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皇帝的金帳距離始平王并不太遠,如果皇帝點燈,從這里就可以看見,眼下還是全黑,沒有燈,也沒有驚叫聲。
而始平王不在帳中——負責調度秋狩的始平王不在帳中。如果父親是奉皇帝之命回城也就罷了,就怕……不是,嘉語想道。
嘉言卻想:出事了,阿姐說得對,就是出事了!如果父親在會怎么做。父親當然不會束手就擒,父親會——
嘉語翻身起來。
“阿姐——”嘉言驚道。
“幫幫我!”嘉語這句話是對連翹說。
連翹和紫苑已經被驚醒,正慌不知所措,猛地聽到嘉語發(fā)號施令,齊齊松了口氣。連翹要去點燈,嘉語制止了她:“先過來,給我穿盔甲�!�
盔甲?連翹一怔。走近去,接過來,手一沉——這卻不是姑娘的騎裝,心里又是一驚,不過她到底年歲較紫苑幾個要長,驚歸驚,并不出聲,只是她素日見得少,幾番幾次卻扣不上。
嘉言看得不耐煩,喝道:“你走開,我來!”
“好了�!奔窝哉f。
嘉語與嘉言耳語幾句,又吩咐道:“連翹,紫苑,你們倆去點燈,燈點得越多越好……”
紫苑還在遲疑,連翹已經遵命行動——對于嘉語的命令,她是從來不敢打折扣的。
嘉言也在遲疑:“阿姐——”要知道,這燈一點,四面八方不知道身份的夜襲者可就都沖這里來了,她阿姐這點功夫,不夠看啊。
嘉語道:“這可是阿爺的營帳�!�
嘉言反駁說:“阿姐又不是阿爺�!比绻前斣�,她自然不用擔心。
“可是有你我在,”嘉語微微一笑,“難道能墮了阿爺的威名?”
輕描淡寫,嘉言卻是豪氣頓生:雖然父親不在,兄長不在,但是她在啊。這不就是她一直盼著的機會嗎,她練了這么久的兵,和男人一樣在校場上摸爬滾打,父親和兄長溺愛她,允許她像別家兒郎一樣有自己的部曲,難道事到臨頭,她還要像那些養(yǎng)在深閨的小女子一樣怕東怕西?
阿姐都不怕,她怕什么!
這個念頭讓她的血液沸騰起來,竟是雙足一并,抱拳道:“那我去了!”
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始平王的營帳里里外外,竟然亮了近百盞燈,整個西山頭最亮的就是這里了。嘉語大刀金馬坐在胡床上,她穿著父親的盔甲,整張臉都埋在兜鍪里,乍一看,可不就像是始平王?
混戰(zhàn)中的將士猛地看到明燈,登時有了主心骨,諸隊主、幢主、軍主更紛紛派人來討要軍令。邊時晨和安德手執(zhí)火炬,一南一北號令而去,說的是:“各地將士原地待命,有擅離職守者,斬!”
血淋淋一個“斬”字砸出來,震得各處將士都呆住了:這國難當頭,正合該各處郎官奮勇爭先,殺敵護駕,怎么反而讓他們原地待命——這要皇帝有個好歹,是他始平王賠呢,還是他始平王賠?
便有人嘀咕道:“始平王這是怕誰搶了他救駕的功勞嗎?”
有人干脆就鼓噪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原地待命,兄弟們,跟我——”一句話未完,迎風而來刀光一閃,頭顱已經被提了起來,安德高踞馬上,大聲喝道:“原地待命——擅離職守者——斬!”
“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原地待命——”
“擅離職守者——擅離職守者——擅離職守者——”
“斬——斬——斬——”
輪番轟鳴過,熱的血這才噴薄出來,鮮紅。
這一刀,比什么都有說服力。
安德、邊時晨領隊所過之處,人人束手,不敢異動。而燈也一盞一盞陸續(xù)亮了起來。嘈嘈的金戈交擊聲,腳步聲,慘叫聲登時就少了大半,仍零星響起,在黑夜里,靜夜里,聽起來格外瘆人。
“不知道死了多少兄弟�!庇腥擞嬎阒�
“這要有賊人驚到了圣人……”也有人幸災樂禍,“看他始平王如何收場。”
這些念頭,不但將士們在想,隊主、幢主、軍主們在想,各帳中貴人在想,嘉語也在想。她不知道這樣做對或者不對。父親沒有露面,這西山上數萬將士會不會從命,安德與邊時晨壓不壓得住場。
還有嘉言……嘉言此去,能不能及時剿滅入侵者。
然而命令已經發(fā)出去了。所謂軍令如山,對與錯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堅持到底。她既不能問詢左右,也不能走出去視察結果,她只能坐在這里,以一種如山的姿態(tài),挺直背脊……再直一點。
不能墮了父親的威風……她是這樣和嘉言說,也這樣和自己說。
于是始平王軍帳之中,所有人都肅然而立,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燈火打在每個人臉上,每個人眼睛里,煞氣凜凜。
不時有幢主、軍主進帳來繳令,嘉語只管端坐,幢主、軍主懾于始平王的威名,倒也不敢啰嗦。
但凡事都有例外——就好比,碰上一般將士,乃至于隊主、幢主,敢不從軍令,安德、邊時晨就敢一刀削過去,但總有他們不敢削的人,仗著部曲,橫沖直撞,直闖到軍帳里來,大聲嚷嚷:“放開我——我是來護駕的!”
邊時晨喘著粗氣松手,元祎修落地,先自冷笑一聲:“始平王叔好大威風!”
嘉語背脊雖然還挺得筆直,心里已經開始叫苦。雖然之前就料想過或許會有人鬧事,但是誰鬧事不好,偏偏這人!元祎修的性情,往好里說是還有血氣,往不好里說,就是窩里橫、愣頭青。
還欺軟怕硬。
要讓他知道這里坐鎮(zhèn)的不是父親是她,還不頭一個就嚷嚷出來——之前把她往彭城長公主的莊子里誆,就沒安什么好心。
然而這當口,誰能壓得住他?嘉語的臉藏在兜鍪里,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緩緩抬手,對守在身側的安平低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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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閑敲棋子
“王叔有話,
為什么不直接與我說,卻要個奴才傳話?”元祎修又叫道。
這胡攪蠻纏,難不成有人與他通了消息?嘉語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幾乎要出聲把安平叫回來,
但是最后也沒有。
所有出口的話,都不要反悔——越是緊急,越不能反悔,
你動搖,
所有相信你的人都會動搖;你反復無常,
所有跟隨你的人都會反復無常。有人曾教她這些……如果他在就好了,
嘉語幾乎是軟弱地想。
安平已經走到元祎修跟前,
說道:“奉王爺令,小人有幾句話想要問鎮(zhèn)東將軍�!�
元祎修哼了一聲,雖未言語,
態(tài)度上已經很明顯,那就是:就你也配來問我?
安平恍若未見,只道:“鎮(zhèn)東將軍可是對圣人有不滿?”
元祎修原是想好了不理這個奴才,
但是安平開口就是一頂天大的帽子,
由不得他不理,當時應道:“王叔何出此言?”
這廂說話,眼睛仍緊緊盯住嘉語,心里想的卻是:那人說始平王不在軍中,
是賊人假扮,
我先前還不信,
如今看來,卻是假不了了——他首先就叫大伙兒原地不動,違者斬首,如今又不肯與我說話,定是怕被我識破。
待我來撕破他的假面具!
一念及此,竟不等安平回話,猛地躥了過去,大聲質問道:“王叔要教訓侄兒,何不親自教訓,卻要假奴才之手?”
幸而只躥前一步,已經被安平攔下:“大膽!鎮(zhèn)東將軍這是要咆哮軍前么!”
饒是如此,嘉語手心里已經驚出一手冷汗來:嘉言之前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要說武力值,她實在太不夠看了。
元祎修雖然立功心切,也知道咆哮軍前罪名不小,稍稍后退,仍叫道:“王叔教訓小侄,是分所應當,但是這個奴才憑什么!”
兜鍪背后,嘉語面無表情掃過元祎修的臉,燈光這樣明亮,越發(fā)照出他黝黑的肌膚凹凸不平:誰指使的他?這個蠢貨!怎么就這么容易給人當槍使,從前如此,這一世還是如此!不成!她須得……須得拖延時間。
安平請示的目光已經看過來,嘉語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安平手下一重,元祎修殺豬般尖叫起來:“你——”
“王爺這帳中……好熱鬧啊。”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嘉語一愣:要命,他怎么來了。
石青袍子,袍子上銀線精繡一朵一朵的蓮花,隱隱。
墨色瞳仁只一掃,大半個軍帳里肅然無聲——原本就沒什么聲息,被掃了這一眼,越發(fā)出不了聲,連呼吸都調得淺了,怕沖撞了這玉一樣的人兒——特別在元祎修的襯托下,越發(fā)容光如玉,豐神俊朗。
嘉語想撫額:這人最近真有點陰魂不散啊。
和他比起來,沒準元祎修還是個好對付的。心里正愁,卻聽他說道:“這不是十九郎君嗎?”
不稱“鎮(zhèn)東將軍”,直呼十九郎,是親近的意思,元祎修很有點受寵若驚,一時竟連疼痛都忘了,拱手應道:“宋王殿下�!�
蕭阮微微一笑,說道:“十九郎君是來請戰(zhàn)?”
元祎修原待要說自個兒是來護駕的,只不知怎的,被這人笑盈盈看住,竟只能點頭,再說不出多余的話來。
嘉語:……
媽的這個世界上,人長得美就是占便宜。
蕭阮笑道:“早聽說十九郎君英武,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今兒這事,在圣人意料之中,圣人已將禁軍托付與始平王,十九郎君千金之軀,大有可為,不必以身犯險。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輕描淡寫,既捧了元祎修,又捧了皇帝與始平王,個個意見高明,勇武無雙,最后話鋒一轉,卻是勸元祎修不要鬧事。蕭阮不僅風姿怡人,能言善辯嘉語一向是知道的,卻還是頭一次見識。
罷了,便沒有這項技能,只要是他開口,愿意聽從的人也是大把,嘉語幾乎是挫敗地想,這叫老天爺賞臉。
話到這里,蕭阮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遠遠眼波一轉,仿佛春水蕩漾。嘉語臉藏在兜鍪中,仍雙頰發(fā)熱。蕭阮又笑道:“圣人怕王爺長夜無聊,特遣了我來陪王爺下棋,王爺可愿意賞臉?”
嘉語:……
莫說對弈了,就蕭阮那雙眼睛,一旦走近,她非露陷不可。然而這當口,倉促間,哪里有什么借口拒絕。
眼看著那人一步一步走過來,燈光里,他每一步都像是能濺起無數的漣漪,光的漣漪,直濺到臉上,嘉語簡直恨不能掀開兜鍪擦一擦臉——當然并沒有。安平的眼神動了一動,如果嘉語示意,他會上前攔住他——雖然未必攔得住。
嘉語沒有動。她很清楚,元祎修雖然被蕭阮三言兩語安撫住,但他沒有走,他仍留在這里,等著看她的真假——隨時可能被蕭阮揭穿的真假。如果一定要有人上前來探看,那還是蕭阮吧。
他不會戳穿她,她知道。
她手心里攥出汗來,這個信念就如逆風執(zhí)炬,她不知道為什么要信,她竟然能信任他,她詫異地想。
空氣是凝固的,在他與她之間,濺開的燈光,濺開的燈花,靴子就停在她的眼底,他像是笑了一笑。她的目光沒有抬起來,太重,自那天夜里,前日畫舫上見過之后,他的目光太重,他的好意太重。
奈何這一刻,再重,她也不能不受著。
略點了點頭,棋盤已經在面前擺好,并沒有假手他人,蕭阮沒有帶隨從過來,許是倉促起意,她想。
“與王爺對弈,實在不敢大意,容我先手!”蕭阮笑吟吟地說。
啪嗒!
嘉語抬起手,安平的心跟著抬了起來——三娘子的手可不是王爺的手,這手一伸出去,鎮(zhèn)東將軍也就罷了,宋王那頭,是無論如何都瞞不過去。
纖長兩根手指,從沉重的盔甲里伸出來,白指黑子,淡粉色的指甲,蕭阮的睫毛密密壓著眼眸,汪著一汪夜色的眼眸,也壓著心里的歡喜:你看,他總能找到機會,他總能找到機會讓她無法拒絕。
“啪嗒!”黑子落定。
元祎修覺得無趣起來:安平劍拔弩張地守在這里,前頭宋王已經和始平王下起棋來。以宋王的口碑,他倒不至于懷疑他與賊子勾搭——他母親還在城里呢,他又不傻。難道是那人騙他?
可為什么、為什么始平王卻叫所有人原地待命?那不是給賊子大開了方便之門嗎?
隱隱騰起的火光,廝殺的聲音,血腥的味道,都雜在風里,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吹得帳幕瑟瑟地響。
營帳里的燈映著營帳里每一張面孔,巋然不動。
蕭阮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從里間傳來:“……從前看書,說到古人臨危不亂,只當是寫書人夸張其事,今兒見了王爺,方知世間確有其人�!�
什么叫臨危不亂,這姓蕭的拍起馬屁來,也是了得。元祎修心里鄙夷,卻豎起耳朵細細聽去。
“始平王”像是回了句話,聲音太輕,隔得實在又遠,竟是聽不分明,只聽見蕭阮笑道:“圣人秋狩,是何等大事,王爺布防,又何等謹慎,便有賊子混進來,也不過幾十一百,仗著夜色掩護,方才顯得聲勢浩大……”
元祎修心道:好像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只有咱們自己亂了,混戰(zhàn)起來,才會不可收拾,”蕭阮侃侃說道,“所以王爺傳令各處點燈,原地待命,敵我分明了,那些跳梁小丑,又還能有什么作為——”話至于此,偏頭一笑,“可惜了十九郎,竟無用武之地。”
原來……竟是這樣,元祎修也并非全無見識,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那人說始平王是假的,說始平王是賊子同伙……如今想來,始平王行事雖有可疑,這道理卻是對的。那么那人、那人到底什么用心?
蕭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王爺何必謙虛,王爺處置得當,圣人也是夸的,就是見了王爺游刃有余,才命我來,與王爺解悶兒�!�
元祎修心里有點堵:他如今卻被晾在這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頭始平王要與他計較起來……他心里開始發(fā)慌。
嘉語心里卻定了:他果然是來幫她的。她一直沒有開口,他就自個兒一唱一和,偏還能嚴絲合縫,自圓其說。
“啪嗒!”又落下一子,這個人情,她欠定了。
“不過,恕我多嘴,”蕭阮又道,“王爺的布置,也并非沒有疏漏�!�
嘉語目光微抬。
蕭阮笑道:“王爺各處都布局嚴謹,怎么華陽公主、六娘子與賀蘭娘子下榻之處,反而疏忽了?”
嘉語一驚,她自然知道他這話里“華陽公主、六娘子”是假,“賀蘭娘子”是真——他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父親不在營中,這發(fā)號施令的是她不是父親,莫不是他之前就去探過她的營帳?
疏忽?
不不不,不可能有疏忽。她和嘉言雖然人不在帳中,侍衛(wèi)并未裁減,人手是夠的,哪怕真有賊子沖營,那么蕭阮……是起了她之前類似的心思,想要趁這個機會,給賀蘭袖以致命一擊?
讓賀蘭袖趁亂……死于賊人之手?
嘉語看著指尖黑子反射出凜凜的光,不知道該駭笑,還是該駭笑:她可是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從前她是天子遺孀,蕭阮明知道她與她的關系,仍與她通奸,可見是有情,這一世,他卻想要她的命?
如果賀蘭知道了——如果她還有機會知道的話,會怎么想,她還想做他的妻子嗎?為了皇后的頭銜,為了有朝一日,站在最后的勝利者身邊,與他并肩俯視這個天下,她會愿意冒著枕邊人想要她死這樣的風險嗎?
嘉語無聲無息地笑了:“那么,宋王殿下有沒有幫我補上這個疏漏呢?”
蕭阮眼波流轉,看住棋盤對面的少女。
整張臉都在兜鍪里,她父親的盔甲,比她整整大了三個號,背脊挺直,直得像一桿標槍。方才他走進來的時候,她的目光還鋒利如刀刃,到他走近,反而放松下來,靜下來,靜得就像深夜里的湖水。
她信任他。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如果不是信任,怎么問得出這句話。
嘉語被他看得忐忑,她想她大約是被他之前的舉動蠱惑了,以為坐在她對面的,是她可以信賴的人——然而并不是。他們之間,并沒有親近到足以同謀殺人放火,何況要殺的,還是他的未婚妻。
也許她該岔開話題——
這一念未了,蕭阮的眉揚了起來,猛地長袖一拂,“叮叮當當”,白玉棋子散落一地。
“宋王——”嘉語心里想就算是對她有不滿,也不必掀桌吧……然而才說了兩個字,風聲已至——
嘉語也不知道哪個更快——是箭,還是蕭阮,“叮!”破空而來的長箭釘在棋盤上,長箭穿過棋盤,長箭擦著什么過去,被撲倒在地的人抬眸看時,箭就插在帳篷上,箭羽嗡嗡嗡直顫。
只差一點點……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語想起這個“又”字來。照理來說,這樣聲勢浩大的夜襲,不該是沖著皇帝去的嗎,她算是哪個牌名上的人物,當得起這樣一場謀劃?無非是被殃及的池魚。
柔軟的絲綢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頭頂的光,是蕭阮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間,有極淡雅的香,像是墨香……上次他們距離這么近的時候,都滿身污漬,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為什么說又。
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語灰頭土臉打了個滾,這時候才知道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聽得鎧甲鱗片摩擦,嘩啦啦直響,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說得對,她平日里就該多習騎射。
明知道亂世在即……這該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聽得“叮!”、“叮!”、“叮!”、“叮!”一連串的響,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個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動,該死,到底來了多少人!該死,她就不該把部曲都交給嘉言!
如今這營帳里剩的不過是些撐場面的仆從,哪里當得起什么用,就連安平……安平都被派去應付那個該死的元祎修。到第三批箭支如雨急下才有人反應過來,營帳中陷入到更深層次的混亂。
大約是他們也在疑惑,為什么……為什么始平王不拔刀?
有人發(fā)號施令,有人往這邊跑,也有人往門外沖,滿營凌亂而倉促的腳步聲,焦急的詢問聲:“王爺?”
“宋、宋王殿下?”
夾在這些聲音中,脖頸之間一熱,嘉語先是一怔,然后反應過來:是血。
熱的血。
熱的血沿著脖子流進來,蜿蜒如小蛇。她并不覺得痛……受傷的不是她,是把她撲倒在地,又抱著在地上翻滾、躲避箭支的人。嗓子被堵得死死的,要深吸一口氣才問得出來:“蕭……蕭郎?”聲音里的顫音。
那人悶哼一聲,還活著。
血在他身下蔓延,越來越多,滲進她的鎧甲里,粘稠,滾燙,燙得嘉語害怕起來:他會不會死?她反手摸過去,摸到他背心的箭,臉色就變了——箭支穿過了他的身體,將他釘在地面上。
人越來越近了,腳步聲,喝罵聲,拔刀的聲音,刀與劍的交擊聲。還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坎坎、坎坎。
“帳、帳篷……”蕭阮說。沒有聲音,只有氣息。有人在砍帳篷,帳篷就要垮了——有人要他們死。
這一個瞬間他不是沒有想過其他,但是這一切來得太快,快到他來不及想,這樣的箭術,來的不是一般人,也許是死士。心懷怨恨的箭。無論如何,他都跑不掉了。她還有機會跑掉,而他會死在這里。
種種,家國大業(yè),抱負與野心,瞬間都成灰。
她的臉在兜鍪里,他看不到,只看得到她瞳仁里的淚光,沒有流出來。她的手環(huán)過他的腰摸到了背后的長箭——不能拔,拔..l出..來就是個死——無非是被帳篷壓死還是出血過多而死……
哪一種都死得不好看。
奇怪,這時候他竟然還會計較好看不好看。他覺得冷。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能叫得這樣大聲啊,被發(fā)現了怎么辦……他神志已經開始模糊,亦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能被發(fā)現。然后他覺得疼,疼痛從虎口傳來,疼得他無法順利睡過去……
而眼皮這樣沉。
“不能睡!”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聽清楚了這三個字,“不許睡!”破了音,像是在尖叫,也許是咆哮。
“……蕭阮你聽著,不許睡!我不許你睡!”每個字都很清楚,清楚得他幾乎想要笑,見鬼,這大燕朝難不成還有什么律條,是不許人睡覺的嗎?他又不是罪囚……他和罪囚有什么區(qū)別。
他和罪囚有什么區(qū)別?罪囚囚的是身體,他被囚的是心,罪囚關在牢里,他被關在金陵。罪囚不必操心明天怎樣到來,而他要操心怎樣才能回去,日日夜夜,是母親的佛號,是父親在嘆息,是蘇卿染的眼睛。
他不能辜負……不能辜負的也許是他的身份,他的血脈,也許是這些人,也許是……總之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注定會被辜負的那一個。
誰會來問他呢,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你想不想回金陵,你想不想君臨天下?想不想?那不是他必須思考的問題,那是他的命運。
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退,是無路可退,所有同行者的命運,都壓在他身上,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重得他想做一個平常人,像洛陽城里那許多飛揚跋扈的五陵少年,像一個紈绔,像一個……敗家子。
然而他不能。只要他活著,他就不能。
疲倦這樣沉重,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襲來,擾得他無法入睡,一些嗡嗡嗡的聲音,燈光,都極是遙遠,又極是模糊,聽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整個世界都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往后退……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你不要死,”有人貼著他的耳朵說話,熱的氣息直吹進脖頸之中,柔軟的也許是唇,“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諒你�!�
原諒他?誰?誰要原諒他,他需要誰的原諒?這個念頭模模糊糊地生出來,像一滴墨落在玉版紙上,暈成月亮的影子,月亮照著洛陽錯落的城池,也照見金陵的柳,金陵有折柳送人的習俗,在秦淮河邊上。
春天,秦淮河的水波蕩漾,像情人的眼眸。。。。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里提到嘉言給她姐戴的那個兜鍪(mou),其實是一種頭盔,能遮住大半張臉。
傳說中蘭陵王解洛陽之圍,到金鏞城下,免胄示之面,就是脫下兜鍪,給守城的將領看他的臉,讓對方確認是自己人。后來以訛傳訛,說蘭陵王因為貌美不能服眾,所以戴了面具。
其實是兜鍪,護臉的護具。因為在戰(zhàn)爭中,臉面是個比較脆弱的東西,暴露在外很容易受致命傷,我記得是有將領臉上受箭身亡的……
所以三娘戴了那么個東西,元祎修認不出人來……
PS:蘭陵王戰(zhàn)斗力還可以,但是放在東魏北齊這個背景下,也一般啦,就是當時解洛陽之圍一仗(蘭陵王破陣曲的由來),主帥也不是他,是他表哥段韶(段韶一臉黑人問號),但是他長得美……
憑臉出圈,南北朝第一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家武力值最高的還是他二叔高洋,突厥怕死了高洋。雖然高洋后來瘋了,戰(zhàn)績上還是可圈可點。這家子不能喝酒,喝酒就會出事,高洋那么個喝法,實在是很像酒精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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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似水流年
蕭阮不知道自己會活這么久,衰老,
大概對于每個少年來說,
都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遠到根本不必去想。
直到突然就到眼前來。
蕭阮也不知道夜會變得這么長,
長到能聽到更漏一滴一滴,
從天黑到天明,
薄的晨曦漸漸厚重起來,夜變成晝,所有能在夢里隨風潛入的人和影子,到天明,
就什么都不剩了。散去的煙云,
如散盡的歲月,
大多數人都在盼著他死,
他活得太久了,久到超出他們的心理預期,
如果說二十年前他的太子還想過自己一統(tǒng)天下,名垂青史的話,到如今,他所能想的,無非是順順利利熬到他死。
可是他總也不死。
蕭阮自嘲地笑了一笑。人老之后會很怕死,所以他回憶的時候,
簡直無法想象他當初怎么有勇氣從金陵到洛陽,
又從洛陽殺回金陵,
這一路的血,
一路上死去的人,光是想想,都讓人嘆息。
他曾經……是那樣一個勇猛無畏的少年么?
在大多數人眼里都是,便是史書上,他也會被這樣描述。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不是這樣的,他有過猶豫,有過軟弱,有過失算,所有平凡人會犯的錯,他都犯過,很多平常人會羨慕的人生,他也羨慕過。
有時候,他只是比平常人多一點點運氣,和一點點……絕望。平常人有的退路他沒有,所謂困獸之斗。
他就是那只困獸,一開始就被困在金陵,金陵是他的斗獸場。
他揮師北上,是在十年前。那時候周樂死了快二十年了,周氏王朝被宇文氏滅掉;蘇卿染也死了。所有人都會死去,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與他兵戈相向的,他的戰(zhàn)友,他的伙伴,他的死敵,他的……皇后。
過江之后他在永平鎮(zhèn)駐扎了一晚,那時候宣明還在,宣明跟著他微服出了營,當然是因為不放心,白龍魚服……他并不覺得他能在這里找到什么,近三十年過去,就算曾經有過什么,也已經沒有了。
她死在這里。
賀蘭袖主事,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她能安安穩(wěn)穩(wěn)抵達金陵,她不是太聰明,又一直太任性。
十年。他以為她早就死了,他總覺得她早就死了,但是她還活著。她落在了周樂手里。一個軍漢,當初的燕朝要多少有多少,家世尚且不如宇文,一個靠妻子嫁妝得了馬,才能當個騎兵的角色,怎么能入她的眼?
她會曲意奉承,換一個安身之處嗎?他不知道�?尚�,太可笑了,貴為一國之君,他的妻子,他的發(fā)妻,最后卻做了別人的外室。
洛陽人說,大將軍偏寵華陽公主。
他叫她華陽公主,而不是宋王妃,當然更不會是他后來給她的謚號,皇后,武明皇后。
一個空頭名份而已,為了安撫北地人心,他沒什么舍不得的。
蘇卿染殺她的過程,他也沒有過問,沒有什么好問的,死亡是一個既成的事實,他難道會因為她的死責怪她?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到有一日他可以席卷天下的時候,他在這里停了一天,風特別冷,江面上結了冰。
也許是因為沒看到尸體,所以總不能想象她死的樣子,也許從前也沒有好好看過她,何況后來隔了十年。
只是忽然想起來。
為什么還會想起?他以為他已經忘得干凈,卻意外地想起來,想起她在楊柳樹下,輕翠色的陽光,像碧玉一樣。
碧玉一樣的年華。
他沒有見過這樣任性的人。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沒有任性的底氣,他偶爾會記起最初她看到他的眼神,那年月的洛陽,這樣看他的小娘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后來嫁給他的是她。其他人并不是沒有機會,只是她們比她懂事,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所以,從這個角度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其實只有她真真正正,沒有半分雜質地愛過他?
他不知道。
他也沒有想過,至少當時沒有。
他娶她,有無可奈何的成分,但是未嘗沒有竊喜:始平王,這樣好的跳板,滿洛陽都找不到第二塊。利用,當然是利用,這世上誰不被利用?有人肯瞧得上你的價值來利用你,已經是一種運氣了,他想。
很多年以后,他站在永平鎮(zhèn)的白楊樹下,葉子都掉光了,光禿禿的樹枝,光禿禿的樹杈,樹杈上沒有鳥,出了太陽,也沒有一絲兒溫度,但是天藍,藍得叫人眼盲。他想,或者在那個時候,他就是恨她的。
恨……一個人,怎么可以活得這樣任性。
難道這世上的人,不該都像他這樣,像蘇卿染這樣,像賀蘭袖這樣,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嗎?即便這樣小心和惶恐,也還是會遭遇種種變故,陷入到束手無策的險境里,在萬丈深淵里絕望,以為再無生路。
比如賀蘭袖好不容易謀得的皇后之位,周旋于皇帝與太后之間,在洛陽城破之后,就是個雞肋;再比如蘇卿染遇見賀蘭袖……
她什么都沒有計算過,沒有籌謀過,沒有為之努力奮斗過,她就像一直都在云端之上,冷冷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掙扎,權衡,驚恐,放棄的痛楚,背叛與出賣,被背叛與被出賣,被踐踏的人生。
后來……她也遭遇了這些,在他的府邸里,在成為他的妻子之后,一遍一遍地,在母親和彭城長公主之間,在他與始平王之間,她從云端之上跌下來,跌進泥淖里,像所有這個世界上掙扎求一條活路的蕓蕓眾生。
再后來,后來有些什么不一樣了,具體是哪一天開始,他也記不得,也許是她發(fā)現他和賀蘭袖的關系之后,也許更早,就在始平王父子宮廷喋血之后,如果說之前她已經滿身泥濘,那之后,她成了一塊冰。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恨過他,當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在她死亡的時候。
他有無數的理由可以指責她,然而他想誠實地對待自己,沒有錯,是他恨她,他羨慕她,他嫉妒她。
他把她留在洛陽,作為一個餌:他知道元昭敘志大才疏,但是他不想他這么快敗落——一旦他敗落,以中原人物,誰知道會有什么豪杰趁勢而起,比如周樂,再比如宇文泰。
他樂于看到燕朝的四分五裂。
他以為她會死在洛陽,或者塞外——聽說元昭敘有意把她賣給柔然的可汗。
但是她的運氣,實在比他想的要好……好太多。
他沒有見過周樂,穿梭于兩國之間的只有使者。周樂沒有問他索要過他的公主,就如同他閉口不談他的皇后,就好像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就好像她不曾存在過。但是或者并非如此。
那個人……也許并不是不恨,只是他不得不與他握手言和。
你看,這才是正常的世界,每個人都委屈自己,每個人都識時務,每個人都拼命,為了活著。她是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
所以她死了。
但是當時光過去,當時光過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卻忽然想了起來,如果他有這樣一個人生,一個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可以不曾提心吊膽,不必苦心籌謀……該有多好。
如果時間會再來一次,這是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了,她死后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他站在她死亡的地方,迎著陽光,不無惆悵地想,其實他該見她最后一面,至少這時候想起來,不會想不起她的臉。
在那之后的第十個冬天,他躺在長安的皇宮里,這時候長江南北都是他的了,但是死神的腳步已經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即將死去,他即將一無所有地死去。
沒有誰會在下面等他,母親不會,蘇卿染不會,她也不會,他生在這里,是孤零零一個人,他死去,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她會恨他的,他知道。
這個念頭讓他的眼角干涸了一滴淚珠,但是沒有什么人注意到,皇帝駕崩這樣的大事,壓過了所有,甚至壓過了皇帝駕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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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滿城風雨
冬天忽然就到了,
陽光失去了溫度,天有時候會很藍,但是大多數時候都灰得叫人心灰。
昭熙裹著一身灰蒙蒙的風進了門,進門就瞧見嘉言眼巴巴地守在門口,手邊嗑了一堆榛子殼,
紫苑還在勤勤懇懇地給她剝,
一眼看見他,飛身上來:“哥哥!”
昭熙攤了攤手。
嘉言眼里的光就暗下去:“要他一直這么不醒來,這個姐夫,
我是不認也得認了……”
“胡說什么呢!”昭熙喝道,
“小娘子家家的,不去繡花……哪怕去校場上跑幾圈,
也好過在這里胡想。”
嘉言絲毫不畏懼兄長的呵斥——反正在他們姐妹面前,
昭熙原也沒有什么威嚴——繼續(xù)耷拉著眼皮,嘀咕道:“怪我�!�
“怪你什么,”昭熙摸摸她的頭發(fā),執(zhí)她的手回到座上,“誰會料到于瑾那賊子竟然還敢回洛陽……”
真要責怪,昭熙悶悶地想,怕是怪他還有道理一點。如果他和元祎炬早把羽林衛(wèi)整頓完畢——然而于家在羽林衛(wèi)根基之厚,
根本不是一年半載清理得完。又想起去長樂坊喝酒的那個晚上,他明明瞧見了,
偏還以為自個兒眼花……
“要我當時留了一半部曲與阿姐……”嘉言道。
這句話她已經重復了幾百遍。她明知道阿姐的武力值就是個渣,
偏還信了她的安排,
把所有人都帶走,只留了安平……得虧安平在。她趕到的時候,幾乎都嚇傻了:阿姐手里拿著刀,滿身都是血。
宋王的血。
據父親和兄長的推測,于瑾潛回洛陽,應該是奉了吳主命令,恐怕還與蜀地有什么關系……這些她不懂,她懂的只是,他們調開父親,原只是想騷擾軍中,讓皇帝不安,調邊軍回來換防。結果于瑾看到宋王和她阿姐就瘋了——他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了,說于瓔雪死在他們手里。
她是挺懷疑賀蘭表姐的,只是沒有證據。
她聽見父兄背著她說,咸陽王叔和這事兒脫不了干系,只是同樣的沒有證據。到如今,賀蘭表姐和宋王的婚約也只能不了了之——在場的人說,當時她阿姐和宋王在下棋,要命,就他們一身臭毛病,假風雅,要是手里有刀……當然得宋王手里有刀,也不至于狼狽到滿地亂滾。
宋王手里沒有刀,刀在她阿姐腰上,是父親的刀,所以營帳壓下去的時候,她阿姐還來得及抽刀斷箭,把宋王從廢墟里拖出來,要不是有那么一下子,宋王這時候應該死得很徹底了吧。嘉言倒是遺憾他沒有死。
她阿姐之前說了那么多次不想與他再有往來,不想嫁給他,如今看來,都不過口是心非。誠然他救了她,但是,但是——
但是哪里就值得她賠上終身了呢。
她這些日子聽人嚼舌根也嚼得夠了,難道她阿姐都沒有訂親就要做寡婦?嘉言每每想到這里,都能哭出來——如果哭有用的話。
父親也一直懊悔,不該中計,這些天喝了不少酒,母親過去勸都挨了罵。
當然宋王也可憐。就連賀蘭表姐,最初聽說宋王昏迷不醒,也瘋了一樣又哭又笑,她從沒見過她這樣失態(tài),后來再說起,卻說是心疼阿姐。
呸!她才不信。
她才是真心疼阿姐的那個。宋王傷重不能顛簸,留在西山養(yǎng)傷,父親送了好些名醫(yī)名藥上去,然而并沒有什么用,沒死,也沒活過來,就這么吊著一口氣,吊著她阿姐,她上次去,她阿姐都瘦了老大一圈了。
彭城長公主倒是來過家里幾次,也進了幾回宮,從母親那里打聽來的消息,像是想把阿姐和宋王的婚事訂下來,父親沒有松口。
為了防止彭城長公主騷擾阿姐,父親派了好些人守著西山,這架勢,姨母也沒有苛責,反而幫著父親安撫了彭城長公主。
但是流言蜚語還是在洛陽城里愈傳愈盛。這次父親叫阿兄上山,就是讓阿兄去探個口風,看阿姐能不能在城里露上一面,把流言蜚語壓下去,但是阿姐回復說,不必了。阿姐還是偏著宋王。
她始終……偏著宋王。嘉言悻悻地想,人長得好就是占便宜。命又硬。如今連著從前那些舊事都被翻了出來,坊間說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有次連她都聽得迷了,回來自個兒打了自個兒一嘴巴。
然而阿姐不肯下山,始終不是個法子。要宋王一直不醒來,難道她、難道她就一直——
“難道她還真打算守著蕭阮不成�!庇羞@個疑惑的也不止嘉言,賀蘭袖也在尋思,尋思了有段日子了。
最初聽說蕭阮傷重,王太醫(yī)說難救,當時驚駭,一言難盡。
她知道蕭阮一生中,確實有過數次驚險,但是最終都死里逃生。命運眷顧他,他是天子,天定之人——這是她的信仰:做他的妻子,就有一日她可以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無論他們如今怎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但是現實打敗了她。
現實就是他一直昏迷,一口氣,所有人都在等他這口氣散去,然后該哀悼的哀悼,該守節(jié)的守節(jié),該結束的結束。
她抱著希望等過很長一段時間,有始平王的親兵守著,她進不去,但是姿態(tài)總要擺出來。
一個未婚妻的姿態(tài)——她才是蕭阮的未婚妻,三娘不是,三娘不過是報恩而已。
但是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草木上打著霜,鳥一行一行飛走,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心里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他不會就這樣……死了吧?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就再難以被掐滅。
王太醫(yī)說,再七日醒不過來,就再醒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