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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因為她在洛陽,因為蕭阮沒有帶上她。

    如今形勢逆轉(zhuǎn),換了賀蘭落魄出閣,下落不明,宮姨娘她——她該不會去找賀蘭袖了吧?那比回平城還更糟糕,可能性卻要大上許多。她回平城做什么,原本平城親友就不多,走動也不勤。

    可是賀蘭袖、賀蘭袖如今人在哪里,她這里一點線索都沒有……

    宮姨娘又能拿到什么線索?——要沒人挑唆,她該是連賀蘭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知道!這事兒不可能是蕭阮干的,嘉語心里想,蕭阮不至于、也沒有必要哄宮姨娘去送死。這里頭還有其他人。

    其他人……嘉語心里亂成一團(tuán)麻。宮姨娘這等與世無爭的人,能得罪什么人,要這樣惡毒。

    宮姨娘心思又鈍,又軟,又輕信……

    嘉語這六神無主,四月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姑娘,蘇木和蘇葉到了�!�

    嘉語抬頭再看了謝云然一眼,謝云然拍拍她的手,說道:“我來�!�

    她進(jìn)門也有小半年了,宮姨娘在府里的地位她看得明白,不高,但是對于昭熙兄妹來說,無疑很重要。

    所以雖然未必有很多人捧著她敬著她,但是怠慢總不至于——何況始平王和始平王妃對她也是客氣的。王妃的客氣里多少還有疏遠(yuǎn),始平王卻是親昵,親人之間的親昵。

    宮姨娘性情隨和,隨和到更像小門小戶的主婦——當(dāng)然,她原也不是王府的主人,她不當(dāng)家,手里沒有權(quán)柄,對底下人也難免失之于和軟。而她貼身的婢子,在昭熙和嘉語面前,也因此很有幾分體面。

    但是今兒……就不能給她們這個體面了!謝云然冷冷地想,丟了主子這么大的事,以為跪跪就可以糊弄過去么!

    嘉語也知道自己這會兒腦子亂得太厲害,自然不與謝云然爭,讓到一旁。

    蘇木、蘇葉看見出來的不是嘉語而是謝云然,心里都是一驚。嘉語去宮姨娘院里去得勤,雖然有些喜怒不定,但是和這個永遠(yuǎn)得體不出錯、不多話的世子妃比起來,好對付太多了。

    她們倆在平城就跟著宮姨娘,過的是小門小戶的生活,陡然到王府里來,雖然面上添了王府婢子的光彩,但是心是怯的——宮姨娘自個兒也怯,兩下里幾乎是一拍即合,宮姨娘就被拿捏住了。

    雖然名義上是婢子,過得著實不差,王妃不克扣,小主子孝順,吃穿用度,幾乎是比著主子來。

    宮姨娘待下人也寬厚,稍稍有點碎嘴子,忍忍就過去了——

    誰想得到呢。兩個丫頭幾乎生出同一個念頭,誰想得到呢,那個老實到連二門都沒怎么出過的宮姨娘,竟然、竟然——

    沒的給人添麻煩!

    謝云然說道:“三娘及笄前一個月到如今這兩個月里,宮姨娘去過哪里,說過什么,見過什么人,做過什么,能想起多少算多少,我都要知道——七月,九月,你們倆分別幫著記錄和對照。”

    竟是從兩個月前問起!

    蘇木賠笑道:“不是婢子不想,只是這兩個月原也事多……要三五日,還能想起來,兩個月前……”

    “在這里想不起來,就去漿洗房想�!敝x云然淡淡地說,“要是漿洗房也想不起來,我就只能稟明母親,讓母親找個地兒讓你們好好想想了。”這兩個丫頭也是被宮姨娘縱壞了,丟了主子還敢大咧咧地來一句想不起來!

    蘇木:……

    偏謝云然還添了一句:“我這里三炷香的功夫,誰想起來的多,誰就免于去漿洗房——不然,光丟了主子這件事,就算我容得下,世子也容不下!”

    蘇木和蘇葉幾乎是同時想起了府中流傳的,關(guān)于始平王和始平王世子的兇名——雖然平日里來姨娘院子里問安的世子就只是個英俊少年,但是誰都知道,這個少年的戰(zhàn)功可是人頭壘起來的。

    蘇葉脫口道:“昨兒晚上姨娘歇下時候和我說,不知道三姑娘近兒心情可好些了。我說姨娘為什么不自個兒去四宜居看看呢。姨娘就嘆了口氣,說,睡吧�!�

    蘇木狠狠瞪了她一眼——當(dāng)然最近的事情記得最清楚,倒叫這蹄子搶先了一條,也不敢再拖延,趕忙說道:“我也想起來了,宮姨娘這幾日忽然說想吃烙餅,倒叫廚里多做了些……”烙餅干,耐嚼,宮姨娘牙口不好,那原不是她素日愛吃的。

    謝云然吩咐道:“記下來!”

    嘉語看得眼花繚亂。

    起先不過來了蘇木和蘇葉兩個,一炷香.功夫過去,又多了七八個,到三炷香燒完,院子里已經(jīng)黑壓壓跪了四五十人。謝云然一句一句吩咐,來來往往的人。一個時辰過去,謝云然輕舒了口氣,揮退了所有人。

    四月端了參茶過來,謝云然小飲一口潤潤喉,對嘉語說:“姨娘大致是在今兒早上寅時初,穿了羊嬤嬤的舊衣冒充底下人跟著水房阿袁出的府,途徑西市車馬行,我估摸著是會雇車,從上陽門出城。”

    說到這里,凝神想了片刻,又補充道:“可能會雇馬千里車行的車。按時辰算,這會兒該是才出城不久,車馬不會走得太快,姨娘也不會走小道,這時候追出去,太陽落山之前,應(yīng)該是可以追到�!�

    算來宮姨娘前半輩子只出過一次遠(yuǎn)門,從平城到洛陽,那時候自有府中長史為之打點和計劃,該帶的行李,在哪里歇,哪里用飯,一路驛館自不必多說,始平王府的車馬,驛站不敢怠慢。

    而這次,宮姨娘自個兒計劃了全部。從衣物到飲食,銀錢到路線,不說滴水不漏,大致竟也還合理,謝云然不得不驚嘆,到底是賀蘭袖的親娘,平日里無所用心,真?zhèn)用起心來,其實也不差。

    嘉語起身道:“我去追!”

    謝云然卻按住她:“讓阿言去!”

    “啊?”嘉言呆了一呆。

    謝云然解釋道:“三娘免不了心軟,到時候姨娘哭鬧起來,場面也不好看�!�

    還不止是場面不好看。之前三娘因著連翹的死,已經(jīng)傷心了好些日子。宮姨娘又哪里是連翹能比。她這次出走,為的是賀蘭袖,母女連心,要到時候狠心說出什么不好聽的,三娘豈不難過。

    嘉言就不一樣了。宮姨娘敢鬧三娘,可不敢鬧嘉言——多半以為是王妃的意思。

    謝云然沒有挑明了說,嘉言也有些發(fā)怵——這宮姨娘要是哭鬧起來,難道她要打昏她拖回來?到時候不說阿姐,就是哥哥恐怕也會埋怨她。怎么說都是長輩……嘉言悶悶地道:“叫哥哥去不好?他跑得快!”

    謝云然:……

    “你就不怕言官參你阿兄一個欺凌庶母?”謝云然道。宮姨娘不怕三娘,自然也不會怕昭熙。昭熙對這個姨娘,簡直比三娘還心軟,要拉拉扯扯讓別人看見了,還不知道傳出什么話呢。

    “還有這等事?”嘉言聽來簡直像天方夜譚。

    嘉語推了她一把:“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嘉言:……

    合著都聯(lián)合起來欺負(fù)她一個……

    嘉言心酸了一把,還是認(rèn)命地去了。臨走只與嘉語聲明:“我要得罪了姨娘,哥哥面前,你可要給我說好話�!�

    嘉語道:“嫂子在這里呢,輪得到我說!”

    嘉言:……

    待嘉言身影消失在門口,謝云然方才與嘉語笑道:“阿言倒是聽你的話。”

    嘉語“嗯”了一聲,自個兒不能去,總是擔(dān)著心。當(dāng)然嘉言并沒有欺負(fù)長輩的愛好,但是日后宮姨娘想來,她竟然用王妃來壓她,多少也是不自在。

    “阿言定然能帶姨娘回來,”謝云然道,“這個不需你擔(dān)心,需要擔(dān)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嘉語抬頭看住她:“什么事?”

    “依我看,姨娘該是得了咸陽王妃的消息�!敝x云然說。

    嘉語點了點頭。

    “雖然不知道消息如何進(jìn)來……”謝云然皺了皺眉,家中仆從甚多,難免良莠不齊。

    昭熙迎娶她時候的變故,后來細(xì)察下來,竟?fàn)可娴绞嗉蚁氯耍际菣?quán)貴重臣,高門朱戶,有姻親,有舊仇,也有風(fēng)馬牛不相及。私下想過多少次,實在想不明白,誰能夠牽起這么大一張人情巨網(wǎng)。

    之后各家都有整頓下人,然而……宮姨娘還是得了消息,說明這張網(wǎng)仍然存在。

    “……但是從姨娘打聽的路線來看,確實是得了消息。”謝云然跳過這個念頭,這不是追究的時候,“且不管真假,咸陽王殉國,咸陽王妃下落不明,無論如何,姨娘都是坐不住的,除非三娘你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軟禁宮姨娘。

    但是謝云然很懷疑,即便三娘狠得下心,那張網(wǎng)運作起來,宮姨娘未必就逃不出去。

    嘉語道:“如今朔州這么亂,姨娘連遠(yuǎn)門都沒出過,哪里吃得消這個。就是拼著被姨娘埋怨,我也不得不——”

    “如果姨娘絕食呢?”

    “她要不吃,蘇木蘇葉,明松院里上上下下誰也不許吃,”嘉語不假思索地說道,“姨娘就是可憐身邊人,也堅持不下去�!�

    謝云然:……

    她該說一句知母莫若女么。

    卻搖頭:“起初興許是這樣,可是三娘啊,蘇木蘇葉,哪怕明松院里所有人加起來,在姨娘眼里,如何比得上咸陽王妃?這是其一;其二,云朔那邊如今還亂著,咸陽王妃更確切的消息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拿得到,姨娘心志不舒,憂傷肺,怒傷肝,思傷脾,長此以往,倘若因此病了,你又能如何?”

    嘉語:……

    她能阻止宮姨娘自戕,不能阻止她自苦,就是所有人加起來,也不能鉆到她心里去,讓她不難過,不傷心,不因此一病不起。

    謝云然拍拍她的手,結(jié)論道:“三娘,姨娘并非無知小兒,你不能為她做主。”

    “可是——”嘉語遲疑了一下,不是她瞧不起宮姨娘,只是——“姨娘雖然不是小兒,但是自來心思簡單。從前我們在平城,也少有交游,少有出門,少有訪客。有父親在,也沒有人敢欺凌到我們頭上來,幾乎就是關(guān)著門過日子,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于世事,于人心險惡,姨娘幾乎是一無所知�!�

    三娘這是燈下黑啊,謝云然忍不住摸了摸嘉語的鬢發(fā),搖頭笑道,“那咸陽王妃與三娘你,到底是如何生出這么多心思來?”

    嘉語:……

    她可以說是因為死過一次,而賀蘭袖……她能說她天賦異稟嗎?

    “即便姨娘真?zhèn)無知,”謝云然道,“你也可以慢慢教她,把朔州發(fā)生了什么,外面有些什么,都說給她聽,如果她還是執(zhí)意要走,三娘,姨娘不是你的婢子,她是你的長輩。你要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決定。”

    嘉語:……

    即便是她的婢子,她也主宰不了她的生死——比如連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哪怕是宮姨娘。那或者是對的,即便賀蘭袖對她十惡不赦,對于宮姨娘來說,她始終是手心里的肉。她割舍不下。

    嘉語用力閉了閉眼睛。

    “與其讓姨娘一心想著逃出去,或者以死相逼,”謝云然道,“不如三娘你把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會發(fā)生什么,揀能說的說給她聽,一次說不通,多幾次就好了�!�

    “那要是、要是姨娘還是要走呢?”嘉語眼圈已經(jīng)紅了,光是問出這句話,對她都不容易。

    “如果她還是要走,”謝云然微嘆了口氣。那不是如果,是必然——天底下做母親的,哪個舍得下自己的兒女。三娘和昭熙雖然也是姨娘心尖子上的人兒,但是如今他們好端端在家里,賀蘭袖生死不知,怎么取舍,還用猜么,“三娘你倒是想想,讓她一個人逃出去的好,還是你派人護(hù)送她去的好?”

    “派、派多少人?”嘉語哭著問。

    三娘是完全亂了陣腳,從前多冷靜的人,便是昭熙和她的婚禮上出了天大的變故,都能冷靜,怎么到了這會兒,竟只能哭著問她“派多少人”——謝云然是有所不知,無他,人的依賴性而已。

    謝云然心里算計了片刻,說道:“具體多少,還須得問你哥哥�!�

    嘉語“哦”了一聲,是她糊涂了,這等事,自然要與昭熙商量。

    謝云然按著嘉語進(jìn)了晚膳,到申時末,嘉言果然回來了,嘉語往她身后一看,沒有人,臉色就有些發(fā)白。

    嘉言忙道:“姨娘回明松院去了�!�

    嘉語一想也對,宮姨娘又不是囚犯,押到這明曜堂來受審,何況她和宮姨娘私下里什么話都好說,在謝云然和嘉言面前反而束手束腳——不好下了宮姨娘的面子。因說道:“你做得很對�!�

    嘉言難得被她阿姐夸獎,一時得意洋洋:“可不——可累死我了,阿姐和嫂子可要好好犒勞我……”

    嘉語:……

    嘉語問:“姨娘可還好?”

    嘉言搖頭道:“不太好�!�

    嘉語還待要細(xì)問,外頭七月通報道:“姑娘,世子回來了。”

    昭熙進(jìn)來,一看兩個妹子都在,“咦”了一聲:“今兒什么風(fēng),把你們倆都給刮來了?”

    嘉語和嘉言幾乎是齊齊“啊”了一聲,這才想起她們來找謝云然原是因為元祎炬娶親,王妃考校她們姐妹,叫她們姐妹備禮,因特特里來請教嫂子。

    誰想——

    嘉語聳拉著腦袋道:“哥哥,姨娘要去朔州找袖表姐,你說怎么辦?”

    昭熙吃了一驚:“如今朔州亂成這樣,哪里能讓她去——”

    “如果她一定要去呢?”

    “咱們府里又不缺人手,看管起來慢慢勸就是了�!闭盐醪灰詾槿坏卣f。

    “如果姨娘絕食呢?”

    “那就明松院上上下下,誰也別想吃!”昭熙惡狠狠地道,“一口水都別想!”

    謝云然:……

    這兄妹倆絕壁是親生的。

    嘉語覺得自己像是很久沒有見過宮姨娘了——竟不知道她老了這么多。宮姨娘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又不操心,雖然年已三十出頭,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五六,然而如今坐在面前,竟真像個三十余許的婦人了。

    嘉語心里一陣心酸,幾乎要伸手去撫平她眉心細(xì)紋。然而終于沒有,她低聲喊道:“……姨娘�!�

    宮姨娘低垂著眉眼沉默。她是被嘉言帶回來的,嘉言也沒有為難她,是她自個兒心里先自怯了,后來一想,她怕什么——嘉言難道就不是她的晚輩了?后來蘇木蘇葉回來說,是世子妃審的人。

    而三娘在這里……她還有什么臉見三娘?她剪了她笄禮上的衣裳,她換了她笄禮上的簪子,她雖然猜不到那個藏頭露尾的人是誰,但是也沒有蠢到不知道對方不安好心——不然,為什么不大大方方送給三娘?

    只是她想,三娘什么都有。便失去這一星半點,也算不得什么。而阿袖……她的阿袖什么都沒有了。或者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其實是希望三娘也失去點什么,這樣興許她能原諒她曾逼阿袖殉葬。

    原來她心里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敢面對,也不敢深想。

    這時候只聽見嘉語低聲道:“……那些都是不要緊的,笄禮上的那些,大服也好,簪子也罷,都沒什么要緊,姨娘不必記在心上�!�

    “表姐……”她猶豫了一下。

    長期以來,她都不敢與宮姨娘提到賀蘭袖,一是不知道該如何提起,無論怎么說,總都還是繞不過去姐妹反目。然而今兒這場對話,是她先自準(zhǔn)備了許久,想著要一鼓作氣——長痛不如短痛,不料事到了臨頭,還是卡了殼。

    “……表姐,”嘉語重復(fù)了一次,“就如姨娘所知道的,咸陽王殉國,表姐如今在朔州,下落不明�!�

    嘉語原想說“咸陽王既是殉國,如今云朔州府上下定然在全力搜救表姐”,然而一轉(zhuǎn)念,這些不盡不實的就不要說給宮姨娘聽了,免得她鉆牛角尖,抓住這個說她騙她,下面的話可就不好說了。

    便改口道:“……兵荒馬亂,一時找不到也是有的。”

    “……很久了�!睂m姨娘突然哭了起來,“阿袖下落不明很久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三娘、三娘你讓姨娘去找她好不好,姨娘在這里總是慌慌的……姨娘昨兒晚上還夢見她了,她說她餓——”

    嘉語趨近去抱住宮姨娘,宮姨娘把頭靠在她肩上,小會兒功夫,肩上衣裳已經(jīng)濕得透了。

    宮姨娘哭著跟她說:“你們倆打小就好,三娘你如今是大了,人大心也大,就忘了你們小的時候,咱們在平城,你淘氣,上樹摘果子,阿袖就在下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怕有人過來,又怕你摔下來——”

    “后來我真的摔下來了……”嘉語喃喃地說。

    “可不是,”宮姨娘擦著眼淚,“你還記得,你摔下來了,她撲過來想接住你,結(jié)果手脫了臼……”

    于是我又欠了她。嘉語冷冷地想,到底沒有說出口。她也不知道當(dāng)初那些事情,有哪些是賀蘭袖有意為之,哪些是真心實意。興許有過真的,后來都假了。而她大約是疑心得太久,往回看,百孔千瘡。

    嘉語深吸一口氣,強行扭轉(zhuǎn)話題:“姨娘還記得,去年夏天,陛下大婚我們進(jìn)宮那次嗎?”

    宮姨娘怔了怔,不知道嘉語怎么會提起那茬。

    然而這是嘉語唯一能夠正大光明拿出來指責(zé)賀蘭袖的:“……姨娘還記得,我那次進(jìn)宮受了傷,休養(yǎng)了許久才回寶光寺嗎?”

    宮姨娘道:“……聽姐夫說過�!彼厝杖镉袀頭疼腦熱,她都不放心,只是這一回在宮里,她也鞭長莫及。姐夫倒是好言安撫,說宮里醫(yī)藥都是最好的,無須擔(dān)心。做爹的都這么說了,她還能怎么樣。

    “那次父親應(yīng)該是告訴姨娘,袖表姐被留在宮里�!奔握Z說道,“其實不是�!�

    “什么?”宮姨娘懵了。她當(dāng)時聽說賀蘭袖留在宮里,雖然并不算指望兒女攀龍附鳳的父母,但是聽到女兒有可能攀到高枝,心里也是歡喜的。天底下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女兒嫁得好呢?

    “父親也怕姨娘傷心啊,”嘉語低低地道,“姨娘不問,宮里這樣的地方,誰能傷到我嗎?”

    宮姨娘這回遲疑了片刻,她想問“誰”,鬼使神差的,脫口變成了:“阿袖她……她哪里來這樣的本事?”

    “袖表姐和陸皇后要好,姨娘沒有聽說嗎?”

    宮姨娘啞然。她當(dāng)然……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放在心上。要好,能有多好,能有和三娘十余年的姐妹情分么?這時候被嘉語一件一件挑出來,她并沒有說得更明白,但是宮姨娘忽然就害怕起來。

    害怕……什么?

    這和她對于嘉語的怨恨一樣,是她不敢細(xì)想,不敢深想。

    然而嘉語這一次是鐵了心要與她說個明白。

    謝云然說得對,宮姨娘不是她的婢子,就算她鈍,她軟,她心思簡單,她也不是無知小兒,她看不見,聽不到,她就指給她看,說給她聽,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可能發(fā)生的,將要發(fā)生的……在她和賀蘭袖之間。

    她總要做個決斷。

    她不能代替她來決斷。

    “是袖表姐,姨娘,袖表姐要我死……”嘉語也哭了起來。真的,從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真相的時候,那就好像天塌了一樣。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那個人,你以為全世界背叛你她都會在你身邊的那個人,卻原來——

    卻原來——嘉語甚至無法把“原來”兩個字之后的各種念頭補全。卻原來是她。卻原來是這樣,卻原來她人生里這么多不幸,來自于她的贈與。為什么呢。她怎么就把她恨到了這個地步?

    到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像是一把錘子,最初的那一下,驚天動地,到后來,漸漸地就不疼了。

    就算還流著血,也不覺得疼了。

    “可是——”宮姨娘驚慌失措地抱住嘉語,“可是三娘,在那之前,三娘你還記得么,你和姐夫、昭熙一起從信都回來那天,你就和我說、和我說……”她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三娘說阿袖不好。

    阿袖當(dāng)真——

    那又是為了什么呢?

    阿袖她、為什么會和三娘過不去呢?宮姨娘發(fā)現(xiàn)她碰上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也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當(dāng)然三娘不會騙她,她知道。

    阿袖不一樣……

    阿袖主意大,三娘膽小,三娘不會騙她。宮姨娘放開嘉語,“砰砰砰”一口氣磕了三個響頭。嘉語不料及此,撲過來已經(jīng)遲了一步。宮姨娘抬頭道:“三娘,姨娘也沒有別的辦法,阿袖做錯了事,姨娘代她給你賠罪�!�

    嘉語張了張嘴,搖頭道:“姨娘不必如此。從袖表姐想要我死開始,我就、我也沒有手軟過……”

    宮姨娘用力閉了閉眼睛,潸然淚下:這是誰釀的酒,誰種的果?兩個長在她膝下,相親相愛的小姑娘,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那次……袖表姐不是留在宮里,是父親把她送去了莊子上,原是想等她出閣,這事兒就算完了,”嘉語按住宮姨娘,她盡量用一種冷淡的口氣往下說,“但是后來,袖表姐逃了出來……”

    再后來的事,也無須她說,她如何逼殉,賀蘭袖如何出閣,宮姨娘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姨娘想念表姐,我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去朔州,路阻且長,沒有找到袖表姐也就罷了,要是姨娘出了事——姨娘不要指望我,我不會救表姐,但是我、我不知道日后,我于地下見了阿娘,阿娘問我姨娘呢,我該如何回答?”

    “可是阿袖……”宮姨娘只覺得耳邊嗡嗡嗡地響,眼前有無數(shù)的金光亂冒,她攥緊手心里的帕子,“可是阿袖……”

    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她死了有什么打緊……她的女兒,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嘉語瞧著宮姨娘眼睛也直了,額上不斷地冒汗,竟如水洗一般。

    已經(jīng)是深秋天氣了!忙著上來給宮姨娘撫胸順氣。她原還待再說幾句云朔亂得厲害,遍地賊匪,人命如草芥,然而見了宮姨娘這等形容,哪里還敢多說。只道:“姨娘要去找表姐,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宮姨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竟如回光返照一般。

    到底是她輸了,嘉語苦笑。賀蘭袖從前總說,宮姨娘什么都先緊著她,到了這會兒方才知道,骨肉情深。

    罷了。

    嘉語疏疏道:“哥哥給姨娘挑了人,就由他們護(hù)送姨娘北上……但是姨娘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

    “這一路艱險難測,找不找得到袖表姐尚未可知,如果落到什么人手里,好歹給我們捎個信……”

    言下之意,她是出了這個門,但是她隨時可以回來,無論賀蘭袖是生是死。

    然而這時候?qū)m姨娘哪里還聽得懂這些,只喃喃應(yīng)道:“好、好……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國各種租賃服務(wù)都出現(xiàn)得挺早……租馬車大概類似于現(xiàn)在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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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5.玉面修羅

    嘉語和昭熙給宮姨娘送行,

    在半個月之后。

    嘉語很少見過清晨的洛陽,太陽還沒有出來,云霧彌漫,屋宇連城,

    從始平王府一直延伸到城外。

    要說的話,這半月里都已經(jīng)說盡,到了臨別,

    竟再沒有什么可說的。

    眼看著宮姨娘登車,部曲漸次跟上,風(fēng)吹到臉上,還是涼涼的。太陽還沒有出來。嘉語說:“哥哥,

    我們回去吧�!�

    昭熙應(yīng)了一聲,

    勒住韁繩與嘉語并騎。他知道嘉語心里不好受。他幼時受宮姨娘照顧,后來卻是聚少離多。而三娘一直在宮姨娘膝下,如果不是……何至于此。想到這里,

    昭熙忍不住喊道:“三娘!”

    “嗯?”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

    “阿袖�!彼@時候已經(jīng)接受了阿袖算計三娘這個事實,

    但是回頭想想,竟不知其始,“阿袖什么時候開始對你——”

    “我不知道�!奔握Z說。

    昭熙沉默了一會兒,

    馬蹄子踩在風(fēng)里,毛順著風(fēng)揚起,

    昭熙打了個噴嚏:“那么……知道阿袖為什么這么做嗎?”

    “不知道。”嘉語這么說,

    停了片刻,

    卻說道,

    “表姐心氣兒高。”

    “嗯?”昭熙轉(zhuǎn)臉看住她,淡青色的帷幕在她臉上飄飄的,像是連眼睛都被蒙了一層霧氣。帷幕上繡了許多淺金色的蘭花。

    “起初……”嘉語微仰了面孔,天漸漸藍(lán)了起來,浮云列如魚鱗,“我們還小的時候,姨娘心疼我沒娘,阿爺又不在身邊,袖表姐又比我年長,大約就是,姨娘總叫她讓著我……那時候袖表姐才多大……”

    起初……賀蘭袖未必能看到其中的好處,但是她那樣一個聰明人,后來自然就會知道了。也許是從下人的閑言碎語里,也許是別的。起初不情愿,后來就變成了有意誘導(dǎo)。她明面上吃的虧,總能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待到了洛陽——

    “洛陽這樣一個貴人云集的地方,”嘉語嘆息。洛陽這樣一個貴人云集的地方,她都算不了什么,何況賀蘭袖。她們姐妹一腳踏入,就如同跌進(jìn)了萬花筒,“……袖表姐并沒有別的。”

    她沒有戰(zhàn)功顯赫的父親,沒有圣眷正隆的繼母,也沒有日后定然會大放光彩的哥哥。她的母親固然愛她,但是并不足以讓她依靠,更不足以給她帶來榮耀和身份。她沒有別的,她就只有她。

    她沒有別的辦法——要讓所有人看到她,就必須有人被她踩在腳下。還有誰,比她更合適呢?并不是因為她對不起她;不是因為她們之間有什么仇恨。正因為沒有,如今想來,才格外悲涼。

    或者她覺得她損失得起。她損失得起她的名譽,她出身已經(jīng)足夠尊貴;她損失得起富貴,她從來沒有缺過這個;她損失得起姻緣,那是她自找的,求仁得仁——又怎么會承受不起。

    到后來,一步一步……她當(dāng)然知道她損失不起她的父兄,那是她最后的底線,然而她還是這么做了。

    說到底不過是,她的損失,她不在乎!

    她為什么要在乎——

    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她的,她為什么要在乎?說姐妹情深,姐妹再情深,她能把她的父親分她一半嗎?她能把她的哥哥分給她嗎,還是她能把她的姓氏贈與她?不不不,都不能。她擁有這么多,她還搶走了她的母親。

    昭熙并不能懂嘉語此時的心情,但是略略一推,也大致能夠猜到賀蘭袖要的是什么。當(dāng)時嘆了口氣,說道:“早知道如此、早知道會如此……父親當(dāng)初就不該……”

    嘉語“啊”了一聲:“什么?”

    “如果阿袖不是養(yǎng)在府里,自然就不會……”昭熙說,“父親當(dāng)初是為了把姨娘把她從賀蘭族中搶回來,后來是憐惜她無依無靠,不然也不會……如果不是這樣,給姨娘找個老實男人——”

    也無須找高門,大致是七品上,如果寒門出身,沒有別的倚仗更好,有始平王在,自然不敢欺負(fù)始平王的小姨子;賀蘭袖不入住王府,自然會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方可平安。

    “……之前還說要回平城,去找戶人家來洛陽,也讓姨娘有個走動的地兒�!闭盐跤值�,“卻不想這一向事多,竟沒能成行。”

    嘉語還沉浸在昭熙之前的話里——她怎么沒想到呢。從前是在平城,姨娘要照顧她和賀蘭袖,后來……父親把宮姨娘擱在家里,并沒有把她當(dāng)妻子……甚至沒有把她當(dāng)妾。她就只是他的小姨子,從前是,一直是。

    放出去與人做正頭娘子不好過這樣?

    “待姨娘回來……”嘉語道,她并不認(rèn)為宮姨娘能找到賀蘭袖,這一路遠(yuǎn)去千山萬水,決心代替不了行動,到錢花完,再無路可走,宮姨娘興許就能回來了——至少她盼著是如此,“哥哥,我和父親說……”

    “說……什么?”昭熙反而一怔。

    “要是姨娘愿意,”嘉語道,“要是姨娘愿意,讓父親留意,咱們……給姨娘說門親吧�!�

    嘉語說這個話的時候,并不知道,他們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宮姨娘從出始平王府的大門開始,就沒有想過再回來。她知道阿袖對不住三娘。她也不能讓阿袖再回來面對三娘,三娘說過不會放過她。她如今想的不過是,找到阿袖,在哪里找到阿袖,就在哪里過。

    在哪里都好,平城也好,朔州也好,她就守著阿袖過日子——寡婦原該是這樣的。她從前,是貪了姐夫的好處,不然,王府哪里是她該進(jìn)的地方——姐夫又不是沒有正頭娘子。她算什么呢。如今昭熙和三娘都大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朔州已經(jīng)是修羅場。她兩輩子都沒有見識過的修羅場。

    ...................

    嘉穎覺得自己所在就是修羅場。她萬萬沒有想到鄭忱會這樣折磨她——是的不是處置,不是懲罰,是折磨。

    鄭忱這樣和她說:“我知道夫人一直在懷疑什么,怪我,一直沒有與夫人說清楚,雖然如今來說已經(jīng)遲了,但是話,還是要說的。我與華陽公主清清白白,并無茍且,之所以與公主相見,是因為她救過我,我滅了李家的門,李御史是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我原該與她賠不是�!�

    這時候嘉穎心里還在喜憂參半中。喜的自然是鄭郎和三娘竟然……三娘竟然救過鄭郎的命。原來是她錯了;驚的是李家滅門,竟然真是鄭郎所為——鄭郎的權(quán)勢,竟至于斯?憂的是,不知道鄭郎會怎么處置她。

    當(dāng)時賠笑道:“我也該與三妹妹賠不是。”

    鄭忱笑了一下。他原具驚世顏色,這一笑卻不知怎的,讓嘉穎從心底生出寒意來,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喊道:“鄭郎?”

    “你不必�!编嵆篮唵蔚卣f,“你什么都不必做�!�

    “為、為什么?”

    “夫人是如何嫁給我的,夫人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编嵆佬Φ�,“我不是什么良人……夫人出閣之前,華陽公主該是勸過夫人。但是公主大約也不知道,我鄭三生平最恨的,就是別人騙我�!�

    嘉穎心里猛地一沉。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也許已經(jīng)太遲了。

    “那么,”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么為什么……為什么鄭郎還是——”

    “你說呢,”鄭忱伸手撫她的臉,溫柔如情人呢喃,“……如果沒有今兒這樁事,二娘,你我也能善始善終�!�

    他們年少夫妻,如今才剛剛開始,哪里就說到終了——除非是——嘉穎這里膽戰(zhàn)心驚,幾乎要哭出來:“那、那……”

    “如今,”鄭忱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面孔,“怕是沒有這么容易了——阿四過來,帶夫人下去�!�

    “鄭郎!”嘉穎掙扎了一下,當(dāng)然的,并沒有能夠成功。

    這是第幾天了……她不知道。

    鄭忱當(dāng)然沒有克扣她的飲食。銀姬嬌滴滴地說:“那怎么行呢,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天仙似的人物也撐不了幾天啊,哎喲喲這鮮花一樣的小娘子鮮花一樣的顏色……這樣的成色如今可不好找……”

    嘉穎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的人物。

    她隱隱地知道她不是好人——到她使出手段來,始知人間有修羅場。鄭忱他、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掛著他的姓氏,難道他想把她和那些、那些……婢子、粗使仆婦一樣發(fā)配到、到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怎么會呢,”鄭忱笑吟吟地說,“夫人想多了。我死的時候,夫人還是要給我陪葬的。”

    他娶她,原本就是隨手拉個自尋死路的人陪葬。

    “傻姑娘。”銀姬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嘉穎自個兒也沒臉說,說了也像個笑話——只當(dāng)是鄭忱新買的姬妾,或者日后是要送給什么達(dá)官貴人,自然要悉心調(diào)養(yǎng)。首先這性子就不行!這樣的性子,哪里能討男人喜歡呢,“侍中是要好好疼愛你呢……”

    嘉穎:……

    她得逃出去,她想。

    無論逃到哪里去……即便始平王府她是回不得了,平城……平城她是回不得了,張家……張家也不是她能進(jìn)得去的地方,哪怕天下之大,再沒有她能容身之處,她也要逃出去……無論如何。

    嘉穎笑了起來,像銀姬教的那樣,眉毛、眼睛、嘴唇,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如果她學(xué)得夠快,銀姬說,她就可以少受一點那些口不能言的折磨。

    ..................

    德陽殿。

    皇帝不知道太后今兒怎么就心血來潮召他來德陽殿用早膳。通常他們母子并不一起用膳。他和穆皇后一起吃,或者李貴嬪,或者玉貴人……有的是人陪他吃飯,都秀色可餐。就算沒有,一個人吃也是好的。

    不過這陣子,他在等消息,看樣子太后也在等消息,雙方都有意無意避免沖突……所以并不好拒絕。

    早膳異常的豐富,只是多少食之無味。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子之間已經(jīng)生疏到了這個地步�;蛘呤菑膩砭蜎]有親近過?皇帝往回看的時候,只記得一雙手牽著自己,穿白衣服的人在哭。金座太高了,她抱起他,她把他抱上去。

    那雙手光潤瑩澤。

    然后所有人,突然都矮了下去,他只能看到烏壓壓的人頭。

    那是寅時,或者更早?他還沒有睡醒,就接受了這個身份——那之前他是儲君,那之后,他是天子。

    他扭頭看到身邊的這個女人,他們說,她是他的母親。她才是他的母親,而不是之前那個母后——周皇后?他心里猛地跳出這個名字,是的周皇后,皇后姓周,他的母親并不是皇后。她只是……生了他。

    皇帝魂不守舍,太后卻興致很好。她興致勃勃地問起他的妃子:“李貴嬪孕育皇嗣辛苦,想吃什么,只管與母后說�!�

    皇帝:……

    十娘敢吃他娘的賞賜,那才真真見了鬼!

    當(dāng)然他并不至于疑心太后會謀殺李貴嬪腹中的孩子。他成親年余,后宮人數(shù)也不算少,但是到如今也就李貴嬪得了龍?zhí)�,他也好,太后也好,都指著呢。最多不過是奪子殺母——孩子總是不須擔(dān)心的。

    卻笑道:“那朕就代十娘先謝過母后的好意了�!�

    “你這孩子!”太后嗔怪道,“和母后客氣做什么——母后也盼著早日瓜熟蒂落,生個三郎那樣的胖娃娃�!�

    皇帝想起始平王府的三郎,也是一笑。那孩子長得和年畫娃娃似的,也不認(rèn)生,確實是討喜——說起來,始平王妃這陣子往宮里跑得勤,華陽的婚事又落了空,還是在她的笄禮上,不知道她怨不怨這個繼母。

    那丫頭也是想不開,當(dāng)初早依了他,跟了蕭阮——蕭阮這回仗打得好,只不知道,眼下是不是還活著。

    想到這里,皇帝嘴角的笑意,貨真價實地濃了起來。

    “皇兒想到什么這么高興?”

    皇帝隨口敷衍道:“皇兒忽然想起,阿言今年也十四了�!币匝喑�(xí)俗,嘉言的笄禮和親事也該提上日程——原本可以再早些,只是華陽這個做姐姐的一直沒定下來,所以才拖到這時候。

    嘉言身份不像華陽這么尷尬,洛陽的高門才俊,盡可挑選。

    太后“哦”了一聲,眼睛里也流出笑意來,嘉言顏色原本就好,這兩年越發(fā)出挑了,可得好好挑挑。

    因說道:“皇帝可不能虧待了阿言�!�

    皇帝心道什么爵位、封邑、賞賜、規(guī)格還不都是她定,偏要加這句,活像他說了能算數(shù)似的。先頭和靜什么身份,還不是被攛掇著封了公主——開什么玩笑,馮翊這等地方,是能隨便給人的嗎。

    他娘真真是……昏了頭。

    他心里憤懣,嘴上只應(yīng)和道:“都憑母后做主�!�

    太后微微一笑,漫不經(jīng)心拈了塊綠豆糕,糕點甜得入口即溶:“說起來我這里還有件值得皇兒高興的事……”

    皇帝心里警鐘錚然一聲,卻死死按住,特特遲了片刻方才出聲:“哦?”

    一份軍報擺在了面前。

    皇帝看了兩眼,卻笑道:“母后——”

    “看吧�!碧笳f,仍然是笑吟吟的。

    那笑容像是黏在了她的嘴角,扯不下去了。只不知道什么緣故,皇帝覺得,有那么一點點僵——也許是黏得太久了。

    他仍然遲疑了片刻,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母后讓你看,你就看唄——橫豎都是她的意思,為什么不;另一個聲音卻在提醒他:這不對勁!母后從來不喜歡他對朝事、尤其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

    有蹊蹺。

    然而到底什么蹊蹺……總要看過才知道。

    他微垂了眼簾,略過母親注視的目光。他不知道她是想看到他慌亂呢,還是別的。一咬牙,拿起軍報。

    他并不知道他的指尖在抖——大約是心里抖得更厲害的緣故。

    一目十行看了第一遍。

    再看第二遍。

    第三遍……

    “……才多少字,皇兒還沒看完么,”太后笑道,“這么看奏折,那可不成�!�

    皇帝微舒了口氣:“母后教訓(xùn)得是�!�

    太后搖頭道:“這可不是教訓(xùn),母后可不敢再教訓(xùn)你了——不過幾句經(jīng)驗之談罷了。”

    “母后——”皇帝抬頭來,視線與太后碰上,空氣里還是僵滯了片刻。以皇帝一向的習(xí)慣,應(yīng)該是很快就把目光移開去,這一次他沒有,兩個人的短兵相接,仿佛有金戈之聲……但或者是錯覺?

    太后一直在笑,皇帝竟從那笑容里看出幾分慈祥可親來。

    或者是……他錯了?

    她畢竟是他的親娘。畢竟這世上,與她骨肉相連的,就只有他。就算她愛攬權(quán),那又怎么樣呢,她還有別的選擇么,他日她大行歸天,身后,謚號,香火,乃至于墓葬……不都是他說了算。

    她一身的榮辱都系在他身上,就算讓她跋扈幾年,又有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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