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得不說李遲舒的眼光真的很不錯,這個斜挎包雖然長得平平無奇,但相當(dāng)能裝。平時能給李遲舒帶早餐不說,關(guān)鍵時候還能裝點別的工具。比如膠帶,比如報紙。
再比如鑿子。
報刊欄兩面都是玻璃擋板,防止刊登在里面的作文和海報被隨意觸碰遭到損壞。要打開玻璃擋板,需要專門的鑰匙開鎖。
我站在離擋板一臂遠的位置,從包里掏出鑿子,用尖錐那一面對準報欄,掄起來,然后用盡全力砸了下去。
我側(cè)身舉起另一只胳膊擋住自己,聽見身后噼啪聲暴起,半人高寬的玻璃擋板在一剎那被鑿成碎片,刺耳聲后,泄洪一般嘩啦啦落到地上。
等玻璃碎完,我踩在碎片上走過去,撕下那兩張作文紙,在原本的地方替換上我裁剪好的報紙,用膠帶粘了上去。
等一切搞定,我轉(zhuǎn)身看向李遲舒。
他就站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照我說的沒有挪動半分,沒有摘下口罩和帽子,也沒有出聲。只是雙眼定定的,許是震驚我的舉止,一直沒有眨過一下,因此眼角有淚滴滑進了口罩。
“李遲舒,”我把手揣進褲兜里,另一只手心還握著鑿子,平靜地問他,“耳朵有沒有好一點?”
李遲舒沒有說話。
我又轉(zhuǎn)回去,對著報刊欄頂上那個監(jiān)控器拿起自己的校牌,指著校牌上的名字對監(jiān)控說:“高三二十一班,沈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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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部的保安在聽到動靜后很快趕來。
那時我和李遲舒正在翻墻離開。
四十歲的保安大叔發(fā)現(xiàn)我們的蹤跡以后繞到后門開鎖來追,我拉著李遲舒朝前方毫無目的地瘋跑,跑了不知多遠,保安的呼喝終于漸漸杳遠。
可我們誰都不敢停,生怕慢一點就被捉住,一直跑到江邊,江風(fēng)獵獵,呼嘯在耳邊,吹干了我額頭的汗。李遲舒的喘氣聲也在不知不覺中化作了嗚咽。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去看,李遲舒像是再也跑不動了,雙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彎著腰,頭低低的,明明在喘息,我卻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滴在他的腳下。
“李遲舒�!�
我揉了揉他的頭頂,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抱進懷里,一下一下?lián)崦X后的柔軟的頭發(fā),“想哭就哭。”
他的臉埋在我衣服里,最終從細微的嗚咽逐漸轉(zhuǎn)變成了抽泣,最后抓著我的衣服嚎啕大哭:“憑什么……憑什么……”
李遲舒泣不成聲,偏偏嘴又很笨,連控訴都只會來來回回重復(fù)寥寥數(shù)字。
憑什么活下來的人就能這樣抹黑過去,憑什么被遺忘就活該被改變,憑什么公平這座天秤最后只倒向聲音大的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李遲舒,哪怕是上輩子,他也極少在我面前哭泣,更別說如此失控。不是因為他不會難過,而是那時的他已經(jīng)失去了正常表達情緒的能力。太多年他把所有的眼淚咽回肚子里,留在自己的身體中慢慢克化,他從未意識到那是不對的,是反常的,好像任由所有的壞情緒吞噬腐化自己的身體對他而言才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上應(yīng)該具備的能力。
等到身邊出現(xiàn)一個可以接納他所有情緒的沈抱山時,他早就學(xué)不會如何吐出眼淚了。
李遲舒哭到后面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而急促,他稚澀又沙啞的聲音響徹在空無一人的夜空下,被吹散在江風(fēng)里,如果今夜我不在,那他無以訴說的難過也將像他父母的冤屈一樣被不斷前行的歲月流放。
我忘了他那晚在我懷里哭了多久,總之夜風(fēng)停止了搖擺,落葉也不再飄動時,他的身體伏在我胸前恢復(fù)了緩慢的呼吸,又過了一陣,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緒,慢慢從我衣服里抬起臉來。
“嗯——”我故意拖長語調(diào)逗他,拿出那張阿姨整理我的衣服時習(xí)慣性搭在兜里的方巾給他擦鼻子,“鼻涕都哭出來咯——”
李遲舒一下子破涕為笑,接過我的手帕自己擦著,小聲說:“……謝謝你�!�
“要謝就拿出點實際行動。”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摟著人往高中部走,又從包里摸出一開始出門前就為他準備好的熱牛奶,這會兒還有些溫度,“你現(xiàn)在要做的呢,就是回去,喝完這瓶牛奶,什么都不要想,飽飽地睡一覺,明天起來,等著我的早飯,想想一�?荚囋撛趺磸�(fù)習(xí)�!�
11月23日,雨
今天把棉衣翻出來穿了,里面好像又破了,寒假回家的時候得去補一下。
11月23日,雨
沈抱山,你是媽媽派來的使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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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當(dāng)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
就連我和李遲舒在食堂吃午飯都能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李遲舒心不在焉扒拉著水果,幾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師……”
“李遲舒,”我?guī)退颜{(diào)好的魚子醬抹到半片可頌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個小時的理綜試卷,一直到十點半教學(xué)樓熄燈,才回了宿舍。期間初中部發(fā)生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嗎?”
這是我第三次打斷他的話。
李遲舒接過我的可頌片,沉默了幾秒,才低聲說:“知道了�!�
我瞧他拿著面包不動嘴,估摸他那股暗里的倔勁又上來了,干脆拿著面包片遞到他嘴邊,李遲舒這才勉強咬了一口。
“好吃嗎?”我問。
他漫不經(jīng)心點點頭。
“小寶。”我突然叫了他一聲,李遲舒咀嚼的動作明顯一頓。我面不改色繼續(xù)給他抹著醬,又說:“我這么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現(xiàn)在還有點笨,老師一問,你結(jié)結(jié)巴巴地什么都招了,這不是最優(yōu)解。雖然說人不能撒謊,可這事兒錯的本來就不是我們,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但是你不會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幫你換一種方法讓老師去理解我們,讓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聽我的,好不好?”
李遲舒安靜了一會兒,沒有接話,但是不動聲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頌自己慢慢埋頭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我摸摸他的頭發(fā),又順著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點吃完回宿舍睡午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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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保溫盒回自個兒教室的時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門口等候多時。
“沈抱山�!彼淅浣凶∥�,用慣有的高中老師施威時的眼神,“過來一下�!�
我很聽招呼地跟過去了。
本人好歹是個三十而立的大齡青年,論起歲數(shù),班主任還比我小個兩三歲。再怎么對事不對人,李遲舒受了委屈沒錯,可我為了他給自家班主任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錯還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爺姿態(tài),所以當(dāng)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頭問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干的那一刻,我誠實而簡要地說了聲:“是�!�
監(jiān)控底下都自報家門了,這會兒再否認就有點沒必要了。
他問我:“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
“沒有?”他壓了壓嘴角,“監(jiān)控里頭你喊的是誰?”
我沒回答,只問:“監(jiān)控拍到別人了嗎?”
“……”他轉(zhuǎn)而切入主題,“你為什么要做這個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側(cè)方瞥了一眼——李遲舒的班主任也坐在辦公室,是年級新招進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矮矮瘦瘦,平時就不怎么說話,但因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屆學(xué)生,所以這位老師在年級出了名的負責(zé)認真,班上學(xué)生誰有點事永遠第一個護在前頭。時隔多年李遲舒偶爾和我談到他的班主任也總是一副懷念的神情:“那位老師真的很好,很多次班里有事她都會額外照顧我一些。”
我問班主任:“您知道我貼的報紙上說的是誰家的事兒嗎?”
他也掃了一眼我身后,聲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沒有點名道姓,那張報紙的黑白照片跟現(xiàn)在的李遲舒判若兩人,他們也一定會知道——我昨天站在監(jiān)控下清清楚楚地喊過一聲“李遲舒”,就憑這一點,加上李遲舒在教師組里廣為人知的家庭情況,他們也應(yīng)該很快推測出這場風(fēng)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誰。
李遲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頭準備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筆遲遲沒有落到紙面。
“那您還不清楚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嗎?”我對面前的人說,“我只是在想辦法澄清一個事實。”
他顯然被我的話點怒了,手指頭“噔噔”敲了兩下桌子:“他家的事,輪得到你給他做主!你給他出頭?!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是他爹還是他媽?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嗎!”
“他爹媽都死啦!”我單手撐在桌面,跟著他拔高音調(diào),那樣的聲音足以穿透一掌寬的墻壁和緊閉的鐵門傳到走廊上每個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對視著:“我不做主誰做主��?”
他嘴唇僵硬地動了動,兩眼直直地瞪著我,發(fā)白的臉色既像是為找不出反駁我的話而憤怒,也像在別的班老師面前丟了面子而羞恥。
“至于我跟李遲舒的關(guān)系,您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說完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師面前認錯的學(xué)生姿態(tài):“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得太沖動,就算要給他出頭,也不該這樣,對整個班級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響。學(xué)校那邊您不用幫我說話,我自己能解決就解決,解決不了畢業(yè)的時候會把檔案調(diào)到別的地方。至于初中部那邊,如果家長要找麻煩,還是勞煩您轉(zhuǎn)達一聲——讓他們一家人直接打李遲舒的電話當(dāng)面對質(zhì)�!�
我從桌面找了支筆,在班主任筆記本上寫下我的號碼:“這是李遲舒電話。其他的事,我會跟家里商量,盡可能減輕您這邊的負擔(dān)�!北轿募▉碜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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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份上,明示他能在這件事里摘干凈了。他沒再說什么,擺手讓我出去。
經(jīng)過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邊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側(cè)眼,跟李遲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匯,隨即錯開離開了辦公室。
冬天的太陽落得很快,進門前夕陽才照到教學(xué)樓底層,出來時黃澄澄的霞光就爬滿了走廊的白墻。
李遲舒手里拿著小小的筆記冊子,靠在陽臺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見我出來,他的嵴背就離開墻面,一聲不吭地望著我,眼里好像裝滿了話。
“怎么不回班上坐著?”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紅的耳朵,“冷不冷?”
他搖頭。
“都聽到了?”我又問。
李遲舒很輕地點頭。
“你放心,”我說,“那邊家長不敢找你的。”
但凡還要點做人的臉皮,都不會來找李遲舒對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還有給他買的一小盒豆奶,于是拿出來邊給他拆吸管邊說:“就算來了,也要先過我這一關(guān)�!�
李遲舒默默接過豆奶,抬頭說:“我?guī)闳地方。”
“現(xiàn)在?”我扭頭往虛掩的辦公室大門看看,“還有一個小時就上自習(xí)了�!�
他很認真:“就一次。老師不會計較的。”
我意味深長審視他一番,又湊近問:“要帶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著我的目光一動不動,唇角揚了揚,說:“我家�!�
這次換我愣了愣。
這一刻比我計劃之中的來得要早一些——我以為李遲舒愿意讓我踏進那個掩埋著他所有不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還需要一些日子。
“再說一遍,”我盯著他,“你讓我去哪?”
他說:“我家。”
李遲舒抿了抿唇:“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進兜里,揚起下巴,“被年級第一拐走咯?”
李遲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來不及啦�!�
這會兒還沒上自習(xí),學(xué)生們還能抓緊最后一個小時自由進出校門,我抓著李遲舒的手逆行于人流,喧嘩中沒有人注意我與他之間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