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愿意替她,與蘇娘子做平妻?”太后問。
“是……我替她。”賀蘭袖給太后磕頭,又給王妃磕頭,“是我。我被于娘子劫持,宋王殿下救了我。后來又被于、于賊拿了當人質(zhì),幸好有蘇娘子追上來。我受他們兩個恩惠,愿與蘇娘子嫁與宋王作平妻。”
.............
宴畢。
王妃倒是想回家,但是太后顧慮她臨盆在即,府里沒有能夠主事的女人,強行將她們母女留在宮中。始平王也無可奈何。始平王父子騎馬,于是嘉語就不得不與賀蘭袖同車。
南燭扶賀蘭袖登車,提起裙子也要上來,就聽得車廂里嘉語低喝一聲:“下去!”
南燭抬頭看賀蘭袖,賀蘭袖點點頭。
嘉語說:“連翹你也下去,和南燭一輛車�!�
“姑娘……”連翹猶豫了一下。
她不清楚德陽殿里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嘉語出來之后,臉色一直很奇怪。她擅長察言觀色,自然知道那不是歡愉。
“下去!”嘉語再說了一次,連翹便不爭辯,行禮下車去了。馬車出了宮門。車輪子轆轆地響,點綴著車廂里的沉默。冬日下午的陽光軟軟照在車簾子上,沒有透進來。車廂里光色昏暗,賀蘭袖看不清楚嘉語的表情。
她想做什么,賀蘭袖也摸不透。她是知道她死過一次,知道她和蕭阮的結局。但是她不能夠確定,如今她對蕭阮抱著怎樣一個心態(tài)。她口口聲聲說的不愿嫁,到底是真是假。
冷不丁就聽嘉語問:“后來……你做了皇后?”
猝不及防,賀蘭袖幾乎是狼狽地脫口道:“……什么?”
“蘇娘子不是你的對手。”嘉語不緊不慢地說,聲音里流動一種殘酷的韻律,那就好像素手持刀,剖開血肉之軀,雪亮的刀尖上綻放一朵一朵鮮紅,淋漓,“宋王是個念舊的人,不會再有人越過你的名分�!�
“你在說什么,三娘你……你在說什么?你、你魔怔了?”雖然知道遲早會被察覺,但是臨到眼前,還是忍不住心里驚濤駭浪,只撐出個焦急的表情,作勢道,“我去喊姨父和表哥!”
“你去啊,”嘉語突兀地笑了一聲,“你去啊!我等著�!�
賀蘭袖的身形僵住,幽暗里的對峙,有無數(shù)塵埃在她與她之間飛舞。每一顆,都承載有無數(shù)的記憶與時光。她想過如果重生的只有她一個。大概嘉語也想過,以為這世上只有她得天獨厚。
洞悉先機,然而世界已經(jīng)面目全非。
她們面對的是同一個,一知半解的未來。賀蘭袖并不十分擔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應該擔心的都是她元嘉語才對。
她于是笑了:“是,蘇卿染死了,我做了蕭郎的皇后,北上滅了燕國�!�
一句話,嘉語眼前恍惚轉過萬里江山,無數(shù)人的命運。
那是她生前所沒能看到的。燕朝的覆滅,分裂了近四百年的江山重新一統(tǒng)。那背后,她牽掛過的人……蘇卿染定然是死了,嘉言呢,嘉言會怎樣?周樂又豈肯甘為人下?或者那時候,他也已經(jīng)死了。
每個人的最終結局,每個人都要面對的死亡,如果賀蘭袖活得夠久。
但是賀蘭袖說的話,不一定就真,她想知道的消息,她不會告訴她——除非是壞消息。
“你死之后,元祎修西奔長安,投靠宇文泰,宇文泰毒殺了他,另立新皇。當然了,你那個駢頭也立了一個。雙方都自詡為皇朝正統(tǒng),互相攻訐,往來征伐,有數(shù)十年,生民疲敝,百業(yè)凋零,將士厭戰(zhàn)……”賀蘭袖笑了一笑。她知道她不信,至少不會全信,所以肆無忌憚。
其實這個結局于她,也未必就好。
她終究是個北人,只是天下興亡,又哪里由得了一個女人。她沒有孩子。這對皇后原本是絕大的劣勢,卻是她的優(yōu)勢,讓蕭阮能夠放心立她。如果她有孩子,興許蕭阮也念不了她與他之間的那點舊情。
這些,元嘉語是不會懂的。她天生就在更得天獨厚的位置上,不必像她,苦心籌謀。
她說一句,嘉語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沒什么悲天憫人的心,她只是不敢去問,大約也不敢細想,她惦記的那些人的結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好在如今也不必再問,因為那不會再出現(xiàn)了。
“那么,”嘉語心平氣和地問,“那么,你還要什么呢?”
賀蘭袖微微愕然:“我……我要什么?”
“我想,即便上天慷慨,也不會給每個人以重來的機會。表姐想必是和我一樣,心有不甘,死有遺恨,才有這一世重新來過。從前表姐鳳袍加身,母儀天下,已經(jīng)是榮耀已極,能有什么心愿未了?我猜,那也許是,無論表姐日后如何風光,卻都不得不面對,在你之前,還有我這個原配發(fā)妻。”
“怎么,三娘以為,”賀蘭袖冷笑,“一個被如意郎君親手絞殺的原配發(fā)妻,也值得我在意?”
“不過一個空頭名分,換別人應該不在意,但是袖表姐你,是一定會在意的�!奔握Z冷冷地說,“以宋王為人,我死之后,他不會刻意抹去我,所以名分上,表姐你永遠在我之下。這就是為什么這一世,表姐明知道我如今死了,對表姐毫無好處,卻仍然千方百計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如果你沒有死過,我自然不會置你于死地。仍與從前一般,親親熱熱做姐妹,有什么不好�!辟R蘭袖漫不經(jīng)心地說,“當然了,三娘想把自己想得重要一些,無妨,好歹你我姐妹一場,這點心愿,表姐我還是愿意成全你�!�
“但是我死了,誰來給表姐墊腳,沒有我這塊墊腳石,表姐如何夠得到宋王?”嘉語笑了起來,“表姐的局做得這么糙,就不怕被阿言覺察?”
“六娘子?”賀蘭袖也笑,笑著搖頭,搖頭道,“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三娘,你怎么還這樣天真啊。你知道從前嘉言是怎么死的嗎?你想不到的,你決然想不到,也不敢想,她是被——”
“無論她從前怎么死的,”嘉語森然打斷她,“這一世,我的妹妹,定然能夫妻和睦,兒女承歡,子孫繞膝,到壽終正寢�!�
“是嗎?”
“所以,除了宋王妃的位置三娘拱手相讓之外,無論表姐還要什么,怕是三娘,都不能再讓表姐如愿了!”
“是嗎?”賀蘭袖微微垂下眼簾,忽地揚起手,讓嘉語看清楚,她手心所持,是支李花扁銅簪,與嘉語常用的那支一模一樣。她唇邊噙笑,將簪尖一寸一寸壓進肌膚里,鮮紅的血就沿著皓白的手腕流進翠袖之中,浸染出驚心動魄的艷色,伴隨著賀蘭袖的尖叫:“姨父、姨父救命!”
------------
108.抽絲剝繭
聲音傳至車外,
元景昊就是一驚,
喝道:“停車!”
車立時就停住了。
元景昊掀開車簾,就瞧見外甥女哭得梨花帶雨,
畏縮在車角。他的三兒還在驚愕之中,呆呆地轉過視線來,
喚了一聲:“阿爺!”聲音虛弱。
見兩人無恙,元景昊松了口氣,問:“出什么事了,
阿袖?”
宮氏姐妹都跟了他,賀蘭袖是自幼就養(yǎng)在他膝下,和親生女兒其實也相去不遠,
而賀蘭袖的性子,比之嘉語,
多少溢美之辭都不為過,
是以元景昊開口,
絕對不會想到去問嘉語。
“三娘!”賀蘭袖哭著亮出手心里的簪子。元景昊自然不認得這等小女兒家的飾物,
但是簪尖染血,
無疑是件兇.器。
“……三娘要殺我……姨父,三娘她、她……”賀蘭掩面痛哭。
她沒有把話說完,也無須說完,留下的空間,已經(jīng)足以讓人遐想——這個人,
不僅僅是元景昊,
還有跟上來的元昭熙,
以及因為擔憂主子安危而將馬車團團圍住的王府護衛(wèi)。元景昊是她元嘉語的親爹,元昭熙是親哥哥,他們會原諒她所有,任性妄為,無理取鬧,但是其他人不會。
人心里都有一桿秤,不僅僅以親疏為別。人會相信眼見為實——雖然那不一定是真的。
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從來都不是傳說。
“三兒?”元景昊皺眉,目光掃過女兒,最初的驚愕褪去,只留下一張漠然沒有表情的臉。
元景昊也知道不能在鬧市久留,給人看笑話,那無論對三兒、阿袖,還是始平王府的名聲,都沒好處。始平王府的名聲最近已經(jīng)夠熱鬧了。
也許只是她們姐妹間玩鬧呢,他自欺欺人地想。雖然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以阿袖的懂事和穩(wěn)重,能在這大街上喊出“姨父救命”,就絕不止是玩鬧,怕是三兒……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快刀斬亂麻道:“阿袖你下來,到后頭那輛車上去。”
后頭那輛,是侍婢所乘。
賀蘭袖心里冷笑一聲,所以說多少視若己出,都是笑話。
“姨父……”賀蘭袖怯怯看了嘉語一眼,不敢動。
“去找阿袖的婢子過來。”元景昊吩咐,昭熙領命去了,元景昊這才擔憂地看一眼嘉語,說道,“姨父在這里,你莫怕。”
嘉語笑了起來。這世上果然要最懂你的人,才傷你最深。在這點上,就連蕭阮,也沒有達到過賀蘭袖的高度。
嘉語換了一個坐姿。
她一動,元景昊如臨大敵,卻不是攻擊的準備,只是防守,以肉身承受她的出手——無論她將出手的是刀還是劍。當然嘉語沒有出手,她手里什么都沒有,她只是笑吟吟看著賀蘭說:“表姐好走�!�
元景昊瞪了她一眼。
南燭很快就到了。賀蘭袖眼望著嘉語,扶著南燭的手,顫巍巍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車,簾子落下,終于再看不見了,但是簾子外頭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傳進來。
“姨父……”
“表哥……”
都停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她沒說“怕”,但是舉止之間,沒有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不是在描述她的驚惶。
元景昊嘆了口氣,吩咐道:“昭熙,你上車陪著阿袖�!�
“哥哥!”嘉語的聲音卻又傳了出來,“你進來!我害怕!”
元景昊:……
元景昊也不知道嘉語今兒是怎么了,好吧他從來沒有搞清楚過女兒是怎么回事,那可比打仗要費勁多了。他盡他所有,給她最好的,但是……好吧,元景昊無可奈何地想,他還能怎么辦。
元景昊柔聲道:“阿袖,你先進車里去,三兒她……讓昭熙好好勸勸就好了�!�
昭熙:……
他怎么會有這么個無原則無底線的爹!昭熙悻悻地想。比起三娘的胡攪蠻纏,明顯善解人意的阿袖要好對付得多。只是……好吧,他得承認他也很想知道三娘到底怎么了。是她自己不要的宋王,阿袖心疼她才委屈自己……怎么她又惱了呢。明明在信都時候,看起來已經(jīng)懂事很多……
車輪再次滾起來的時候,昭熙已經(jīng)在車廂里審問妹妹:“好好的和阿袖動什么手!”
嘉語看著哥哥的臉,真好,他還活著,他和父親都還活著,阿言也是……她才不信賀蘭那些鬼話,讓她和蕭阮都見鬼去吧!
在之前……她一度想過,前世所經(jīng)歷的,會不會是一場夢,會因為隔得越久,記憶越模糊,就越輕描淡寫得像一場夢。她偶爾可以僥幸以為一切不曾發(fā)生過。但是賀蘭袖終于承認,是的,都發(fā)生過的,最后她贏了,她做了蕭阮的皇后。于是從前所有,忽然又都到眼前,觸手可及,鮮血淋漓。
真真切切都發(fā)生過,真真切切……不能再來一遍。
“三娘!”昭熙幾乎是惱怒了,“我問你話!”好歹他是做哥哥的,她就不能給點面子嗎,昭熙怨念地想。
“哥哥怎么就知道,是我刺傷的表姐?”嘉語慢條斯理地說。
“怎么就不是了!”昭熙道,“這車里就你們兩個,連服侍的婢子都被你趕走了,不是你難道——”
話至于此,猛地收住。他是學過兵法的。三十六計爛熟于心,苦肉計這條,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輪到自己親人身上,阿袖與三娘……下意識里,昭熙覺得,還是阿袖要靠譜一點。
——賀蘭袖要利用的,也正是這一點。她歷年來積累的好口碑,并非嘉語一時半刻可以扭轉。
嘉語道:“之前,哥哥還埋怨過我,說阿言出事,宮中自有太后、王妃做主,輪不到我逞強出頭。”
“難道不是嗎。”
“是!當然是。哥哥教訓得對,但是我……我何嘗想過要出這個頭。”嘉語微嘆了口氣,其實到這時候,她也有些懊悔。在信都她怕嚇到昭熙,沒有詳說,也就沒有機會在昭熙心中種下對賀蘭袖的疑心,“……也就是被于賊搜到披帛中夾帶,是太后親筆,寫的“黃泉見母”四個字。”
事關后宮秘辛,嘉語壓低了聲音。
昭熙驚得眼睛都瞪圓了:要命!他上次盤問,被她輕描淡寫糊弄過去,還以為永巷門那里有驚無險,誰知道……后來崔七娘私奔,她被周樂帶回來,自己還在父親面前幫她圓謊,可真是……
“你真是膽大妄為!”昭熙惡狠狠剜了嘉語一眼,“不罰你禁足,真是太便宜你了!”
——可憐他貧瘠的想象力,對妹子最大的懲罰也不過是禁足。
“太后并沒有寫過這個。”
“什么!”昭熙覺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
“太后沒有寫過,也沒有交給過我任何東西,哥哥你想想,太后是有分寸的,她是陛下生母,沒有人敢冒著往死里開罪陛下的風險對她下手。只要人活著,來日方長,機會總有。既然如此,何必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她又不傻,我要出了事,母親怎么和父親交代?”
“你是說,”昭熙總算理出了頭緒,“有人陷害你?”
又搖頭,否決了自己的這個判斷:“就你?你能礙到人家什么事,就算要針對父親或者太后,那也該找阿言……”
卻聽嘉語道:“宮里人多嘴雜,我心里雖然有疑惑,也不好和人多說。今兒出宮,表姐陪我閑話,我才想起來問表姐,當初我和阿言突然出宮,宮里可有什么人,表現(xiàn)得不同尋常?”
嘉語的語速放緩,昭熙揚一揚眉。
“表姐說……想是太后身邊人�!奔握Z說完這一句,忽地打住,像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昭熙等了一會兒,忍不住說道:“她說得沒有錯啊�!�
“但是,”嘉語慢慢地說,“但是,哥哥,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和阿言被迫出宮,事關太后�!�
“興許阿言告訴了她呢?”
“我交代過阿言,除了太后和母親,哪怕是琥珀姑姑詢問,也不許透露一個字�!�
阿言可未必有這么聽你的話,昭熙心想,他還是不解:“……那披帛上的字,難道不是太后身邊人所為?”
嘉語搖頭,目中忽見悲苦之色:“那晚,紫苑來求救的時候,表姐正與我下棋。之前,表姐說要有個彩頭。她看中了我頭上的釵子。無奈那支釵子,是謝娘子所贈,我不便轉送,所以我們就換了一個�!�
“換了什么?”
“如果表姐贏了,我就要陪她整晚,就算是太后召喚,也不許去�!�
昭熙越發(fā)糊涂:“阿袖這是為你好,如果你不去,不就什么事都沒有?”
“如果我出事,哥哥能忍得住不去?”嘉語嘆了口氣,“阿言出事,我又怎么能坐視不理?我起身的時候,表姐阻止我,扯壞了我的袖子,我才不得不從連翹手里,拿了那件披帛�!�
“你是說,連翹她……”
“我進屋的時候,表姐正指點連翹繡那件披帛�!奔握Z說。
——連翹的嫌疑并不大。對于她這樣的貼身婢子來說,主人出事,于她絕對是滅頂之災。別說是她出手陷害了,光只她在場,沒有勸住人,回頭始平王妃要給始平王一個交代,就不會放過她。
昭熙的臉色變了。嘉語并沒有提供證據(jù),但是蛛絲馬跡,都指向同一個人的時候,很大程度上,不會是巧合。
“但是,”昭熙道,“那須得阿袖之前就知道,那晚于烈會生事……”
“帶走我們的羽林郎說,他們之所以抓到阿言,是因為有人出首告密�!奔握Z道,“而到最后,太后也沒有查出,出首的人是誰�!�
“真不是太后身邊的人嗎?”昭熙皺眉,“阿袖她、她怎么能仿出太后的筆跡?”
“我想也不能,”嘉語表示贊同,“我也想,興許是太后身邊的人。所以方才表姐在的時候,我還多問了一句:‘為什么呢?’,表姐回答我說:‘除了太后身邊的人,誰能仿出太后的筆跡呢。’”
“她!”昭熙猛地站起,頭碰到車頂,“咚”的一聲,不得不吃痛坐下。
“我詫異地看著表姐,然后表姐就……”嘉語低聲道,“哥哥,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她、阿袖她……”
“為什么呢。她和我一起長大,所有我有的她都有。不對,她沒有哥哥和父親。姨娘心疼我沒娘,也偏疼我。”嘉語自言自語道,“我也是到今兒才知道……原來袖表姐心里,是喜歡宋王,但是宋王大約愿意娶始平王的女兒,多過始平王的外甥女�!�
昭熙深吸了口氣:“什么喜歡不喜歡的,三娘你——”這哪里是沒出閣的小娘子該說的話!
嘉語看著哥哥,微微一笑。其實這些話她早該和他說——如果不是方才她強行留下昭熙,又該讓賀蘭袖占盡先機了。
她說:“宋王很好,但是哥哥,我是真不愿意做他的王妃,表姐要,讓她拿去好了�!�
昭熙:……
特么宋王真不是她們姐妹可以推來讓去的東西啊!
“我不知道表姐還要什么,”嘉語顏色里楚楚倦意,“不管她要什么,她都拿去好了。我不想再見她,不想再和她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哥哥,你去同父親說,等弟弟出生,我要去寶光寺給他祈福,等表姐出閣了,我再回來�!�
昭熙:……
“誰和你說是個弟弟的�!闭盐醪坏貌徊黹_話題。
心里卻默默盤算著,如果三娘所言屬實……三娘的話里,有阿言,有紫苑,有連翹,這么多見證,多半假不了。等他核實……如果阿袖真的……那是不能再留了。如今無憑無據(jù),卻不好同父親說,何況還有宮姨娘。昭熙頭痛地想,不管怎樣,讓三娘去寶光寺里住上一陣避開她,也未為不可。
嘉語瞪了這個找不準重點的哥哥一眼,還要說話,車子一震,已經(jīng)到了始平王府。
嘉語下車,賀蘭袖也下車,嘉語回頭,冬日下午,洛陽的冬日下午,淺灰色的風里,遙遙沖她笑了一笑。
------------
109.風月難償
“張仲瑀的折子泄露……是你的手筆?”燈影搖搖,
暗魅叢生,
有些人的見面,見不得光。
少年沉默了片刻:“你去得太久�!彼x開這么久,
要讓太后察覺到他與清河王之死的關系,別說南下,
就算他能回來,太后也會讓他回不來。
“……被你攪得夠亂。”青年男子略嘆了口氣,“也好,
告密信找到了嗎?”
“燒了�!�
“那就好,”青年男子屈指在案上輕叩三聲,聲音清越,
響若金石,忽笑道,
“這些事,
要讓太后或者皇帝知道了,
怕不活撕了你�!�
“他們怎么會知道,
”少年陰沉沉地笑了起來,
“如今老的小的,心心念念,不過爭權奪位,只要壓得下去就好,只要洛陽不亂,
哪個有心思多想�!庇中�,
“倒是你,
當真要娶賀蘭氏?”
男子略皺一皺眉,這個結果,也在他意想之外。他想起三娘在信都的軍營里,燭火屏風,她和他說的那個夢,當時她說“我夢見殿下納了袖表姐”,當時他回答:“我不會和賀蘭娘子有什么瓜葛”——你看,如今瓜葛都到眼前來,他不是納她為妾,他如今是要娶她為妻。
他慢慢說道:“在文津閣里,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少年輕巧地笑了一聲:“我在文津閣里說過的話多了,殿下說的卻是哪一樁?”
“你說,像你這樣的人,也許還能求個一雙兩好,”青年男子說,“如我,就不要做這種夢了�!�
話這樣說,未嘗不惆悵。又猶疑起來,難道有蘇卿染還不夠?還是說,難道他如今,還能懷疑三娘的拒絕不過是拿喬?蕭阮自嘲地笑了一笑,人怎么能渴慕自己夠不到的人呢,也許當初她也這樣想過?
當初……她被冷落,被嘲笑,都不改初衷。那么到底是哪一刻,到底他做了什么,讓她幡然悔悟,不再糾纏?
一個人轉身而去的瞬間,一個人剛好看到她的背影。你看,命運設下多大一張網(wǎng),厚地高天,癡男怨女,風月難償。
“賀蘭氏雖然不如三娘身份,卻比三娘穩(wěn)重多了,說起來也是個美人,而且為你的蘇娘子保住了名分,算是兩全其美……”猛地瞧見蕭阮的神色,驚道,“你不會和三娘……”
蕭阮搖頭,平平說道:“你莫要胡想�!�
少年松了口氣——要是蕭阮與元嘉語有逾矩,事情就難辦了:“那就好。退一步想,賀蘭氏未嘗不好,她身份不及三娘六娘,沒有靠山,只能依附于你,你有所求,她也只能盡力而為,而且賀蘭氏乖覺,非三娘六娘可比……蘇娘子也拿得住她�!�
“可不是�!笔捜钗⑽⒁恍�,舉起案上杯盞,水光滟滟,漾著他的眸光:可不是這樣。有什么好遺憾的呢,誰沒有遺憾。
誰沒有遺恨。
以前……他恍惚地想,以前他沒有留意的時候,她偷偷看他,到底是怎樣一副形容,為什么,他完全記不起來了?
說出口的話卻只是:“那么十六郎看來,皇帝和太后……誰勝算比較大?”
(第一卷完)
------------
110.謀事在人
正始五年初,
始平王有點煩惱。
這年正月,
王妃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昭恂。三兒那張烏鴉嘴,
也有說中的時候,實在讓他喜出望外。
以時人標準,
他膝下的子女不算多,在此之前,就只有昭熙一枝獨秀,
那大約與他沒怎么納妾有關。府中歌伎舞姬侍婢其實是有的,但要正兒八經(jīng)抬舉了做妾,總覺得無此必要——何必去惹妻子不快呢。
小兒子長得挺壯實,
雖然之前宮里多事,
但是很顯然,
太后把妹妹照顧得很好。眼下正白白胖胖好吃好睡的時候,
始平王得了閑,
在滑不溜手的胖臉上戳幾下,
臭小子皺著眉流口水,
怎么看怎么討喜。
當然也免不了挨上王妃幾顆白眼——那也是可喜的。
讓他煩惱的是兩個女兒。
三兒要去寶光寺祈福,
昭熙還幫著說話,
統(tǒng)共都不體諒他好不容易回趟家,還看不到女兒的郁卒。好在他們父子能夠得勝歸來,
又府中添丁,
確實該謝菩薩。但是府中不是有家廟么,
三兒偏說誠意不夠。
罷了。她沒再說要剪頭發(fā)做姑子去他就該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元景昊只能這么自我安慰。
除了沒事跑尼寺里去的大女兒,小女兒也不省心——雖然說元家的女兒會騎射平常,但是見天地往校場跑,也……不好吧,要摔著了碰著了可怎么好。
朝局也不讓人安心。
他一向少在京城,雖然自有消息渠道,到底不確切,到回洛陽,才知道兩宮之間到了何種地步。在皇后的人選上,太后無疑退了一大步,但是永巷門給太后心理上的壓力不可小覷,之后太后在人事任命上,定然會更為偏執(zhí)。
比如羽林衛(wèi)。羽林衛(wèi)掌管皇城,是重中之重,之前由于烈一人統(tǒng)管,如今一分為二,交給元十六郎和元祎炬。這兩人倉促接手,恐怕在其位不會長久。
元景昊疑心太后屬意昭熙——昭熙雖然并不比元十六郎和元祎炬年長,畢竟在軍隊里歷練過,又有他在背后撐著。
但是這風口浪尖,要不要放昭熙去,元景昊還在猶豫中。
元景昊揉揉眉心。上面神仙打架,難免下面小鬼遭殃。太后和皇帝畢竟是親母子。要從長遠看,太后終有一日老去,皇帝終究是要親政,但是太后如今春秋正盛,眼下就擺明車馬站在皇帝那頭的人,恐怕未必有命熬到皇帝親政。
在兩宮分出勝負之前,羽林衛(wèi)統(tǒng)領的位置,舉足輕重,左右為難。有句話叫“兩姑之間難為婦”——一個婆婆已經(jīng)很難搞了,何況兩個!
投機的人大可以投機,但是他能有今天,多少得太后之力,元景昊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算他有心往皇帝那邊靠,皇帝也不敢信。
又聽說太后有意贖滯留金陵的咸陽王回京。咸陽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想必是一種補償。
不過現(xiàn)下京中第一件大事,還是皇帝大婚。皇后最后敲定陸家的女兒,在他意料之外。于他來說,皇后的人選,姚佳怡是上佳,退而取其次……其實他暗示過王妃賀蘭袖。
王妃的意思,賀蘭袖人才不足以艷壓群芳,出身又太過寒微,做個嬪,就很對得起宮氏了。
元景昊覺得做個嬪也不錯,可惜因為三兒……話說回來,賀蘭為后,于他不過錦上添花,有固然好,沒有也無妨。
到底三兒要緊。
元景昊在琢磨皇帝大婚的時候,嘉語也在想。
賀蘭袖要什么,一言以蔽之,榮華富貴。
賀蘭袖的心高氣傲,她從前也不是沒有察覺,只是沒當回事。到她貴為皇后她都沒當回事�;钤撍挥浐�。如今賀蘭袖與蘇卿染并聘為宋王妃。但是宋王妃不會是她的終極目標。
在蕭阮南歸之前,賀蘭袖是絕不會與蘇卿染起沖突的。
就算蘇卿染想,賀蘭袖也不會——何況蘇卿染也并非不識大體之人。
所以如今蕭阮所欲,即賀蘭所欲。
從前蕭阮的兵權,是通過她父親獲得。如今有昭熙留意,賀蘭繞不過去,自然會找別的出路,譬如……陸家。
嘉語其實也有些懊悔。當初凌云臺上,她寧肯得罪皇帝,自己取了牡丹,也不愿意它被賀蘭袖拿到。如今想來,如果真落到賀蘭手里,那才是一場好戲。如果她當時就猜到賀蘭袖……罷了,也還是防不勝防。
從前賀蘭袖做過五年皇后,以她的本事,手上不知道攥了多少人的把柄。這就是為什么她能夠模仿太后的筆跡,能夠引嘉言去永巷門,能夠“湊巧”救下于瑾,讓于瓔雪俯首聽命,又剛剛好以“走水”事故讓皇帝和陸靖華被堵個正著……的原因。
她防得過賀蘭袖,怎么防得過明里暗里這么多人。
好在她也不算是全無所得。要是蕭阮仍能如從前一般順利拿到兵權歸國,而燕朝分裂,無力南下,那自然是她賀蘭袖笑到了最后。但是如今蕭阮未必有這個機會。
從前她父親是為了她,力排眾議,接納蕭阮。如今……陸靖華好擺布不等于陸家好擺布。陸靖華秉性容貌,與小玉兒相去甚遠,又沒有當初賀蘭的手腕,也就多半不可能擁有左右皇帝和家族的能力。
事實上陸靖華得立為皇后,對于她,未嘗不是利好。皇帝要與太后斗,皇后是他天然的同盟。陸家是將門,有很大可能,會從她父親手里分一杯羹去。如果皇帝能夠的話。
所以父親會倒向太后。即便如今還沒有決定,最終也必然是這樣。無論為了王妃,還是因為皇帝猜忌。
而短期內(nèi),太后應該是能夠壓住皇帝。
在王府,能得到的消息太少,遠不及她從前在周樂身邊。從前她是孤家寡人,周樂并不忌諱讓她碰觸機密文書。而父親是決然不會允許她進書房的——耍賴也沒有用。既如此,只能另辟蹊徑:寶光寺由來已久,又一向都是達官貴人樂于供奉。
暫住寶光寺,嘉語只帶了姜娘、半夏和茯苓。
..............
自鎮(zhèn)國公家眷和始平王家眷在寶光寺出事之后,寶光寺已經(jīng)被清洗過一遍,始平王又撥了四名侍衛(wèi)跟著嘉語。
姜娘花了半個月功夫,上下摸得熟透,買了二十四個才留頭的小尼姑,以節(jié)氣為名,和住持說好了跟著寺中比丘尼修行,等嘉語回府,再一并帶回去安置家廟。
小尼姑不識字,學話卻有模有樣,各自跟著師父出入洛陽城里貴族門第,目中所見,耳中有所聞,源源不斷都傳回到嘉語這里。消息匯集,交由半夏、茯苓整理。起初手生,到嘉語指點了小半月,漸漸就不用再操心。
嘉語得了閑,無非反復追憶與推算。
畢竟時隔十年之久。從前這個時段所發(fā)生的事,從前并沒有留意。如今想來,就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你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刻,就你在這世間的這一刻,整個世界,在往什么方向滑落。
那些導致日后天崩地裂的大事,起源于哪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到。比如張家被燒,嘉語從前也聽說過,甚至那一日她還路過,目睹有人跌跌撞撞從張宅里奔出來。但如果不是后來周樂反復提起,她大約還會為朝廷順利鎮(zhèn)壓動亂而高興,決然想不到這把火,就是燕朝覆滅之始。
是誰走漏了風聲呢,張仲瑀的上書?
論理,能拿到朝臣上書的人總歸不多,只是苦無線索。之后吏部尚書崔亮上臺主政,授官不問才能,一律按年資分先后,那更是她無從左右。受惠者亦多,要從中揪出背后黑手,則基本不可能。
更何況最重要的也許還不是找出那個人。嘉語嘆了口氣。
后宅的家長里短,只是便于她梳理家族、勢力之間的利益關系。但是天下之大,這也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漢之亡,始于黃巾之亂,那并不完全因為京中達官顯貴的勾心斗角。而是漢末的天下災荒,瘟疫頻發(fā),朝廷賑撫不力,災民流離失所,五斗米教大行于世,才有朝廷令天下州郡養(yǎng)兵驅(qū)賊,這是動亂之源。至于董卓進京,諸侯割據(jù),不過是加劇了這個進程。
知道天下走向,是她的優(yōu)勢,但是她并不能由此倒推出如今的朝局。棋盤上一角閑棋,都可能導致勝負易手,更何況被她和賀蘭袖移動的,是處于棋局正中的棋子。
天下還會不會亂,帝后之爭鹿死誰手,都是眼下無法判斷。
如果她手里有人能夠左右朝局……嘉語想了一會兒,還是只能苦笑。人貴自知。她并沒有施政的才能,手操權柄,一言以決天下,是怎樣如履薄冰,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要識人用人,撫牧萬民,給天下以活路,那不是擺平幾個權貴就能做到的。她的父親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無不勝,幾乎沒有敵手,但是洛陽不是他的戰(zhàn)場。她父兄過世之后,皇帝曾主掌洛陽半年,外不能退兵,內(nèi)不能安民,可見也有限。更休說姚太后,如果她足夠能干,天下也不至于動蕩如此。
在這方面,沒準反倒是賀蘭袖優(yōu)勢更大,她陪蕭阮走到了最后,如果她沒說謊的話。怎樣施政,多少耳濡目染。
但是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江南江北,畢竟不能一概而論。
轉眼陽春三月,草長鶯飛,茯苓來報,說謝云然來訪。
.............................
這章刪減比較多,補段看史筆記占個位置吧,等有空再換個小番外TAT
高歸彥這個人真是特別適合做種田文的男主角。
他爹在北魏末年犯了事兒被流放涼州,走到河州碰上造反,戴罪立功,因為懂外語(柔然話?),弄到只獅子獻給朝廷,當了河東郡守,后來掛了。
他年輕的時候在長安市井中和王氏私通,生下高歸彥。
到高歡得志,找到高歸彥的時候已經(jīng)九歲了,自此一步登天。找到的時候還是個樸實少年,后來就很放縱聲色了(估計他的堂侄們給他做了極好的榜樣23333)
他的妻子是元天穆的女兒。史書上說這位元妹子貌不美且妒,也是絕了,元天穆長得美,他兒子也有美貌的記錄,但是他女兒吧……
(所以高歸彥怎么沒問過高歡:哥你給我娶這么個老婆是幾個意思?)
這位元妹子經(jīng)常和高歸彥掐架,掐狠了就去找高洋告狀要離婚。
高洋:天底下有人敢拿我做婦女主任使的,也就我這個堂弟媳婦了……
沒離成,高歸彥被高湛弄死了……高洋生前就說過他這個堂弟:你能服侍我家老六(高演),服侍不了老九(高湛)
沒找到他妻子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重生并非無所不知,就更加不是無所不能。
嘉語本身在施政上并沒有特殊的才能,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王子皇孫不能保證有,平民乞兒就未必沒有(朱元璋有話說……),耳濡目染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是這個優(yōu)勢也未必夠越過上天給點的技能點(宋徽宗、李后主有話說……)
明思宗:……(想哭)
一個王朝的覆滅,所可能牽扯到的因素,有時候多到不可控;短命的王朝可能還有偶然性,堅持過百年的王朝覆滅,都有其必然性。
很多時候,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即便是重新來過,也不能保證不犯錯。
嘉語會犯錯,賀蘭也會。
------------
111.不掩國色
嘉語喜出望外,
親自迎出去。謝云然這日穿的輕紅裙,
外罩白綃紗,鏤空繡了蝶紋隱隱,
精巧絕倫。發(fā)間竹節(jié)白玉簪,耳中石榴石,
清雅中恰到好處一抹艷色。嘉語笑道:“謝姐姐別來無恙!”
謝云然也笑道:“三娘子氣色倒好。”
嘉語領她往里走。
這寶光寺原是謝云然常來,只不過寶光寺甚大,嘉語所住的疏影園她從前卻沒有來過。這時候但見重水復,
柳暗花明,幾叢修竹朗翠,庭中又植芭蕉、海棠,
錯落有致,
天然不失雅趣。
這樣的好光景,
嘉語卻一身緇衣,
雖然是上好的料子,
謝云然卻總還覺得難過。她是不信她能篤信神佛的�?傔是宋王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