被迫吞了幾顆苦瓜,簡直有苦說不出。

    她飛速地眨了兩下眼簾,掩去眼中所有情緒,不敢同沈宗庭炯炯的目光對視。

    “誰知道呢...也許是我,我不應該這么拋頭露面吧�!彼f得苦澀。

    美麗都需要武器來捍衛(wèi),就像玫瑰花要長出尖刺。她沒有武器,連尖刺也缺乏,卻還要行走在這名利場中,只能步步小心,寸寸注意,但還是會引來有心人的騷擾。

    沒有武器,緣何要進這名利場?

    “不要這么想。”

    沈宗庭認真地看著她,淡淡道:“美麗是無罪的�!�

    騎馬

    說這句話時,沈宗庭臉上慣常的調(diào)笑底色沒有了,很是誠懇。這一刻他的眼睛有一種異樣的清澈,像是春雪消融后解凍的冰溪。

    讓人覺得清爽暢快,滿目皆清涼,滌蕩了方才陸彬帶來的不適和污濁。

    孟佳期真切覺得,他這句話不是客套,無論哪個女孩子遇到這般無力的性.騷擾而自厭自棄時,他都會這樣安慰對方。

    有了他這句話,籠罩在孟佳期心頭的陰霾驟然

    銥誮

    消散,就像烏云被風吹散,露出的晴朗天空。

    “今天是梁風忻帶你過來?她人呢?”

    兩人朝球場外走去時,沈宗庭忽然開口。孟佳期注意到,他遷就她的腳步,邁動的步幅也慢了些。

    “嗯。她吩咐騎馬師帶我,她好像是被人叫走了�!�

    聽見孟佳期的回答,沈宗庭皺了下眉。

    說曹操,曹操就到。兩人剛走出球場,忽然看到梁風忻從遠處奔來,身軀嬌小玲瓏而充滿活力,沖孟佳期揮了揮手。

    在梁風忻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大、氣度不凡的男人。

    顯然,梁風忻也聽說了方才球場上發(fā)生的事,安撫地摸了摸孟佳期的背。

    “抱歉啊,佳期,我剛剛應該和你在一起。不過現(xiàn)在沒事了,陸彬那個跟狗一窩的,他以后再敢騷擾你,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她話還沒說完,沈宗庭一聲輕笑,挑起的唇角含著兩分不屑。

    “怎么,你有話要說?”梁風忻瞪了沈宗庭一眼,頗為不服。

    “當然有。你帶來的人,你怎么不看好點兒呢?”沈宗庭深深看她一眼。

    梁風忻莫名從這一眼中感受到寒意,不覺摸了摸胳膊。

    “是我沒做好,下次不會�!绷猴L忻鄭重其事地、再次保證。

    “沒事,剛剛梁小姐是把我交給騎師了的,我自己不應該亂走�!泵霞哑谇溉坏卣f。

    她一個外人,如何好讓沈宗庭和梁風忻吵起來?

    在這關(guān)頭,她有些疑惑這兩人的關(guān)系,聽起來雖然親密,但相處的狀態(tài)并不是情侶。

    反而一直站定在梁風忻身后一臂距離的男士,更像風忻的男友。

    “好了好了,都停下�!痹谶@里道歉來道歉去,都夠繞地球幾圈了。來來,我介紹下�!绷猴L忻拉過佳期的手臂。

    “這是我的靈感繆斯孟小姐。這位呢,”梁風忻的手輕點了點沈宗庭�!鞍凑蛰叿謥硭�,是我的小叔公。”

    “當然,我是絕對不承認我比他大的�!绷猴L忻開玩笑似的補充一句。

    “小侄孫女,你本來就比我小�!鄙蜃谕ズ谜韵镜卣f。他一只手插松松在褲兜里,又恢復了往日吊兒郎當?shù)臍庀ⅰ?br />
    孟佳期聽兩人說說笑笑——原來沈宗庭和梁風忻是親戚關(guān)系,她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就你嘴欠�!绷猴L忻虛點點沈宗庭,再轉(zhuǎn)身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胳膊。

    “這位是老高,高虔明。我男朋友�!�

    “你好�!�

    高虔明氣度沉穩(wěn),當即伸出手,和沈宗庭握了握。

    “早就聽阿忻說,你是她最大的贊助商,也是球打得最好的馬主,今天一見,名不虛傳�!�

    “過獎了,不過是拿來消遣的小玩意。”沈宗庭笑笑。

    梁風忻拉著孟佳期解釋了一下,原來梁風忻本想過來看她今天騎馬學得怎么樣了,結(jié)果中途遇到了高虔明,被拉去和他的生意伙伴打了幾場球,玩得太盡興,一下子將她忘在一邊了。

    “沒關(guān)系。我自己真能照料好自己。”孟佳期認真地說�!皩α耍阋灰次医裉祚R學得怎么樣?”

    她是一個好學生式的人物,也是個盡心盡責的乙方。既然梁風忻花這么大心力培養(yǎng)她,她有心想學得快一些,好不辜負梁風忻。

    “那你上馬給我看看�!�

    梁風忻揮手叫來騎師。騎師牽來一匹純血馬。

    孟佳期重新系好頭盔,翻身上馬。

    經(jīng)過一上午的訓練,她的馬已經(jīng)騎得有模有樣了——初具英式騎馬的精髓,用身體、四肢精準地控制馬的步態(tài),讓馬做出Walk、Trot、ter和Gallop的動作。

    她的身體隨著馬兒腿的移動而起伏,眼神專注,握著韁繩的手有力。

    要如何形容在馬上奔騰的感覺?孟佳期終于知道,為什么貴族們都鐘情于馬背上的運動了,這和雙手握住方向盤的感覺截然不同。

    寒風刮得她耳畔生疼,但她看到天空盤旋的飛鷹,眼前大地遼闊任她飛馳。

    她不由得想起《冰與火之歌》里,為什么丹妮莉絲擁有了小銀馬之后,才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了公主。

    當孟佳期第三圈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就連沈宗庭也不覺露出贊賞的眼光,欣賞著她在馬背上的英姿。

    挺直的腰背、控韁的動作到位,全神貫注。

    她笑容燦爛,若一朵初初綻放的玫瑰。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笑起來的模樣,當真燦若初陽,讓他想起一句古詩: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原來她動起來的時候,是這般模樣。

    和靜默內(nèi)斂時的她如此不一樣。

    “你有眼光�!鄙蜃谕ズ鋈粚α猴L忻道。

    “你指的是,我找她當繆斯這件事?哈哈哈哈哈,我就說,我不會看錯人�!�

    梁風忻眼中的欣賞表露無遺。這是孟佳期第一次騎馬,表現(xiàn)不錯。沒有點運動基礎(chǔ)著實做不到。她在暗地里定是費了功夫的。

    “她有沒有自己的馬?”沈宗庭邊說,修長的手指把玩著一瓶冰水。冬日的暖陽以冰水為介質(zhì),照著他的手,照出一種銀緞似的柔光。

    梁風忻搖搖頭�!皼]有,她可以騎我的馬。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不,差很多。有馬和沒馬是不一樣的�!鄙蜃谕ナ种搁e閑地在礦泉水瓶上輕輕叩擊。

    “我要給她買一匹馬�!�

    聽了沈宗庭這話,梁風忻差點兒要從長椅上彈起來。

    “什么?你之前不還覺得,我不應該把她帶來這里...”

    沈宗庭:“那是之前。但是現(xiàn)在,她既然選擇了來這里,那就要有最好的。”

    梁風忻詫異地看一眼沈宗庭。沈宗庭沒在看她,而是微瞇著眼睛,在看遠處馬上的孟佳期,唇角的笑容是慣常的漫不經(jīng)心。

    那種眼神,似乎是一個男人在看一個女人的眼神。

    梁風忻以為自己看錯了,眨眨眼再看,沈宗庭眼中的情緒早已散去,又恢復了往常懶倦散漫的狀態(tài)。

    不,不可能,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她小叔公身上�?隙ㄊ撬齽偛趴村e了。

    “...你覺得好便好,這樣我還省下好一大筆費用。但你可就要破費了�!绷猴L忻說。

    “小錢,不至于�!�

    梁風忻默了默。對于沈宗庭來說,買一匹馬,的確就是一筆小得不能再小的錢。

    梁風忻:“待會你忙什么?”

    “我閑人一個。沒什么要忙的�!�

    梁風忻笑了�!澳钦�,你待會幫我送她回學校去。我還想和老高再打幾場。”

    “行。”

    孟佳期在馬上溜了四五圈,一個利落的下馬。別看英式騎馬顯得人優(yōu)雅又漂亮,但其實,身體要跟隨著馬兒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并不容易。硬硬的馬鞍摩擦著大腿內(nèi)側(cè),磨得皮肉生疼。她咬著牙,以一個漂亮的姿態(tài)走到梁風忻面前。

    “真不錯。你現(xiàn)在騎馬的樣子,已經(jīng)有幾分女王風范了。等再練習幾次,我會以你為主角拍攝一組戶外騎馬的時裝大片�!�

    梁風忻滿意地對她點頭。

    “好。”

    梁風忻:“今天你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錯。你想回去了嗎?還是想在這兒多玩一會?”

    “我想回去了�!泵霞哑谡f。

    最近,她的時間被嚴格分割成四大塊。一塊忙于實習,一塊用于應付學業(yè)。一塊被留給梁風忻,還有一塊,是她新近開發(fā)的“業(yè)務”。

    這業(yè)務的來源是這樣的:

    梁風忻舉辦的大秀,果真讓“老錢風”在港城復蘇了。不少上班族也向往這種合身、舒適、慵懶的風格,想用有限的金錢獲得正裝定制的服務。

    一家時裝工作室看準這個商機,通過校友力量聯(lián)系到孟佳期,請她幫忙出設計圖,工作室負責后期,兩者三七分成。

    孟佳期仔細考慮過時間精力成本、用料成本后,答應了工作室的請求。明天她要如約交上第一份設計圖,今晚上還得回去好好潤色。

    比起前段時間,她更忙成了陀螺。

    陳湘湘笑她是“時間管理大師”,孟佳期一邊調(diào)侃“打工狗沒有人權(quán)”,心底卻踏實了不少。實習工資、設計分成,都會一點點充盈她的錢包。

    錢才是她的底氣所在。

    “那我讓沈宗庭送你。你不用著急,先去舒舒服服洗個澡再出來�!�

    轉(zhuǎn)身進了澡室,孟佳期找到自己的包,把換洗的衣服和洗浴用品拿出來,仔細地沖洗。

    今天她穿的騎馬服被妥帖地放在臟衣籃里,衣服的嘜標上繡有她的名字“Kristin

    Meng”。此外,梁風忻還給了她一張門禁卡,一枚澡室柜子的鑰匙。

    這些費用,都是嚴格劃分在合同規(guī)定里的。她擁有自己的球桿、衣服,馬鞍。她能用梁風忻的馬。

    孟佳期對此感到十分滿足。畢竟她一分錢都不用花——光是養(yǎng)馬,就又是一筆極大的支出和費用了。

    而且,她愛上了騎馬的感覺。好像要脫離一切束縛,會飛起來。

    馬場的浴室里,蓮蓬頭下,她慢慢地清洗自己,雪白的肌膚被熱水沖得一片潮紅。當手探入腿間時,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那里被硬硬的馬鞍磨得生疼。她使勁低頭去看,隱隱看到那兒有擦破的皮肉,露出嫩紅的顏色。

    皮肉傷,不礙事。她咬著牙穿上衣服和褲子,急匆匆吹了頭發(fā)出去了。

    拎著來時的背包,孟佳期一眼看到,馬場的出口處,沈宗庭正倚靠在車身上等她。他骨架生得好,隨便往那兒一站,也有時裝大片的氛圍。

    他似乎也剛洗完澡,從馬球服換成了一套黑色羊絨夾克配卡其色長褲。

    夾克在他身上顯得越發(fā)地薄,長褲凸顯出他的身材和身高,他氣度矜貴,又有罕見的少年氣,少年感十足。

    孟佳期心跳漏了半拍。

    “讓你久等了?”她快走幾步,走到沈宗庭面前。

    “不久,上車吧�!鄙蜃谕ヒ贿吇卮�,不覺掃了兩眼她。許是因為剛洗完澡的緣故,她身上的玫瑰清香濕潤清涼,像是凝結(jié)的冰霜被熱水所融化。

    她二十歲,正是膠原蛋白最足的時刻,洗完澡,肌膚像是喝飽了水的蜜桃,又好像剛用牛奶沐浴過。

    烏發(fā)雪膚、唇紅齒白的小姑娘。

    她躬身坐進車里。正好今天,為了保證衣服的質(zhì)感,孟佳期挑選了一套米色毛衣配李維斯低腰褲,牛仔褲用一截細細的牛皮腰帶系在胯上。

    這一躬身,讓他不得不注意到她的裝扮,目光落在她腰間一截小腰上,細細的,剛好夠男人雙手一合。

    送她

    一陣陰濕的風吹來,許是感覺到寒冷,女孩把手伸到背后,輕輕拽了拽毛衣的下擺,掩住那截細細的腰肢。

    沈宗庭意識到目光的失禮,將視線挪開。

    等兩個人都坐上車后,司機發(fā)動引擎,“港3”緩緩起步,加速,飛馳在尚未開發(fā)的廣袤土地上。

    孟佳期整理了下大衣,粉頸低垂。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同沈宗庭坐在車里。上次給他傷口貼創(chuàng)可貼不算。她細細看著自己的手,心中想的念頭卻是,要不要找沈宗庭說話?

    其實孟佳期在別人面前,從未有要主動說話的意識。

    同處一個封閉的場合時,她和陳湘湘這類,能自然而然聊得來,有吐槽不完的話題。

    和葉酩這類,把該詢問的問了,兩個人會很有默契地相對玩手機,也不尷尬。

    至于別的異性——她盡量避免和異性同處封閉場合。

    她眼角余光看著沈宗庭。沈宗庭倚著座椅,似乎在看窗外景色。大片倒退的綠水青山,遠處海天交匯,霧氣四散,天上飄著的云朵如棉花糖般柔軟。

    他很閑適,似乎從不覺得不搭理別人會是一個問題。

    想想也是。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從不用主動搭理人,主動奉獻情緒價值,主動維系人脈關(guān)系。

    那就不說話吧——他不說,她也沒必要說。正當孟佳期以為他們要這樣沉默著一路時,窗外的綠水青山、海天交匯情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斷的高樓。

    終于回到主城區(qū)了,再往西開這么一會,就該到學校了。想到這兒,她還有些不舍。

    沈宗庭也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修長手指打開中島臺,從儲存格里拿出一支藥膏。

    “給你�!�

    孟佳期聽到他低沉清冽的聲音,側(cè)過身,他修長矜貴的指間夾著一支藥膏,送到她面前。

    “這是?”她有些疑惑。

    藥膏的包裝很樸素,白色的瓶身,普普通通的鋁管包裝,其上連一個說明文字也無,只印著一朵綺靡的山茶花,開得妖艷鮮妍。這朵山茶花將藥膏映得像某種特供的存在。

    事實上,這藥膏也的確不在市場中流轉(zhuǎn)。

    “用來治療擦傷的�!彼麑⒛侵幐嗳M她手里,嗓音低低擦過她耳膜,像是大提琴最為低沉的音腔,悅耳。

    “你不是腫了?回去擦一擦,化淤很快。”

    “腫..了?”孟佳期雙眼迷蒙,微微看向沈宗庭,一雙云霧繚繞的遠山眉不覺蹙起。

    莫名地,車廂內(nèi)氛圍變得格外曖昧,若有若無的烏木暖香,車內(nèi)循環(huán)的新風系統(tǒng)送來暖風,濕潤得人鼻腔舒暢。

    “就是你被馬鞍摩擦的地方�!鄙蜃谕ドひ羝狡降卣f。

    原來是這里。腿間火辣辣的痛感似乎更強烈了,他輕描淡寫地提起這個地方,還是被布料所緊密覆蓋、除親密的愛人之外,不能再被別人所碰觸到的地方。

    她臉頰發(fā)燙,暗罵自己又想到了別處。他指的地方明明不是那兒,他的聲音明明很正經(jīng),但她就是想歪到別處。

    女孩羞赧的時間有些長。

    當她自己意識到這點,又著急忙慌地想說出什么話來解釋�!拔摇⑹俏蚁氲糜悬c歪。”

    她這簡直是越描越黑!不解釋還比解釋好。

    沈宗庭扯了扯唇角,目光觸到她緋紅的臉頰,笑得頗有些肆意。

    “歪到哪兒去了?”他閑閑地問,起了幾分想要逗弄她的心思。

    面對他的調(diào)笑,她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細膩如瓷的肌膚上染的薄紅,她輕輕顫動的眼睫,握住藥膏的小手蜷縮著,就連呼吸,都放得非常輕。一瞬間,好像有鮮花在枝頭顫巍巍地綻開,不敵涼風嬌羞。

    沈宗庭撩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在她面頰的薄紅上停留,久得超過一個紳士應當有的界限。

    原來她害羞的樣子,這樣好玩。

    就在這時,車到校門口,一下子停住。

    孟佳期不是沒注意到沈宗庭的目光,只覺得自己臉上的紅暈正被沈宗庭緩緩研磨著,心中羞怯更甚。

    她不知道,由于她平時總是一副靜默內(nèi)斂的模樣,眉眼冷冷,所以更襯得此時的嬌羞的女兒態(tài)難得。

    “謝謝沈先生送我回來,我下車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拽住背包擰開車門把手,頗有些慌張地想逃離他的氣息和他的目光。

    卻聽得他在她身后,低沉的一聲:“站住”。

    嗓音低沉,帶著幾分玩笑的痞氣,但卻命令感十足。

    聽到他的話,她的雙腿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去。

    沈宗庭看著她。

    她濕潤的頭發(fā)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松松地披垂在腦后,穿著白色毛衣和低腰牛仔褲站在那里,很乖,又很青春。和她在馬上肆意張揚、英姿颯爽的模樣又頗為不同。

    孟佳期手里還握著那管藥膏,乖巧地等著他的下文。

    “沈先生?”見他久久不說話,她臉上露出一點探尋的意味。

    “沒什么,下次帶你去選一匹馬�!�

    沈宗庭的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清冽低沉。

    黑色“港3”轎車揚長而去。

    -

    孟佳期站在原地。

    選馬,選什么馬?他的意思是,他要給她買一匹馬嗎?

    一直到黑色轎車開走,孟佳期那生銹的腦子才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如果說之前,她還能暫時抵御沈宗庭對她致命的誘惑力,不斷以身份差距、階層差距等為理由,試圖用理性的韁繩拴住自己。

    那現(xiàn)在,理性的韁繩就已經(jīng)隱隱失控。

    她不知道這韁繩失控之后,會將她帶到哪里。

    已經(jīng)失控了吧?在他用隨性又凜然的聲音說出“她是我罩著的人”時。在他不惜得罪他那圈子里的人,也要阻絕別人對她的性.騷擾時。在他騎著馬,在馬場上收放自如,挺拔有力的身軀在馬背上馳騁時。

    她從未有過如此迷戀一個人的時刻。

    似乎,原本她以為只是轉(zhuǎn)瞬而過的“crush”,在此刻被編織成了網(wǎng)。密密實實地要將她網(wǎng)住。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有了梁風忻的存在,接下來她仍會和沈宗庭有接觸。

    既然有接觸,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慢慢靠近,謀求他的喜歡?

    此時此刻,少女墜入愛河的熱烈感讓她暫且忘卻現(xiàn)實的鴻溝,心底第一次冒出了,“總得為此時的喜歡做點什么”的感覺。

    但這感覺也很快被拋到腦后。

    因為她還要忙著出設計圖。工作室那邊給她傳來了一組數(shù)據(jù),是經(jīng)驗精湛的量體師傅測量了顧客肩寬、背長等諸多關(guān)鍵數(shù)據(jù),讓她根據(jù)顧客的數(shù)據(jù)繪制版型。

    經(jīng)過一整晚的忙碌,孟佳期終于將版型圖發(fā)了過去。臨上床睡覺前,她又去洗了個暖呼呼的熱水澡。

    那管藥膏被她放到衣物籃里,一并帶到澡室。

    洗完澡時旋開蓋子,管口位置貼著錫紙,是全新的一管。

    藥膏擠出,是乳白的顏色。

    抹在大腿內(nèi)側(cè),起初的刺痛讓她咬住了唇。

    等刺痛過去后,腫了的地方無比熨貼滋潤,有種涼絲絲的舒服。

    第二天早上起來換下睡衣褲時,她發(fā)現(xiàn)被馬鞍摩擦的大腿內(nèi)側(cè)淤青消退了不少。

    這藥果然是好用的。

    清晨,孟佳期起來洗漱上班。

    楊誠是他們組到得最早的一位。孟佳期捧著咖啡走進格子間時,看到楊誠拿著花灑,從Lisa的辦公室出來。

    “學妹,早�!睏钫\穿著清爽的天藍色條紋襯衫,對孟佳期露出八顆牙齒。

    “學長早�!�

    孟佳期來到自己工位,看到楊誠拿著那個綠柄的灑水壺,將辦公區(qū)里朝南面曬著的綠籮、蘆薈、龜背竹等都淋了一遍,細致又耐心。

    給植物澆水,這本來是清潔阿姨負責的工作之一,但楊誠來了之后,他就主動接手了組里澆灌植物的活,理由是“阿姨粗心一些,不知道植物們要多少水”。

    孟佳期后知后覺地起了警惕心。來到Tera的實習生都起了靠實習最后留用的心思,她也不例外。

    明年秋招之際,插畫組的留用名額只有一個。照這樣來看,她和楊誠就是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孟佳期細想了想,自己來到插畫組后,幫組里出了不少重點版面的大圖,按照業(yè)績說話,留用名額非她不可。

    而且,她記得楊誠親口和她說過,他來Tera實習就是想感受下業(yè)界的氛圍,之后他還是傾向讀博士走學術(shù)道路的。就連陳千枝老師,也為楊誠寫了幾封申博的推薦信。

    這樣一想,孟佳期放松了不少。

    孟佳期匆匆喝了兩口咖啡,正要打開電腦工作,發(fā)現(xiàn)p上彈出一條消息,發(fā)信人名稱是“Joseph”。

    “這周六有沒有空?去給你挑一匹馬�!�

    這句話,前不著腔,后不搭調(diào),除了沈宗庭還能有誰?

    語氣也隨意。

    沈宗庭似乎天生有一種極致的個性,一言一行自成風流。孟佳期不由得想,究竟有幾人抵得住沈宗庭這種骨子里的痞感?

    那些話,譬如“我罩著她”“她是我護著的人”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幾分是場面合適,情致到了,便說出來了?他的話從來都信手拈來,好像不用錢。

    孟佳期帶了幾分惱怒去想,不知他對別的女孩是否也這般。

    她盯著“Joseph”的發(fā)信人名稱看了一會,沒有回復,而是拉出和梁風忻簽訂的電子合同,細細看了一遍,打算先發(fā)消息給梁風忻。

    她要問清楚,沈宗庭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給她買一匹馬?

    是否是梁風忻的授意呢?

    Kristin:「梁小姐,方才沈先生發(fā)了消息給我,要給我購一匹馬,但我看過了,馬的購置費用不算在合同里�!�

    發(fā)完消息后,孟佳期將手機放在一旁,等梁風忻回信。

    兩個小時后,梁風忻才有信息回來。

    Fidanza:「這的確不包含在合同里,是宗庭他的個人行為�!�

    Fidanza:「這點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頂多一頓飯錢,他愿意買,你就要�!�

    他愿意買,她就要?孟佳期看了好一會這條消息,拿不準主意。如果這匹馬是她正式同他談戀愛之后,他買的,她會滿心歡喜地收下的。

    但現(xiàn)在,她和他關(guān)系尚淺,他說要給她買一匹馬,禮物貴重,感情卻還很輕。

    孟佳期下意識地抗拒。

    她在打字框里刪刪改改,不知道能回復梁風忻什么話。

    許是她沉默得太久,梁風忻很快又發(fā)來了一條消息。

    Fidanza:「不要扭捏嘛。他還是我最大的贊助商,合同中的費用,全都由他包攬了�!�

    梁風忻言下之意就是,她已經(jīng)在用著沈宗庭的錢了。她的糾結(jié)沒有意義。

    孟佳期盯著這句話想,所以她的騎馬服,她的馬球桿,她在馬球場里擁有的澡室柜子,這些若是沒了沈宗庭的錢,那就全都沒有了。

    梁風忻暗示得很對,糾結(jié)其實沒有用。沈宗庭的錢,用一筆是用,用兩筆也是用。

    昨晚上和葉酩長談過后,她就已經(jīng)決定,她不要做那種他玩一玩就放開的女孩,不要做露水情人,她想過同他平等相愛。

    但是,今天梁風忻這番話忽然讓她意識到,她所渴盼的“平等相愛”,從某種程度來看,其實是空中樓閣一樣的存在。

    他會給她買馬,也會給她買別的價值連城的寶貝,這些都是身為窮學生的她,無法回應的。

    沈宗庭曾經(jīng)問她,“你為什么總是和我說‘對不起’和‘謝謝’”。

    因為除了“對不起”和“謝謝”,其余物質(zhì)性的回饋,她無法給他。

    她最終還是拒絕了沈宗庭的好意。

    Kristin:「謝謝沈先生的好意,我目前還不需要一匹馬,所以就不用啦�!�

    簡單的一句話,被她在輸入框里修修改改,最后把生硬的“了”,改成“啦”的結(jié)尾。

    沈宗庭的回復來得極快。

    Joseph:「真不需要?」

    看到他發(fā)的消息,孟佳期咬唇。這要怎么回復?

    許是她久久未回消息過去,沈宗庭又發(fā)了一條過來。

    Joseph:「別的你不用多說。我只問你,你喜不喜歡騎馬?」

    Joseph:「你想不想要?」

    他接連發(fā)過來的兩條消息,讓孟佳期握著手機的手微抖。這兩句話太有沈宗庭的辨識度,似乎就是他當面問的,她眼前浮現(xiàn)出他問話時,指尖夾著煙,優(yōu)雅傲慢得像古羅馬硬幣上的銅刻線。

    吊兒郎當,又語氣認真。

    你想不想要?

    孟佳期內(nèi)心顫動,涌起一陣渴望。她當然想要一匹馬,一匹屬于自己的馬。她想飛翔。

    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問過她了。

    一直等到下班,孟佳期都沒有回復沈宗庭,她不知如何回復。

    這天下班下得晚,地鐵里照樣很擠,出了地鐵站,有小商販支起亮著白熾燈的流動攤位,在叫賣魚蛋。

    孟佳期忽然覺得腹中饑餓,掃碼要了一份。

    其實,她已經(jīng)很久沒吃熱量這樣高的碳水炸彈了。就這么站在冷風里吃了一碗魚蛋,肚子里暖了一些,轉(zhuǎn)頭看見一個小女孩眼巴巴看著她手里的魚蛋。

    女孩扎著兩條小辮子,眼睛很亮,身上的棉衣是一種臟兮兮的粉色。

    孟佳期含在口中的魚蛋忽然哽了一下。

    腦中出現(xiàn)幼年時的情景,那時孟良剛剛?cè)ナ�。孟良一去世,家里的頂梁柱頓時坍塌。常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莫柳女士,成天痛哭。

    好在莫柳女士長了一張好臉,娘家人重新找了一門婚事給她。同時,孟佳期被送到了親戚家。

    她就這么在親戚家住了一段時間,和表哥表姐住在一起。每天上學,親戚會送他們到路口,那個路口很繁華,也有很多流動攤販賣吃的,肉丸子、豆腐泡、雞蛋灌餅、烤玉米和烤番薯...

    親戚會問表哥表姐:“想不想要��?”

    “想要想要——”

    小孩正是饞嘴的時候,捧著豆腐泡,吃得舌頭發(fā)燙皺起眉頭,都不停頓一下。

    那時,孟佳期就站在一旁,等表哥表姐吃完。

    她的棉襖很舊了,用水一遍遍洗過,舊得發(fā)灰。小佳期低著頭默默地吞口水,沒有一個人問過她“想不想要”。

    隔了一整個童年那樣漫長的時光,終于有人問她“你想不想要”了。終于有人,說出這句話。

    可是,這個人是沈宗庭。

    這個人,怎么會是沈宗庭呢。

    孟佳期吃完魚蛋,把塑料小盒扔進一旁的大垃圾桶里,重新點了一份魚蛋,遞到小女孩面前,彎下腰,和她說:“趁熱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又吞了吞口水,說了一聲“謝謝”,接過塑料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孟佳期心忽然變得很軟,鼻子很酸,站在風里,用兩條胳膊抱緊了自己,風吹起她凌亂的長發(fā)。

    長大后,她罕見露出脆弱的情緒,也罕見傷春悲秋。

    再度邁開步伐時,這點鼻酸已經(jīng)被她壓到了心底。畢竟,她還有這么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將情緒浪費在這上面。

    又是辛苦忙碌的一周。

    臨近周末時,梁風忻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讓她到跑馬地附近一個俱樂部繼續(xù)練習賽馬,繼續(xù)鞏固她英式騎馬的基礎(chǔ)。

    這天下班,孟佳期走出大樓。

    瑞納士集團大樓,一樓吊頂極高,其上懸著一盞明晃晃的巨型水晶燈。每天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神情疲憊的都市麗人從其下經(jīng)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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