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陳善弘卻盯著他臉上的表情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你和徐翊還是挺像的。”
聽到舅舅的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南乙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斂去了。
“剛開始我看到你,還不覺得,電視上看著還有一點兒像,可能是身形發(fā)型的原因,本人五官其實差距很多,他比你愛笑,你眼睛比他的特別。”陳善弘頓了頓,又道,“不過你剛剛說的話,他也說過。”
南乙偏了偏頭,做出好奇的表情,問:“陳董,您之前也想簽我舅舅?”
“是啊,那時候你才幾歲?”陳善弘回憶了一會兒,“徐翊和你不太一樣,他倔得很,當時我只是想請他做客,他誤會我了,差點兒把我那兒砸了。”
南乙沒說話。
他知道舅舅就是為了不被潛規(guī)則才徹底不干樂隊的,也知道,就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同意,并且一直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伸張正義,最后才被陳善弘送上不歸路。
而罪魁禍首,現在竟然在他面前假惺惺的緬懷。
“不過他還是挺有魅力的,誰見了都會喜歡,滿腦子理想主義,現在很少有這樣的人了�?上麤]繼續(xù)搞樂隊,也不知道后來做什么去了�!�
陳善弘自如地說著謊,一點破綻都沒有,換個人,可能真的會被他騙。
很快,他盯著南乙,似乎想到了什么別的,語氣柔和了不少:“不瞞你說,之前我上學的時候,交往過一個男朋友。他和徐翊很像,也是個地下樂手,彈得一手好琴,不過后來他得了抑郁癥,在衣柜里,用琴弦勒死了自己�!�
他垂著眼,聲音低沉,語氣帶有幾分感傷:“27歲俱樂部,是這個說法嗎?這種玄乎的搖滾圈魔咒,沒準兒真的存在�!�
這個人深諳操控的話術,先是試圖用親人破冰,又提起自己早年自殺的白月光,試著喚起人的共情。
只可惜他對面坐著的人是南乙,一個只想殺了他的瘋子。
說完,陳善弘看過來,又說:“你也挺像他,就是眼睛不像,你的眼睛攻擊性太強了,可能是因為年輕?”
南乙不想在這里聽他說這些沒意義的廢話了。
他笑了笑,將合同往前推了推,“陳董,我過來就是想聊簽約的,咱們直接進入正題吧�!�
陳善弘卻沒那么好糊弄。
“如果你真的這么想簽約,之前聯系你的時候,就不會一推再推了。怎么這次愿意主動過來了?”
南乙也見招拆招:“我怕啊,要是我這次還不來,說不定明天晚上的live淘汰賽,我們樂隊直接上不了臺了�!�
陳善弘大笑了幾聲,道:“你倒是很識時務,知道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就這么想去比賽?之前他們應該也告訴過你,其實你不需要這么麻煩,也可以拿冠軍�!�
“陳董,我本來也是有本事拿冠軍的人�!�
這么多年的調查,跟蹤,監(jiān)視,他恐怕比陳韞還了解陳善弘。
對他這樣的人而言,直接諂媚討好反而太假,拉扯比較真實。
扮豬吃老虎固然是個好辦法,但豬也不止一種。倒不如把自己裝進一個恃才傲物的樂手殼子里,假裝坦率,放低他的防備心
。
“我不想做那種靠著別人上位的人�!蹦弦艺f,“我只想好好參加比賽,當然,你要說我不想紅,那肯定是假的,否則我沒必要放著剛考上的好大學不去上,跑那兒受罪,還差點兒把眼睛搞瞎。”
陳善弘注視著他的臉,聽到他的“剖白”,臉上笑的假面漸漸剝開,像蛻殼的蟬似的。
“你本人比在鏡頭前話多一些�!�
南乙微笑:“對不重要的人,沒必要說太多話�!�
陳善弘笑著點頭:“我喜歡和直接的人聊天,不拐彎抹角,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你們這些樂手,很真實�!�
“既然如此,那我就真的都攤開說了,說實話,最開始我是抗拒被你們聯系的,原因很簡單�!蹦弦铱聪蛩p臂抱胸,“您兒子上初中的時候,被一個學生打到住院,那個人就是我�!�
他把話題往陳善弘嘴里送。
“我知道�!�
陳善弘一臉了然,仿佛在說,我已經把你調查透了,甚至你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哦?您知道?”南乙裝出十分在意的樣子,冷笑一聲,“他欺負了我整整兩年,害得我被退學,這您也知道?”
陳善弘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當南乙說出這件事后,他仿佛已經成功了似的,耐心說:“我理解,你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孩兒,被欺負肯定很痛苦,這件事我也可以補償你。說吧,你想要什么?”
他最怕的就是南乙根本不提要求,什么都不要。
只要有想法,有欲望,就有撬得開的縫隙。
南乙很會扮演獵物,尤其是看上去很難馴服的獵物。
“我這個人比較貪心,要的很多,除了名、利,我還要尊嚴,如果您能讓陳韞在我面前磕個頭道個歉,我說不定就被您大義滅親的行為感動了。”
聽了這話,陳善弘和善地笑了。
“你果然還是個孩子。”
南乙故作不快:“孩子的矛盾就不是矛盾了?”
“不,別誤會,我很重視你提的每一件事�!标惿坪氲氖种冈谧郎锨昧饲�,“我可以讓他給你道歉�!�
南乙就等這句話。
“那您打電話吧,我現在就想聽。”
陳善弘靜了靜,竟然露出一種頗有些無奈的笑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管家:“給陳韞打電話。”
“好的。”
南乙想笑了。
陳韞像個瘋子一樣渴求的父愛,其實這么便宜。
很快,電話接通了,管家將手機交給陳善弘:“陳董跟您說�!�
陳善弘才剛說了一個“喂”,坐在對面的南乙就開了口。
“陳董,我也想聽,能開免提嗎?”
果不其然,免提一開,陳韞便像個瘋狗一樣破防了,不可置信地高聲質問“那是誰的聲音?是不是南乙?!”
南乙都有些意外了。
怎么會這么快就聽出來他的聲音?是有多恨。
但他很喜歡看陳韞破防發(fā)瘋的樣子,于是故意說:“是啊,好久不見。”
陳善弘用命令的語氣告訴電話那頭的陳韞:“冷靜點�!�
于是陳韞很快就熄了火,像條被主人狠狠踹了一腳的狗,壓著怒火問:“為什么他會在……”
“你上學的時候,欺負了南乙,你們倆也鬧了不小的矛盾,這些事兒我都了解清楚了�!标惿坪胍桓逼髨D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樣子,“陳韞,先挑事兒的是你,你早就該對人家道個歉了�!�
陳韞直接被激怒:“他算個什么東西!我跟他道歉?!南乙,你他媽休想!我告訴你,你這輩子他媽就是一個廢物,只配在我腳底下……”
南乙手托著腮,靜靜聽著,誰知陳善弘把電話掛斷了,甚至帶著點氣將手機扔到桌上。
“是我教子無方。”
南乙差點笑出來。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從你嘴里聽到這四個字,怪諷刺的。
“沒事�!蹦弦依淅涞�,“我猜到會是這樣�!�
“你放心,他現在不理智,之后我會給他做思想工作,他確實欠你一個道歉,我一定會讓他做到的�!�
南乙抬眼,用看上去很執(zhí)著的眼神盯著他。
“最好是吧,我一定要聽到�!�
之前的那么多“情人”,本質上都和陳韞沒有真正的利益沖突,最多是惡心惡心他。
南乙想,自己就不一樣了。陳韞看到他最愛的父親為了一個曾經被他當做螻蟻的家伙質問、責難,甚至逼他道歉,一定會瘋掉的。
這和誅心有什么區(qū)別呢。
要是沒猜錯,過不了多久,陳韞恐怕會直接殺到這里。
陳善弘微笑說:“放心,我說到做到�!�
南乙開始裝傻,眼神落回到合同上:“沒想到您這么有誠意,我都感覺這個約我非簽不可了�!�
“現在這份合同都是暫定的,你想要更好的條件,更高的分成,都可以談,我這人最不喜歡的就是強迫�!�
現在的陳善弘,盯他的眼神才讓南乙熟悉,像在看一件囊中之物。
“只要你愿意跟我,不會讓你吃虧。”
南乙抬起臉,皺了皺眉:“跟?”
他像是聽到什么很好笑的笑話似的:“什么意思?和您上床?”
南乙說著,拿起這份合同,晃了晃:“原來這個天文數字不是拿來簽我的歌,是買我這個人的?可我也不值這么多錢啊�!彼f完,把合同扔在了那采樣器上,蓋住了。
“我喜歡就值得,別說天文數字,這個比賽,包括后續(xù)所有的資源,只要誠弘給得起,都少不了你的�!�
“哦,是這樣�!蹦弦尹c了點頭,故意問,“那您花錢買我操您,能接受嗎?”
這話顯然超出陳善弘意料之外,他愣了一秒,笑了:“你還是頭一個說這種話的�!�
南乙心里冷笑,不然呢?就你這個歲數,干誰都得吃藥。
一腳就能踹廢的老東西。
陳善弘溫和說:“這都是后話,只要你可以接受�!�
“可我就是接受不了啊�!蹦弦阴局迹樕侠浔�,“我不喜歡男人,上床更不可能了�!�
“沒關系的。和你一起參加比賽的阿丘,認識他嗎?一開始他也不能接受�!痹谀弦业拇碳は拢惿坪胍仓饾u放棄道貌岸然的姿態(tài),開始以上位者的姿態(tài)說出露骨的話。
“第一次碰他的時候,差點兒在床上揍我,時間一長就明白這事兒有多舒服了,每次來了往床上一趴,乖得很�!�
那種反胃的眩暈感再次襲來,南乙咬住了牙齒。
陳善弘說完,臉上露出成功者的笑容,告訴南乙:“下次你可以來看看,相信我,一定會顛覆你對他平時的印象的�!�
南乙笑了:“陳董,別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他不會介意的,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标惿坪胙普T道,“你還小,不太懂,性其實是很美好的事,是封閉保守的老頑固們把它妖魔化了,其實你真的身處其中,性別,年齡,這些都是表象,都不重要,就像……就像搖滾樂,它們是一樣純粹的,讓人流汗,尖叫,心跳加快,快得像鼓一樣……”
坐在他面前,南乙好想把他的腦子敲開,想看看他是怎么說出這些話的。一個位高權重的、用昂貴香水掩蓋臭味的中年男人,一個將扭曲的歪理當做人格魅力的高位者。
他是不是很享受這種近乎誘奸的過程��?是不是真的以為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把搖滾視作至高無上信仰、其實對真實世界一無所知的剛成年的男孩兒?
“南乙,見到你之后,我發(fā)現我喜歡你超過阿丘�!标惿坪雽⒆藨B(tài)放低,像哄人一樣柔柔地說,“在床上他任我擺弄,也很乖,但我就是沒那種感覺了,他沒辦法讓我興奮起來。之前我還不理解,看到你我明白了,他太悶了,死氣沉沉的,沒有你身上這股勁兒,一個搖滾樂手如果沒有生命力,就什么都沒有了。琴彈得再好也沒用啊�!�
南乙很麻木。到這一刻,他只有靠著反芻秦一隅對他的好、對他掏出的那些燦爛奪目的愛意,才能繼續(xù)維持表面的平靜,坐在這里,聽陳善弘說出這些惡心的字句。
他偏著頭,嘴角勾著點兒漫不經心的笑容,試圖引出更多更骯臟的內容。
“您對他做什么了?都死氣沉沉了。”
可陳善弘這只老狐貍卻沒有上當。
相反,他說:“我對他很好,我很愛他。”
第93章
隱性壓迫
哈。
愛這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瞬間,就像一只丑陋的蟾蜍蹦到桌子上,蹦到南乙眼前,爆開了,流了一桌子又臟又黑的黏液。
太惡心了。
“只是他現在變了,不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了�!标惿坪肷踔谅冻鐾锵У谋砬�,“人都是會變的,這也很正常。”
說完,他看向南乙:“你放心,我對你只會更好,比愛他還要……”說著,他伸出一只手想碰他的手指,但南乙抬手躲開了。
“陳董,什么愛不愛的,我最怕聽的就是這個字了。”
這大概是他來到這兒,說的唯一一句真心話。
“為什么?這也是很美好的詞啊,就像你愛音樂一樣,是你還沒有真正體會過,所以才抗拒。”
盡管他這樣說著,但陳善弘沒有繼續(xù)碰南乙了。
這在南乙的意料之內。陳善弘太自大了,只要表現出一點搖擺,不全然抗拒,也不全盤接受,那么他就會認為,只要再釋放一些魅力,表現得再張弛有度些,別急不可耐,眼前的獵物就能到手。
南乙靠上椅子背:“我現在只想好好比賽。”
“但是你要知道,這場比賽并不像你想象中這么單純,我并不想戳破你對這個世界的幻想,但真相就是,就算你抗拒被人推上去,這本來也是不公平的較量�!�
南乙還是沒放棄,試圖引導。
“比如您之前一直想推ReDream上位?因為阿丘?”
“算是吧。”陳善弘溫聲道,“換個角度想,以你的實力和才華,本來應該拿下冠軍,但每一支樂隊背后或許都有他們的推手,這些資本在暗處操控局勢,最后的結果很可能不如你所愿,本應該屬于你的冠軍的位置,可能就會眼睜睜地落到別人手里,這公平嗎?”
歪曲事實、操控情緒和欲望,簡直就是陳善弘的天賦。
“所以,我現在做的,其實是讓這一切回歸正軌,當你不再是任人欺負的草根,你背后也有一股力量的時候,這場游戲才是真正的公平�!�
南乙都有些佩服他了。
“你現在還小,可能理解不了我說的這些。”陳善弘緩緩靠上椅子背,“以后你想到今天,會明白的�!�
知道他想看一個“叛逆”的年輕樂手的態(tài)度,因此南乙壓著心底的麻木,做出微微反抗的姿態(tài):“別用這種語氣教育我,我比您想象中成熟�!�
說完這些在陳善弘眼里無異于“撓癢”和“撒嬌”的話,南乙都對自己產生了連坐的反感。
“是我的錯�!标惿坪牍宦冻隽四欠N帶有一絲癡迷的表情。
身處高位的中年男人最好的壯陽藥就是年輕的肉體。
南乙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崇拜那些站在舞臺上肆意揮灑汗水、瘋狂嘶喊、探路情緒的年輕樂手,好像只有那些被搖滾樂浸淫到歇斯底里的皮囊,吃起來才有滋味,才能滋補這具日益老去的身體,才能填補欲望的空洞。
才有生命力。
在陳善弘眼里,生命力是幼稚的不可一世,是天賦賦予的光彩奪目的漂亮面孔,是亟不可待地在灰色的社會浪潮里跳出來、尖叫似的唱著“我不一樣!我不庸俗!我標新立異!”的表演欲。
他看錯了,至少看錯了眼前的人。
南乙的生命力是浸泡在血泊里的少年時代,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偏執(zhí),是被附骨的恨蠶食殆盡后,又因為恨長出血肉的西西弗斯噩夢。
“這咖啡都冷了�!标惿坪肟戳艘谎勰弦沂诌叺目Х龋霸趺床缓�?不喜歡?”
南乙很直白地開玩笑說:“確實不太喜歡,不過現在更不敢喝了�!�
陳善弘聽了也笑了:“怎么?是怕我在里面下藥?放心吧,我從來沒干過這種事兒,之前和我交往的每一個,都是自愿的,我說過,我不喜歡強迫�!�
還真是自大到極點了。
“不過出門在外,有防備心是好事�!标惿坪氤慌缘墓芗沂沽藗眼色,對方很快上前來,端走了已經涼透的咖啡。
“合同方面,需不需要我叫律師進來和你仔細聊聊?”陳善弘端著年長者的姿態(tài),“你是第一次簽約,沒經驗,最好是看仔細點�!�
南乙望著他,觀察了一會兒。
他這次來,除了想收集點新的證據,也讓他們能順利參加明天的比賽,還有一個目的,想試探一下陳善弘到底清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和祁默已經想辦法把那些有關陳善弘和蔣正進行錢權交易的罪證放出去,如果陳善弘這么快就收到風聲,即便暫時猜不到是他所為、查不到他頭上,應該也不會在這種敏感時候試圖包養(yǎng)他。
這說明他們篩選過的媒體還是相對謹慎的,至少確實沒有被誠弘徹底滲透。當初他甚至選了競爭對手控資的媒體,但沒想到,還是不敢隨便報道。
現在,和陳善弘面對面“聊”下來,南乙也確定了,在這個暗流涌動的被動時刻,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陳善弘還被蒙在鼓里。
這意味著,至少他的人身安全是可以得到保證的,畢竟陳善弘現在的目的是想把他弄到手。
“陳董。”南乙拿捏了這一點,選擇繼續(xù)拉扯,他覺得陳善弘沒那么多時間和他耗下去,“您讓我來,我來了,也認真聽了您說的這些事兒,但我不想為了前途,立馬就敷衍你,討好你。”
“我也相信您說的,不會強迫我,所以我也必須坦誠地說,我需要時間考慮�!蹦弦依^續(xù)用那種很淡的語氣道,“生理上的排斥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您總得給我一個緩和和接受的過程�!�
陳善弘聽完,沉聲道:“我理解,你可以考慮�!�
話雖如此,他的語氣里仍舊帶著一種隱晦的壓迫感。
南乙試圖先從這里脫身。
“馬上就比賽了,我還要回去彩排,等比完這一場,可能也想好了,到時候再主動聯系您�!�
但下一秒,陳善弘一直以來溫和的假象就揭開了。
他拿出煙盒,敲了敲,從里面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
“南乙,你還是沒明白,彩排參不參加,不重要,這場比賽也是一樣�!彼鲁霭咨臒熿F,臉上顯露出些許不耐,但很快又被虛偽的笑容壓制過去。
兩人在沉默中對峙了良久。
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管家聞聲過去,片刻后又回來,靠近陳善弘,彎腰俯身在他耳邊低語。
雖然聽不清他說的話,可南乙猜也猜得到,八成是他那個敗家子來找事了。
陳善弘聽罷皺起了眉,愈發(fā)顯出上了年紀的模樣,要不是他就坐在對面,恐怕就要直接啐一口罵出聲來。
沒多久,他看向南乙:“本來打算一起吃個晚餐,可惜公司有點事,需要我去處理。”
南乙直勾勾盯著他渾濁的眼珠,沒什么感情地說:“您忙,那我也……”
誰知陳善弘打斷了他的話。
“不急,不是說要考慮一段時間嗎?”那戴著鉑金戒指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紙質合同,語氣里滿是不容置疑,“你就在這兒,好好考慮。”
他看了一眼腕表:“沒記錯的話,明天的比賽是下午兩點半開始,現在是晚上六點,時間還長。我會讓他們把晚餐送進來,喜歡吃什么,直接告訴他們。等你想好了,合約敲定,就可以去比賽了�!�
這是挑明了要把他關在這兒,一直到同意為止。
南乙的眼神瞬間冷下來,一秒鐘都裝不下去了。
“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前途,你的家人,哦對,”陳善弘勾起嘴角,“還有你們樂隊的其他人,他們的未來也會因為你的一個決定被改變。說起來……”
陳善弘話鋒一轉,手忽然間拿起了紙質合同下面的采樣器。
南乙的心一緊,盯著陳善弘的手。
如果他不小心按到播放鍵,可能就會把剛剛錄下來的聲音直接播出來。
好在陳善弘并沒有,他撕下了最右下角的一小塊貼紙,打量了片刻,又粘了回去,將袖珍采樣器放下了。
可南乙提起的心卻沒有因此落下,因為很快,出于一種敏銳的直覺,陳善弘在無形中抓住了他真正的軟肋。
“那個瘋瘋癲癲的小子,是叫秦一隅吧?他之前也和誠弘簽約了,雖然后來退隊了�!�
提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南乙渾身不適,仿佛有千萬只螞蟻齊齊從腳底爬上來,爬到他的臉上,企圖鉆進他的每一處毛孔。
他的眼皮都跳了跳,根本控制不了。
“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和他討論討論,問問他放棄了大好前程是什么感覺�!标惿坪肟聪蚰弦�,“那時候的他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說完這些,他起身離開了,但他身旁的兩個保鏢卻留在了原地,沒有隨他而去。
南乙仍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內心卻恨得滴血,恨不得轉身沖過去,用桌上這把琴狠狠砸碎他的頭骨。
但他不能這樣做,殺了陳善弘又有什么用?蔣正不會得到懲罰,陳韞也不會,那一整串罪惡的鏈條也只不過刪除了一個節(jié)點,立刻就有新的、掌握財富的人補上。
靠在椅子背上,南乙絲毫沒有了方才演出來的不羈和張狂,變回了真正的冷冰冰的自己。
他思考著離開這里的可能性,辦公桌邊這兩個保鏢估計是所有人里面最難纏的,一看就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真的動起手來,贏面一半一半。
但如果他們手里有兇器,勝算就要大大降低,到時候他被制服,又惹惱了陳善弘,說不定會真的被迷奸或者強暴,畢竟那就是個草菅人命的畜生。他不能白來一趟,得不償失,這太蠢了。
他一邊思考著,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將它們放回琴包,也順道關掉了采樣器的錄音鍵,將這個重要的物證收好。
盡管沒能套出來陳善弘對阿丘做過的事,但他說過的這些話也足夠引起不小的輿論了。
“你不能離開�!�
其中一名保鏢突然開口。
南乙抬眼看他,冷冷說:“我有強迫癥,受不了東西到處都是,整理一下而已�!�
對方不說話了。
“手機能給我嗎?”
對方拒絕了:“等您出去之后,就可以拿回來�!�
“可這里什么都沒有,太無聊了�!�
兩人并不說話。
南乙只能假裝認真研究合同,一點點放松兩人的警惕。
四周圍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高樓大廈。他現在算是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x這里了。就算是想逃,砸破窗戶,19層的高樓也沒處可跑。
這種手段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的確難熬,先是利誘,緊接著是要挾,有意無意地提及重要的人,再將他隔絕在一個與外界完全失聯的地方,讓他不自覺開始害怕,害怕自己影響到最在乎的人,害怕身邊的人因為找不到自己而焦急萬分。在這種監(jiān)視和內心折磨中度過每一分鐘,最后不妥協(xié)都很難。
南乙產生了一種置身事外的第三視角,仿佛坐在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舅舅,是阿丘,是曾經的每一個受害者。
他們當初是不是也經歷了這些?
舅舅是怎么逃出來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玻璃外,昏沉的白天像個將死的病人,沒有日落的光輝,沒有回光返照,就這樣一點點黯淡下去,沉入黑寂的長眠。
一轉眼就到了晚上十點。
南乙知道秦一隅一定急壞了,這么大的城市,想找一個人簡直難如登天,更何況是一個失聯的人。
可如果提前打招呼,秦一隅也絕對不可能放任他只身前往。
現在陳善弘還不知曉他們之間的關系,都會下意識拿他做要挾,如果他知道,恐怕秦一隅連這場比賽都不能平安度過。
聯系不到外界,他只能靠自己。
“我餓了�!彼聪騼蓚保鏢,“有什么吃的,隨便上點兒。”
其中一個聽罷,用對講機喊了外面的人,很快有人進來,畢恭畢敬地佝著身子,拿著菜單給南乙看。
南乙隨便指了一些,合上那厚重的菜單本:“麻煩快點。”
“好的,稍等�!�
“等一下�!蹦弦医凶∷�,“還要一瓶紅酒�!�
半小時后,那些精致的餐點一樣一樣被端上來,擺在這張昂貴的辦公桌上,南乙毫無胃口,但還是逼迫著自己一口一口吃下這些。
那兩人仍舊一動不動地監(jiān)視著他。
桌上的餐食吃了一大半的時候,南乙忽然皺眉,捂住嘴,起身快步走向洗手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兩名保鏢互相對視一眼,立刻緊跟上去,守在洗手間的門口。隔著門板,他們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囮噭×覈I吐的聲音,于是立刻敲門:“您還好嗎?”
很快,洗手間的門開了一條縫,方才那個英俊的年輕樂手此刻半跪在馬桶前,臉色蒼白,大口喘息著,好像無法維持呼吸似的。
方才他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我、我對花生過敏。”他艱難地說,“那個甜點里面……是不是有花生?快,快送我去醫(yī)院……”
兩人露出些許質疑的眼神,可他看上去的確非常不舒服,裸露出的脖頸皮膚都很紅,上面滿是抓痕。
“快��!要是我出了事……你們付得起責嗎?”
雖然不確定是真是假,可這的確不是小事,剛剛他們都親眼目睹了陳善弘和這個樂手談判的全過程,都清楚他的重要性,要是真有好歹,陳善弘也不會放過他們。
“我去找會所經理。”其中一人開口,沖另一人說,“你守在這里,有什么情況立刻告訴我�!�
“可他現在已經……”
沒等他說完,那人就先走了。
剩下的這個看著南乙愈發(fā)糟糕的狀況,開始有些無措,他覺得這樣不行,于是彎腰,試圖把南乙先扶起來:“我先扶你起來坐一下……”
南乙任他扶回桌邊,但又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呼吸著,告訴他:“打120……我不行了,他跑了,出事了就只有你擔著……”
此言一出,對方眼神慌張,果然害怕了。
南乙坐在椅子上,又一次扭頭干嘔,脖子通紅,呼吸愈發(fā)急促起來。
見他這樣,那人心里直打鼓,于是拿出自己的手機,試圖撥打120,但就在他低頭的瞬間,南乙一把拎起桌上的紅酒瓶,猛地朝對方的后腦勺砸去。
炸裂的玻璃碎片在水晶燈下發(fā)著光,也濺到南乙的領口。
趁他頭暈眼花,身體不自覺往下倒的時候,南乙快速搜了一遍他全身,沒找到其他兇器,但有電棍。
幸好沒有硬碰硬。
這保鏢也的確不是一般人,挨了這么重一擊,居然沒有徹底暈倒,還能抓著辦公椅爬起來。
南乙直接用電棍把人電暈,背上琴包打算直接闖出去。
這里隔音很好,門外還沒人闖進來,大概率是沒聽到紅酒瓶砸碎的聲音。南乙思考著脫身的可能性,門口之前就有兩個保安,電梯口兩個,安全通道的樓梯門也有,這還只是看得見的。
這些人都不是只會點花架子的學生,就這樣硬闖,就算成功逃出去了,手八成也要受傷。
但是再拖下去,那個保鏢估計就會帶人回來了。
兩難之下,他還是決定開門試試�?删驮谒址派先サ乃查g,整個房間忽然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警鈴。
怎么回事?
難道這連接著警報系統(tǒng)?
慌亂之下,南乙背靠門側的墻壁,做好有人隨時闖進來的準備,但他很快發(fā)現不對,因為這個警報聲似乎不單單出現在他的房間。
耳朵貼上門縫,南乙聽見外面也傳來警報聲,而且伴隨著各種人混亂嘈雜的聲音。
他聽見門口有人說“他們說要疏散”,還有“報警器”之類的字眼。
南乙心中疑惑,試圖將大門開個縫觀察一下,但門從里面根本打不開。他觀察了一圈,發(fā)現門旁的墻壁上有一處槍灰色的感應器。于是返回方才那個保鏢跟前,重新搜了一遍他全身,最后在制服內側的夾層里找到一張門卡。
“藏這么深�!蹦弦矣行⿶阑�,又電了他一下。
刷了卡,那個門果然自動打開了。
門外兩個保安不見蹤影,走廊也沒有了剛來時的寧靜雅致,天花板上噴出水來,被暖氣一烘,霧氣重重。
水?南乙忽然反應過來,剛剛的警笛大概率是煙霧報警器。
到處都是慌亂的人,而且一看就是客人他們有的看起來是剛來,身上穿著面料昂貴的大衣和西裝,有的只是匆匆披了件浴袍,帶子都來不及系,不過無論是什么,現在也都被水淋濕,狼狽至極。
電梯不能坐。
南乙回憶著剛進來時記住的逃跑路線,壓低帽檐,快步跑過走廊盡頭,左轉,找到了樓梯間的安全通道入口,猛地推門,從明亮潮濕的會所走廊,進入到陰暗的樓梯間。
可下一秒,一個黑影從身后閃現他突然被抓住了手臂,捂住了嘴。
心猛跳了幾下,本能的求生意識讓南乙條件反射地按住了電棍的開關,卻沒能捅出去。
因為他聞到了最熟悉的味道。
怎么可能……
南乙甚至懷疑是自己這一天太過緊繃,產生了幻覺。
直到他最熟悉的聲音也出現。
“是我�!�
背后的人松了手,改成從背后環(huán)抱的姿勢,頭垂下來,嘴唇貼上他側頸的皮膚,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聲音都有些抖。
“終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話說:
小乙對花生不過敏,裝的,對花也不過敏上次是騙蔣甜的
第94章
瘋狂出逃
報警器仍在發(fā)出嗡鳴。
南乙轉身擁抱了秦一隅,抱得很緊,也很短暫。他想撐出幾分鎮(zhèn)定,安慰秦一隅,告訴他自己沒事,但忽然發(fā)現,在秦一隅懷中他竟然發(fā)不出聲音。
“先離開這兒�!鼻匾挥缥橇艘幌滤念~頭,牽起南乙的手帶他下樓。短短十分鐘的時間,樓道里也全是疏散的人,人一多,他們反倒不那么顯眼,就在混亂的場合下渾水摸魚,離開了這棟公寓。
秦一隅帶著他穿過一條街,拐進小路,路口停著一輛南乙很眼熟的車。
“這不是嚴霽的車嗎?”上去后,南乙扭過頭問道。
“我管他借的�!鼻匾挥鐐壬磉^去給南乙扣好安全帶,發(fā)動了車子,“不然呢,走路找你?得找到什么時候�!�
南乙看著他,心情復雜。
他知道之前的車禍對秦一隅造成的影響,后來再見到他,秦一隅就再沒有開過車。
他戴著棒球帽,看不清眉眼,南乙凝視他的側臉,輕聲問:“你還好嗎?”
“這話不應該是我問你嗎?”
南乙沒有說話了。
他降下車窗,伸出手,咚的一聲,將那電棍拋進路邊墨綠色的大垃圾桶里。
“手機借我一下�!�
拿到秦一隅的手機,南乙登錄了自己的手機云賬號,干脆利落地抹去了手機上的數據,然后退出登錄,將秦一隅的手機放回他手邊。
雖然去之前他就已經把所有重要的數據都備份,手機本地的數據都刪得差不多,但以防萬一,既然現在拿不回來了,就全部抹去。
秦一隅打轉方向盤,轉完后加速,駛離這片是非之地。
“難受就告訴我。”
南乙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你不是暈車嗎?之前坐嚴霽的車說過,我記得�!�
后視鏡中,濃黑的夜色和繁華的城市燈光都被甩開,背后是他一手造成的混亂之地,消防的鳴笛聲混在其中,漸行漸遠,有種不現實的瘋狂,像一場隨時有可能倒塌的夢。
“咱倆現在像不像殺人放火之后跑路��?”
秦一隅說完,莫名其妙開始笑起來,甚至騰出一只手打開了嚴霽的歌單,隨即播放了一首,誰知道還是首重金屬,狂野的鼓點和電吉他一出來,還真有幾分亡命天涯的錯覺了。
他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吐槽道:“靠,嚴雨齊看著挺斯文一人,開車聽的這么重的,也不怕超速�!�
南乙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很快,秦一隅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出了三環(huán),他找了個安靜的綠化林邊停了車。這里是一大片樹林,冬天枯枝交錯,把黑寂的夜和冷冰冰的月色割裂開,零星幾輛車路過,車燈晃過來,又快速消失不見。
他把歌關了,狹小的空間里忽地沉入死寂,臨停的雙閃仿佛壓在兩人心口。
“想說什么,說吧。”秦一隅熟門熟路地從中控臺里摸出嚴霽的煙和火機,抽出一根。
南乙盯著遠處的黑暗和閃爍的車燈,低聲說:“你不該來的�!�
秦一隅抽了一口,朝窗外吐出煙,手也搭在降了一半的車窗上,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現在不張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彼嗣弊�,朝南乙看過來。
和許多人都不一樣,秦一隅是在極亮和極暗的環(huán)境下都更好看的類型,無論是燦爛到睜不開眼的太陽底下,還是追光之下,又或者是昏暗的livehouse里,他都顯現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壓迫感強烈的英俊,尤其是那雙黑得發(fā)亮的眼睛。
“你覺得可能嗎?”他伸手,不輕不重地掐住了南乙的下巴,逼迫他看自己,“嗯?”
“你答應過我�!蹦弦铱聪蛩�,眼神里有種強撐出來的冷淡,“我不想讓你參與進來,很危險�!�
秦一隅凝神般的望著這張漂亮又殘忍的臉孔,笑了一下:“南乙,從我加入到這只樂隊的那一刻開始,從我喜歡上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參與進來了,你不可能把我排除在外,除非你要離開我�!�
“你太固執(zhí)了秦一隅……”
秦一隅松開了手,摸著他的臉頰,“你知道我今天什么感覺嗎?我開著這輛車,從東四環(huán)到西二環(huán),那些立交橋,大大小小的馬路,整整一個下午,我連手都沒有抖一下。整整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重新開車。”
秦一隅歪著頭,沒表情地盯著南乙。
“我就是怕到這種程度,怕到我連開車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