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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世人湊成夫妻,多半都不過是為了繁衍,既然繁衍無礙,香火旺盛,妻室自然無足輕重。

    周樂聽段榮的這個斷語,不由皺眉。他雖然不知道李愔是否已經(jīng)成親,不過看他單槍匹馬到這里,如果不是尚未娶親,那多是半妻子死在這場滅門之禍上。何必去戳人痛處呢。

    李愔聽了這話,卻如五雷轟頂,整個臉都黑了。

    周樂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能知道他李家滅門,已經(jīng)是消息靈通,也是事情轟動,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他與華陽訂親,自然也不會知道連翹,更不可能知道他與連翹的生死婚約。所以……

    這個神棍也不該知道。

    所以——

    難道說——

    他心里不斷盤旋起那個可怕的念頭——是的他想起來了,他想起在哪里看到過方才周樂與神棍說起的異狀了——遍地貴人。漢光武帝崛起于南陽,中興漢室,一時南陽遍地貴門,人盡公卿。

    云臺二十八將中,南陽一地就占了九席。

    并非南陽就得天獨厚,人杰地靈。說到底,不過天子私心。人有親疏,地有遠近,同樣用人,為什么不用相鄰故舊呢?

    李愔死死攥住方才周樂交給他的樹枝,薄如蟬翼的豬頸肉還剩了大半,然而這時候便是龍肝鳳髓,他又哪里咽得下去,滿心滿眼只是想著,如果這是龍興之地,如果這是龍興之地,那是不是意味著……

    意味著……燕朝完了?

    “……李、李兄?”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聽到周樂的聲音——看樣子他已經(jīng)喊了他不少聲,差不多要來掐他人中了。

    段榮一臉“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愔一把抓住周樂:“周、小周郎君,我頭有點昏,可否扶我去躺會兒?”

    周樂懷疑是段榮不合時宜的神棍戳到李愔的傷心處,讓他沒了胃口,很有幾分歉意,扶李愔進帳,還體貼給他倒了水。李愔勉強喝了一口,周樂道:“這事兒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

    “我知道�!崩類执驍嗨�,兩個人沉默了片刻。

    冷水入腸,紊亂的心神稍稍鎮(zhèn)定下來,不由失笑。也是他自己嚇唬自己了,且不說神棍信口雌黃,就算偶有猜中也不奇怪;即便他真是金口玉牙,泄露天機,這個龍興應在誰身上,眼下還說不定呢。

    雖然他不看好燕朝如今形勢,但是如果皇帝上位,勵精圖治,云朔亂局也還沒有到不能解的地步,譬如,使始平王北上——

    想到這里,李愔倒是心思一動,問道:“我說周郎,如果朝廷派始平王北上收拾殘局,你當如何?”

    周樂隨口道:“當降�!�

    李愔:……

    這出息!

    周樂不慌不忙補充道:“李兄莫忘了,我從前給始平王世子做過親兵,始平王父子帳下的戰(zhàn)斗力,我是知道的,打不過,自然以保存實力為先�!�

    原來這貨還給昭熙做過親兵……等等!保存實力是個什么意思,說到底,還是不肯甘為人下么?

    周樂想一想又道:“不必扯這么遠,如果宋王當真如李兄所說那么能干的話,這次平叛,就能把各路兵馬收拾了個七七八八……”

    李愔吃驚道:“周郎這樣看好宋王?”

    周樂點頭道:“他是個有本事的人。”

    “比始平王——”

    “李兄說笑了,始平王什么年紀,宋王什么年紀,再歷練個十幾二十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那始平王世子呢?”李愔心道,始平王不能比,昭熙雖長他兩歲,該是能比的了吧。

    周樂看著他笑了一笑:“李兄這是考我?”

    李愔:……

    如果他沒有留的心思,如此考問,好像確然不是太合適。

    李愔猶豫了片刻,抬手又飲了半口水,不承認也不否認,態(tài)度大約類似于你愛說不說,反正我就是問了。

    周樂“哈”了一聲,拒絕道:“這個不好說,我也沒看過宋王打仗。倒是李兄當時在場,不妨與我說說?”

    這回輪到李愔黑臉了。這小子真是會蹬鼻子上臉。他是在場不假,但是當時已經(jīng)入夜,現(xiàn)場混亂,哪里有這個余力,都是事后自個兒慢慢拼湊和推測,再復原出來,這小子倒好,張口就要全程……

    一時說道:“周郎這就不對了,宋王帶的可是你的兵……”

    “是三……公主的兵,我練的沒錯,但是怎么用,就看人了�!敝軜沸Φ溃袄钚忠怯洸黄饋�,與我說說當時情形,也是可以的�!�

    李愔多少有些意外,他讓周樂臧否人物,確實有考校的意思。一個人能不能成事,與野心有關(guān),與氣度有關(guān),與識人之明、容人之量有關(guān)。多少人栽在識人用人的問題上——譬如西楚霸王。

    孰料這小子狡猾,不肯點評始平王世子與宋王,卻主動要露一手用兵的本事,這是要和蕭阮一較高下么?

    他對洛陽,怕是不如蕭阮熟悉吧。不過話說回來,要亂世稱雄,不通兵事那是找死。

    李愔收了之前輕佻,當真與周樂說起昭熙迎親那晚的變故來,天如何黑,亂如何起,兵從何來。

    ........................

    周樂從李愔帳中出來的時候,時已近二更。李愔留他同榻,被他拒絕了。

    出門被風一吹,看到滿地殘骸,不由淚流滿面——足足三百斤呢,可憐他,就沒吃上幾口。也不知道他們叫了多少人來,分了多少出去。

    小兔崽子們端的能吃!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有點猶豫,但還是想去見見那個人,不然心里總不得安——雖然不安也無濟于事。

    有個詞叫鞭長莫及。

    “二哥!”婁晚君揉著眼睛出門來。

    ——周樂認了婁昭這個弟弟,論起排行,上頭有婁大郎,他行二,婁昭行三。所以婁晚君呼他二哥。

    周樂道:“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

    婁晚君卻問:“二哥吃過了嗎?”

    周樂干咳了一聲:“……去睡吧�!�

    婁晚君道:“我去熱熱,還有剩的……”

    周樂心里知道是她私藏,不然,以那群小兔崽子的戰(zhàn)斗力,別說肉了,骨頭有渣就不錯了。然而婁晚君的好,總讓他隱隱有承受不起的錯覺。當然他們?nèi)缃褚呀?jīng)是兄妹,她對他好是應該的。

    理論上是這樣。

    周樂站了片刻,硬起心腸道:“不用了——我還要出去�!�

    婁晚君也不意外,打仗不同于居家,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出去,也不能多問,只道:“這里有點干糧,帶上吧�!�

    周樂嚼著干糧走在夜風里。婁家兩個姑娘都能干,婁晚君除了能干之外,性情果斷剛強,比他從前認識的小娘子都強出許多。當然除了三娘。他從未試過拿三娘與別人相比。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大約就是……不須比吧。

    他總記得初夏的下午,濃蔭匝地,知了在窗外一聲一聲叫得聲嘶力竭,佛堂里卻是涼的,靜的。他與她相對而坐,神佛見證他們的相遇,她從頭上拔下簪子,她說:“你相信這世上有公道嗎?”

    她說:“……我也希望有�!�

    一晃,兩年有余。

    就連距離他與她說“給我一點時間”的那個秋夜,也有兩年了。周樂這時候走在路上,淡銀色的星光如雪片飄下來,覆滿一身。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許是人總需要點什么,來說服自己堅持。

    ——你不知道你會遇見什么,你不知道你會遇見誰,在什么時候。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對你笑。

    周樂掀開一扇帳門。這里距離他的營帳其實不太遠,不過是奴役所居,自然比不上他的營帳干凈和清靜。但是能獨居一帳,已經(jīng)是他格外開恩了。而賀蘭氏,并沒有能力把它收拾得像樣一點。

    里頭黑得像個窟窿,甚至還不如露天,風月敞亮。黑影哆嗦了一下,轉(zhuǎn)頭看過來的眼睛里,多少恐懼與絕望。

    “是我�!敝軜窊u了搖頭,他知道她怕什么。

    如今她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他了。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她,誰叫他當初那樣恐嚇她,之后從杜洛周麾下出逃的時候,用羊皮袋裝了她掛在馬上,一路顛簸折騰,可想而知。骨頭沒碎,是她命大。

    黑影明顯松了口氣,但是很快又換了警惕的目光。

    這個混蛋!每次來見她,總能套走一篇話。無論她怎么用假話摻沙子,反正他最后都會心滿意足地離開——她也希望自己能夠騙過他,希望他死于非命。奈何禍害遺千年,這特么居然是真的。

    但是有時候賀蘭袖自個兒也疑心,并不是她騙不到他,是她不敢,也不想。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在的州縣,但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處境。沒有這個混蛋的庇護,這遍地流民、軍匪,能把她生吞了!

    如今想起在平城,在洛陽,在金陵……受過的委屈,那些一時不能忍的氣,以及最后的不甘心……不是不懊悔的。

    沒有什么比干凈干燥的衣裳,柔軟的被褥,豐富而精細的食物,以及堅固的屋宇——無論是皇宮、王府,還是當初她在平城住過的宅院——更好的東西了,為了這些,她情愿被那些洛陽高門的貴女瞧不起。

    她情愿與太后、皇帝、嬪妃,甚至宮人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她情愿人人都覺得三娘比她重要,前程比她好。包括她的母親。

    她情愿蕭阮到最后也只肯給她尊榮,不肯給她更多。

    那些都不重要!

    比起生存來,跟一口飽飯比起來,跟一碗干凈的水比起來,跟痛痛快快的熱水浴比起來……那些都不重要!

    然而這時候,她只能昂起頭,竭力想要擺一個倨傲如王妃的姿態(tài)問:“小周郎君這次來,又想知道什么?”

    周樂站在陰影里,垂著目光微笑,他說:“原來在嫁給宋王之前,三娘還訂過一次親么?”

    ....................

    李愔瞪著眼睛看帳篷頂上漏下來的星光,他忽然反應過來,周樂那個混蛋,避而不談宋王與始平王世子的高下,是怕日后傳到華陽耳中、讓她不喜么?八字還沒一撇呢,這小子想得也太遠了吧!

    輪得到他么!他酸溜溜地想,這兩個天差地別,怎么看都拉不到一起的人,難不成……還真是姻緣天定?

    ........................

    賀蘭袖“噗嗤”一笑:“怎么,她沒告訴你嗎,在嫁給蕭阮之前,她可還訂了好幾次親呢�!�

    她心里其實也是詫異的:除了蕭阮,三娘還會答應和別人訂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雖然知道三娘和她一樣死過一次重來,但潛意識里總還覺得,沒有人比蕭阮重要,對于嘉語來說。

    “哦,”周樂也不動氣,只笑道,“都有誰,說來聽聽?”

    賀蘭袖心思略一轉(zhuǎn),也明白過來:訂親有什么用,她一早就與他說過,三娘是嫁給了蕭阮——她這時候是恨不得回到過去,狠狠給自己幾個耳光。卻說道:“管他是誰,總輪不到將軍你�!�

    “是嗎,”周樂眼望著足尖,目色里多少有些陰沉,他對她客氣,她敢蹬鼻子上臉!“有個消息,王妃大約是沒有聽說——宋王北上了。”

    賀蘭袖怔了一下。

    從前六鎮(zhèn)亂起,她已經(jīng)是皇后,雖然后宮不同于前朝,但是太后和皇帝死掐,作為皇帝死忠,這些朝事,她多少有聽說——何況蕭阮是她表妹夫呢,三娘可是她最重要的籌碼。

    所以蕭阮北上的時機她記得清楚,他是隨始平王大軍北上——莫非這混蛋又在套她的話?

    只冷冷應道:“那又如何?”

    “王妃不想見他嗎?”周樂陰惻惻地問。

    賀蘭袖:……

    作者有話要說:

    豬頸肉還蠻好吃的,尤其炭燒……

    面相這種東西,在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被認為是可以改變的,所以有人定勝天的說法。

    前世小周并沒有得到李12郎死心塌地的效忠,前世李十二郎還背負整個家族;李12郎的命數(shù)變動導致小周的命數(shù)變動……

    當然三娘的命數(shù)肯定是動了。

    表姐:還有我TAT

    ------------

    221.生前身后

    獲悉蕭阮與嘉語聯(lián)手設(shè)局、通過她哄于瑾入彀時候的驚恐與絕望,

    縱然是過了這么久,

    還是心有余悸。那就仿佛天塌了一重又一重,蕭阮死了,

    她絕望,

    蕭阮沒死,比他死了更讓她絕望。

    原來她曾經(jīng)那么傻,一心想嫁給他……傻得就和當初三娘一樣。

    之前有過的心氣……后來知道是奢望了。興許她早該想到:之前三娘不是這樣么,三娘當初付出不比她多,

    條件不比她好?他感動過嗎?她這時候從頭疑心起,她當初以為的,

    也許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如果蕭阮確然在乎過三娘,為什么南下不帶她?她不知道。

    人心這樣復雜,

    你以為你明白了,

    但也許并沒有。

    后來再選咸陽王,是退而取其次,

    亡羊補牢,也是無可奈何,死里求生——誰知道他不成器。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氣候,哪怕有更得天獨厚的條件。

    憑什么三娘就有這個運氣,

    一遇蕭阮,再遇周樂,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憑什么她就沒有?憑什么!賀蘭袖抓住身下的稻草,

    暗夜里,

    她知道她手指粗糙,這雙手,如今已經(jīng)粗糙到能掛破衣裳上的絲。

    她慘然笑了一聲,聲音里疲憊——從身體到精神上都疲憊。你以為和這個混蛋斗智斗勇,不會耗費她的力氣么。

    他的這句話讓她全線潰敗,她疲倦地問:“……將軍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周樂蹲了下來,這樣,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冷漠的,像冬夜里的星子,“三娘為什么會與別人訂親�!�

    賀蘭袖:……

    賀蘭袖真想一巴掌抽醒他!

    三娘為什么會想和別人訂親,她怎么會知道!

    他當她是他的情感顧問么!他到如今也不過邊鎮(zhèn)上一個不成氣候的反賊,還遠遠看不到前景,如果不是三娘知道他后來有出息,他以為她的眼睛能看到他?真是想得比花兒還美。賀蘭袖恨恨地想。

    “我不知道。”她說,“三娘年已及笄,笄年許嫁,有什么不對�!�

    “你我都知道有什么不對�!敝軜氛f。

    賀蘭袖:……

    “將軍或許知道,但是我——”

    “你當然也知道�!敝軜反驍嗨熬拖衲阒朗计酵鯐鄙�,知道宋王會南下,知道我有朝一日會入主洛陽一樣,你當然知道。賀蘭娘子,你也該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并非我不能殺你——”

    “那將軍為什么不殺我?”這句話幾近于自暴自棄。

    “問得好!”周樂齜牙再笑了一下,“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我之間,還能做一筆交易。”

    賀蘭袖:……

    這半年下來,能說的基本都被逼得、被嚇得、被騙得說了,她還有什么價值?

    交易?什么交易?她聽見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直跳:既然是交易,自然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之說。

    “宋王不會在乎賀蘭娘子的生死,朝廷也不會,”周樂慢悠悠說道,“這是賀蘭娘子首先要知道的:天下在乎賀蘭娘子性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三娘,她想你死。你一日不死,她一日不能心安�!�

    賀蘭袖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三娘不會放過她——她已經(jīng)下了決心,就不會半途而廢。

    “還有一個呢?”

    “你的母親�!敝軜返�,“我在意三娘,三娘興許會顧慮令堂,但是我不會。換句話說,我會傾向于讓你死�!�

    賀蘭袖:……

    “將軍想與我做怎樣一個交易,”賀蘭袖問,“總不會是眼下這樁吧?”就為了問三娘為什么會訂親——答案的靠譜與否還得靠自由心證——而饒她性命,她不信。這個混蛋是個精明人,她從未見過他做賠本生意。

    “當然不是�!敝軜愤@回沉默了片刻,說道,“我要宋王的南下路線�!�

    蕭阮想要南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這個混蛋會知道她是與蕭阮一起走的,也不算奇怪。但是,賀蘭袖總覺得有點不對,具體哪里不對,一時竟理不出頭緒來——他要知道蕭阮的南下路線做什么?

    難不成要攔路打劫?從前他到死都沒有騰出手來對南用兵,攔下蕭阮有什么用?他的對手在北方!

    周樂又補充道:“如果說這世上有人對于宋王和三娘所知甚深的話,我想,那是非賀蘭娘子莫屬了。”

    賀蘭袖:……

    她對三娘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這是眾所周知,但是她對蕭阮——他怎么知道她對蕭阮所知甚深?

    他怎么知道!

    賀蘭袖猛地坐起:“你——你知道了?”

    周樂幾乎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接口就道:“不錯,我猜到了�!�

    一瞬間,兩個人都聽見秋風打在帳上,啪啪啪的響。秋蟲在草叢里唧唧唧地叫,連星光落下來,都像是有了嘩嘩嘩的聲音。更別提腔子里咚咚咚跳得歡。他們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唯有帳外的婁晚君不知道。

    她只知道周樂常常來找這個女人。

    她不在意周樂有別的女人。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她的父親是如此,兄長如此,日后阿昭成了親,恐怕也不會只守著正妻。這個女人……當初周郎說她是個逃奴,如今聽來,她當然不是。

    但是即便不是,如今也就是個落毛的鳳凰,并不能夠威脅到她。

    她心里好奇的是那個久聞其名的“三娘子”——誰家三娘子?她不知道,也猜不出來。能和咸陽王妃、宋王這等身份扯上關(guān)系的女人,總不會是個歌姬、舞姬或者婢子之類的身份吧。

    正如賀蘭氏所說,她身份如此尊貴,無論她和誰訂親、成親,又怎么輪得到周郎?

    然而周郎心心念念都是她。

    她覺得心酸,心酸難耐。

    卻聽帳中周樂說道:“我也聽過鄉(xiāng)野傳聞,有人得了病,忽然又好了,開口卻說起別處的話,對千里萬里之外了如指掌,偏偏忘了自個兒是誰;也聽說有巫人能知百年前、百年后——起初我以為,賀蘭娘子也是如此�!�

    婁晚君心里一緊:原來這個賀蘭娘子能知生前身后事么?原來周郎來找她,并不是……這個想頭倒讓她生出微微的歡喜。

    賀蘭袖干巴巴笑了一聲:“那將軍什么時候想明白的?”

    “賀蘭娘子泄露得太多了。”周樂目光往帳頂飄,帳頂黑乎乎的,像夜色張開一張大嘴,足以吞噬這世間所有……所有的秘密,“賀蘭娘子像是知道得極多,而大多數(shù)事情,都與賀蘭娘子自己有關(guān)。”

    “那又如何?”

    “賀蘭娘子每次說起來,都感同身受,就像是親身經(jīng)歷一般�!敝軜仿曇袈月赞D(zhuǎn)冷,他心思有些縹緲,不僅僅是賀蘭袖,三娘她……她與蕭阮哭訴夢話的時候,可一點兒也不像是在說夢。

    還有她說起平城婁娘子時候的惆悵,她對他的了解,更不像是……道聽途說。她說她不騙他,但是沒有說過她不瞞他——如果賀蘭氏知道未來,誰能保證她不知道呢?

    “……但是有的事,賀蘭娘子說得并不對�!敝軜返�。

    “哪里不對?”賀蘭袖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走調(diào)——也許是太靜了的緣故。

    “譬如說,”周樂目色又沉了下來,“賀蘭娘子像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咸陽王妃�!比镎f,賀蘭袖三番五次加害于她,是因為她會擋她的路。她哪里擋過她的路呢,因為她嫁給了蕭阮。

    但是三娘又說,賀蘭袖并沒有嫁給蕭阮。

    可想而知,賀蘭袖是想要名正言順做宋王妃的,所以三娘才會說,她妨礙了她表姐——因為蕭阮想娶她。

    但是結(jié)果賀蘭氏成了咸陽王妃。

    她知道這么多,竟不知道咸陽王會事敗身死么?如果知道,為什么不推拒這樁婚姻?還是說,她的預知,只是命運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不不不,他試探過了,她知道全部,和她利害相關(guān)的,全部。

    每一個細節(jié)。

    驚人的……細致。

    那么,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的意外?這些念頭在周樂心里盤旋了許久,無數(shù)苦想、糾結(jié)和彷徨的夜晚。

    “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不對,”周樂淡淡地說,“有一天,我過河的時候,忽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屏住呼吸的不僅僅是賀蘭袖。

    “去年暖冬,河上還是結(jié)了冰,遠看著像是能夠打馬而過�!敝軜仿卣f,“但其實不能。假使我當時跑馬過河,少不了破冰落水,便僥幸沒有淹死,恐怕也會落下病根,沒準就一病不起�!�

    竟然不能夢想成真……賀蘭袖十分遺憾。

    周樂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賀蘭袖的遺憾:“但是我沒有——因為有人阻止了我,告訴我這冰薄,不能過馬,所以我沒有死,所以我今兒才能在賀蘭娘子面前,與娘子說這些話�!�

    “我還是不明白——”

    “賀蘭娘子之所以不幸落進冰窟窿里,是因為賀蘭娘子從前走過這條路,因為賀蘭娘子從前順利地過了河,到了河對岸,但是沒有人告訴賀蘭娘子——如今,這河已經(jīng)不能過了�!�

    賀蘭袖:……

    他說得對。

    這條河,已經(jīng)是不能過了。并不因為暖冬,河上冰薄,而是有人敲碎了河上的冰,不不不,三娘不是敲碎了河上的冰,而是打斷了她的腿,無論河上冰薄冰厚,她總歸是過不去了——她早該知道。

    是她過于自信,慣性地以為她還可以。以為能打敗三娘一次,就能打敗兩次、三次——她忘了,她前世之所以能夠笑到最后,并不是因為她條件比三娘好,恰恰相反,是三娘不與她計較。

    三娘那時候當她是至親,又怎么會與她計較這些小事。

    賀蘭袖沉默了一會兒。這些念頭從前沒有過,這半年里,卻一次兩次地冒出來。她當然知道她和三娘是回不到過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總想起她們幼時在平城,她那樣全心全意地依賴過她。

    其實她比三娘年長,比三娘想得多;她比三娘心大,也比三娘要得多。而三娘,本身擁有足夠多,所以雜念少。

    三娘以為她們是一樣的,其實,一開始就不一樣——她是始平王的女兒,她是個妾身不明,她算是誰家的孩子呢,她姓著賀蘭,卻住在始平王府;她爹媽是結(jié)發(fā)夫妻,如今她娘卻給人做了妾室。

    那些……就像是潮水,日日夜夜沖刷著她的心,也許是羞辱,也許是混亂,也許是不甘心�?傊徊揭徊�,路是自己選的,路是自己走的……要回頭已經(jīng)是百年身。

    你說她后悔?不不不,沒有什么可后悔的,再來一次,最多是后悔鳳儀殿里,沒有能夠及時殺死她。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賀蘭袖低低嘆了口氣,抱著膝,把頭埋下去,太久沒有洗浴,衣物與肉體的酸臭充斥在口鼻之間,她也顧不得了:“原來將軍都知道了——那將軍也就該知道,宋王南下,未必會走同一條路。”

    “為什么不。”周樂淡淡地說。

    因為——

    賀蘭袖張嘴,又老老實實合上了。為什么不,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三個與她們恩怨糾葛又死而復生的人的話,誰能夠影響到蕭阮南下的路?蕭阮在南朝的人脈,并不因為她們姐妹而變動。

    “將軍要知道這個做什么?”賀蘭袖到底沒忍住問——如果她不問,婁晚君都幾乎要脫口而出了。

    周樂道:“賀蘭娘子猜不到么?”

    “他沒有帶三娘——”賀蘭袖怎么會猜不到,但是她的聲音再一次戛然而止。沒有錯,前世他是沒有帶三娘走,這一世呢?

    但是反過來想,如果三娘嚴防死守,姨父與表哥幸免于難,那么就算蕭阮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吧。

    只不過——

    就像她費盡心思,未能得償所愿一樣,三娘苦心籌謀,也未必能夠保住父兄不死——不然,她如何就眼睜睜看著兩宮失和,烽煙四起呢。

    她賀蘭一介民女,想要的最多不過是姻緣,富貴。三娘是公主啊。這燕朝,是她元家天下啊。賀蘭袖幾乎是幸災樂禍,再怎么嚴防死守,帝后不還是反目了么,再怎么著,天下也還是亂了啊。

    而周樂——問到這話,該說他未雨綢繆呢,還是趁火打劫?賀蘭心里一聲冷笑,只是沒有掛在面上。

    “賀蘭娘子是不是想說,如今圣人不敢殺始平王父子,所以即便宋王有心,也帶不走三娘?”周樂問。

    賀蘭袖應了一聲“是”。

    周樂說道:“我在想賀蘭娘子為什么走不對路的時候,也想過這個問題。我雖然沒有因為冰薄落水而死在河里,但是說到底,我終歸還是會死的,或者死在戰(zhàn)場上,或者死在家里——只是遲早�!�

    賀蘭抬頭來,眨了一下眼睛:她沒聽懂。

    周樂難得好耐心地與她解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過于詭異,沒有、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這樣老老實實做他的聽眾,便日后他與三娘重逢,這些話,也是不能亂說的。但是賀蘭……她的命還在他手里呢。

    ——當然他萬萬不會想到,深夜的營帳外還站了個幾乎凍僵的少女,她大氣也不敢出,她冷,也不敢跺腳活動血液,她怕極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撐著她,她想要聽下去——無論如何。

    “……有些事情可以阻止,有些事情不能。無論是我,還是賀蘭娘子,還是……都不知道這些事里哪些是可以阻止的,哪些是不能被阻止的。哪些已經(jīng)被阻止,哪些只是看起來被阻止,其實只是推遲、正蓄勢待發(fā)�!�

    周樂知道這樣說,賀蘭袖也未必能夠明白,又補充道:“譬如我餓了,我動手燒飯,有人抽走了我的柴薪,我可以改去飯館;有人偷走了我的錢,我可以改去鄉(xiāng)人家里討食;有人說服了鄉(xiāng)人不施舍給我,我還可以埋伏在路邊,搶路人的食物……無論如何,填飽肚子這件事,總歸是會發(fā)生的。”

    “再譬如,我們會遇見……一些人,我并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遇見,興許有人阻攔過我們的相見,我也茫然不知,但是換一個時間,換一種方式,興許到頭來,該相遇的總會相遇。”

    ——沒有人能夠參透命運的秘密。

    你避開的水坑,也許在會在若干年后,幾夏輪回,變成雨降臨在你的頭上,猝不及防。

    賀蘭袖嘆了口氣,這大約也譬如,她千方百計,想要避開嫁給蕭阮以外的人——而最終失��;三娘千方百計想要避開嫁給蕭阮的命運——誰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好吧,”她說,“將軍想要的路線,我給——將軍回饋我以什么?”

    周樂微微一笑,那笑容近乎嘲笑:“賀蘭娘子還想要什么?”

    賀蘭袖:……

    偏周樂并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適可而止”四個字,又道:“賀蘭娘子要是有誠意與我做這筆交易,不如先回答了我之前的問題�!�

    賀蘭袖:……..

    她想死!

    “將軍可沒有給出任何能保證交易順利進行的誠意�!辟R蘭袖忍不住說道。

    “沒有嗎?”周樂大吃一驚,“不然,賀蘭娘子以為自己憑什么活到如今呢?”

    賀蘭袖:……

    她想死!

    賀蘭袖想了片刻,說道:“要我拿出誠意也可以,將軍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周樂揚一揚眉:“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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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2.如何收場

    “將軍既答應我不死,

    我還想斗膽求將軍,

    讓我活得像個人——”

    “什么叫活得像個人?”

    “不要斷我的手腳,

    不要動我的眼睛、舌頭、鼻子、耳朵,和……臉�!弊詈笠粋字,

    賀蘭袖說得幾乎是膽顫心驚。

    周樂:……

    “賀蘭娘子不提的話,我還當真沒有想過�!敝軜沸Φ脤嵲诳蓯骸�

    賀蘭袖:……

    “不要把我送給……別人糟蹋�!辟R蘭袖咬住下唇,說道。她算是豁出去了,這些話必須得說在前頭。

    “到此為止�!敝軜氛f。

    賀蘭袖原本還有一肚子的要求,諸如“干凈的營帳”、“撥個人來伺候”、“能見人的衣物”、“足夠的飯食與水”通通都被堵死在腹中了。也罷,

    說多了還不知道這人能使出什么手段來折騰她。

    便點頭道:“成交!”

    周樂也點了點頭。

    兩人擊掌,

    “啪!”響聲清脆。

    帳外婁晚君豎起的耳朵凍得通紅。

    賀蘭又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三娘為什么會答應與別人訂親,

    這世上除了三娘自己,大約也沒有人能夠猜到毫厘不差。我自然是比將軍知道得多一些,但是也只能勉強一猜——將軍莫要怪我。”

    周樂再點了一下頭:賀蘭氏這樣說,雖然有推卸責任之嫌,未嘗不是一種誠懇。

    “原本前年,三娘從信都回洛陽,太后與圣人就幾次想賜婚給她與宋王,三娘不肯,”賀蘭袖侃侃說道,

    “我當時以為她拿喬,

    如今想來,

    興許卻是真的。到去年年底,

    她已經(jīng)是第三次拒絕宋王了�!�

    婁晚婁晚君簡直不敢想象這位“三娘”的身份了——拒絕一個王侯,三次!

    “……如今她年已及笄,沒有出家的打算,無論是姨父還是王妃,也該為她擇婿了。她能拒絕一次,兩次……不能永遠拒絕。她從前心里只有一個宋王,既然宋王不可能,與其他任何人成親,都沒有區(qū)別�!�

    賀蘭袖偷覷了一眼周樂的面色,補充道:“當然,也許將軍覺得自個兒不一樣……”

    “我本來就不一樣!”周樂怒沖沖地說。什么叫她心里只有一個宋王——從前是那樣么?

    賀蘭袖:……

    講點道理好嗎!

    自戀可以少一點嗎!

    “不錯,將軍不一樣�!辟R蘭袖想一想,說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可是陪了他足足十年呢。

    周樂瞧著賀蘭袖眼珠子亂轉(zhuǎn),不知道她在動什么心思,但是他知道他是不一樣的。三娘經(jīng)歷過什么,他大致已經(jīng)理出線索來,諸如下嫁宋王,父兄慘死,天下大亂,他乘勢而起……不然,他們憑什么相遇呢?

    他做了大將軍,他應該是留了她在身邊。

    他雖然還不知道為什么他出征,她會被迫南行,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宋王心慕她已久,卻最后逼得她遠行三千里,想是一段始亂終棄——他這樣想,原也不算太離譜,畢竟,他沒有見過前世的嘉語。

    但是他知道,重來一次,她仍然愿意答應給他機會。

    她可以不給的。他們之間的位置,還沒有發(fā)生那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可能會發(fā)生,也可能不。但至少眼下,她還不需要他的庇護,也許永遠都不需要。但是她給他機會,她這么說,也這么做。

    不然,你以為隨隨便便一個人,能夠得到華陽公主再三相救么。你以為隨隨便便一個人,能有拿陸家部曲練手的機會么?你以為隨隨便便一個人,遠隔了千里萬里,能讓她牽腸掛肚,贈金贈銀么?

    他從前對她一定很好,所以她才對他念念不忘——他幾乎是沾沾自喜地想。

    賀蘭袖說道:“……我不知道三娘答應過將軍什么,但是如果不是……三娘說的話,其實是作不得數(shù)的。”

    “什么叫……作不得數(shù)?”周樂兩眼發(fā)直。

    賀蘭袖心里直搖頭,看著是個聰明人,怎么這會兒倒又傻了:“將軍沒有聽說過么,花開堪折直須折。”

    周樂:“沒有�!�

    賀蘭袖:……

    三娘從前怎么和這個軍漢溝通的?

    “她從前答應將軍,就如同我以為自己能過那條河一樣,”賀蘭袖不得不說大白話,“但是將軍未必就過得了河。我今兒也不怕與將軍說句實話,將軍的妻子,如今已經(jīng)在身邊了——三娘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周樂心里一動,猛地想起李愔那句莫名其妙的“新婚之賀”來。當時沒有細想,如今想來,恐怕就確如賀蘭氏所言,在三娘看來,這時候,他應該是成了親的。

    雖然——

    三娘與賀蘭氏都經(jīng)歷過的那個世界里,他是已經(jīng)成了親。但是那時候,他不是……還沒有遇見三娘嗎?

    就如同,那時候,三娘還沒有遇見他,所以一心一意只想著宋王。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過得了那條河——她不知道遠隔了這千里萬里,杳無音信,他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親,做了別人的夫我說這句話,興許將軍不喜……”賀蘭袖道。

    “那就不要說!”

    賀蘭袖:……

    能按理出牌嗎?!

    他知道她想說什么。她大概是想說,三娘對他的好,三娘與他的約定,都無非可能有那樣一日,她父兄雙亡,她在這世上再無依靠,而他飛黃騰達,足以庇護她——她不過是在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那或者是真的。但是他記得,他總記得,三娘沖他笑的樣子——一個人笑是不是因為真的歡喜,很容易被看出來。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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