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婁晚君有些站立不穩(wěn)。
雖然周樂與咸陽王妃的對話里,她還有太多聽不明白的東西,但是這句話,卻實實在在灌進了她的腦子里,振聾發(fā)聵。
她說:“將軍的妻子,如今已經(jīng)在身邊了�!�
將軍的……妻子……如今……已經(jīng)在……身邊了。
如今,軍營里,周樂身邊,云英未嫁的適齡女子,難道還有第二個么?
猛地帳中一聲大喝:“誰?”
帳簾嘩地一下掀開。
“豆奴?你怎么來了?”周樂看見這個人高馬大的少年,一臉牙疼。
這小子,上次求了他護送婁晚君回平城,之后就怎么都不肯回家了,非要賴跟在他身邊——他這干的是砍頭的買賣好嗎!
最后也是奈何不了他,給阿姐去信,說大郎在他這里。阿姐護犢子,交代了滿滿一頁紙,連帶著兩大包吃的用的……周樂是一口血,全咽了回去。
尉璨憨憨咧嘴笑道:“我巡營……”
周樂:……
周樂拍了一下他的腦殼:“回去!”
尉璨“嗯”了一聲,迅速回了一下頭,陰影里少女的身形僵硬,她方才差點跌倒,虧得他扶住她。他撓了撓頭,再咧了一下嘴,快走幾步,跟上周樂:“阿舅,我們在這里還要呆多久?”
周樂道:“呆不了多久了�!�
如果果真如李愔所說,宋王擅兵的話,這里百萬大軍,少不了要化整為零,到時候……其實他也有一點猶豫,如果官軍強勁,自然不宜直面其鋒。當然即便要投降,也不能降蕭阮。
蕭阮就是座泥菩薩,只要在燕朝一日,遲早自身難保。
周樂吸了吸鼻子,天氣是真的開始涼了,如果獨孤如愿能坐大的話……總之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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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這一病,竟纏綿半月有余。
起先是來勢洶洶,連續(xù)的高熱不退,太醫(yī)幾乎是長駐始平王府。從王妃到昭熙,都鬧了個人仰馬翻,嘉言從祖家作客回來,也是一臉懵逼——她出門這兩日里,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原本謝云然是要一直在四宜居看守著,后來被昭熙勸了回去,畢竟她身子重,又不是大夫,府里又不缺人手——就是四宜居,也是不缺的。
鄭笑薇只上門了一次,再要過來,鄭夫人禁了她的足。倒不是對始平王府不滿,而是不許她和鄭忱再有瓜葛。鄭夫人可不傻,鄭忱是將沉的船了,別人作死她不管,她的女兒,她不能讓她跟著沉了。
鄭笑薇出不了門,鄭忱也沒有別的法子,夫人路線他可不敢走,他這個夫人,并不是個可信的。昭熙倒是常見,不過昭熙很能擺臉色給他看,低聲下氣賠了不少笑臉,方才稍稍有所緩和。到底也不敢提嘉語。只能走太后的路子,借了太后的名義,各種珍貴藥材,流水一樣進了始平王府。
到嘉語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她原不過是心病,連驚帶懼的——天氣已經(jīng)徹底涼了,夏日里總躡手躡腳的風,開始有了肆虐的氣勢,樹葉子嘩啦啦落了一地,水碧如天。
闔府上下誰也不敢在她面前提連翹,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一樣。
倒是她自個兒和嘉言提過一次,她說:“我算是知道當初紫萍出事時候,你的心情了。”
嘉言怔了一下:“紫萍?……哦�!�
那個紫萍。
她后來補了一個婢子,仍沿用先前的名字,只是人不一樣。過去了這么久,當時又急又氣,如今想來,遙遠得幾近陌生:“后來母親找到了兇手——是我忘了和阿姐說……”
“誰?”
“是紫……紫萍家隔壁的柳四娘�!奔窝哉f。
柳四娘原與紫萍家里有些過節(jié),那次紫萍為了王妃受傷,眾人都以為紫萍要發(fā)達了,紫萍的母親更是這樣認為,再與柳四娘吵起來,大約是放了狠話,柳四娘回了家,越想越氣,也越想越怕,真要紫萍家得了意,恐怕她在府里的一雙兒女都要受磋磨……漸漸就生了邪火。
“原是該與阿姐說的……”嘉言也有些羞愧。只是那時候她們姐妹進了宮,未幾,嘉語又被挾持去了信都,府中事多,再后來……就忘了。
“阿姐,”嘉言怯生生道,“如今你屋里的婢子卻是少了……”
她是暗示嘉語該再補一個,王妃已經(jīng)備好了人選,等著嘉語拍板。但是嘉語搖頭道:“罷了,人多了頭疼�!�
從前一廂情愿地以為自己學(xué)了些手段,便能得到身邊人的效忠——像賀蘭袖一樣,她能得那么多人為她奔走,為她效力,為什么她就不能。如今知道,她是真不能。她的心不夠狠。
你對一個人好,對一個人再好,許以前程,許以富貴,都不如拿住他的把柄,威脅,恐嚇來得有用。
人性就是這樣的,感激遠遠不如恐懼的力量。但是她做不到,她沒有辦法把身邊人當成工具用。
她反而有些明白她從前的放任了,也許那時候她心里也隱隱有這個念頭。人心是多么難以掌控,人心的欲望難以預(yù)測,也難以滿足,除非是落到了后來那個地步,否則,何必去費這個勁呢。
她身居高位,就沒有人敢背叛她;即便背叛,也不至于傷筋動骨。反而是如果她動了感情,動了心思,死一個連翹,都讓她元氣大傷。
嘉語懶懶地看幾頁書,畫幾筆畫,在窗邊上看點風景,日頭遙遙就落下去了,橫豎王妃不敢來管她:王妃還在頭疼怎么和她爹交代她這里連番的意外呢——要命,又不是她支三娘送李十二郎出的門。
謝云然還是常來,避而不談李家,那也是意想之中。嘉語看得出她的歉意,興許是因為她當初推薦了元祎炬出兵?那也怪不得她,何況元祎炬也未必是誣告�?傊腥讼绿�,總會有人上當。
有日謝云然與她閑聊,隨口說道:“三娘發(fā)熱的時候,我聽見三娘不斷地喊哥哥……”
嘉語吃了一驚,這時候隔得有些久了,夢里的事,夢醒之后,總記不起來。不過如果喊的是哥哥的話,大概是……又想起當初昭熙的慘死?為什么想起?她也不知道是因為陳莫還是連翹。
陳莫讓她知道凡事都有意外;連翹讓她知道,沒有人是可控的。
“你說……”謝云然從來都有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記性,這時候與嘉語說起,滿心疑惑,“你叫你哥哥不要進宮……”——昭熙時任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肩負皇城安危,怎么可能不進宮?
嘉語心虛地道:“……我想是,如果有什么變故——”
謝云然:……
但是昭熙是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啊,宮里有變故,不都指著他么?等等!三娘說的變故……宮里眼下可能的變故,不就是太后與皇帝么——她為什么不說,夢里的事,夢里的話,當不得真呢?通常人們都這么說。
“……不要……單身進宮�!奔握Z說。
謝云然:……
昭熙進宮,自然要帶兵,不然,憑什么壓服宮里的變故……三娘這句話好生蹊蹺,謝云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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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月底,鄭忱托了人來,說想要與嘉語面談。
嘉語原不想見他,但是細細想來,她不能阻止李夫人的死,也不能阻止日后李愔回京報仇,那她憑什么阻止鄭忱滅李家的門——李家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了?
見面是在寶光寺——自此始,至此終。
鄭忱實實在在是抱著賠罪的心思前來,看到嘉語還是吃了一驚,脫口道:“公主何以清減至此——都是我的罪過!”
嘉語反而搖頭,她自己知道,并不是誰的過錯,只是人在不斷地看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
鄭忱十分難過:“我沒想到陳莫這個畜生竟然敢冒犯公主!早知道……放過李御史也罷。”
李家作的惡,原本該李家每個人來承受。李愔身為宗子,他是決然不肯放過的,他享受了李家的富貴,自然要承擔李家的罪孽。但是他最后還是放過了李九娘,也讓這位李御史……逃了出去。
然而他放他一馬,如他日后有命回京,可不會放過他。
嘉語也只能苦笑:“鄭侍中與李家的恩怨,原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公主……”
“但是鄭侍中,”嘉語打斷他,“你想過……如何收場嗎?”李家已經(jīng)不可收拾,云朔代三州的叛亂,又如何收拾?
鄭忱低頭道:“如果公主問的是我,公主心里應(yīng)該是知道的。”
嘉語:……
“如果公主問的是朝局,那有待圣人親政;如果公主問六鎮(zhèn)之亂,”鄭忱慢吞吞地道,“令尊——”
嘉語:……
“沒有別的人選嗎?”嘉語再次打斷他。
鄭忱面上略略有些詫異:“我知道公主不慕權(quán)勢,但是公主,兩宮反目在即,以王妃與太后的關(guān)系,令尊如果不是手握重兵,就必須面對一朝失勢,從來……墻倒眾人推……”
權(quán)力場就是這樣,你想全身而退?不,沒有這樣的好事。要不就手握大權(quán),至死方休,要不就自斷一臂,換家宅平安。始平王在朝中就沒有過仗勢欺人,落井下石,爭權(quán)奪利么,當然有。
既然做過,就須得承受后果。
“我知道失去太后,令尊少不得直面陛下的猜忌,所以還準備了一個人……”這是他抽身前最后一角棋,想必能夠完成對華陽的承諾。
鄭忱能想到這一著,也算是有心了……嘉語猶豫了片刻:“宋王他……沒有獲勝的希望么?”
“有。我之所以讓宋王北上,也是希望他能收拾得了這個殘局……”蕭阮是客居,便一時手握重兵,還朝之后也須得拱手相讓。那么朝中諸將,仍以始平王為首,這樣得來的兵權(quán),皇帝猜忌也有限。
是再理想不過。
“……但是圣人派了元祎晦監(jiān)軍�!�
元祎晦是廣懷王的長孫,元祎修的兄長。鄭忱也猶豫了一下:“宋王身處嫌疑之地,太后也沒有理由反對。圣人的意思,我猜是要元祎晦轄制宋王,但是軍中不比朝中,恐怕會鬧出亂子。”
嘉語:……
連鄭忱這樣并不精通兵事的人都知道軍中不比朝中,皇帝竟然不知道么?一個不慎,動搖的是燕朝根基。還是說,皇帝已經(jīng)被太后氣昏了頭,為了對抗母親,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
作者有話要說:
三娘訂親這個事情吧,雖然小周在12郎面前裝得不在意,心里還是不好過的,不然也不會跑去找表姐攤牌。
表姐(虛弱):三娘能給我換個妹夫么TAT
元祎晦是鄭笑薇的丈夫,之前應(yīng)該提過一次(就嘉言嚇唬元祎修那里,不過沒把她的名字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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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意外之喜
風是越來越冷了,
走出寶光寺的時候,
嘉語忍不住想。這時候再回望寶光寺,
大雄寶殿的影子,青煙繚繞,
木魚聲,佛喧聲嗡嗡嗡地響,就像是暮色。讓嘉語想起重新活過來,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
那像是很久以前了,初夏的陽光,
濃翠的樹影,
太后和皇帝的關(guān)系,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無可挽回。
帝國像是一輛巨大的馬車,
外頭看著還堅固和華麗,車里的人已經(jīng)知道百孔千瘡。而駕車的人蒙住馬的眼睛,朝著懸崖狂奔。她試過拉住它,但是力有不逮;她試過改變它行進的方向,但是它又轉(zhuǎn)了回來。
終究是她不懂駕車,也沒有駕車的機會;她也沒有這么大的野心——野心是個好東西,但不是人人都有。好的年代里,人們不需要多大的野心,也能給安居樂業(yè);更毋論王侯,
野心反而多余。
但是亂世里——
嘉語深吸了一口氣,
半夏催促道:“姑娘,
上車吧�!�
“我還想走走�!奔握Z說。
秋風還是愜意的,
暑氣已經(jīng)散了。星子還沒有全部上來,從大雄寶殿走到寶光寺的山門,大約是千余步。
蕭阮北上,元祎晦監(jiān)軍,同去的還有元祎修。姜娘給過她消息,但是當時她懨懨地,沒有反應(yīng)過來。元祎晦……她不記得這位族兄后來了。
誰去不好,派了元祎修。
元祎修是個敢做不敢當?shù)娜宋铩易鞲耶敼倘皇菞l好漢,不敢做不敢當也可以理解,這敢做不敢當,可不就容易闖禍。
蕭阮竟然領(lǐng)兵了,還是拜她兄長迎親上的意外所賜,嘉語簡直無語問蒼天。
要蕭阮能收拾得了云朔殘局也好,嘉語尤心存僥幸,她對蕭阮的信心,比李愔、鄭忱還多一點。
但是元祎修能做出什么事,就不是她能預(yù)料的了。
橫豎父親還沒有北上。即便蕭阮不競?cè)Γ帐傲藗七七八八,再用上鄭忱這步棋……
“姑娘!”一聲尖叫遽然。嘉語被推了一把,踉蹌幾步方才站穩(wěn),而“啪”的一記耳光已經(jīng)清脆地響在了耳邊。
半夏捂著臉,兇狠地瞪住對面梳著靈蛇髻的女子,大聲道:“鄭夫人這是什么意思!”
鄭夫人?
嘉穎可不是鄭夫人?嘉語這一眼掃過去,嘉穎竟是帶了兩三個婢子,七八個粗使仆婦,氣勢洶洶指著她說道:“給我打這個淫.婦!”
幾個貼身婢子還在猶疑中——雖然并不知道嘉語主婢的身份,但是看這穿戴氣派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幾個仆婦卻一擁而上,把嘉語主婢四人圍住,抽出棒子,朝著嘉語幾個使將出來。
——她們在鄭府都是做粗活的,平日里莫說夫人、郎君了,就是管事都見得少,難得有這么個在夫人面前露臉的機會,哪里不全力以赴。
茯苓、半夏和薄荷護住嘉語,已經(jīng)連挨了幾下,茯苓和薄荷都在哎喲呼痛,半夏忍痛叫道:“公主——誰敢打我們公主!”
“狗膽包天——敢冒充公主!”嘉穎喝道,“給我狠狠打——”“吱——”猛地一聲尖哨壓過了她的喝斥。
嘉穎心里“咯噔”響了一下。
很難描述她得到嘉語在寶光寺與鄭忱幽會這個消息時候的心情,是“果然如此”呢,還是“為什么這樣對我!”對她用太后做借口不能親熱,那三娘呢?三娘就值得他冒著開罪太后的風險?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
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妻子!
這個念頭糾纏著她,來,還是不來。不親眼目睹,總歸是不敢置信,但是目睹之后呢?她能怎樣?她的兄長還指著伯父攀龍附鳳呢,她連個娘家都沒有。但是就這樣放過他們?放過這對……奸夫淫.婦?
李家滿門尸骨未寒,足以死不瞑目——前車之鑒不遠。
嘉穎只覺得一股憤懣之氣直沖靈臺,無論如何,哪怕是拼死,也要讓三娘受到教訓(xùn)。她怕什么,如今理虧的又不是她,李愔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三娘身上還有婚約,私會外男,難道她敢嚷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定,打的是與鄭郎通奸的女人,三娘還能搶了這個名頭來認?最多是一句“認錯人了”揭過,這啞巴虧,她總須得吃。
直到哨聲響起……嘉穎忐忑,嘉語卻在慶幸。
上次的意外把昭熙嚇壞了,之后每逢她出門,哪怕是跟著王妃、嘉言一起出門,也總得派上十余個部曲跟著,又逼她隨身帶這只金哨子,碰上部曲不方便進去的地方,只一吹——如今他們就在寶光寺外候命。
也就是百余步的距離。
然而就這么眨眼的功夫,薄荷、半夏和茯苓都受了傷,幾乎護不住她。嘉語高聲叫道:“二娘子認錯人了!”
她猜嘉穎最后能打的牌,也就是個“認錯人”——“我就是明目張膽認錯人,打錯人,你敢承認你與鄭郎在此幽會?”然而竟是真不能。如果沒有帶部曲隨行,這個啞巴虧,她還真只能吃了!
不如她先叫破了,如果嘉穎還念著她曾寄居始平王府這點香火情,就此順坡下驢——
嘉穎非但沒有應(yīng)聲,反而退開兩步,沖身邊婢子叫道:“還愣著做什么,上去�。 �
一個婢子小聲道:“夫人,這位娘子說認錯人了……”
——這位小娘子不但說“認錯人”了,還能一口叫破自家夫人排行,真真細思恐極。
嘉穎狠狠瞪了她一眼,正要再催,馬蹄急雨一般狂飆過來,人馬未至,先聲奪人:“哪個敢傷我家公主!”
嘉穎臉色一變——這丫頭,如今連上寶光寺來幽會都會帶上部曲了么?好大排場!
這愣神的片刻,連人帶馬已經(jīng)沖了過來。
圍住嘉語主婢的不過幾個粗使仆婦,哪里敢正面其鋒,紛紛退開。還有人嚷道:“公主、哪里來的公主?”有人叫道:“冒充的倒是有一個——”話音未落,已經(jīng)挨了一下……又一下。登時哭嚎聲四起。
部曲兵分三路,四五個繞住仆婦,鞭如雨下,逼得她們且哭且喊且退,慢慢就退遠了。四五個朝嘉穎沖過來,嘉穎面色慘白,尤能撐住架子叫道:“你們、你們什么人,敢在寶光寺里行兇?”
“寶光寺?”那人冷笑,“我們公主傷在這里,我不找寶光寺晦氣,已經(jīng)是他們的運氣了!”
部曲中為首那人下了馬,朝嘉語走過去,行禮道:“公主受驚了!”
“還好�!奔握Z說,“只是我這幾個婢子都受了傷——方隊主可有帶傷藥?”
半夏受傷尤重。她臉上先挨了嘉穎一記耳光,這記耳光可狠,五個指印,嘴角沁血。后來又試著去搶那些粗使丫頭手里的棒子。她是四宜居的丫頭,素日最多也就做點針線活,哪里是她們的對手。
茯苓和薄荷背上也挨了不少下。
就連嘉語,雖不能挽起袖子來看,胳膊和腿上恐怕也有青腫。
這狼狽情狀,方志心里直叫苦——怎么就他當值時候出了這等岔子,回頭安平非削他不可。就琢磨著要把這邊這幾個夫人、婢子一并都帶回府里去交差�?谥械溃骸坝械�,請公主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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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寶光寺的比丘尼趕出來阻攔的時候,鬧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半夏、茯苓幾個各自上了藥,嘉穎主婢已經(jīng)被拿下。嘉語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走上去認嘉穎——她該說什么呢。
她一意地認定她與鄭忱有染,她怎么解釋在她看來,都是狡辯吧。
解鈴還需系鈴人。
這轉(zhuǎn)念間,身后馬蹄聲近。
鄭忱沖她一抱拳:“公主!”彼此交換過眼神,鄭忱點了點頭,控住韁繩,小步走近嘉穎,柔聲問道:“夫人怎么在這里?”
嘉穎:……
這是明知故問!長眼睛的都知道她為什么在這里。
“我——”
“要沒別的事,夫人就隨我回家去罷。”鄭忱并不真?zhèn)等她回答。
嘉穎心里一喜——至少在外人面前,他總是給足她面子。這個念頭竟然讓她有了微微的悔意。果然鄭郎還是好的,不好的……不好的自然是狐媚子!她朝嘉語看過去,揚起下巴,目色里多少挑釁。
“這位郎君!”方志橫跨一步,攔在鄭忱面前,卻聽嘉語淡淡地吩咐道:“讓她走!”
方志一怔,頗有些不甘心,到底應(yīng)了:“是,公主�!�
原來這個小娘子當真是公主……嘉穎帶的兩個婢子,以及那十余個粗使仆婦都面如土色。郎主會看在夫妻一場的面上護住夫人,那她們呢?
一個婢子已經(jīng)哭著往鄭忱腳下?lián)溥^去:“郎主!”
“是夫人帶我們來的……”
“我、我們什么都沒有做啊……”
那邊的仆婦也叫了起來:“……我們是照夫人的吩咐——”
“走吧�!编嵆绤s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般,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一般,徑直促馬到嘉穎面前,朝著她伸手去,“上來!”他說。
嘉穎忽然明白過來,他要帶走的是她,也只有她而已。這些人……從她的貼身婢子,到這些仆婦……當然她們原本就是棄子,她也沒有想過要保住她們,但總想著先回了家,再慢慢尋機發(fā)落。
但是鄭忱顯然不這么打算,他拉住嘉穎的手,一用力把嘉穎帶上馬背。接著吩咐身后的小廝:“把這些人的身契找出來,送到始平王府上去,請世子發(fā)落,千萬不要手軟——我的意思是,全賣進黑窯子里去�!�
輕飄飄的一句話。
嘉穎坐在馬上,鄭忱身后,整個人都在發(fā)冷。她知道她在鄭府的威信完了——興許從來就沒有過;也許那還不是最可怕的,鄭忱到這會兒還與她和顏悅色——他發(fā)落了她們,會怎樣發(fā)落她?
有那么一個瞬間,她幾乎想要跳下馬去,跪在三娘面前痛哭流涕,求她帶她回去,回——始平王府。
那里有王妃——王妃是個很公道的人。
但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方才,即便是在最狼狽的時候,三娘求她住手,也是喊“二娘子”。她再沒有喊過她一句“二姐”。
“姑娘,就這么……讓她走了?”薄荷不甘心地問。
嘉語看了她一眼:“人家的家事,要你多嘴!”
薄荷扁了扁嘴。
嘉語也沒有想到嘉穎會蠢到這個地步。她不喜歡他們兄妹。她甚至能夠接受皇帝殺她父兄的理由,接受蕭阮為了南下利用她的婚姻,但是唯有元昭敘這個人——所有的理由,都不足以讓她原諒他。
他打著為她父親報仇的旗號聚攏她父兄的兵馬,卻打不出她父兄那樣漂亮的仗,一敗再敗,丟盔棄甲,轉(zhuǎn)頭卻謀劃著賣了她換馬。
她父兄哪里對不住他了。
她又哪里對不住她了。嘉語興致缺缺地上了車,但愿鄭忱能管住她,莫要再出門闖禍了。
除了寶光寺里小小風波之外,嘉語這些日子其實過得算是不錯。李愔寫的放婚書她暫時沒有交給始平王妃——年初那一段不斷地相看已經(jīng)讓她煩不勝煩,要年底再來一次……她想上吊。
而更幸運的是,王妃還真沒有來找她說過這個問題。
其實能夠不插手她的婚事,王妃也是大大松了口氣,真的,如果是她生的,她早打包丟給宋王了。她斟詞酌句寫給元景昊的信,元景昊就簡單回復(fù)了一句:知道了,三娘的婚事我自有安排。
王妃猜,如果不是在軍中找了個冤大頭,多半還是會落到宋王身上——畢竟那孩子也在豫州呆過一陣子,這么大好獻殷勤的機會,蕭家大郎可不像是個抓不住的。橫豎只要不用她操心她就謝天謝地了。
總算騰出空來,伺候家里的小魔怪。昭恂見風就長,肉嘟嘟的活潑,也不怕生,誰抱都能笑出一臉口水。王妃帶了他進宮,太后也是喜歡得不得了,賞賜就不說了,光這個月,就在宮里留了有半個月。
太后抱著肉嘟嘟的嬰兒,惆悵地與王妃說:“阿欽這么小的時候,也最黏我�!�
始平王妃:……
阿姐是好日子過多了,不記得當初艱辛。
——當初圣人是先帝一手帶著,但凡式干殿的宮人,都是先帝親自挑選。宮里女人,連皇后在內(nèi),誰都攏不了身。哪怕就是阿姐這個親娘——她那時候進宮探望,阿姐說起兒子,每每能哭成個淚人。
到底也沒有戳穿。
就讓阿姐這么以為吧——如今圣人,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與阿姐親近了。連帶她這個姨母也都被疏遠。
說起來,三娘有些話,還真是對的。始平王妃常常這么想:這孩子,也并不是沒有心。不過關(guān)于云朔戰(zhàn)事,三娘說怕到頭來還是要她爹北上——這個判斷卻是不對。從戰(zhàn)報來看,宋王打得不錯。
也是意外之喜。畢竟宋王不是燕人,這角棋子原是備著南下。并沒有想過讓他領(lǐng)兵。
太后更是得意,幾次三番與王妃說:“是鄭卿的主意。”
王妃那是一口血。
上次她進宮時候,直問太后要收拾李家怎么不先與她通氣。太后竟輕描淡寫來一句:“哦,忘了�!焙髞碣p了她好些好東西,方才讓她消了氣——她自個兒也知道,生氣不過是做個樣子,把態(tài)度亮出來。
真要和她這個做太后的阿姐翻臉,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敢真的觸怒她。她是她阿姐沒有錯,她也是太后,執(zhí)掌一國權(quán)柄,無數(shù)人的生死富貴。
然而這個鄭忱,也著實不像話。
始平王妃甚至暗搓搓地想過,如今是她和他沒有沖突,要當真沖突起來,太后會向著誰還未可知。這樣想的時候,始平王妃甚至隱隱覺得,三娘當初在寶光寺舉手之勞救了這人,沒準……是救對了——如果阿姐一定要遇見這個妖孽的話。
“……阿欽磨著要穆釗過去,嚇,穆家如今還有能打仗的嘛——后來好說歹說才讓了步,只派了十郎做監(jiān)軍。”太后抱怨道,“阿欽這心是越來越大了,連軍中都想插手,還打量我不知道呢�!�
始平王妃試探著勸道:“圣人如今也大了——”
“再大的孩子,在當娘的眼里,都是個孩子�!碧舐唤�(jīng)心一句話蓋過,又喜孜孜親了昭恂一口,“要是只有三郎這么大就好了。”
要是只有昭恂這么大,就不會與她置氣,不會聽別的女人唆使。就在膝上端端正正坐著,小大人似的,捏捏他的臉,就咧著嘴笑,口齒不清地喊她“阿娘”——光想想,太后覺得自己做夢都能笑醒。
也不知怎的,轉(zhuǎn)眼就這么大了。三句話里兩句帶刺,還有一句陰陽怪氣。也不想當初她生他的艱辛——光是把他生下來,那是多大的勇氣,捱過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危險。太后黯然嘆了口氣。。
始平王妃尷尬地看著小兒子的口水流到了太后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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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骨肉連心
嘉語得到前線的消息,
倒不算太意外。她一早就知道,
蕭阮不領(lǐng)兵就罷了,
一旦領(lǐng)兵,定然會脫穎而出。倒是謝云然有些吃驚,
也十分扼腕可惜:如果蕭阮不是吳人,和三娘當真可以說天作之合了。
不過謝云然有樣好處,既然嘉語表示了不想和蕭阮有瓜葛,她就從不在她面前提這個名字。
日光澹澹從窗外照進來,
案上一束淺紫色的花,養(yǎng)在清水里,謝云然一扭頭就能看見,心情愉悅。
手里這件小衣裳已經(jīng)繡得差不多了,
實則并不需要她親自動手,但是——謝云然把手按在腹部,笑得神游天外。真不知道會是個什么樣的孩子,會像她多一點呢,還是昭熙,或者像三娘六娘。
像姑姑的女孩兒可不少。
“嫂子在繡花呢?”說曹操曹操到,謝云然正想著兩個小姑子,就聽見嘉言大叫一聲,
“這是給三郎的衣裳嗎——不對啊,
好小……怎么這么�。咳煽纱┎贿M去。嫂子該問母親要個尺寸來……”
話沒說完,
頭上挨了嘉語一下:“阿言你傻了?”
“��?哪里?”
嘉語懶得理她,
轉(zhuǎn)臉向謝云然道:“謝姐姐,
這就是你不對了——哥哥知道嗎?”
到底年長兩歲。謝云然笑著點了點頭:“是我不對,我認罰——三娘、六娘想吃什么,我吩咐廚里做。”
嘉言一頭霧水:“阿姐——你和嫂子說什么呢,我怎么、我怎么聽不懂了我?”
謝云然:……..
嘉語又敲了她一下,附耳說了幾個字,嘉言眉毛都飛了起來:“真的?”頭上又挨了一下。
嘉言:……
“我就是讓阿姐敲笨的�!奔窝脏洁熘f道,湊到謝云然面前,“讓我聽聽——”
謝云然:……
“母親知道嗎?”嘉語問。
謝云然看了嘉言一眼,說道:“正要與母親說——”
“姑娘!”忽然薄荷進來,面色凝重。
嘉語奇道:“出什么事了?”
薄荷兩個眼珠子往四下里一看,卻問:“世子……世子今兒在家里嗎?”
嘉語更驚奇了:“你找哥哥?”——她的婢子,找昭熙什么事?
“我、我……”薄荷的臉憋得通紅,“不,我找姑娘,要是世子在……就更好了�!�
“到底什么事?”這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嘉語面色一沉。
薄荷“哇”地一下哭了出來:“姨娘……姨娘不見了�!�
嘉語:……
嘉語覺得眼前像是有什么在亂飛。
她不知道宮姨娘去了哪里,或者說,她不知道她能去哪里,從前她沒有離開過王府,一直到她的父親和兄長死去,后來皇帝也死了,元昭敘扶立了新的天子。
那時候蕭阮已經(jīng)在謀劃南下,所以賀蘭袖把宮姨娘也接了過來。
那時候她病得厲害。
滿府的人都知道她不受寵,素日里就使喚不動,何況到這時候兵荒馬亂。也無人為她延醫(yī),就只有宮姨娘日日來看她,求人給她開藥,抹著眼淚說:“我對不住阿姐……”
她強撐著坐起來,指著門歇斯底里地吼:“滾!”
藥包散開來,散得一地都是藥。
但是宮姨娘還一直來一直來……一直到蕭阮南下,天子派人來帶走她,宮姨娘擋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們放過她……”
要是個聰明人,就該去求天子,拿話威脅他“你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宋王回來問你們索要他的發(fā)妻”,或者哀求也可以,哀求說“宋王不喜歡王妃,滿府的人都知道,你們殺了她,不過是教宋王遂心如愿”。
可是宮姨娘不會,她沒那么靈巧的心思,也沒那么便給的口舌,她只會用自己臃腫的身體擋在她的面前,給那些人磕頭,求他們放她走,至于她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還有沒有她的安身之處,宮姨娘是不敢想,也想不到。
也沒有人聽她的哀求。
她撲上去抱住那些人的腿,轉(zhuǎn)頭對她喊:“三娘快走!”嘉語沒有動,她動不了,她眼睜睜看著又一刀,也許是幾刀,十個手指斷落,然后是手臂,手落在地上,然后人終于倒下去,以一個滑稽可笑的姿勢倒下去,血慢慢地流到她腳邊,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宮姨娘死了,宮姨娘為她死了。
……嘉語覺得有熱的液體濺在臉上。已經(jīng)過去了,都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很久了……她反復(fù)這樣對自己說,只是站不住。
有人扶住了她,有人在驚叫,有人在喊“三娘”……
后來通通都變成了“阿姐”,聲音起先是極遠,然后慢慢清楚了,口鼻之間傳來一陣劇痛——“阿言你放開我�!彼f,聲音輕得像是呢喃。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扶到榻上,嘉言放開了掐她人中的手:“阿姐——”
“姨娘她——”
“姨娘應(yīng)該是離了家,留了信給你�!敝x云然走過來,薄荷就知道哭,驚惶得厲害,她費了點功夫才把話問出來,
“今兒早上蘇木發(fā)現(xiàn)的,如今蘇木、蘇葉兩個都跪在外頭,等候發(fā)落。”
“信呢?”嘉語問。
“在這里�!敝x云然遞過來。嘉語要展開,又猶豫了一下,抬頭道:“謝姐姐,我該等哥哥回來一起看嗎?”
謝云然搖頭道:“有我和阿言呢,你看吧。”
嘉語深吸了口氣,手還是發(fā)抖。信就只有一頁,宮姨娘的字歪歪斜斜,拙樸如小兒,紙上淚痕儼然。
宮姨娘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信寫得直白,她說她笄禮上,簪子與大服,都是她做的手腳,她沒臉再見她,已經(jīng)離開洛陽。最后叮囑她不必找她,要好好吃飯,不要挑食,天冷加衣云云。
后面涂了一大塊,應(yīng)該是寫完之后發(fā)現(xiàn)絮叨的家常比交代的正文還要長上許多,她自己也覺得可笑。
嘉語抖抖索索把信看完。
抓著信紙的手都潮了。她及笄后不過三五日,變故迭出,自送李愔出門,又病了月余,如今想起來,才發(fā)覺宮姨娘每次來看她,都挑她沉睡未醒的時候——大約就是如她所說的,沒臉見她。
其實……簪子和衣裳的意外,她不是太在意。她連茯苓都沒有追究,便是知道是宮姨娘做下的,也不過氣惱幾日罷了,還能、還能怎么樣。這些事,宮姨娘不做,也有別人來做,蕭阮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光就嘉言看中那件大服,就不是宮姨娘能夠左右的——那須得宮里繡娘配合。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是宮姨娘為著賀蘭袖記恨她,壞了她的笄禮,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倒好,一句離開洛陽,離開洛陽,她能往哪里去?她這輩子,上輩子都只呆過洛陽和平城兩個地方。
她會回平城么?
謝云然見嘉語呆呆的,緩聲道:“三娘?”
“嗯?”
“姨娘說了什么?”
“姨娘說……”嘉語頓了頓,“她沒臉見我,已經(jīng)離開洛陽——”
謝云然:……
如果不是三娘攥緊了信,她真想拿過來自個兒看。嘉言就沒這顧忌了,湊過去才看一眼就叫了出來:“原來那件大服是——”
嘉語瞪了她一眼,“我腦子亂得很,不知道姨娘會去哪里……”她抬頭看了看謝云然,“但是姨娘這半輩子呆過的,除了洛陽就只有平城。來洛陽她就沒怎么出過府,恐怕連洛陽幾扇門往哪邊開都數(shù)不清……”
話到這里,又停了停,要在平城反倒好一些,洛陽對宮姨娘實在太陌生。她養(yǎng)尊處優(yōu)也有些年頭了,不比外頭小門小戶的潑辣,優(yōu)裕的生活讓人鈍感——何況宮姨娘原本就是個不愛爭不愛搶的。
這一出門,豈不如羊入虎口。光想想外頭的群狼環(huán)伺,嘉語冷汗都下來了。必須……必須盡快找到她。
目標一定,嘉語的目光才算是穩(wěn)住了:“姨娘不是什么精明人,她既打算走,不會毫無異狀。蘇木、蘇葉兩個丫頭也是舒坦日子過久了。我想借姐姐這里地方……審問一二�!�
謝云然點頭道:“四月,去把蘇木、蘇葉請進來�!�
四月領(lǐng)命去了。
嘉語目光又飄了起來。從及笄那日到如今,時間可不算短。宮姨娘謀劃出走的時間,恐怕比這個還長。只因著連番出事,李家滅門,之后她病倒,都既加重了宮姨娘的歉疚,也拖住了她出走的步伐。
應(yīng)該還有點什么,她茫然地想,應(yīng)該還有點什么……姨娘不會無緣無故地剪她的衣服,換掉她的簪子,一定還有點什么。
“三娘,”忽聽謝云然問,“咸陽王妃……一直沒有消息么�!�
嘉語心里轟地一下,亮了。
是了。
一瞬間的五味雜陳。從來這世上的人,趨炎附勢,拜高踩低,唯有做父母的,劫富濟貧。
從前她是宋王妃,人人都知她不得寵,說話做不得數(shù),日常供給都敢拿殘羹冷飯敷衍,病了也敢偷懶不去延醫(yī),唯有宮姨娘念著她;后來賀蘭跟了蕭阮南下,雖說是禍福難料,她卻留在朝不保夕的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