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嘉語悻悻道:“不敢�!�
他要再逼她,她就喊人了!嘉語恨恨地想,大晚上的,對付一個蕭阮還不夠,還來個更難纏的,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周樂輕快地笑了起來,那像是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那么,三娘子是真不想嫁給宋王?”
嘉語略低了頭,燭火在她的眉睫。
“那么,三娘子可不可以,”周樂難得地磕巴了一下,“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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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夜長夢多
嘉語吃驚地抬起頭來,
他的臉還在光影中,
過于混亂的線條和色塊,也看不清楚是什么顏色。
“我大概這輩子也掙不到宋王的爵位,
但是三娘子說過,我會做大將軍……”周樂咬牙,
像是發(fā)誓,“我不會到七老八十才做到大將軍!”
嘉語:……
“做了大將軍,王爺和世子……就不會疑心我是想羞辱三娘子了吧�!敝軜氛f。
嘉語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是什么心情。蕭阮的話她不信,
周樂這話,她卻是信的。她只是、她只是沒想過這輩子還會遇見。她以為他們緣分盡了。他、他不比蕭阮,他踮起腳,
也夠不到她。
她是始平王的女兒。
他是邊鎮(zhèn)上一無所有的軍漢。
除非天翻地覆,他們之間,
就到此為止了。她不想回到從前,
哪怕從前他庇護她,
也朝夕相處過,
也很……親近過。但是那怎么可能,
嫁給蕭阮,父親還怕她委屈,他?父親會直接一刀劈了他!
但是要嘲笑他癡心妄想?yún)s也不能——她不知道為什么不能。
她從前對他,未嘗沒有過動心,但是更多,
恐怕還是指望著,
亂世飄搖里,
有個能夠依靠的人,有個能夠安身的地方。
——可笑她當(dāng)日淪落到那個地步,想求個安身,卻還不肯做妾,哪怕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也不行。
別人可以輕賤她,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輕賤自己。
她后來在周樂身邊久了,耳濡目染,隱約也知道,周樂救她,多少有號召父親舊部歸附的意思,就好比當(dāng)初魏武王迎漢獻帝。無論后來如何,是尊奉還是挾持,最初,漢獻帝心里想必是感激過的——雖然論號召力,她遠不如漢獻帝。
利用有,情意未嘗沒有,只是都交織在一起,也不知道哪個更多,哪個更真。
這時候想必還是真的。
她不能直視他的眼睛,只問:“你要回懷朔鎮(zhèn)嗎?”
——在她父兄之下,借她父兄之力,得她父兄提拔,即便建功立業(yè),那也是她家家臣,哪里有家臣能肖想主子的,他想娶她,自然只能另立山頭。
“……是�!�
“邊鎮(zhèn)苦寒,不比洛陽繁華�!�
周樂笑了一笑,沒有作答——那仿佛是不必回答的一個問題。
“你回懷朔鎮(zhèn),我父兄勢力不及,恐怕不能照拂于你�!边@是須得與他說清楚。她盡力,但是未必能夠改變?nèi)蘸笱喑乃姆治辶�,六�?zhèn)就是第一個亂的,他首當(dāng)其沖,她父兄鞭長莫及。
周樂還是笑,那笑里大約還有不在意的意思。
“那你去吧�!奔握Z于是說,“好好想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和哥哥說�!�
她不左右他的人生,她還不出一個大燕丞相、渤海王的位置,只能讓他自己選擇,自己決定。
他不恨她就好。嘉語想。
一直到姜娘回來,周樂都還在發(fā)怔:三娘子這樣說,是答應(yīng)了呢,還是沒有答應(yīng)?急得姜娘直跺腳:“好你個阿樂,怎么好進姑娘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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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翻來覆去做了好些光怪陸離的夢,嘉語也不知道蕭阮此去能不能說服父親,也不知道周樂離開,能不能再掙個大將軍,命運脫軌,誰知道會朝著什么方向狂奔,每個人都卷進漩渦里,每條路都走得山窮水盡。
到次日晨起,眼睛都還是紅的。
嘉語不知道蕭阮是怎么和父親說的,她只知道結(jié)果,是父親和氣地通知她:“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阿爺不殺他了?”嘉語仰頭問。
始平王撓撓頭:“算了,反正你還小,宋王也還在孝期,議親的事,回京再說�!�
嘉語也不知道回京再說算是個什么說法。也私下問昭熙,昭熙也糊涂:“宋王找阿爺,阿爺就把我趕出來了�!�
嘉語:……
“左右不過是說你還小吧,要不就是等風(fēng)頭過去?”昭熙說。
嘉語也想不出別的理由。
嘉語留心,從那日起,就再沒有看到過周樂。他沒有來向她辭行。旁敲側(cè)擊問昭熙,昭熙像是恍然大悟:“我倒忘了,是該和你說一聲,畢竟是你的人——那小子和我請辭,回家去了�!�
嘉語被那句“畢竟是你的人”嗆住,連咳幾聲才掩過去:“回家做什么?”
“說是家里母羊產(chǎn)羊羔,須得回家照看�!闭盐蹙褪且荒槨疤煜略趺磿羞@種人,這種人居然還是我家三娘推薦給我”的幽怨。
嘉語:……
他就不能找個像樣點的借口嗎!
“那哥哥……有沒有賞他點什么?”嘉語問。
“有啊。”昭熙說,“本來要賞他二十軍棍,看在他救過你和阿言的份上,免了。這月糧餉也都發(fā)了他……原本看他才干,是想好好栽培,反正如愿去后,我這里本來就少了人,誰想——”
嘉語:……
周樂到信都不過月余,一來就是親兵,多少為昭熙左右所忌,如今這一走,認真追究起來,就是個逃兵,可不得賞二十軍棍?
同樣回鄉(xiāng),獨孤家族在武川是有勢力的,如愿回去,進則為刺史,退下去也還有家族酋長之位可以襲領(lǐng);周樂不能和他比。
昭熙見她面有憂色,問:“三娘找他有事,要不要我著人去追他回來?”
嘉語搖頭,只道:“哥哥也太苛刻了,好歹他救過我和阿言�!�
昭熙哼一聲:“軍中規(guī)矩如此,你知道什么。”
嘉語也不與他爭辯,只暗暗想道:從前周樂發(fā)家,靠的婁氏嫁妝,結(jié)交四方英豪,如今兩手空空回去……命定的姻緣,墻頭馬上,不知道是不是還會遇見。再過兩個月,桃花也會開了吧。
要這時候,嘉語才驚覺,她對婁氏和蘇卿染始終不同。她從前對蘇卿染耿耿于懷多少年,直到賀蘭袖后來居上。而對婁氏,始終只是敬而遠之——反正她最后也沒有住進渤海王府去,不是嗎?
他們——他和婁氏——還會相遇吧。
他們……還是會成親吧。
他后宅里多少人,鄭笑薇的嬌媚與游夫人的知書達理,小家碧玉韓氏……他如今不過是見到了她,他如今不過是只見過她,待日后眼界開了,見識長了,她算什么。嘉語并不覺得自己如何國色天香,能夠讓誰神魂顛倒非卿不娶。
他會理所當(dāng)然地忘記她。
也許他如今還覺得她身份高貴,但是亂世里嘉語見得多了。安德公主——清河王的女兒,高祖嫡親的孫女——夠高貴吧,亂世里被丈夫呼出奉客,以換取財帛。宗室女淪為歌姬者,不知凡幾。
要細究出身,她還不如她們。
這樣一想,她的際遇,其實也不算最慘。嘉語支著頭想,所以以后的事,誰知道呢,她奮力去改變的,至多也就是自己的命運,父兄的命運,阿言的命運。如果她能夠……但愿她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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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重回洛京
又過得幾日,
大軍開拔返京,
嘉語來不及與崔家姐妹告別,只得托人轉(zhuǎn)交了禮物,
聊表謝意。
大軍朝行暮止,到抵京,
已經(jīng)是十二月中,臘八都過了。
一路沒有再見到蕭阮。也許是避嫌。昭熙倒是很贊過幾次,說蕭阮騎射.精絕,
博聞廣識,談吐不俗。嘉語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好,索性不理。到永寧寺在望,
方才好歹松了口氣——有個野心勃勃想要客串媒婆的哥哥有多可怕,她算是領(lǐng)教了。
獻俘,
陛見,
那都是始平王與昭熙的事,
與嘉語不相干。始平王吩咐邊時晨帶人送嘉語先行回府。
宮姨娘早帶了人等在二門,
嘉語瞧見宮姨娘,
猛地記起,不由暗叫一聲慘也——她上次進宮的時候,答應(yīng)過會把賀蘭袖帶回來。
如今該怎樣和宮姨娘交代?說她被挾持、被追殺,從洛陽到信都,幾次生死邊緣輾轉(zhuǎn),
幸而碰到哥哥?
嘉語可不敢賭宮姨娘的小心臟。
何況還有賀蘭袖……她和宮姨娘之間,
隔了賀蘭袖。宮姨娘固然疼愛她,
可是賀蘭袖怎么辦?
其實之前在信都,昭熙也問過嘉語,怎么就這么巧,于瓔雪混進德陽殿里,能剛剛好攔在她回屋路上。嘉語當(dāng)時也不是沒有過猶豫,要不要把賀蘭袖的所作所為全盤托出。思慮再三,到底沒有出口。
空口無憑。
雖然如今她與哥哥是親近了許多,但是也未必越得過賀蘭袖。更糟糕的是,她沒有證據(jù)。在她固然是以果推因,但是這個“果”無法訴諸于口。不能取信于人的話,不如不說,免得適得其反。
不如待日后,引昭熙自己去看,自己去聽,自己去追查和推測——反正賀蘭袖絕不會就此罷手。
其實退一萬步,就算昭熙信她,相信永巷門是賀蘭袖有意陷害,那又怎樣,昭熙能怎樣,他能把賀蘭袖怎樣?賀蘭袖是他的表妹,親姨媽的女兒——要到這時候,嘉語才不得不承認,宮姨娘,是他們兄妹繞不過去的軟肋。
對昭熙都沒法說,對宮姨娘怎么開口?
那也許正是賀蘭袖的高明之處——除非親眼目睹,否則老實敦厚的宮姨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女兒能這樣心思惡毒,狡計百出的。
宮姨娘卻沒想這么多,一把就把嘉語摟在懷里,眼淚漣漣:“三娘你上哪兒去了,這么多天……可擔(dān)心死我了�!毕胧沁厱r晨帶人出京讓她察覺了,嘉語一面給宮姨娘擦眼淚,軟語安慰,一面想。
“……挨千刀的,抓哪個不好,宮里那么多人,他抓哪個不好抓我家三娘!”自她進門,宮姨娘的眼淚就沒斷過,“瞧瞧、瞧瞧!都瘦了一大圈了,這風(fēng)里雨里……姨娘光想想都心肝疼……”
“……讓阿姐知道了,還不知道怎樣怨我�!�
嘉語原本倒不傷心,到宮姨娘提到母親,才有些難過。如果阿娘在,她想,總不會讓她這樣左右為難。
幸好連翹走過來告知:“姑娘,水放好了。”嘉語這才借了沐浴的機會逃離宮姨娘的眼淚。
熱水,熏香,芬芳滿室。嘉語閉著眼睛享受這一切——還是洛陽好,不對,還是家里好,哪兒都沒家里好。
劫后余生,莫過于是。
到沐浴更衣畢,休息過,宮姨娘又帶了紅豆糕來,余溫尚在。一聞就知道,是宮姨娘親手所做。宮姨娘拉著她細細問一路行止、冷暖,嘉語試探著說:“……姨娘,表姐還在宮里沒回來呢?”
“是啊。”宮姨娘忍不住埋怨,“她倒好,在宮里吃香喝辣,睡得安穩(wěn),我當(dāng)初叫她好好看著你呢,別叫人欺負了,她倒好!”
嘉語:……
要是讓宮姨娘知道欺負她的不是別個,正是賀蘭袖,該做什么感想?
“王妃和六娘子也沒有回來�!睂m姨娘說。
“大約是要等父親去接�!奔握Z說。
宮姨娘“唔”了一聲,嘉語想起宮姨娘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多少有些尷尬,只道:“會連袖表姐一起接回來。”
“姨娘不擔(dān)心。”宮姨娘說。
嘉語看了宮姨娘一眼。宮姨娘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一輩子就守著她們兄妹三個,結(jié)果昭熙橫死,姐妹反目。
后來。后來周樂帶她回洛陽,厚葬宮姨娘。倒是聽侍婢提起,說當(dāng)初蕭阮南下,賀蘭袖原本是要帶宮姨娘走的。
“那……為什么沒走?”嘉語問——她心里未嘗不知道答案,但還是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宮姨娘說,”那個侍婢是蘇木還是蘇葉,嘉語也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仿宮姨娘的口氣,顫巍巍地說,“‘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去那么遠了。阿袖,你……你能不能和王爺說,帶三娘走?’”
“賀蘭娘子大怒,”侍婢說,又學(xué)了賀蘭袖的口吻,“‘你就念著她、你就知道念著她!到底她重要還是我重要!到底她是你女兒還是我是!’”
“宮姨娘就怯怯地說:‘阿袖,三娘可憐,爺娘都沒了,哥哥也沒了,你們都要走,留她一個人在這里,怎么可以……’”
“賀蘭娘子大哭,說:‘她是沒爹沒媽,我倒是個有爹有媽的,怎么他們又叫你姨娘呢!’”
“然后呢?”嘉語問,她沒見過賀蘭袖哭,原來她也會哭,她想。
“然后賀蘭娘子就走了�!笔替菊f,“只留了我們幾個伺候姨娘。”
其實不止賀蘭袖,如今嘉語也想問,到底她重要,還是賀蘭袖重要。但是那之于宮姨娘,恐怕就是手心手背,心與肝的區(qū)別——是叫她挖心還是剜肝呢?嘉語苦笑。
但是遲早……
宮姨娘和昭熙不一樣,昭熙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有心會算計。宮姨娘沒有。宮姨娘對她們姐妹的溺愛,根本就盲目,都說慈母敗兒,大約就是宮姨娘這個樣子吧。嘉語頭痛地想�?偸且f的。
遲早是要面對的。
嘉語咬牙喊:“姨娘!”
“嗯?”宮姨娘正絮絮叨叨要給嘉語好好進補,忽然被打斷,有些奇怪。
“如果,”嘉語不由自主放低了聲音,像是多少底氣不足,“如果表姐欺負我……”
“阿袖?”宮姨娘大吃一驚。
阿袖和三娘打小就要好,對于她來說,她們姐妹比親姐妹還和睦,一直是她最得意的事。三娘遇險,今兒才回來,怎么會突然說這樣的話,難不成……宮姨娘很快打消了自己這個可怕的想法,阿袖當(dāng)然是好孩子,三娘也是,姐妹間有個別扭有什么奇怪,哪家姐妹不鬧別扭!
她于是很快做出了反應(yīng),就像這世上大多數(shù)父母面對子女告狀一樣,堅定地承諾:“阿袖敢欺負你,等她回來,我定不饒她!”
宮姨娘這個態(tài)度,讓嘉語有些氣餒。宮姨娘有生之年都沒有動過她們姐妹一根指頭,這個所謂的“不饒”,大約就是數(shù)落一頓罷。她該怎樣和她解釋呢,她說的“欺負”,不是姐妹間玩笑,小打小鬧,她搶她一支釵子,她欠她一雙耳墜,而是……是賀蘭袖要她死啊。
在之前,嘉語想,在之前,賀蘭袖不過是把她當(dāng)墊腳石,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是要她死了呢。
從前她倒是瞞得很好。一直到她父兄慘死,她都還信賴她。大約就是那時候,她頻繁出宮來探望她,也大約也就是那時候,和蕭阮有了首尾。
“三娘你說話��?”宮姨娘見嘉語垂著頭不說話,一時也有些慌張,不知道賀蘭袖到底做了什么。
“姨娘,”嘉語艱難地張嘴,更艱難地把話說下去,“如果、如果我和表姐只能留一個……”
就聽得“咕咚”一聲,宮姨娘仰天倒了下去。
“姨娘、姨娘!”嘉語慌了手腳。幸而連翹叫了蘇木蘇葉過來,又是順氣又是倒水,好半晌才緩過氣來。
蘇木蘇葉扶宮姨娘到榻上歇著。嘉語心里也有些懊悔,明知道宮姨娘經(jīng)不起嚇……原本該慢慢說,讓宮姨娘一步一步可以接受……可是這世間,哪里有做母親的,能夠接受自己的孩子十惡不赦?
良久,宮姨娘才握住她的手,長長出一口氣:“三娘啊……”
“嗯?”
“姨娘求你……”宮姨娘眼中又流下淚來,“萬一啊、萬一阿袖做了什么對不住你的事,你就看在姨娘的份上……你就看在你死去的娘親的份上……讓姐夫給她找個人家,不要大富大貴,只要人老實,肯待她好,窮點也不要緊,把她遠遠嫁出去,人不在眼前,你……你就眼不見為凈罷……”
嘉語心道以賀蘭袖的能耐,老實男人能壓得住她?
她不說話,宮姨娘越發(fā)害怕,掙扎著就要從榻上下來,嘉語趕緊按住她:“姨娘!姨娘你說的什么話�!�
“你答應(yīng)我……三娘,你答應(yīng)我!”宮姨娘只是落淚。
嘉語黯然,低聲道:“姨娘,不是三娘不肯應(yīng)你,三娘只怕……只怕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不是三娘容不得表姐,是表姐容不得三娘�!�
宮姨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是胡言亂語起來:“三娘你糊涂了!阿袖她哪里來這么大膽子!她最膽小不過,你莫要誆我……是不是王妃在你面前說什么了,阿袖她、她連爹都沒有,哪里、哪里敢、敢……三娘你、你就答應(yīng)姨娘吧……姨娘日后、日后定然好好和她說……”
嘉語見宮姨娘急得頭發(fā)也散了,額上青筋暴出,眼珠子瞪得老大,瞳孔也不聚焦。哪里還敢多說什么,忙迭聲道:“是是是,三娘糊涂了,三娘答應(yīng)姨娘就是,姨娘你莫怕,沒事的……三娘和姨娘說笑呢�!�
安撫了老半晌,宮姨娘方才鎮(zhèn)定下來。
姜娘好本事,雖是新來,卻能和連翹、薄荷齊心協(xié)力,規(guī)著侍婢們退出門外。到聽得里間有哭聲,又送了盞安神飲進來,宮姨娘一上午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到底撐不住,沒多少功夫就睡了過去,猶自抓住嘉語的手不肯放。
嘉語實在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操之過急,又怕賀蘭袖知道了,未免打草驚蛇。
——不過大概也沒什么區(qū)別,就算賀蘭袖不知道,難道她就能放過她?嘉語如今,是不敢作如是想了。
姜娘見她眉目間憂色,抿嘴一笑道:“姑娘莫要擔(dān)心,讓奴婢和姨娘好好說說�!�
嘉語心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說起。
姜娘也知她不信,款款說道:“姑娘不過是和賀蘭姑娘鬧了小別扭,宮姨娘就想多了。賀蘭娘子畢竟是姑娘的姐姐,就算真有什么,姑娘哪里能不念姐妹情分,各自退一步,不就什么事都沒了�!�
倒是輕描淡寫。
嘉語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道:“你好好和宮姨娘說,莫要再嚇到她。”
姜娘應(yīng)了一聲“是”,又道:“我去叫薄荷來,扶姑娘回屋?”
嘉語搖頭道:“我再坐坐。”
總是要說清楚的,只是不知道最后,是她來說清楚呢,還是賀蘭袖。嘉語也不知道事情要拖到什么地步,宮姨娘才肯正視。也不知道從前宮姨娘是怎么接受賀蘭袖和蕭阮。也許是事情到眼前,不得不接受,也就接受了。
嘉語胡思亂想間,薄荷在外頭稟報說:“姑娘,宮里來人了�!�
卻是琥珀來接她進宮。據(jù)說是太后擺了洗塵宴,給她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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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孤注一擲
這是她重生之后第四次進宮了。幾乎每進宮一次,
都要受一番驚嚇——不過想來這次不會了。嘉語這樣想。
宴席擺在德陽殿。
家宴,
一眼看過去,太后,
皇帝,陽平和永泰兩位公主,
始平王一家人,始平王,王妃,
昭熙,嘉言,賀蘭袖……該在的都在。王妃如今肚子已經(jīng)大得可怕了,
算算時間,快九個月了。
最激動的自然是嘉言。太后還沒發(fā)話,
就喊了聲:“阿姐!”被王妃瞪了一眼。
嘉語沖她笑了一笑。
行禮見過皇帝,
見過太后,
又見過始平王和王妃。太后拉了她噓寒問暖。嘉語才在宮姨娘那里領(lǐng)教過一回,
這會兒也算是輕車熟路,
該感動感動,該謝恩謝恩。
末了皇帝說:“這回始平王和世子也都回來了,朕要賞賜,三娘不許再推!”
因是家宴,父兄在座,
嘉言也放肆起來,
卻問:“皇帝哥哥給我阿姐準(zhǔn)備了什么封號?”
太后取笑說:“喲,
要封號不如我家阿言的意,是不是還要皇兒改口��?”
嘉言“哎”了一聲:“姨母欺負人!”
“凈給人看笑話!”王妃嗔道,“看你阿姐多穩(wěn)重,也不學(xué)著點!”
嘉語:……
“好了好了都自家人,小孩兒有口無心,”太后最見不得王妃訓(xùn)嘉言,“大喜日子,百無禁忌對吧——皇兒,還不快和你妹妹說,給三娘選了個什么封號�!�
皇帝面上一絲兒惱意也沒有,笑吟吟道:“是華陽公主。書冊已經(jīng)制好,等明兒三娘回府,就跟著送過去�!比A陽是郡名,封地在秦州。嘉語要起身謝恩,皇帝卻擺手,說道:“還有件喜事。”
嘉語腦子里空了一下,她知道他要說什么,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大喊:“阻止他、阻止他!”
但是來不及了!
皇帝滔滔不絕往下說:“……之前母后就看好三娘和宋王,如今看來,正是天作之合……”
皇帝說完,等著嘉語謝恩。
嘉語不動,只管看著父親。
皇帝見情形有異,不由心中驚詫,想道:三娘和宋王……這算怎么回事?
始平王妃臨盆時近,這一向精神倦怠,見席間僵住,心里就有些不耐煩:三娘和宋王糾纏也有這么久了,原想著趁景昊在,早點定下來,她也省心。只不知她又要鬧什么妖蛾子。
始平王略微不安地移開目光;嘉語又看向哥哥,昭熙為難地別過頭: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他不過是哥哥,能有多少說話的余地——他自個兒還沒成親呢。沒成家的人,家里從來都不把他當(dāng)成人,更何況,于私心里,他實在不覺得蕭阮有哪點配不上三娘了,也就是三娘鬧別扭,也虧得宋王肯包容。
嘉語再看向父親,語氣里不由自主帶上了情緒,失望,也許還有乞求:“父親答應(yīng)過我的�!�
“答應(yīng)過什么?”嘉言聽出她語氣不對,沖口問。
嘉語不答,始平王也沒有作聲。
太后的目光掃過琥珀,不著痕跡地點點頭——嘉語這個反應(yīng),對她是不太意外的。
就有人上來,要把永泰、陽平和嘉言帶下去。嘉言不依。“下去!”王妃虎著臉喝了一聲,嘉言不敢違拗母親,又實在不情不愿,一路頻頻回頭,猛地瞧見賀蘭袖,登時找到了理由:“那袖表姐呢?”
“阿袖也下去�!笔计酵跽f。
“姨父,”賀蘭袖卻起身,盈盈下拜,說道,“阿娘叫我看住三娘,如今事關(guān)三娘終身,阿袖實在不敢玩忽職守。”
她這是代表浣云,也算是代表浣初吧,始平王的目光微沉。盼娘雖好,終究不是親娘。便不再說話,權(quán)當(dāng)默許。
嘉語倒是想叫她出去,只是這倉促間,連父親為什么改了態(tài)度都還沒想清楚,又哪里有心思節(jié)外生枝。
皇帝借故也退了出去。
席間就只剩下太后,王妃,賀蘭袖,以及元景昊父子。理論上,都是她至親。嘉語心里卻越來越慌,越來越?jīng)]底,強撐著又喊了一聲:“父親!”
太后嘆了口氣。這話原本該王妃來說。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不得不謹慎些。她這個做姐姐的,也只能多擔(dān)待:“三娘,你是個好孩子,有些事,不是你父親逼你,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嘉語不解地看著她。
“皇兒那道旨意沒有細說,姨母也是怕唬到你,可是……”太后頓了頓,“你回來前半月,京里說書的,就有了新回目,你母親……身子不便,又在宮里,消息不靈通,到知道,已經(jīng)有些晚了�!�
說書……新回目。嘉語如墮冰窖。心里只閃過三個字:蘇卿染。
早半月回京的,不會是于瑾,于瑾沒這個膽子。時間也對不上。那就只能是蘇卿染,蘇卿染這什么意思。
難不成她還盼著蕭阮娶她?
“是……什么回目?”問話的卻是賀蘭袖。
太后說:“是三娘被劫持出宮,宋王挺身相救,又有蘇娘子千里尋夫……”
不必更詳細,在座都可以腦補出內(nèi)容的活色生香。嘉語當(dāng)時就慘白了臉。她是在德陽殿被劫,蘇卿染不在場,是誰走漏的風(fēng)聲?蕭阮,還是賀蘭袖?嘉語張嘴,又閉牢:事到如今,追究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都是些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本宮也篩查過兩三遍,打死了好些個人,也沒查出到底是誰走漏的風(fēng)聲,”太后聲音里滿是歉意,“左右不過是于家余孽……是本宮心軟,憐他于家三代為國效忠,早知道如此,當(dāng)初就該把事情做得更絕些!”
賀蘭袖的聲音又響起:“千里尋夫……太后娘娘,這千里尋夫是怎么回事?”
嘉語在心里冷笑一聲,在場大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蘇卿染的身份了。蘇卿染與蕭阮是有婚約不假,只是從前蕭阮那樣不情愿與她成親,也沒有提過這茬。這一世三番兩次許親,固然可以看成是為她名節(jié)著想,但是究其實,也是沒把前約放在心上——而蘇卿染也不怨,可見兩人早有默契。
“宋王……”太后也遲疑了一刻,方才能把話說出口,“蘇娘子是宋王的未婚妻,王夫人做的主,在南邊時候就定下了,只是宋王北來不久就披了孝,一直沒來得及對外說。”
“宋王殿下既然有婚約,那怎么能……”賀蘭袖離座,雙膝一軟,正正跪了下去,“賀蘭懇請?zhí)笫栈爻擅�!�?br />
太后越發(fā)尷尬起來,心道賀蘭袖平素也算乖巧,如何今日……
賀蘭袖見太后不應(yīng)聲,目中就流下淚來,轉(zhuǎn)頭沖王妃“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我表妹命苦,打小就沒了娘,孤零零一個在平城長大,也沒見過父親和兄長幾次,可是即便是這樣、即便是這樣……王妃要是把我表妹許了人做妾,我姨母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決不能安心!”
這話卻不是沖太后,而是直戳始平王妃的脊梁骨,只差沒指著罵她虐待繼女會遭報應(yīng)。
便是嘉語,也不由詫異:打人不打臉,賀蘭袖這就是在打王妃的臉!賀蘭袖今兒是怎么了,難不成真要為她打抱不平?竟這樣往死里得罪王妃!
簡直是孤注一擲。嘉語想,她、她想從這里撈到什么好處,太后的好感?王妃的信任?還是她父兄的刮目相待?
王妃勃然動色,只是被太后按住,低聲說了幾句,又始平王私下里伸手與她握了一握,臉色方才緩和下來。
始平王道:“阿袖莫要胡說,三兒不會做妾,我的女兒,怎么會做妾!”
賀蘭袖奇道:“那蘇娘子肯做妾么?”
“也不是,是平妻�!碧髧@息道,“賀蘭娘子,你們姐妹感情好,你為三娘打抱不平也是應(yīng)當(dāng)——不怕你這孩子笑話,本宮都不敢放阿言在這里,怕她拆了我的德陽殿。你說得沒有錯,做母親的,是該為兒女謀劃,但是你想想,要不是三娘出了這檔子事,我這妹子,哪里能不盡心盡力給她尋門好親的?到如今,哪怕是你姨娘復(fù)生,只怕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停一停,又道:“蕭郎……也是自家孩子,不是本宮自夸,人才是頂好的,配三娘,也算是配得上。”
原來是平妻。嘉語心里竟然意外的平靜。無論消息是誰透露的,也不管背后有沒有蕭阮推波助瀾,布局的定然是蘇卿染。如果說在信都蕭阮迫娶是因勢利導(dǎo),那么如今蘇卿染這一招,是圖窮匕首見了。
自古,只有妻妾,并無平妻之說。第一個娶平妻的是前朝賈南風(fēng)賈皇后的父親賈充,他的妻子李氏受父親連累被流放樂浪,都以為必死無疑,所以另娶郭氏,誰想數(shù)年之后,新君登基,改朝換代,大赦天下,李夫人回歸洛陽,為了解決這個事,晉武帝特旨,以為平妻。
當(dāng)年蕭永年北上,正逢南北爭端,音訊隔絕,以為王氏母子定無幸理,所以繼娶彭城長公主。如今倒輪到蕭阮了,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從前并沒有這一招。從前蘇卿染是乖乖做了妾。如今……卻不知要謀算些什么——且不管她要謀算什么,她總不會讓她如意了。
“三娘、三娘!”太后見嘉語久久不語,也有些擔(dān)憂,問道,“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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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圖窮匕見
“太后是要聽我說嗎?”嘉語問。
她的語氣這樣平靜,
平靜到太后心里咯噔一響,
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時候卻也只能應(yīng)道:“你說�!�
嘉語的目光一一看過去,
父親,兄長,
表姐,繼母,最后定在太后面上,
慢慢說道:“太后還記得不記得,凌波宴那晚,在畫舫里,
我曾經(jīng)發(fā)誓,如果我嫁了宋王,
那么天厭之,
地厭之,
人神共棄——”
“三兒!”始平王喝了一聲。
昭熙也是失色:“三娘莫要胡說!”
賀蘭袖聞言大哭。
連王妃都有些詫異了:三娘這、這莫不是當(dāng)真……那先前又何苦……何苦壞了自個兒的名聲。
嘉語恍若未聞:“……我還說,
如果父王逼我,
我寧肯長伴青燈,為太后與陛下誦經(jīng)祈福�!�
“三兒!”始平王目眥盡裂,“你這樣……我如何與你娘交代!”
嘉語也不應(yīng),只定定看著太后,等她回答。
太后沉吟半晌,
只嘆了口氣,
說道:“事到如今,
便是你想出家,怕也不能。本宮總不能讓整個宗室,落人口實。”
要只在宮里,哪怕是高門私下傳說,也就罷了,但如今……是街頭巷尾俱聞。要嘉語乖乖兒嫁了蕭阮,只說是先前有賜婚,天大的丑事一床錦被蓋了,不失為一段佳話,要是嘉語出了家,只怕日后阿言……
更何況宗室中還有許多待嫁女。這樣的壓力,太后也覺得為難。要不是嘉語三番兩次于她有救命之恩,哪里還是這等商議的口吻。
嘉語面色慘然看向父親。
昭熙也看父親:“父親!”
賀蘭袖跟著叫道:“王妃!”
王妃心道你叫我做什么,難不成我還能做她的主。心里卻也為難。
始平王這會兒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早該在信都把蕭阮做掉,何至于此!這時候卻來不及了。只能咬牙道:“既然三兒不情愿,實在、實在天下要笑話,就讓他們笑話好了,我……臣還頂?shù)米�。�?br />
太后:……
果然有其父才有其女么!要天下只笑話你始平王一個也就罷了,但是阿言怎么辦,其他家里有女兒的宗室不干怎么辦!太后簡直想吐血。
一時又嘆了口氣,要不是礙著盼娘,只怕她這會兒已經(jīng)下懿旨了。
僵持中,王妃唇齒方動,賀蘭袖已經(jīng)搶先一步道:“敢問太后娘娘,那話本中,可有指名道姓說我表妹?”
打這個馬虎眼有什么意思,太后悻悻地想,皇帝的叔父,娶了太后的妹子,難道還有別家?只道:“那倒沒有,只說是鎮(zhèn)北王的女兒�!甭尻柼熳幽_下,哪個還聽不出來不成。
“既如此,太后就不要再逼三娘了�!辟R蘭袖流著眼淚說。
她原本就生得美,哭得也不難看,倒有些楚楚可憐。太后是個喜歡美人的,要放在平常,沒準(zhǔn)還能有憐香惜玉的心思。可是這當(dāng)口只能氣急了罵:“你說得輕巧,這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如今她不嫁,難不成你嫁?”
一句話,罵得賀蘭袖面色慘白。
太后也有些懊悔失言。賀蘭不比嘉語身份貴重,她無所顧忌,未免把話說得難聽了。歸根到底,也是個沒出閣的小娘子。又想,宋王人才,天下多少小娘子肖想,三娘倒好,活像他是個夜叉。
正要安撫幾句,就聽得賀蘭袖尖叫道:“我……我嫁!”
“什么?”
滿座皆驚。
賀蘭袖以袖掩面,哭道:“三娘不愿意,你們就莫要再逼她,橫豎話本里也只說是王府的小娘子,我也是自幼養(yǎng)在姨父府上,受姨父與王妃撫育多年,如今三娘有難,我、我愿意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