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姚黃沒有抬頭,輕輕柔柔閑聊似的道:“我在別人家的燈上見過花草,也有畫人的。二爺知道的,我們家都是大粗人,不會畫,就在燈紙上寫下我祖父祖母的名字,先寫兩句家里人都想他們,再說大家都過得挺好的讓他們不用惦記,最后祝他們早入輪回,投胎個大富大貴的好人家�!�
趙璲對著燈紙思索如何將王妃的俗話寫得雅一些,就聽王妃又道:“我給我們老姚家的祖宗放過十幾年的河燈了,今年剛嫁給二爺,又是第一次跟二爺一起放河燈,這盞還是放給二爺家的祖宗吧,所以二爺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都聽你的�!�
趙璲依然看著畫紙。
皇家有很多很多祖宗,皇家也有很多很多的子嗣,他趙璲只是父皇一次見色起意臨幸了一位舞姬意外所生。
趙璲早已熟悉他的父皇,知道父皇還是皇子時有過哪些記載流傳下來的過人之舉,知道父皇登基后成就了哪些功績,包括大齊朝自建朝后的每一位皇帝甚至親王公主,趙璲都翻閱過與他們相關(guān)的史書卷宗。
可真正懷胎十月將他帶到這世上的那個人,趙璲只知道她姓聞,生時為宮廷舞姬,死后追封美人。
或許有宮人知道更多關(guān)于她的消息,但趙璲從未去打探。
宮廷舞姬,要么來自獲罪官員之家的女眷,要么小小年紀(jì)淪為孤兒或被爹娘親人所賣。
若是前者,父皇重視他后都沒有想到要加恩他的母族,說明聞氏一族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亦或是罪無可恕。根據(jù)十幾年來杜貴妃的酸言冷語,趙璲推測聞家便是罪官也只是小官,不值得杜貴妃細(xì)細(xì)打聽的小官,但凡聞家曾經(jīng)顯赫或是犯下足以令人銘記多年的大罪,杜貴妃都會拿來敲打他。
若是后者,趙璲更無需打探一個會放棄她的家族。
總之,趙璲沒見過那個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對她更無任何了解。
但在他還小的時候,他確實對著鏡子幻想過她的模樣。
姚黃看見惠王爺拿起了一支畫筆。
收回視線,姚黃繼續(xù)專心做她的燈架。
作畫需要時間,姚黃不知道惠王爺具體會畫什么,便刻意將自己的活兒做得更細(xì)致,細(xì)致到惠王爺都停了筆,姚黃這邊還沒忙完。
她驚訝道:“這么快?”
趙璲打量王妃手里,只覺得王妃頗有做篾匠的天分。
姚黃提著快要做好的燈架,湊到惠王爺這邊。
燈紙要將燈架圍成一圈,做成后變成四面,此時書桌上雖然只有一張長條的燈紙,上面卻分成了四幅圖。第一幅里有幾筆湖水,湖邊探出一根斜伸的細(xì)枝,垂下一片纖長柳絲。
姚黃已經(jīng)見識過惠王爺?shù)漠嫾�,此時還是被這簡單一幅垂柳吸引住了,那些細(xì)細(xì)的柳條明明沒有在動,姚黃卻仿佛看到了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的春景,恍如美人婀娜。
第二幅畫里,柳條看起來靜了,枝頭多了一只小小的黑燕,姚黃盯著黑燕看了看,覺得這只收攏翅膀歪著腦袋好像要埋進(jìn)翅膀里睡覺的黑燕很是可愛。
第三幅畫,細(xì)枝上變成了一雙黑燕,收攏翅膀站在枝頭的黑燕看起來更大更穩(wěn),另一只張開翅膀飛在這只的旁邊,腦袋對著它,鳥喙張開,仿佛在朝它叫喚。
第四幅畫,那雙黑燕飛走了,柳條靜靜垂立。
畫旁有行小字:喜無風(fēng)雨,春鳥報平安。
姚黃看懂了,羞答答地嗔了惠王爺一眼:“雅人就是不一樣,告訴祖宗們自己成親了還能這樣畫出來。”
王妃看畫時,趙璲的心跳不是很穩(wěn),一時以畫抒情,畫好了卻又不想讓旁人看出端倪。
見王妃只看出那兩只擬人的黑燕,趙璲剛要放松下來,就見王妃伸出她筍尖似的細(xì)嫩手指點了點垂柳下的水紋:“旁人都是用鴛鴦指代夫妻,二爺為何要畫燕子,這張做河燈就算了,下次你送我一幅鴛鴦�!�
趙璲:“鴛鴦的話,雌鳥不如雄鳥艷麗�!�
姚黃:“那算了,我可比二爺”
說到一半,姚黃卡住了,瞄向惠王爺越來越俊的臉龐。
趙璲垂眸,道:“論容貌之艷,無人勝你�!�
姚黃的眼睛里都被這話甜出了水波,一手按上惠王爺?shù)拇桨辏骸岸斒遣皇浅梦也辉诘臅r候,偷偷吃蜜了?”
趙璲及時按下王妃的手,低聲道:“不得無禮�!�
.
傍晚吃過晚飯,天還亮堂堂的,姚黃先推著惠王爺去河邊散步。
平時這條河邊只有兩岸的街坊,待天色漸暗,趕來河邊的百姓便越來越多,姚黃左看看右看看,俯身在惠王爺?shù)哪X頂?shù)溃骸扒埔姏],捧著河燈的小姑娘小媳婦都在北岸,男的全站在另一頭,分明是出來看心上人的。”
趙璲左右掃視一番,確實如此。
姚黃:“等會兒我也要去北岸放,二爺在這邊看著我�!�
趙璲:“”
到了東院門外,姚黃將惠王爺?shù)妮喴纬惫潭ㄔ诤拥躺�,再把青靄叫出來陪著,然后她拉著阿吉一人一只河燈,繞過近處的石橋去了對岸。
天邊只剩最后一抹霞光,被山頭屋舍遮擋,岸邊的人皆處于昏暗暮色,但當(dāng)王妃走到石橋中間,她偏頭看過來的笑臉忽然行進(jìn)一片暖陽,宛如剛剛亮起來的燭燈,又像夜空忽然跳出云層的皎月。
趙璲就這么看著他的王妃朝他招招手,再挽著阿吉的胳膊一步步下了橋。
可能是西鄰齊家有個天資聰穎的大郎,東鄰何家更有個考了舉人的何文賓,這幾家對岸聚集的大小姑娘最多。
家家戶戶都在放河燈,白日里悶在房中讀書的何文賓、從書院回家過節(jié)的齊家大郎都出來了。
好不容易在河邊找到位置準(zhǔn)備放河燈的姚黃卻聽見周圍的小姑娘們都在夸她家的夫姚黃抬頭,對面就是輪椅上的惠王,光影朦朧,惠王殿下靜雅如玉。
姚黃的眼神很好,所以她瞧得清楚,雖然那么多姑娘都在看著惠王爺,惠王爺?shù)捻訁s始終都凝在她身上。
姚黃笑著放下河燈,看著她跟惠王爺一起做的河燈順著潺潺的流水漂向遠(yuǎn)處。
放好了,姚黃站起來,忘了阿吉還在,她一路跑過石橋,跑到惠王爺身邊,再在對岸姑娘們遺憾的目光中將惠王爺推回東院,關(guān)上大門。
可惜今晚月事還在,不然她一定要將這么俊的惠王爺吃干抹凈!
[68]068
依偎著睡了個好覺,一大早惠王爺又去了前院。
他起得太早,姚黃裹著被子繼續(xù)睡了半個時辰才起床。
阿吉端著水盆進(jìn)來,瞅瞅坐在床邊面頰紅潤的王妃,哼道:“昨晚夫人跑得真快啊,要不是您關(guān)大門的時候在笑,我還以為您瞧見不干凈的東西撇下我自己逃命去了�!�
姚黃:“我跑的樣子像逃命?”
阿吉:“那倒沒有,夫人跑起來可美了,一看就是會情郎去的�!�
姚黃走過去要撓小丫頭的癢癢,嚇得阿吉繞到洗漱架后面,討?zhàn)埖溃骸胺蛉藙e生氣,我給你講個事,今早齊家那邊又吵起來了,還是我過去燒水我娘告訴我的�!�
姚黃果然轉(zhuǎn)移了心思,將巾子放進(jìn)水里,示意阿吉繼續(xù)。
阿吉:“齊家大郎不是回家過節(jié)了嗎,今早就要回書院,然后被呂氏發(fā)現(xiàn)齊員外又拿了五兩銀子給大郎,呂氏哭齊員外偏心,說他把家里的銀子都給大兒子一家了,四郎想去書院讀書都去不成。她鬧個沒完,大郎要把銀子拿出來,這時齊大媳婦也嚷嚷起來了,說大郎八月要去縣里考院試,還要跟同窗們應(yīng)酬,前后要在客棧住上五日,拿五兩銀子是為了防著中間出其他變故,沒變故自然會把剩下的銀子帶回來�!�
姚黃聽完,道:“得虧二爺沒收齊員外的酬金,不然可能會因為那十兩銀子挨呂氏的罵�!�
或許不會明著來,但拐彎抹角的冷嘲熱諷八成少不了。
阿吉:“這事呂氏確實不占理,考秀才多大的事,齊家又有錢,肯定寧可多預(yù)備也不能因為差錢耽誤了院試啊,還有她親孫子四郎,一看就是個刺頭,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花大錢送去書院也白搭�!�
姚黃:“齊員外手里的銀子是個死數(shù),多給大兒子一家五兩,呂氏兩個兒子能分到的就會少五兩,她當(dāng)然要鬧,道理又不能換銀子吃。歸根結(jié)底還是齊員外沒管好家,要么早早立起一家之主的威望讓媳婦孩子都不敢忤逆他的決定,要么在銀子上兩邊做足公平,像現(xiàn)在這樣鬧來鬧去的,幾口子人都不順心�!�
阿吉:“聽街坊們議論,大體上呂氏娘仨還是占了便宜的,齊大家只有三個孩子讀書花了些銀子,呂氏這邊倆兒子娶媳婦聘禮給得多,后來還去外面開鋪子,一筆筆的都是錢,再加上呂氏三天兩頭的給自己買首飾,得虧齊大娶了個硬氣媳婦,不然連三個讀書郎都養(yǎng)不出來�!�
姚黃笑著總結(jié):“做人就得硬氣,軟了只會挨欺負(fù)�!�
呂氏、齊大媳婦都夠硬氣,所以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好處,齊員外不硬,便只能夾在中間兩頭挨磨。
.
齊家那堆事姚黃聽著都不夠新鮮了,所以也沒跟惠王爺說,時辰一到,她只管推著惠王爺出去曬日。
沿著河邊逛了半個時辰,回來的時候,忽然聽見出入鎮(zhèn)子的主街路口傳來一陣喧嘩,不像吵架,更像出了什么緊急的事。姚黃還沒想好要不要去瞧瞧,一個婦人急匆匆跑到離新宅最近的石橋邊上,對著齊家喊道:“齊大媳婦快出來,大郎出事了!”
姚黃臉色微變。
這時,在主街開雜貨店的齊二也跑過來了,腳步踉蹌,邊哭邊叫嚷:“爹,不好了,大郎路上遇到匪了!”
齊員外、呂氏以及三個兒媳婦都跑了出來,齊大媳婦沖得最快,抓住軟到橋邊上的齊二一串詢問:“大郎在哪?人沒事吧?你看見他沒?”
齊二指著主街,白著臉道:“回來了,被兩個山民抬回來的,大哥送去醫(yī)館了”
齊大媳婦丟下他便往主街跑。
齊員外跟著跑了,呂氏到底是繼祖母,沒那么急,拉起兒子問:“人怎么樣,傷了還是?”
齊二:“挨了打,鼻青臉腫的,身上全是腳印,還昏著呢!”
確認(rèn)人還活著,呂氏松了口氣,叫倆媳婦在家看孩子,她跟兒子去了。
得到消息的所有街坊都在往主街趕,姚黃見阿吉也擠在里面,推著惠王爺回了東院。
進(jìn)了宅子,趙璲對王妃道:“想去就去吧�!�
姚黃瞪過來:“我只愛看喜事,不愛看糟心的�!�
事后聽聽可以,姚黃才對別人挨打后的慘狀沒興趣。
將惠王爺交給飛泉,姚黃去了西院。
等了兩刻鐘左右,阿吉回來了,嘆道:“大郎醒了,說是遇到山匪,銀子被搶了,人一身外傷,我爹給他檢查一遍,也有內(nèi)傷,至少要臥床修養(yǎng)五日再看看情況�!�
高娘子拍拍胸口:“幸好不算太嚴(yán)重,距離他院試還有二十來日,接下來好好養(yǎng)著,應(yīng)該趕得上。”
阿吉:“齊大媳婦在鬧呢,認(rèn)死了是呂氏派人干的,要報官。”
高娘子:“不能吧,呂氏也是早上才發(fā)現(xiàn)大郎得了銀子,她一直在家待著,齊二齊三”
阿吉:“他倆都在店里,附近的街坊給作證了,所以齊員外說報官可以,但只讓官府查兩個山匪的去向,不許齊大媳婦胡亂攀咬。我回來的時候,齊大、齊二一起去報官了�!�
姚黃聽了個詳細(xì),再去講給惠王爺聽:“二爺覺得,這事是山匪干的,還是?”
她指了指齊家的方向。
趙璲:“斷案需要證據(jù),查過了才能下結(jié)論�!�
姚黃:“我又沒讓你斷案,就想聽聽你的想法�!�
趙璲看著王妃要聽故事一樣的眼睛,這才放下手里的佛經(jīng),道:“三種可能。第一,山匪做的,官府查山匪便可。第二,附近村民知道齊家有錢,知道大郎去書院會走那條路,于是假扮山匪搶錢。第三,呂氏母子因與繼子不合,提前收買打手讓他們?nèi)尨罄�,有銀搶銀,無銀打一頓也能讓他們出氣,如此,呂氏今早的爭吵并不能作為他們母子與此事無關(guān)的證據(jù)�!�
姚黃對惠王爺?shù)牡谌龡l分析更有興趣:“這么說,呂氏那邊依然有嫌疑?”
趙璲頷首。
姚黃:“如果二爺是靈山縣的知縣,接到這個案子,你要怎么查?”
趙璲:“過來之前我派人打探過這一帶,近些年并未出過攔路搶劫的案子,大郎被搶更像是仇怨所致。我會先從大郎或見過山匪的路人那里問出山匪的身形特征,再一一審問最近與他有過仇怨之人,包括可能愿意被這些人指使的親友從昨晚到今天上午的行蹤�!�
小地方很少會有打手,要解決恩怨通常會指使信得過的親友。
姚黃眼睛一亮:“真是呂氏做的,她兩個兒子都在鎮(zhèn)上,那肯定請了她娘家那邊的兄弟或侄子幫忙,只要查查那些人昨晚、今早在不在家就能鎖定疑兇了,對吧?”
趙璲:“除非他們禁不住審問,否則就算是他們做的,他們也能推脫今早去了其它沒有人證的地方。像這樣的打人官司,除非行兇的時候被人撞見,事后再查都很難定罪�!�
姚黃頓時泄了氣,敢跑去打人的,能有幾個一審就招的膽小之人?
下午,縣衙的一位捕頭帶著兩個捕快去了齊家,姚黃見街坊們都過來看熱鬧,她帶著高娘子阿吉也去了,飛泉也跟了過來。
捕頭已經(jīng)查過了,齊家大郎是被人從后面偷襲的,沒看到兩個山匪的身形相貌,送他過來的山民也只見到了昏迷在地的大郎,沒瞧見山匪行兇的經(jīng)過。
姚黃聽捕頭詢問齊員外大郎最近可有仇家,便知道官府也懷疑這事是大郎的仇家所為。
齊大媳婦跳了出來,先指著呂氏罵了一通!
一陣鬧騰之后,捕頭呵退了附近一圈來看熱鬧的街坊,姚黃幾個立即退回西院,站在墻根底下聽動靜,發(fā)現(xiàn)捕頭在審問齊二、齊三這幾日的動向,還問了二人平時有哪些好友,問了呂氏與她的兩個兒媳婦的娘家情況。
審問并不是很順利,中間伴隨著齊家眾人的各種喊冤哭鬧,捕頭幾次呵斥才問了清楚。
從齊家出來后,三個捕快還跟廖家、何家等街坊確認(rèn)了齊家三房不和的事實,這才改去別處盤查。
姚黃興奮地跑來東院,對惠王爺?shù)溃骸斑@捕頭看來是個人物,居然跟二爺想到一處去了�!�
捕頭
趙璲看眼王妃,提醒道:“他可能只是得了知縣的指示�!�
姚黃:“也對,那就說明本地知縣是個人物,不是白吃飯的�!�
惠王爺想到潘絮娘在那個且聽下回分解的話本里的最終歸宿就是知縣,沉默了。
.
捕快們沒有從呂氏兩房的親友那里得到任何口供或鐵證,齊家卻為此鬧了個翻天覆地,最終,在齊家報官后的第四日,不顧齊大媳婦的反對,齊員外讓齊大、齊二去官府撤了此案,不追究了。
呂氏婆媳不哭也不鬧了,齊大媳婦居然也消停了下來,直到七月二十四齊大媳婦親自將內(nèi)傷恢復(fù)得差不多的大郎送去書院,下午回家后,齊大媳婦突然鬧了個大的,她要分家。
姚黃也從最初津津有味地看熱鬧,變成了一聽到齊家的吵鬧就覺得腦袋疼。
傍晚,她把惠王爺推到后院,躺下后不太情愿地跟他商量:“要不,咱們提前回京吧?”
原定八月初八回去的,奈何齊家整日吵吵嚷嚷,姚黃自己還好,她怕惠王爺煩,有了這樁擔(dān)心,她也就跟著煩。
趙璲:“若你在這邊住夠了,可以,若你只是擔(dān)心齊家的事打擾到我,并沒有�!�
姚黃意外道:“我以為二爺會受不了那樣的聒噪與穢語。”
趙璲:“關(guān)著窗戶,聽得并不真切�!�
姚黃:“那就再住幾天?我也想知道他們這個家到底能不能分成�!�
.
夜半時分,睡在青靄屋中狗窩里的金寶突然豎起耳朵,“汪”的一聲叫喚。
青靄驚醒,剛要查看金寶怎么了,隔壁齊家竟傳來一聲婦人的尖叫,好像是呂氏的聲音。
“老爺!誰殺了我家老爺��!”
[69]069
小鎮(zhèn)的深夜靜得只有門前流水的低響,當(dāng)齊家有人高喊著“殺人了”,最先驚動的便是左右街坊。
姚黃看過許許多多的話本,今晚卻是她身邊第一次出現(xiàn)兇案,死去的還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員外。
趙璲已經(jīng)坐了起來。
雙腿廢了,趙璲穿脫褲子都會顯得狼狽,所以成婚之后,他每次來王妃這里都會先在前院沐浴,只穿中衣過來,省去了脫下外衣更換中衣的步驟。
若無需敦倫,趙璲可以穿著中衣躺下次日一早直接坐上輪椅離開,若有興,最初趙璲連脫下中褲都會背著王妃,熟悉了才改成趁王妃意亂神迷時單手褪下褲子,再趁事后王妃渾身無力無暇注意他的時候迅速穿好。
這就導(dǎo)致趙璲還得先去前院換上外衣,才能趕去齊家。
趙璲看向窗外,青靄、飛泉應(yīng)該快到了。
姚黃也從驚愕中回了神,跟著坐了起來。
想到王妃才十七歲可能會被這事嚇到,趙璲握住她的手,道:“我去看看,等會兒叫阿吉過來陪你�!�
姚黃下意識地道:“我也去!”
不是急著看熱鬧的那種想去,是她不明白齊員外怎么就死了,這么一個打過交道的老員外,縱使姚黃覺得他管家無方才弄得家里雞犬不寧,那都是齊家自己的事,對他們,齊員外真正賞識惠王爺?shù)漠�,待她和藹可親,在姚黃心里,齊員外與他們夫妻便是存了一段善緣。
姚黃想知道齊員外究竟遭遇了什么,離得這么近,惠王爺也去了,她為何要在家里干等著?
姚黃迅速下地點了燈,抓起外衣要穿的時候,目光掃過惠王爺靜坐于床的身影,姚黃反應(yīng)過來,先去衣櫥里取了她這邊一直為他備著的一套外衫長褲,匆匆搭上輪椅便走出帳子繼續(xù)穿自己的。
穿之前得脫掉中衣,趙璲在王妃露出肩背時垂了眼,默默脫換自己的褲子,而在他的余光里,王妃始終背對著他,篤定他不會偷看一般大大方方換好衣裙。
等姚黃系好裙帶轉(zhuǎn)過來,惠王爺也換好了長衫。
青靄、飛泉終于趕來了。
姚黃快速幫惠王爺束好長發(fā),確�;萃鯛斠簧睚R整,她隨手從梳妝臺上抄起一根簪子,推著輪椅出去了。
讓青靄接管輪椅,姚黃一邊跟著一邊以指通發(fā)再用簪子定住。
來到西院,特意候在這邊的王棟低聲解釋道:“廖叔帶著張岳先過去了。”
趙璲:“在此之前,齊家那邊可有異動?”
別人都在睡覺,但自打他們?nèi)胱⌒℃?zhèn),張岳、王棟始終都是輪流守上下半夜。
王棟道:“街上無人走動,兇手要么出自齊家,要么來自齊家西邊的鄧家�!�
如果有人從鄧家翻墻跳到齊家的院子,只要動作不是特別笨重,這樣的距離王棟也難聽見。
趙璲了然,坐在輪椅上由青靄推著,再帶著王妃、飛泉、王棟去了齊家。
齊家大門敞開,齊家眾人以及只穿中衣甚至光著膀子就趕來的一些男鄰都圍在東廂房的堂屋門前,呂氏與齊大三兄弟、三個兒媳婦以及沒去書院讀書的幾個孫輩都在哭嚎,張岳擋著想往里擠的街坊們,揚聲解釋著要等官府來人察看命案現(xiàn)場,不能損了里面的證據(jù)。
街坊太多,惠王爺無法過去,飛泉用眼神詢問王爺要不要亮明身份。
趙璲搖頭。
王棟見了,在前面擠出一條路,高聲道:“我家二爺學(xué)識淵博見多識廣,諸位且讓讓,待二爺察看過里面的情形,或許能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
街坊們知道廖家二爺是個秀才郎,畫技那么好,別的方面應(yīng)該也有真本事,配合地讓了路。
落后一步趕來的何秀才聽見這話,看向身邊的舉人兒子。
何文賓讀書就是為了考進(jìn)士做官,做官就得跟理政審案打交道,因此也想上前試試。
朱氏一把拉住兒子,心有余悸地望向張岳、王棟,這倆門神有心顯擺廖家秀才的本事,兒子去搶風(fēng)頭,遭報復(fù)怎么辦?
有了朱氏的提醒,一家三口便跟著其他街坊圍在外圈。
青靄推著惠王爺往前走,趙璲偏頭,發(fā)現(xiàn)王妃還在后面跟著,眼眸被燈光映亮,無知而無畏。
趙璲看向同樣守在門口的廖郎中,問:“死狀如何,是否需要遣散孩童?”
廖郎中嘆息著點點頭。
離得近的街坊們一聽,紛紛把跑過來的孩子們往外攆。
趙璲再看向自己的王妃。
姚黃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又不是孩子?
干脆將青靄擠走,姚黃推著輪椅幾個快步就到了堂屋門外,抬頭朝里望去。
齊家的東廂分成三間,南屋是孩子們的書房,回家了可以在這邊看書做功課,堂屋擺了桌椅算是個小廳堂,北屋門上帶鎖,是齊員外的書房。
此時堂屋還算整齊,只有一把被人弄倒的椅子,北屋門開著,從姚黃的角度,能看到一雙半舊的布鞋與一截褲腿,那便是齊員外的尸體了。
姚黃身上一涼,可看看惠王爺?shù)哪X頂,想想大家都是一樣的人,王爺敢看她有何不敢的?
在張岳、青靄、廖郎中的協(xié)助下,四人一起將輪椅抬進(jìn)堂屋。
再走幾步就到了北屋門外。
姚黃終于看見了齊員外的全尸,老員外面朝里側(cè)趴在地上,后腦被重物砸破,流了一地面的血。
姚黃微微變了臉色,不過她在外祖父家的鎮(zhèn)子上見過屠戶如何殺豬,一盆盆冒著熱氣的豬血都見了,眼前齊員外的死狀便沒有她預(yù)料的那么恐怖難以承受。
為了查驗齊員外是否還有救,廖郎中是唯一進(jìn)去過的外人,指著齊員外身體不遠(yuǎn)處的一個帶血的硯臺道:“硯臺應(yīng)該就是兇器,看血的凝固程度,齊老死了已有半個時辰�!�
趙璲看向齊員外伸在前方的右手,問:“那里是不是有字?”
廖郎中給齊員外號脈時就注意到了,低聲道:“是,像是齊老死前所留,只寫了一半�!�
說著,廖郎中用手指在空中寫出那半個字。
姚黃辨認(rèn)出,那是“芬”字的上半截。
這個月呂氏與齊大媳婦經(jīng)常對罵,街坊們都知道齊大媳婦姓田名芬,為此呂氏還給齊大媳婦取了個“田糞球”的污名。
姚黃看向門外跪哭的眾人,齊大媳婦跟呂氏一樣都扯著嗓子在哭,婆媳倆也是一模一樣的涕泗橫流真情流露。
可齊員外留下的血字,怎么看都像是在告訴大家兇手乃他的大兒媳婦。
因為齊員外不想分家,齊大媳婦心懷怨恨?
姚黃才想到這里,忽聽惠王爺?shù)溃骸白甙�,您與張岳繼續(xù)在這邊守著,直到官府來人,其余什么都不用跟街坊們透露�!�
出了堂屋,惠王爺也沒有回答齊家眾人或街坊們七嘴八舌的提問,一路回了東院。
惠王爺有令,讓眾人各自散去休息。
姚黃推著他回了東屋,盡管惠王爺什么都沒碰,她還是習(xí)慣地打濕巾子遞給他擦手。
趙璲看著面前的王妃,問:“剛剛有沒有害怕?”
姚黃搖搖頭,期待地問:“二爺看出來了嗎?”不跟街坊們說,跟她講講總行吧?
趙璲先擦手,重新躺到床上,他才擁住靠過來的王妃,道:“齊員外右手掌根、小指一側(cè)都沒有沾血,你可以想想,如果你在彌留之際想沾自己的血留下線索,你會抬起手只用指腹去沾血,還是將整只手平移過去沾血�!�
姚黃想象那場景,皺眉道:“流了那么多血,字也只寫了一半,說明我都快咽氣了,沾血的時候肯定抬不起胳膊,當(dāng)然是整只手移過去啊,我明白了,那字不是齊員外寫的,是有人在他死后抬著他的手去沾的血,故意陷害大郎他娘!”
趙璲:“不用這么大聲�!�
姚黃壓不住自己的激動,坐起來,抓著他的手問:“二爺怎么這么厲害?我當(dāng)時真的都懷疑上大郎他娘了,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對!”
或許給她足夠的時間,她也能看出這條線索,可惠王爺只是在門口掃了那么幾眼,一下子就抓到了關(guān)鍵。
趙璲:“經(jīng)驗之談,如果你多看看破案相關(guān)的話本,也能看出這個兇手的拙劣之計�!�
只一條就讓王妃給了他過高的贊譽,趙璲就沒再補充其他線索,譬如齊員外腦袋上流下來的血跡與他現(xiàn)在趴著的姿勢完全一致,但如果齊員外流了那么多血后真的有清醒過來再沾血留字,他的身體至少腦袋應(yīng)該會有所移動,偏離地上的血痕。
如此可見,齊員外應(yīng)該是一擊斃命,從血液流到地面后便再也沒有任何掙扎。
兇手有些小聰明,卻不夠理智冷靜,才會留下那么多破綻。
所以趙璲不是謙虛,而是王妃真的過獎了。
他讀過那么多刑部卷宗,只從兇手的手法考慮,齊員外的案子放在里面根本不值一提。
姚黃:“我不管,王爺就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