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阿姐你的傷……”忽然就明白過來,沖著王郎君瞪眼,“是你?”
王郎君老老實實應道:“是在下行事不謹,讓老虎逃了……”
“說得輕巧!”嘉言和嘉語一個心思,“一句行事不謹,就算是交代了?這要不是我阿姐命大——”
“那貴人以為,該如何是好?”王郎君不緊不慢地問。
這倒難到了嘉語、嘉言兩個。方才那一出,嘉語確實是無辜遇險,但追根究底,也就是個無心之失,她雖然受了傷,也不至于胡攪蠻纏到要人家賠命。這小子看上去老老實實,倒是個會打七寸的。
嘉語姐妹這面面相覷中,王郎君重復道:“敢問貴人姓氏,來日,我定登門賠罪�!�
“你還沒報你的姓氏呢,倒先問起我們來了!”嘉言沖口道——她心里有點發(fā)怵,要這家伙真?zhèn)登門賠罪,讓阿爺知道她攛掇阿姐上山來打獵,害阿姐受了傷,這筆帳,怎么算都劃不來啊。
“在下姓王�!蓖趵删允悄敲磦老老實實的樣子,“太原王氏�!�
果然是太原王氏,嘉語心里想,又多看了他一眼,忽問:“敢問王郎君排行�!�
“行……行八�!�
嘉言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被嘉語狠狠瞪了一眼:“小妹無狀,王郎君見諒。”
提到排行,王政實在有些羞赧,恨自個兒沒早出生幾個時辰,或者推遲幾個月,行七行九都好,偏行八!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之前大有敵意的小娘子,忽然就客氣起來。
一時倒糊涂了。
太原王氏雖然一向與瑯玡王氏并稱,其實遠有不如,尤其近年族中并沒有出色的子弟,漸漸就能看得見衰落的勢頭。他眼力一向不錯,看得出這兩個小娘子衣飾、氣質(zhì)不凡,帶的這近百侍衛(wèi)更是精銳——兩個小娘子而已,身邊能有這樣的人,可知身份尊貴,即便……也未必惹得起。
這一下態(tài)度轉(zhuǎn)變,莫不是家門有舊?心里細細把京中門第篩想一遍,急切之間,卻無頭緒。
其實引起嘉語注意的,倒不是門第。嘉語從前雖然沒有見過,只看著年歲相仿,又姓王,所以隨口一問,不想當真是:這人與元祎修交好,當初她堂兄元昭敘一把火燒了洛陽,元祎修就是躲在他的莊子上。
后來周樂捧了元祎修上位,這位王八郎,就是鐵桿帝黨。據(jù)周樂說,人才是好的。如今他在這里,莫不是元祎修……嘉語斜看了她妹子一眼,她這個粗枝大葉的妹子,雖然年紀尚小,又梳洗未齊,卻明艷得驚人。
可教人擔心。
她心里想著,面上顏色越發(fā)緩和:“王郎君也不是有意,罷了,也不必再提什么賠罪不賠罪的,就此揭過吧,阿……六娘,我們走!”
嘉言不知道她阿姐何以突然如此決定,呆呆“哦”了一聲,手里捏著半爿銀梳子,懵懵懂懂跟著上了馬,走開不過三五步,還沒跑起來,后頭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兩位……小娘子留步!”
這個聲音……真是久違了,嘉語捏緊了馬鞭。
嘉言卻是回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口語中有時候叫老虎大蟲,蛇是長蟲,然后還有大牲口之類的…有些取自水滸,水滸背景其實是明朝了,姑妄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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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魂銷色授
這時候夕陽也快褪掉最后一絲熾熱,
月亮漸漸光了起來,照在少女面上,烏黑的長發(fā)粗粗挽起,未成鬟,
幾綹散的發(fā)絲伏在光潔的額上,頎秀的頸邊,淘氣的掉進了領口。
也未描眉,
也未點唇,
一派的天真,
一派的明眸皓齒。夜幕就是她的華裳,
月色就是她的華彩,
整個的,天光水色,鳥鳴花香,
一時都退去,退得遠遠的,變成無聲無色無味的背景。
那男子原是等得不耐煩,
遠遠瞧見背影,
已經(jīng)是鬼使神差,待她回頭,只一眼,整個兒的心都蕩到了半空,
蕩來蕩去,
沒個安生處。
這小娘子……莫不是夜行的狐貍?
嘉語不回頭,
只再叫一聲:“我們走!”這一次,卻是連“六娘”兩個字,也都省了。
那男子聽得這兩個小娘子要走,忙促馬跟上,說道:“敢問兩位小娘子姓氏,我好登門賠罪�!�
又一個要登門賠罪的,還追著喊著要賠罪,嘉言毫無戒心地問:“你又是哪個?”
“我……行十九�!�
話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不能再一走了之,嘉語深吸了口氣,說道:“原來是十九兄�!�
嘉言:……
元祎修:……
嘉言是徹底懵掉了:她都不認識的十九兄,阿姐怎么認識的?
元祎修懵得更徹底:這個容色明艷的小娘子,是他族妹?
王政卻想:鎮(zhèn)東將軍不過說了句行十九,這個小娘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何其慧黠!
嘉語不等這一圈人從懵逼中醒過來,緊接著就說道:“十九兄和王郎君是無心之失,但是我如今受了傷,不得不先行一步,兩位見諒�!�
話至于此,又喝一聲:“走!”
雙腿一夾,催馬要走,嘉言只遲了半步,已經(jīng)被元祎修攔住。
元祎修殷勤道:“不知是哪位王叔家的妹妹——都是愚兄不是,也是巧,愚兄剛好知道這附近有個莊子,是從前先帝常駐,大夫、醫(yī)藥,都是全的,如今天色已晚,兩位妹妹不如隨我去罷�!�
嘉語是想出聲反對,嘉言已經(jīng)拍手叫道:“那最好不過!”
嘉語掙扎道:“怎么好勞煩十九兄�!�
元祎修笑道:“且不說妹妹這傷是因我而起,便不是,你我兄妹,何須客氣——莫不是妹妹還怪我?”
嘉語:……
她還能說什么呢。
山路顛簸,不宜行車,但是嘉語這會兒倒真希望自己帶了車,至少能把嘉言塞進去,免得聽元祎修一路喋喋不休。
也不管男女大防,也不管山路狹窄,跑前跑后與她們姐妹并騎,一時道:“幾年不見,六妹妹出落得越發(fā)好了�!�
嘉言還沒反應,嘉語先就橫了他一眼。
趕緊改口道:“頭次見三娘,手頭也沒什么可做見面禮的……”
嘉語不等他說完,沒油沒鹽應了一句:“不勞,謝了�!�
元祎修:……
他算是看出來了,華陽對他有意見。
想想也正常,他和皇帝親緣近,和始平王卻遠,幾輩子沒見過的親戚,能有什么感情,頭一回見就受傷……他瞟一眼嘉語左肩,起初聽到動靜,幾乎以為死了人,沒敢出面,要不是阿王自告奮勇,他早一走了之了。
萬幸沒有死人……
連傷都沒多重,甩他這一臉算怎么回事,他也不是有意的,元祎修這心里漸漸不忿起來——說真的,要不是窺到六娘的背影,請他他都不來!六娘……有好幾年沒見了吧,上次見到……是哪個叔伯的喪禮來著?
再偷看一眼,沒有笑,側面只能看到瑩白的面頰鼓鼓的,一點豐潤的紅,濃墨重彩的眉目,睫毛豐盛得像什么動物的皮毛,心里又熱乎起來,湊趣問:“兩位妹妹今兒可有什么收獲?”
問的兩位,眼睛只管往嘉言身上蹭。
嘉言要開口答話,又挨了嘉語一記白眼。嘉言雖然不知道緣故,也看得出阿姐不喜歡十九兄。阿姐這怪脾氣,成日里這個不喜那個可厭的,嘉言心里吐槽,要不是看在她受傷的份上,她才不理她呢。
又疑惑:阿姐到底幾時見過十九兄?
到底沒有作聲。
只聽見她阿姐說道:“收獲甚微。”
四個字就把話頭給截了。
元祎修心里那個萬馬奔騰,忽瞧見前方宅院,他不比嘉語、嘉言出門少,西山他是常來,略一思索,就有了底,說道:“三娘負傷,不宜遠行,我瞧著前面莊子布局嚴整,想來也不是尋常人家,不如我先去探個路,若是可行,再回來在兩位妹妹過去,安頓了三娘,我再去請大夫�!�
這個主意嘉語是不贊成的:誰知道是誰家莊子。
卻甚合嘉言的心意:阿姐這傷,前頭瞧著還不怎么樣,但是這一路騎馬,要迸了傷口……可就哭都來不及。
開口就搶了嘉語的話:“十九兄說得有道理,紫苑——”
“怎么好讓個小娘子出面,阿王,我們上去叩門。”不等嘉語開口,一夾馬腹,一溜兒就去了。
嘉語:……
合著她還喘氣呢,就沒個人過問她的意見?
元祎修是外人,她不好直言責備——反正人都跑了,想說什么也沒地兒說去,嘉言就……就是一盤菜。
嘉語獰笑一聲,一個眼風過去,嘉言忙驅(qū)馬近來,小聲叫屈道:“我這不是為阿姐好嗎!阿姐不想和十九兄一道兒,我看出來了,索性咱們就借住這家,他們還能和咱們住一個院子不成!”
嘉語:……
嘉言小聲又問:“阿姐從前見過十九兄?”
嘉語偏頭看她一眼,含混道:“倒是沒見過,只聽人說起過,十九兄長得……與眾不同�!�
嘉言:……
這話不假,元祎修雖然也是元家人,那卻是滿窩的鳳凰里出了只黑鴇——當然嘉語這么想是刻薄了點,嘉言就厚道多了,最多當他是個奇行種,就算不是雞,但怎么看,也輪不到鳳凰。
要仔細看元祎修的五官,其實也不差——要連五官都沒元家人的影子,估計早被他爹懷疑是隔壁老王的種了——就是膚色黑得奇怪,按說一個公子哥們,洛陽城里嬌生慣養(yǎng),又沒鎮(zhèn)守邊關,哪里來日曬雨淋的機會,怎么就生出這一身黑黝黝的膚色?也是宗室中的不解之謎了。
嘉言道:“阿姐忘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嘉語:……
她這個妹子還和她跩文了……一時正色道:“這人眼神,看得出心術不正。”
嘉言:……
這話也不假:元祎修生就的一雙斗雞眼,當然怎么看人怎么不正了。嘉言心道:我阿姐這看臉的毛病也是沒誰了……這天下,除了宋王,一般人還真壓不住。想一想說道:“阿姐還怪他——”
嘉語搖頭:“他心術不正�!�
嘉言急了起來,苦心勸道:“阿姐何苦無故得罪人呢!這洛陽城里多的是貴人,也不是每個貴人都……”吞掉那句“有宋王的容色”改口道,“十九兄不過長得差了些,失手傷了阿姐——”
“那我問你,你瞧著,”嘉語道:“十九兄與那位王郎君,是誰驚了虎?”
嘉言猶豫道:“我也沒親眼目睹——”
“那我換句話問你,”嘉語道,“如果是王郎君驚了虎,傷到我,你說,咱們那位十九兄,會不會出面頂這個罪?”
嘉言猶豫更深。
嘉語繼續(xù)道:“論身份,是十九兄高,王郎君低,所以無論是誰射中了虎,都該是王郎君出面探看情況沒有錯。我只是想,如果十九兄并無責任,他又何必要出面?他如果要出面,又何來之遲?”
嘉言有些昏頭:“阿姐的意思是說,驚虎的是十九兄?”
“我可沒這么說,”嘉語道,“只是猜測——反正不是十九兄就是王郎君,不會是你我,不是嗎?”
她是以果推因,八九不離十,可惜嘉言并不知道,她聽得腦子直犯渾——這玩意兒簡直比練兵還難,當時負氣道:“那照阿姐的意思,就是十九兄驚了虎,王郎君代他出面,那又怎樣?”——下面人為上位者擔污名,背黑鍋是理所應當,即便元祎修與王政沒有君臣之分。
“既王郎君已經(jīng)出面,承認驚虎是他的過失,我受傷不重,沒有再深究的意思,阿言你倒是想想,他后來,為什么又肯出面了呢?”
“興許就因為阿姐受傷不重?”
嘉語“哈”地笑了一下,不再與她繞彎子,直接說道:“我這人心眼壞,寧肯把人往壞處想,十九兄驚了虎,恐怕一開始未必是想出面,只奈何虎身有箭,箭上有他的標記,才不得已遣王郎君下來,待看到我并無大礙,原本王郎君回去就可以交差,不過……”
“不過什么?”
嘉語說到這里,反而猶豫了,嘉言還小,未必就能懂這世間人心齷齪,然而也只猶豫了片刻,便低聲道:“阿言有好些年沒見過十九兄了吧,又隔得遠,十九兄可未必就知道咱們是誰�!�
“那又如何?”
嘉語道:“方才誰還拿夫子的話來教訓我,怎么這會兒倒是忘了詩經(jīng)。”
嘉言:……
她也就聽人說過一次,半懂不懂,只覺得用來訓她阿姐再合適沒有,所以一直記著,如今她阿姐一口一句夫子,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兒。脫口道:“好了我知道阿姐你讀書多,就不要賣關子了嘛�!�
嘉語瞪了她一眼,不學無術,也就她妹子了。正說道:“我家阿言也長大了——”
前頭兩騎翩翩來歸,元祎修喜笑顏開:“莊子主人不在,留守的家人聽說是公主,十分慷慨,邀我們進去。”
嘉言登時忘了什么詩經(jīng)詞經(jīng)的,笑道:“那敢情好!”她笑得明艷,元祎修又足足多看了幾眼方才戀戀不舍別開目光。
無禮!
嘉語心中恚怒,直問:“是誰家莊子,十九兄沒打聽明白么?”
元祎修猶豫了一下,含混道:“像是……哪位姑姑的莊子?”
“哪位姑姑?”嘉語追問,燕朝幾代皇帝都過世得早,倒是公主郡主縣主鄉(xiāng)主們,一個賽一個的長壽,連姑祖母都還有一堆,姑姑更是不可數(shù)。
元祎修又猶豫了一下:“像是……像是新平姑姑……”
“管是哪位姑姑的,”嘉言急道,“天子腳下,還能害了咱們不成!阿姐你這傷,可不能再拖了,走吧走吧!”
嘉語的馬被她一拽,完全把自己的主子拋在了九霄云外,得得得就直奔上前去了。
嘉語:……
嘉語姐妹縱馬跑了一刻鐘才到,門已大開,管家親自出迎,這莊子大約是公主常來,所以婢子、侍女不少,嘉語因著受傷,也不與他們多客套,直接就被迎了進去,更衣,上藥,重新包扎傷口。
又梳洗上妝,待種種收拾完畢,連翹進來通報,說部曲已經(jīng)安頓好,晚膳也準備妥當,問兩位娘子要不要出席。
嘉言道:“阿姐受了傷,就別折騰了�!�
嘉語不比嘉言常習騎射身體強健,到這時候確然疲倦,但是聽嘉言這么說,打起精神道:“那阿言你留下來陪我——連翹你去,替我謝過主人家�!�
——總不能她就此歇下,讓嘉言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獨自面對元祎修。
連翹一一應了,自出門不提。
休息過盞茶功夫,果然聽見叩門。紫苑開門,領進來兩個提著剔彩蓮塘紋食盒的婢子,皆纖細裊娜,素白對襟上襦,淺綠長裙,斜繡水蓮,一朵白一朵紅,又蝴蝶翩翩,或蜻蜓小憩。
進門福身:“公主、六娘子。”
食盒擱置在案上,一掀開,騰地一條紅龍躍起,隱隱張牙舞爪,怒目圓睜,似要擇人而噬。嘉言吃了一嚇,得虧素來家教嚴明,只面有異色,尚未失態(tài),她心里有些羞愧:怎地這般沒見識。轉(zhuǎn)頭去看她阿姐,她阿姐卻還不如她——她都回過神來,她還在怔忪。
一時心中大慰。
裙上繡紅蓮的婢子見這事態(tài),心里暗叫一聲不好;白蓮尤在賣弄:“兩位娘子勿驚,此物名作紅虬脯,以其形似而得名——”嘉言聞聲細看,果然,卻是用的肉脯,順紋理劈成絲,堆積成云煙,足足一丈之高,之前被壓住,方才盒蓋一開,乍看,可不就是飛龍在天?
“你們主子——”嘉語卻是猛地冒出四個字打斷她,略停一停,“貴主上哪位?”
兩個婢子都料不到她突然問起這個,對望一眼,紅蓮婢子小心翼翼道:“敝主彭城長公主�!�
“什么?”嘉言失聲道,“不是新平姑姑嗎?”
紅蓮婢子仍是那個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生怕喘氣大了,吹倒了兩位貴客:“兩位娘子……聽誰說的新平公主?”
“十九——”嘉言一句話沒出口,被嘉語按住。
這時候追究,根本毫無意義,元祎修一句誤聽就可以敷衍過去。這個小人!滿洛陽都知道她和蕭阮的尷尬事,偏還誆她進彭城長公主的莊子,如今人家好酒好菜地招待著,她要拂袖而去,卻是失禮。
嘉言也反應過來,眼見得她阿姐面色煞白,也不知道負傷失血還是氣得,對元祎修的觀感登時跌入到谷底。
反而嘉語鎮(zhèn)定下來,自嘲地想,她早該想到,這食盒,這婢子裝束,無不是南邊風物,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紅虬脯——她從前就嘗過這道佳肴,味美非常,當然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原是蕭阮偏愛。
——這莊子不但是彭城長公主的,更有可能,恐怕根本就已經(jīng)給了蕭阮。
那剩下的問題無非就是,蕭阮在不在莊子上,以及蕭阮知不知道她來了。嘉語皺了皺眉,這時節(jié),蕭阮不在西山的可能性實在不大,以他的身份,這樣好的機會,怎么能不陪著皇帝,一窺燕朝虛實。
既然在西山,莊子里這么大動靜,下面人哪里敢擅專,只怕眼前這道紅虬脯,根本就是他一手安排——要不就是蘇卿染。
和蘇卿染比起來,沒準蕭阮還好對付一點。
嘉語心里想這些事,眼睛也沒閑著,往食盒里一看,菜式并不算多,難得精致:描金珊瑚紅瓷盤裝的鯉魚鲊,羊羹盛在雨過天青色海碗里,濃香撲鼻,魚羊為鮮,也算是深得食中三味;又纏絲白瑪瑙盤裝的石榴,一粒一粒皎皎如珍珠,一碟子扁米粣,最后還有玉露團,皚皚如雪山,卻一一雕刻出庭院,假山,水榭,細看芭蕉,海棠,竹林歷歷,在回廊里可以看到的湖,湖里蓮葉脈脈,如風起。
這不是蕭阮金陵舊居嗎,去年秋后,別枝樓畔,他們曾說起。
看到這里,嘉語哪里還吃得下,只沉聲吩咐道:“你們下去,等用完了,我自會囑連翹送出來�!�
紅蓮婢子道:“不敢勞煩連翹姐姐,我們就在外候著,公主搖鈴,我們就進來服侍�!�
嘉語想說“我無須你們服侍”,最后也沒有出口,擺擺手,讓她們下去了。
剩下姐妹倆。嘉言一時氣惱,脫口道:“十九兄怎么可以這樣!阿姐先前說他心術不正,果然不正!”
嘉語不說話。
嘉言猶豫了一會兒,試探著問:“要不……阿姐,我們明兒一早就走罷,也不和那個家伙打招呼了……”
嘉語搖頭道:“到明早再說。”
嘉言:……
她阿姐是氣懵了嗎,今兒天色已晚,用過晚膳她們就該歇下了,怎地聽這口氣,今晚還會有事?
嘉語是有苦說不出來:今兒晚上當然會有事——嘉言看不見,她卻看得真真的:玉露團上,櫻桃點綴成兩根手指的模樣,連那指甲上的蔻丹,都是比著她來的——難得他看得仔細。
——她當初答應過的他的三件事,如今可還只提過一件呢。
賀蘭袖如今如何了她心里也沒底,而這第二件,又會是什么?
嘉語食不知味地用了些吃食,嘉言倒是又詫異了一回:這紅虬脯味道實在不錯。暗搓搓地可惜,要換了別個,她軟磨硬纏,沒準能要到方子,偏偏是彭城長公主,對這位姑姑,她心里著實怵得很。
姐妹倆相對無言用過晚餐,各自回房。
到亥時正,連翹進來道:“有個叫阿蓮的婢子在外頭說要求見姑娘,姑娘……要不要見?”
“見�!奔握Z語氣平平,她知道連翹是顧慮天時,她不知道她沒有選擇。
連翹會意,也不多問,只點起燈,服侍嘉語好穿戴起身。阿蓮就是送晚膳進來的紅蓮婢子,這時辰再來,神態(tài)比之前更為恭謹,視線一直垂著,不與嘉語交匯。
嘉語問:“這么晚了,貴主有什么事找我?”
阿蓮應道:“奴婢不知道�!�
“那你來做什么?”
“奴婢來請娘子隨奴婢去一個地方�!�
“如果我不去呢?”
“奴婢不敢勉強娘子,”阿蓮的聲音壓得更低,“敝主說,請娘子隨奴婢走這一遭,就是娘子為他做的第二件事�!�
嘉語:……
想是她的反應,都在他意料之中,所以這婢子只需一板一眼,有問必答。卻不知道他強邀她去,所為者何。還是有關賀蘭袖的婚約么?她既已經(jīng)應下,就是她的事了,他何至于這樣三番兩次催問?
他如今就這么……厭惡袖表姐?
嘉語心思流轉(zhuǎn)了這片刻,再開口便是:“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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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殿下錯愛
走了約莫半刻鐘,
近湖,還有十余步,遠遠能看見泊在岸邊的畫舫。
阿蓮止步:“敝主在舫上�!�
嘉語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垂著頭,
每句話,每個舉動都恭謹?shù)眠^分,但是她也知道,
這恭謹純粹是因為蕭阮。蕭阮總有讓人死心塌地的本事,
這么巧,
賀蘭袖也有,
嘉語笑了笑,
伸手道:“燈給我!”
阿蓮遲疑了片刻,往湖里看了一眼,一聲笛響,
她將手中琉璃燈盞交給了嘉語。
嘉語提燈凝神看了片刻,湖心里夜霧朦朧,畫舫上并沒有人的影子,
只能透過畫舫的窗,
看見眸光里的水波蕩漾……興許是錯覺,興許只是月亮的影子。
...................
“這個莊子名義上雖然是長公主所有,但其實很早,長公主就將它贈與了我的父親�!奔t泥小火爐微弱的光,
茶煙裊裊,
沖淡深秋夜里的寒氣。蕭阮穿銀灰色絲質(zhì)的長袍,
散披著發(fā),閑適得像在臥房。
這樣見客無疑是失禮,然而嘉語心里有種更古怪的感覺——便從前,在他與她的臥房里,他也沒有過這樣的姿態(tài)。
這姿態(tài)里的風流艷光,是她不能直視。
“……后來我來了洛陽,父親便將它給了我。我接手之后,一草一木,都沒有動過。”
嘉語沒有應聲,蕭阮并不在意,他知道她在聽,在很認真地傾聽,這就夠了:“我每次來這里都會想,那些年里,長公主與我父親的相遇,是明知道使君有婦,明知道他心系故國,以長公主的尊榮,為什么還要下嫁�!�
他凝視的也許是火光,也許是火光里的茶煙,但是嘉語總覺得他的目光穿過火光,穿過茶煙,筆直地指向自己。
嘉語問:“為什么?”
以一種附和的口氣。他想要她問,所以她問了,然而其實,她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她雖然沒有見過當初的宋王,但是蕭阮這等容色,想必不會全部繼承于他的母親。長公主也是人,食色性也。
想到這里,心里一動:他不會是想用美男計吧。
面上不知怎的有些燒,就聽得蕭阮輕笑一聲:“長公主決心為我向令尊求娶。”
嘉語幾乎是下意識脫口道:“阿言還小……”
不不不,不對,是阿言絕不可能與他做平妻;還是不對,以始平王妃對嘉言的寶貝程度,怎么會容嘉言嫁給這么一個破落戶——今兒這什么運氣,怎么一個兩個的都打她妹子的主意!
但是話出口,蕭阮失笑:“怎么會是六娘子……母親要為我求娶的是你,三娘�!�
嘉語腦袋里嗡地一聲,響了很久,眼前的人,眼前的燈,才又慢慢清晰起來,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啼笑皆非。
從前她倒貼上門,彭城長公主看不上她,看上嘉言,最后成了親,方才不得不認了;這一世……無論如何,與賀蘭比起來,她要光鮮不少,又因著平妻的緣故,不敢打嘉言的主意,反而認定了她。
無非她名聲有瑕疵,才會成為這個退而取其次的次。
嘉語嘆了口氣。蕭阮親自執(zhí)杯,為她加滿了茶,嘉語舉杯淺啜,澀香滿口:“好茶�!彼潜比耍貋矶囡嬂�,蕭阮并非不會體貼的人,他不體貼,只是不肯,并非不能。嘉語道:“殿下為何不反對?”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蕭阮挑一挑眉,“但是三娘,你當知我心許你。”
嘉語:……
聽到原本是自己的臺詞,被對方搶了,嘉語心情很復雜,然而出口卻是:“你說過不為難我!”
“我是說過�!笔捜钌裆镆唤z惘然,他是說過,那時候他以為來日方長,他還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慢慢說服她,誰知道蘇卿染自作主張……回京之后種種,如疾風驟雨,猝不及防。
他幾乎以為沒有轉(zhuǎn)機——但是彭城長公主肯出手,那又不一樣了。
“殿下何以食言?”
蕭阮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淺飲了一口酒。她杯中的是茶,他為她煎的茶,留給自己的是酒,醇酒入喉,火一般燒了起來,仗著這酒意,他方才敢于把這一切攤開在她面前:“這里只有我與三娘,再沒有第三個人,我有話,想要與三娘說�!�
嘉語道:“殿下但說。”
“我說不難為三娘子的那個晚上,曾經(jīng)想問三娘子,是當真很厭惡我么?”
嘉語:……
這句話,其實他不必問,也該知道答案,她與他曾共生死,如是厭惡,這一路上,有無數(shù)的機會辜負和背叛。
“三娘大約覺得我不必問,我也這么覺得,”蕭阮再喝了一口酒,酒味越發(fā)醇厚,“不必問。所以后來我問的是三娘,你當真很害怕嗎,三娘子說是,因為那個夢,因為夢里我南下,夢里我與賀蘭娘子有染,但是我想,三娘最害怕的,還不是這個�!�
嘉語垂了眼簾,心里驚駭,一浪高過一浪,她早該想到,有些事,他遲早會猜到。
“所以今日,我想就三娘害怕的事,給自己做個辯解�!�
辯解是沒有用的,嘉語想,那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她沒有報復的心氣,因為她知道對手的強大,知道命運的可怕,所以只想避開,避開所有可能導致那個結果的人、導致那個結果的事。
“三娘最害怕的,該是我會借始平王與世子之力南下,一旦事成,始平王與世子必然深受其害,甚至像三娘夢中一樣,”蕭阮吞掉“家破人亡”四個字,點到為止,“如果我說我不會,三娘你信么?”
“不信�!奔热辉捯颜f開,嘉語也不客氣,這不是客氣的時候,“殿下應當知道,其實殿下的機會并不太多�!�
“如果天下承平,三娘說我沒有機會,我認,”蕭阮眸色里染了酒色,“不過如今,三娘當真覺得天下承平?”
嘉語:……
別的不說,就她知道的,今年天氣反常,到入冬開春,柔然糧草不繼,定然南侵;邊事也就罷了,怕的是朝中太后與皇帝繼續(xù)明爭暗斗,隨著皇帝年歲漸長,太后與皇帝的勢力此消彼長,遲早到旗鼓相當?shù)囊蝗�,太后再壓不住皇帝,也就再壓不住朝政,到時候天下亂局,必不可免。
所以蕭阮這句話,讓她默默又喝了一口茶。
便是戰(zhàn)起,除非南下,否則蕭阮要插手軍中,談何容易?
“我得到消息,蜀中天災,就在明年春夏之際,我皇叔定然南下,”蕭阮說的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金陵空虛,洛陽帝后有隙,太后求穩(wěn),陛下要親政,三娘你倒是想想,圣人會從哪里開局?”
嘉語腦袋里再嗡了一聲,金陵空虛,對皇帝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古天子,沒有不熱衷于開疆拓土的,更何況戰(zhàn)事對天子尤為有利——一旦開戰(zhàn),必有戰(zhàn)損,一旦戰(zhàn)損,就有機會安插私人。
是忠于太后還是忠于皇帝,對于朝臣來說,總是個問題。
而無論誰當政,燕朝對南用兵,蕭阮是個繞不過去的人選——不然燕朝養(yǎng)他們父子十余年,許以公主,許以高爵厚祿,所為者何?
蕭阮看到嘉語目中震駭之色,忍不住微微一笑,她能聽懂,他就知道她能聽懂——他承諾不利用她的父兄,是明明白白告訴她:我娶你,只因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與你背后的家世、權勢,全無干系。
“這是第一件,第二件,”蕭阮道,“賀蘭娘子。三娘怕我與賀蘭娘子有染,如今賀蘭娘子……三娘已經(jīng)知道了,不,我不會娶她�!�
“不!”嘉語急促地應了一句,“如果蜀中災而不亂,或者吳主能忍住不用兵,又或者吳主能在太后與陛下決斷之前平蜀呢?”
“那就要看太后與陛下決斷得夠不夠快了�!笔捜畹溃叭绻艺f,我會第一時間促成兩宮決斷,三娘又信不信?”
嘉語心念電轉(zhuǎn),蕭阮避開前面兩問,想是甚有把握,莫非已有布局?而第三個可能——要促成皇帝對南用兵不難,難的是太后;太后并無進取之意,除非……
“這是殿下要我做的第三件事嗎?”嘉語手足冰涼,她想到了:如今朝中,能說動太后出兵的人,非鄭忱莫屬。
“不!”嘉語叫道:“殿下答應過我,不會提過分的要求!”
“這個要求過分嗎?”蕭阮奇道,“便鄭侍中不出手,出兵與否,時機上來不來得及,也在五五之數(shù)——三娘是害怕我南下嗎?”
嘉語不作聲。她怕,她當然怕,理智上她知道她不該怕,就算蕭阮順利南下,要從吳王手中奪回皇位,要安撫上下,經(jīng)營勢力,到能夠打起一場傾國之戰(zhàn)……那可都不是短時間能完成。
至少到從前她死為止,南方對北方,都沒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
更別說開戰(zhàn)……那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了,十年之后,如果她還活著,照正常的人生軌跡,她早該成親生子,他也早該忘了他,便是他一統(tǒng)天下,他與她,仍是永不相交的人生,又有什么可怕的。
總不成,堂堂一國之君,還會留戀十年前的是非,還會對他人的妻子戀戀不忘,——她不認為自己有這個魅力。
她并沒有掩飾神色中的變化,蕭阮看得清楚,唇邊一朵笑,狡黠:“三娘還是對我沒有信心——放心,這不是第三件。”
嘉語:……
放心個大頭鬼,這都不是第三件事,她是真不知道,第三件會出什么幺蛾子——要和今晚一樣,只需她走一趟也就罷了,不然,她還是早點賴掉的好。嘉語松了口氣,說道:“既不是,殿下就不該與我說這些�!�
“我想與三娘坦誠相見�!笔捜畹馈_@確實是他人生中難得的坦誠了,坦誠得不亞于他們從洛陽到信都逃亡的那一路。
嘉語想一想,舉杯道:“殿下錯愛,三娘愿以水代酒謝過。”
雙手捧杯,一飲而盡,然后道:“但是殿下有沒有想過,即便長公主有此謀劃,我父親顧念我的心意,未必會答應�!�
蕭阮臉色變了一變:“三娘……還是不愿意么?”
“是,我不愿意�!�
“我不明白�!�
“殿下無須明白�!奔握Z強硬地回答。
蕭阮握住酒盞,怔了一怔,他原以為,她與他之間的心結,無非就是這些,他放棄了通過婚姻牟利,他想一生一世好好待她,就好像傳說中的許多佳偶一般,從最初到最后,從青絲走到白頭。
卻原來……她還是不愿意嗎,他做的種種,她都不稀罕嗎?明明她那樣喜歡他,他還記得她的那些目光,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如今,她也不肯抬頭看他,到底這之間還有些什么?他不知道。
也許就如她所說,他無須明白,日后……成親之后,他有大把的時間來明白。
蕭阮于是嘆息一聲,說道:“然而三娘你也要明白,如果長公主決心要做一件事……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能做成的�!�
彭城長公主在宗室中頗有影響力,嘉語是知道的,卻問:“殿下為何不反對?”話又繞了回去。
“我心許三娘子。”蕭阮認真地回答,就和方才一樣。
嘉語:……
“以殿下人才,何至于娶一個并不愿意的女子?”嘉語是真不明白了。
“我心許三娘子,我知三娘也心許我�!�
嘉語:……
她能掀桌嗎?
“如果不是呢?”嘉語強忍住掀桌的欲望。
“如果不是,三娘為何不抬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這句話?”要說蕭阮一點失落都沒有,那是不可能。只是世人都道男子多情,女子癡心,他根本不相信,她會對他心死。
抬頭……看他的眼睛……那是她從前的魔咒,理智上她覺得她應該抬頭來,定定看住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臉,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我已經(jīng)不再心儀殿下�!比欢荒�,她不敢,她害怕。
死過一回……死過幾回,她仍然害怕,她害怕直接面對他,悖逆他。
于是良久,只能苦笑:“殿下失算了,我說不愿意與殿下為妻,是真心實意,殿下有蘇娘子,我并不想與任何人共事一夫,表姐不行,蘇娘子也不行;殿下今晚與我說的話,除了提醒我說服父親拒絕長公主之外,不會有別的用處�!�
蘇卿染……蕭阮怔住,是了,蘇卿染對他從來不是問題,或者說,對天下大多數(shù)男子,都不會以為她是問題。然而對嘉語,或者對天下大部分女子,蘇卿染這樣一個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問題。
人的命運這樣悲哀,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遇見什么,當時的救命稻草,最后壓倒了你的余生。
然而那并不是任何人的錯。
嘉語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不歡而散,好像她和蕭阮很少有盡歡而散的時候,溫情都在從洛陽逃亡到信都的一路上耗盡。
如果她不是死過一次,如果她是第一次遇見他,也許她能享受溫情和愉悅的時光。然而第一次她遇見他……嘉語苦笑,她能記起的從前,她記得的,她記得他并不愛她。
你看,人生總是這樣,你不能指望魚與熊掌兼得。
畫舫靠岸,一盞燈,點在窗口,嘉語上了岸,還回頭看一眼,蕭阮也在看她,太遠了,遠得如星辰渺渺。
阿蓮也不說話,提著燈,在路口等著,等她說:“走吧。”才又上路。一路上靜得很,草木蕭蕭地拂過腳背,深夜里,總有些沙沙的聲音,不知道是什么蟲,或者是月光和星光落下來時候的動靜。
“三娘?”一個詫異的聲音忽地響起,聲調(diào)上揚——元祎修。
他怎么在這里,嘉語心里閃過的念頭,她想要回頭看一眼,不知道蕭阮有沒有移走窗口的燈,但是還是按捺住了,只低頭道:“十九兄�!�
“我剛剛才聽說,這莊子原不是新平姑姑的,而是彭城姑姑所有,又轉(zhuǎn)贈了……宋王,”元祎修笑吟吟道,“宋王……我恍惚記得,像是去年秋冬,他和三娘的表姐訂了親,可有此事?”
他原本也沒指望真能抓到嘉語什么把柄,只想著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堂妹一個教訓,出口氣,卻不料這么巧,竟聽說宋王在莊子上,也就抱著僥幸的心理出來溜達溜達。
誰知道——
夜會表姐的未婚夫,嘖嘖,華陽還真是個不顧臉面的,這一下,算是把之前種種傳聞,都坐了實,看她怎么狡辯!
眼見得提燈的婢子面色發(fā)白,嘉語也果然舉止露怯,元祎修笑得越發(fā)得意:我讓你擠兌我、我讓你在小美人面前擠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