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可人總得走出來。
午休,胡笳走出去給李慧君打電話。
李慧君沒接,胡笳放下手機,皺眉確認過一遍時間。
十二點半,這對不工作的李慧君來說是個曖昧的時間點,她確實有可能在睡覺。
胡笳放下電話,對著空氣嘆口氣,回教室繼續(xù)刷題了。前天數(shù)學(xué)隨堂考試的成績下來了,胡笳的分數(shù)幾乎沒有變動。提分哪有那么容易,她得慢慢來。胡笳握緊手里的筆桿,淡淡的焦慮感伴隨著清涼油的味道彌漫在她心里。
有時,她覺得世界在漲潮。
闐資休息了半刻鐘。
睡醒,他先檢查過微信,胡笳沒聯(lián)系他。
闐資繼續(xù)忙自己的,盛家望來找他,剛邁進教室就吃了一驚。
不知道是誰在白板上投了《繼承之戰(zhàn)》,眼下Logan和Kendall正劍拔弩張,臺下幾個人看得眼睛發(fā)亮。剩下的人也不閑著,玩switch的玩switch,睡覺的睡覺,就連闐資也敲著筆記本的鍵盤。
“哇哦,你們……學(xué)習(xí)氛圍這么好的嗎?”盛家望仔細措了下辭。
他掃了眼闐資的屏幕,滿屏的代碼。他雖然選了技術(shù),但也看不懂這些東西。
闐資帶盛家望出去。
陽光一照,盛家望臉上的胡茬非常明顯。
“我跟我爸吵了一架,他答應(yīng)讓我轉(zhuǎn)到平行班了。”
盛家望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找闐資說這些,也許是因為他父親盛老師最常拿闐資和他做對比,而闐資偏偏又和他成了朋友。
闐資安慰他:“換個環(huán)境對你也有幫助�!�
“也許吧。我競賽沒走成,我爸說他臉都被我丟光了�!笔⒓彝πΑ�
午休時的校園最是安靜舒服。
闐資陪盛家望走了一段路,快走到教室辦公室,盛家望換了條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闐資知道盛家望是不想碰到盛老師。他輕輕拍了拍盛家望。
闐資理解他。
0043
回頭
五點十分的放學(xué)鈴聲終于響起。
胡笳坐在座位上呼出一口氣,合上書本,匆匆走出教室。
秋分已過,落日還是明亮如湯霜刑,少男少女擁擠在回字形的教學(xué)樓里,人潮浪漫,剛剃了寸頭的男孩懷抱著新買的籃球,吆喝著人跟他一起去球場,關(guān)系好的幾個女生則手挽著手,錢包上的公仔掛件搖搖晃晃。
他們處于一天的高音鍵上。
胡笳沒有時間去理會青春的美好。
她扒拉開前面的人,急匆匆沖下樓去,往家里趕。
李慧君電話老占線。
胡笳一口氣沖上五樓,趕得喉嚨里都有血味。
她哆哆嗦嗦拿鑰匙打開門,李慧君倒在里面歲月靜好。
房里,原本壞了的日光燈剛換過燈泡,亮堂得很,李慧君坐在沙發(fā)上煲電話粥,身上穿一件灰絨絨的半高領(lǐng),頭發(fā)用根隱形的一字夾挽起,胸前還戴了條說不出真假的寶格麗小扇子項鏈。
胡笳睇了她兩眼,她還真挺人模人樣。
“好了好了,你專心開車,我不跟你說了噢�!�
李慧君笑瞇瞇掛了電話,胡笳把鑰匙甩鞋柜上,啪啦一聲。
“一回來就耷拉個臉,我欠你錢了?”
李慧君瞥了兩眼胡笳,嘴角嘲諷地彎起。
“怎么,你還想我陪笑��?”胡笳也是個不甘示弱的�!按螂娫捯床唤右凑季,你比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忙�。扛呷�,別人家父母都是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你倒好,學(xué)習(xí)的事不管不問,倒還老來俏談起戀愛了�!�
“你吃了炸藥了?”李慧君皺起眉頭。
“我吃炸藥怎么了?你這情況放誰身上不吃炸藥��?”胡笳譏諷。
“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辯�!崩罨劬吆咭宦�,“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
說完,她又捏起鎖骨上的那條貝母項鏈,表情輕輕揚揚,倒像是剛拿了定情信物的朱麗葉。
“麥亞聞送的?”
胡笳冷笑著問李慧君,對方默認。
胡笳說:“什么檔次,三天兩頭的給你送奢侈品?要不要我?guī)湍泸烌炚婕�?�?br />
“神經(jīng)��!你仇富��?”李慧君被踩到尾巴,“從認識到現(xiàn)在,人家麥亞聞沒花我一分錢,家是他打掃的,燈泡是他換的,他就愿意給我買東西,愿意對我好,他愿意他愿意!輪得到你在這說三道四?”
“我說這些也是為你好�!焙照f。
“哦,為我好?那你又為這個家付出過什么?”李慧君冷笑。
胡笳頭腦要爆炸。
她朝李慧君揮揮手說:“……你到時候看好自己的腰子就行�!�
李慧君也被胡笳氣得不輕,坐在沙發(fā)上生氣,正是兩人都沒力氣吵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是麥亞聞。
“慧君?”他剛在外面喊了一聲,李慧君就精神了。
她從沙發(fā)上騰一下起來,理理裙角,又對胡笳壓低嗓音說了句:“別發(fā)癲。”
麥亞聞進來,剛好迎上胡笳刀子似的眼神。
“哦,你女兒回來了?”麥亞聞笑,他照例穿一身米白色休閑裝,中年人的風(fēng)流倜儻。
李慧君裝淑女,站在麥亞聞邊上呵呵笑,還對胡笳說:“問你麥叔叔好啊,這孩子……”
“別為難她啦,現(xiàn)在孩子都不喜歡叫人�!丙渷喡剶[擺手。
胡笳臭著一張臉,無動于衷。
麥亞聞又看下手表:“老周那幫人已經(jīng)在催咱們過去了,喂,小姑娘,你把媽媽借我一會,我十點前一定把她完完整整送回來,放心點啦。”
胡笳:“好啊,十點我見不到人就報警抓你�!�
“哈哈哈哈,你真幽默�!�
麥亞聞爽朗地笑。
李慧君被麥亞聞接走了。
胡笳找不到突破口,憋著一股氣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
闐資給她發(fā)了幾條微信,胡笳都沒時間回,等課間才到樓道里回他消息。
胡笳:剛回了趟家
胡笳:晚上不住你那了
她剛傳完消息,闐資那里就發(fā)來句話,語氣簡短。
闐資:回頭
胡笳一頭霧水。
他什么意思?是讓她回頭再說?
“回頭啊�!标D資拉住胡笳的手,引她轉(zhuǎn)過身。
樓梯間沒有燈,走廊暖黃的燈反到這些水磨石階梯上,倒漾出水光。
闐資站在比她低三四級的臺階上,仰頭望著她,眼神溫暖又明亮。
他手里的手機還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背景圖是胡笳。
那是闐資在西湖拍下的她。
胡笳忍不住被他嚇一跳。
她剛要張嘴罵他,闐資就指指邊上貼著的“靜”字。
“肅靜�!标D資含笑壓低聲音。
他安靜地吻上胡笳。
0044
池塘
闐資牽著胡笳走到僻靜的角落。
外面,路燈是柔軟的香色,燈光被樟樹豐沃的葉子篩下,映在池塘里波動。
角落安靜,親吻聲甜蜜,闐資抱著胡笳,覺得自己像是懷揣著一個明亮而膨脹的秘密。
“不要了,嘴巴都要腫了。”
胡笳在闐資肩膀上掐了一把,推開他。
闐資的手還攬在她腰上,他借光一看,她嘴唇好好的。
“哪里腫了,我又沒用牙齒�!标D資笑著揉揉胡笳的唇瓣,她飽滿似薔薇。
胡笳翻個白眼,卻又靠回闐資懷里。她不知道他用的是哪一款洗滌劑,怎么衣服總是松松軟軟的,讓她想臥上去睡覺。
闐資看了眼手表,他們還有三分鐘的獨處時間,一百八十個滴答。
他的手習(xí)慣性地捋了捋胡笳的頭發(fā):“放學(xu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胡笳哼了聲,“送我干嘛?又不是小孩�!�
闐資說:“不是小孩就不能送了么?”
“反正你別來�!�
胡笳一想到她家就煩。
闐資堅持,“送你到樓下我就走�!�
他記得她家小區(qū)照明不好,她一個人走在烏漆麻黑的小道里,他不放心。
胡笳擰他一把。
“別來,不準來,聽到?jīng)]?”
看闐資還要說話,胡笳又加重語氣:“你最近不對勁啊,纏我這么緊干什么?”
話剛說出來,闐資的眼神就愣了一下,胡笳看他緘默著不說話,又擰了擰他胳膊。
“說話呀,你老纏著我干什么?”胡笳語氣輕俏地催促他,她眼神清亮,沒有一點曖昧。
有時候,挑明關(guān)系不需要吵架,也不需要強調(diào)界限,只需要對方隨口說上一句,你老纏著我干什么?一下子,闐資和胡笳之間就橫亙出一片荒原。
起風(fēng)了,闐資松開胡笳,幫她擋住風(fēng)。
胡笳不喜歡他。
她也不像他一樣,那么需要他。
“我知道了。”闐資笑笑,“你先回去上課吧,快打鈴了。”
胡笳盯著他看了一會,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就往樓上走,邁上幾級階梯之后才回過頭。
她說話聲音不咸不淡的:“哦,對了,這幾天我都回家住�!�
照明不良的情況下,胡笳看不清闐資的表情。
“嗯。”聽闐資聲音還是情緒良好的樣子。
他說,“我接下來幾天也不在圳海�!�
“哦,你去哪?”她問。
闐資說:“北京�!�
打鈴了,胡笳沒繼續(xù)問下去。
胡笳轉(zhuǎn)過身,腳步輕快地往上趕,留闐資在下面。
麥亞聞領(lǐng)李慧君去榮順坊吃飯。
走過那幾扇黃銅屏風(fēng),李慧君都驕矜起來。
服務(wù)生戴著白手套,畢恭畢敬地站在包廂門口,等他們。
麥亞聞不疾不徐地走過去,拍拍她:“這局我買單啦,他們怎么說你別管�!�
“好的,麥先生�!毙」媚镄σ庥删毜母呶槐P發(fā)一絲不茍,李慧君朝她瞥兩眼。
服務(wù)生拉開包廂門,還沒等里面人說話,麥亞聞就拉高聲音說:“唔好意思!唔好意思!今天接了我女朋友過來——”
李慧君抬眼望去,圓桌上的幾位男人盯著她看。
其中一位,手上戴著是江詩丹頓。李慧君覺得自己是掉進金錢窟里了。
麥亞聞把這些個張總、李總介紹給李慧哎呀,幸會幸會,”男人重重握一下她的手,上下看她,“大美女來的喔——”
說完,男人對著麥亞聞擠眼笑。李慧君覺得自己胳肢窩在冒汗,麥亞聞的這些朋友都帶了女伴,她們都要比李慧君來的漂亮、年輕。李慧君后悔自己沒在車里補妝。
落座后,李慧君也聽不懂麥亞聞朋友的生意經(jīng)。
桌上的溏心皮皮蝦被擺出舞龍舞鳳的造型。
李慧君靜悄悄把自己的腳縮起來。
吃完飯,不到八點。
麥亞聞又帶李慧君去了梅家鄔龍井。
不大不小的一家茶館,麥亞聞不帶她走正門,倒從側(cè)門走進去。
李慧君掀開珠簾,往里看的剎那,她眼神光都停滯了一下。好一家掛羊肉賣狗肉的茶館,這里面明明開的是棋牌室。
李慧君看見熟悉的麻將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來坐啦�!丙渷喡劦鹬銦煟ξ牙罨劬聪�。
正當李慧君要說話之際,他又揮揮手,表情嚴肅說:“先說好,不賭錢啊。”
剛才飯桌上的一幫人,眼下正好湊成兩桌麻將,低調(diào)的白熾燈之下,金表戒指晃眼。
胡笳回家,李慧君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
胡笳換過鞋,看一眼母親敷著面膜的臉,捕捉到她情緒的尾巴。
“又幸福了?”胡笳問李慧君,對方朝她睇了兩眼,眼睫毛慵懶地扇了扇。
“你又要說什么不中聽的?”怕面膜汁滴進嘴里,李慧君抿著嘴巴,甕聲甕氣說。
胡笳哼一聲,動手查過李慧君手機,里面的余額都正常。
“早點睡覺。”胡笳抓不住把柄,只能這么說。
0045
回憶
胡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朝北的小臥室,幾天沒有通風(fēng),進來就聞見一股潮味。
胡笳靠在門上,斜挎包懶懶地垂下來,泄了氣。她沿著墻紙摸索,按開燈。
千禧年老掉牙的枝形吊燈,六盞燈泡里就剩下兩盞還亮著,胡笳仰面躺在床上,手從口袋里摸出香煙,用嘴叼著,啪擦一下點燃。青白的煙霧里,她慢慢瞇起眼睛。胡笳想,如果闐資看到她這副樣子,想必是要擔心的。
抽煙真不是個好習(xí)慣。
煙灰落下來,像廣場上的臟雪。
胡笳懶得去拂,她把頭偏到一邊,想起她抽的第一根香煙。
那時她初三,暑假剛放,滿座城市都是香樟樹的氣味,大鳴大放,是夏天的味道。
胡笳小跑到家,興沖沖擦一把臉上豐饒的汗水,給外公打起電話。她人還未到蒼南,先報了一連串想吃的菜,語氣仿佛操場大點兵。李慧君在邊上笑話她,說不如把天上的龍也抓來給她燉燉吃了。
三個人在電話里笑成一團。
那個時候,李慧君還是只是李慧君,胡笳則剛剛考上圳中。
胡笳和李慧君坐上從甬城到蒼南的高鐵。
沿途都是夏天,胡笳坐在座椅上,膝彎已經(jīng)泌出甜津津的汗。
快到蒼南,胡笳去上了個廁所,李慧君接到一通電話,等胡笳回來,已然變了天地。
李慧君說:“外公外婆出車禍了�!�
說話間,高鐵還在慢慢駛進蒼南站,陰影像水一樣吃進車艙。
“��?”胡笳疑惑地啊一聲,她沒有任何實感,暑假的雀躍還充盈著四肢。
“外公外婆出車禍了�!崩罨劬趾退v了一遍,聲音顫抖,臉上的表情很迷茫。
胡笳的臉皮開始發(fā)麻。那天,胡笳和李慧君很著急慌忙地走出車廂,可旅行箱忘拿了,她們得折回去,行李袋忘拿了,她們又折回去,給外公外婆的禮品忘拿了,她們不知道要不要折回去。
拎到最后,李慧君走不動了,癱在地上哭。
“怎么辦?太重了�!彼吙捱呎f。
外公外婆當天就走了。
兩個人的身體都變得不完整,外公赤著只腳。
他們那輛小摩托車被土方車碾得粉碎,零件繃了一地。
胡笳坐出租車回去取東西,經(jīng)過事故發(fā)生點,現(xiàn)場沒清理完,胡笳看到外公左腳丟失的那只鞋子,他買來的菜拋灑了一地,那只雞被碾爛了,血跡漫長。
胡笳吐在了車上。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葬禮。
李慧君躺在床上哭,胡笳披麻戴孝,在下面應(yīng)酬。
她們就在自建房里請人吃席,一連三天都下雨,賓客吃完席就都散了。
胡笳坐在桌上,拿起包發(fā)剩的香煙,默默點了根抽了。煙的味道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刺激。
雨聲繼續(xù),暗綠色的防水油布兜著水沉下來,成了碩大無朋的樣子,胡笳叼著煙站起來,從邊上抄起根棍子,使勁往油布上一捅,積水瀑布似的砸了下來。
胡笳看著飛濺的水花,她心里沒有任何感覺。
非得說的話,她有一種水船下沉的預(yù)感。
胡笳在床上掐滅香煙。
她進浴室沖了個澡,吹頭發(fā)時忽然覺得繁瑣無比。
胡笳這才想到,前幾天都是闐資幫她吹頭發(fā),給她抹護發(fā)精油,都是他慣的。
從浴室出來,胡笳的小臥室里充滿了沐浴乳的潮氣。她打開窗子,冷風(fēng)灌進來,只好縮進被窩,拿出手機翻了一翻,闐資沒有給她發(fā)消息。胡笳關(guān)上手機,iphone鎖屏音效冷冷響過,胡笳睫毛顫動一下。
等待一秒,兩秒,三秒。
胡笳又打開微信,盯著自己和闐資的聊天框看。
他還是沒給她發(fā)微信,消息就停留在那句“回頭”上,胡笳不悅地抿抿嘴。
閑著也是閑著,胡笳順勢點開闐資的頭像,看起他朋友圈。
闐資朋友圈的背景圖是暗淡藍點,那是張由旅行者1號拍下的地球照片,畫面里,地球懸浮在漆黑空曠的宇宙里。胡笳就著看下去,發(fā)現(xiàn)他上一條朋友圈還是在2017年發(fā)的,內(nèi)容就是張漫畫分鏡,機器人走在叢林里,機械草叢幾乎淹沒他。
胡笳拿著圖去網(wǎng)上搜了,沒找到相關(guān)的漫畫。
胡笳很失落地從朋友圈退回到聊天界面。
我拍了拍“闐資”。
“闐資”拍了拍我。
糟糕,一定是她剛剛視監(jiān)闐資朋友圈的時候,不小心誤觸到拍一拍了。
胡笳:不小心按的
胡笳剛發(fā)出去,就后悔了。可對面已經(jīng)顯示闐資在輸入中。
闐資:嗯
闐資:睡不著嗎
胡笳:算是吧,你要來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