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蘇卿染:……
關她什么事?
“那殿下……”蘇卿染猶豫了一下,嘉語確實很會激怒她,但是蕭阮輕易看穿了,他不上這個當,她再怎么作妖也沒有用。但是她確實是希望她走的,所以脫口就成了,“……要放她走嗎?”
蕭阮瞳孔微縮:“休想!”
蕭阮并沒有太多精力去管嘉語的事,就如蘇卿染所說,大戰(zhàn)在即。這時候距離豫州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遭遇的伏擊與騷擾越來越頻繁。蕭阮心里清楚,應該是進入了陸家的勢力范圍。
正始五年陸皇后的死于陸家在洛陽的勢力幾乎是致命一擊,但是到了邊境上,陸家仍然具備極大的話語權。無他,無人能替。
蕭阮不打算與陸家軍硬碰硬,他估計陸儼也沒有這個打算。原本他沒死,南下就是燕主默許,元祎修盼著他禍害吳國,陸儼自然也盼著這個結果——但是十六郎萬余人馬,是萬萬不會放過的。
所以蕭阮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迷惑和擾亂陸家耳目上,或使人喬裝打扮,或散布謠言,有一日之間大戰(zhàn)小戰(zhàn)七八次,也有三五日駐足不前。到好不容易接到元十六進帳,尚未寒暄,就看見飛廉在帳外探頭探腦。
蕭阮:……
“進來!”自上次軍中議事,嘉語來過一次之后,有居心不良者一到晚上就作西子捧心狀表示“餓了”,氣得蘇卿染臉色鐵青,幾次要嚴正軍紀未果。蕭阮橫豎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
倒是十六郎驚了一下:以蕭阮治軍之嚴,帳下竟有人敢冒犯虎威!
蕭阮也懶得解釋,只與他說道:“我去去就來。”
其實嘉語這幾日還算消停。不然呢,連姜娘、半夏在內都被禁足。她在他軍中,也就認得一個隨遇安罷了。
因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妃……”飛廉低頭去,吞吞吐吐地道,“王妃好像吃錯東西了……”
“吃錯東西?”
“王妃在吐……”飛廉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是蕭阮的貼身小廝,成日跟著主子,自然知道王妃雖然被禁足,但是遠遠沒有到失寵的地步。這位主子對她緊著呢,“半夏在哭,說、說王妃中毒了。”
蕭阮:……
他派去看住她的兩個小子,飛廉和萍翳跟他的時間都不算短,都是有眼力見的機靈人,不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就更別說三娘的飲食都是從他這里分派過去,這平白無故地鬧出中毒來……
“姜娘求我來討羊奶……”飛廉看蕭阮的臉色就知道他不信。
但是他可以不信,他不能不來。這要那位有個萬一,別說他了,在他看來,怕是蘇娘子都擔罪不起。
“那你就帶些羊奶回去吧。”蕭阮道。
飛廉趕緊應了,一溜兒小跑去找羊。蕭阮見他走得匆忙,倒又疑惑起來:莫非并不是假的?
這時候叫他回來又恐誤事。
蕭阮回帳,元十六郎笑道:“有快兩年不見了,殿下瘦了好些……”
蕭阮也有些感慨。十六郎離開洛陽的時候,是那樣尖銳到近乎尖刻的一個少年。如今重逢,面上卻添了風霜。想這半年里發(fā)生的事,件件樁樁如風雨迫人急。然而這卻不是說話的時候。蕭阮拍拍他的肩,手底下已經展開地圖——就在眼前了。過了豫州就是黃河,過了河,就是故土。
于他是故土,于十六郎,于……三娘卻是異國。蕭阮神思恍惚了一下,十六郎很快就察覺了:“殿下心里有事?”
蕭阮略帶了歉意:“你接著說,我聽著呢�!笔煽习阉娜笋R優(yōu)劣、手下將領如此詳盡地說與他聽,他原不該疑心什么。
十六郎卻凝神想了片刻,忽問:“莫不是華陽為了始平王與殿下不愉快?”
蕭阮苦笑道:“她想回去報仇……”
“這不胡鬧嗎!”十六郎脫口道,看了看蕭阮,“始平王不是……”
“不是�!�
十六郎:……
蕭阮被十六郎看得不自在,只道:“這條路被我使人掃蕩了幾個來回,陸四多半猜我們會走這里……”
冷不防十六郎把地圖一收:“殿下還是去看看華陽吧,橫豎夜還長……我先用個飯。”
蕭阮:……
“……她也算我堂妹不是�!笔傻�。
蕭阮才不信他這等鬼話。要嘉語都能算他堂妹,數(shù)下來他家親戚能把洛陽繞上好幾圈,還至于這樣形單影只,孤家寡人?
十六郎推了他一把。
蕭阮便知道不是說笑,遲疑片刻,道:“那我去了。”又叫了人進來服侍。
十六郎看著他的背影,微嘆了口氣。他當然不會顧念什么堂兄堂妹,何況華陽這等隔了十七八代的。就是親妹子,他也未必有多看重。他看重的人……他微微笑著,舉杯靠近唇邊。真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在世,能得意時且得意,要真到了那一日,不過草席一卷,死了便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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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阮進到嘉語帳中,不由吃了一驚:帳中竟有微微的酸腐氣。
雖然行軍在外多有不便,但是以嘉語的身份,底下人決然不敢慢待,想是已經打掃過,熏過香,怎么還……
待走近,更是臉上變色。
嘉語聽到腳步聲,勉力睜開眼睛,看見蕭阮,竟還微微笑了一下:“殿下。”
蕭阮深吸了一口氣,心里轉過無數(shù)念頭:怎么會……是當真中了毒?誰下的毒,蘇卿染嗎?不不不,不會的,沒有他點頭,蘇卿染絕不會做這樣的事。而且蘇卿染的性子,要殺人,直接抽刀就殺了。
下毒這種手法,根本不會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
或者是、或者是三娘希望他以為是蘇卿染?
即便是如此……蕭阮脫口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話至于此,猛地收�。核恢本褪悄米约旱拿诒扑�
嘉語懶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樣都使不出來�!�
蕭阮目色沉了沉,冷笑道:“我還以為三娘會給我來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會吹笛子么,連我送的簪子都帶了,不會把笛子給落下了吧�!�
“不敢,”嘉語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闭鎰訐u到軍心,她是不太信得過蕭阮會心軟的。
“怕死你還……”蕭阮忍了忍,“吃的什么?”
“這次是死不了了。”嘉語淡淡地說。
“這次——還有下次?”蕭阮覺得自己的臉色和嘉語的臉色一樣難看,如果不是更難看的話。
“從前殿下還笑話我,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嘉語忽然笑了起來。
“你死了,誰給你爹報仇?”蕭阮厲聲道,“你以為我會么!”
“殿下當然不會。不過沒準呢,沒準上天垂憐,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蕭阮覺得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沒有呢?”
“我也沒有想過會有。我不過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時時守著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殿下敢守著我,蘇娘子第一個就不答應……如今殿下還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來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誰呢……除了蘇娘子還能是誰呢?”
是人就會犯錯,天底下沒有不犯錯的人,哪怕這個人是蕭阮,不然,從前賀蘭袖憑什么干掉蘇卿染。
她賭的無非是,蕭阮不敢賭。
“從前是阿染對不住你,這件事我們已經說過,如今你又何必再處處針對她?”蕭阮實在想不明白,惹上蘇卿染對三娘到底有什么好處。三娘從前連他都不記恨,又怎么會記恨蘇卿染?
“不是我要針對她,”嘉語正色道,“殿下要聽真話么?”
蕭阮:……
“因為我也想不出,除了蘇娘子,還有誰能打動殿下,讓殿下改變主意了。”嘉語微笑道,“殿下或許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蘇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讓他失去她們兩個么。她可真會找他的軟肋。
原來……三娘也有這么狠的時候,他忍不住想。
一時無語,良久,方才澀然道:“三娘上次說,想要召回令尊舊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陽城?”
嘉語道:“洛陽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昭敘。
“三娘想過沒有,”蕭阮低頭看自己的手。這雙手也曾握筆,后來終于握了刀。他殺過的人,恐怕不比她見過的少,“我七歲學兵,十一歲殺人,十三歲帶人從金陵到洛陽,便知道從前所學全無用處。之后閑居洛陽,每歲京師行獵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親那晚,第一次真刀實槍,對手不過一些雜役牢囚,尚且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恕我直言,三娘要到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為我好。”嘉語苦笑。她也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是她沒有選擇。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領兵上戰(zhàn)場……”蕭阮猶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樂了。當然始平王應該還有別的親信。也許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從來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開始可能出于義憤,出于念恩,起兵為始平王報仇,但是如果報仇受挫呢?沒有內應,以洛陽的儲備,守上三五年沒有大的問題。三五年,支撐下去的人馬和糧草都是個可怕的數(shù)字。
除了血親……誰堅持得下去。
到熱血耗盡,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給他什么,哪怕是周樂,三娘能給他什么?從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這時候想起三娘這些日子使的手段,那大約就是從前她留在洛陽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這里,你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戰(zhàn),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為人婢妾么?”
“他不會……”
果然她還念著他!蕭阮覺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響,響得他眼前一陣發(fā)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卻念著那個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挾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寧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該死在他手里!
蕭阮想得心里直發(fā)緊,忽然外頭傳來飛廉的聲音:“殿下,顧回說有位陸將軍來訪,請殿下回帳�!标憣④姟捜罹拐艘幌路讲欧磻^來,他回頭看了嘉語一眼,有些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嘉語看著蕭阮出了帳,多少松了口氣。
以她對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動了怒。蕭阮并不是容易動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險,不然呢。但凡她還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將自己置于這等險地。
嘉語深吸了口氣,雖然是算準的分量,但是吃的苦頭著實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凈沒有——如果作假能瞞得過蕭阮,她就不受這個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氣無力地想。
忽然外頭一聲短促的尖叫。
“飛——”第二個字沒有來得及出口,嘉語睜大了眼睛,她覺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少年踏著燈影走過來:“我來帶你走。”
嘉語的腦子有點亂。她不知道是不是藥下重了產生的幻覺�;蛘呤撬睦锱沃麃�,于是他就來了。
不然他怎么會在這里。但是如果不在這里,他該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是打暈了飛廉和萍翳么?那請蕭阮過去的陸將軍——是她想的那樣嗎?他說帶她走,又是走到哪里去?
她心里亂得像麻,忍不住使勁敲了敲頭,才敲了兩下就被周樂拉住手腕,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狼狽——他不知道他前世見她的時候,比這時候還狼狽十分——“是我、我回來了�!�
這里不是洛陽,也不是懷朔鎮(zhèn),怎么都說不到“回來”兩個字,但是他脫口而出的時候并沒有想這么多,沒有想——從前她說她被帶走、他出征在外,他沒有及時趕回去,他其實一直耿耿于懷。
“我在王爺帳下效力……”
“我聽說討虜將軍兄妹害了王爺世子……”外頭都說是宋王,說華陽公主委身事仇。他是不信的。
“我想三娘一定不想南下……”
她的手冷,他的手熱,溫差讓她確定了面前是實實在在的人,不是幻影。原來他還是投奔了她的父親,知道她父親沒了——天下皆知。
嘉語抬頭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蕭阮雖然治軍嚴謹,但是這日正值與元十六郎合營,免不了混亂。元十六郎軍中原就有不少六鎮(zhèn)之人,以周樂的機靈,單槍匹馬要混進來想當然不難。
但是單槍匹馬要帶走她,那就太難了。
“自然不是�!敝軜芬膊恢朗窃摓樗有心思考慮周全感到安慰,還是難過她連喪父兄。他從前見到她,雖然未嘗沒有困境,但是眼睛里始終有神采。如今衣飾依然精細,面色卻透著灰。他聞得到帳中微微酸腐的氣味。不知道是蕭阮待她不好還是——
他心里惶恐起來,如果她有了身孕,如何還肯跟他走。
手上卻是一緊,嘉語反手握住他,幾乎是急切地問:“那、那你會為我爹報仇嗎?”那就像是溺水者抓到最后的稻草。
“不,我不會�!�
嘉語目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啊,從前元昭敘為她父親報仇是因為要接手她父親的兵馬,這一次她父親匆匆回京,想來云朔亂軍也沒有收服,帶到洛陽的精兵又都被元昭敘收走,剩下在云朔戰(zhàn)場上的部將,只能各憑本事,各奔前程。
從前他還需要她對于她父親部將的號召力,如今她連這個本錢都沒有了——那他來做什么。難不成真是圖了她這個人——天底下又不是沒有美人了。就不說帶走她還要過蕭阮那一關。便不提蕭阮難以對付,搶別人的娘子說出去就這么好聽么。
周樂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也看得見這希望破滅之后的沮喪,幸而只是沮喪,還沒有到絕望。
“……三娘該自己去砍下元昭敘的頭,以慰王爺世子在天之靈!”周樂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與她聽,“我會幫你,但是這是三娘自己的仇,該三娘親手去報�!�
嘉語怔了片刻,那當然是她的仇,她的父親,她的兄長……該她自己去報。但是她手里沒有兵,沒有人,亦不像當年王妃與元祎欽關系親近,僅靠搖唇鼓舌,就能殺人于無形——她如今連洛陽都進不去!
“我會幫你�!敝軜吩僬f了一次。
她的仇就是他的仇,他能幫她報仇,但是他并不想如此——他不想她求他。他不想她為了求他為她父親報仇而委曲求全,諂媚討好……他不想這樣。就像他從前不想借她的名義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提攜。
無論誰幫她報仇,都不如她自己來這一刀來得痛快!
嘉語沒有想這么多,但是她聽懂了他的話。她知道他的本事,一去兩年有余,既然能夠尋到她帳中來——而且不是單槍匹馬,想是手下初見規(guī)模。她垂頭道:“……那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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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第三件事
一直在懵逼中的姜娘和半夏到這時候方才反應過來,
姜娘驚道:“姑娘怎么可以和這么個來路不明的人走!”
——時隔兩年,她已經不認得周樂。
反而半夏見過的外男少,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小周郎君能找到她們,
更不明白為什么他能有這樣的膽子,開口說要帶姑娘走,但是仍然叫道:“姑娘不要丟下我!”
嘉語看了看周樂。周樂說:“三娘自己決定�!�
嘉語略點點頭:“半夏你過來扶我�!蓖R煌S值�,
“姜娘你留在這里,如果建安王回來,幫我拖住他�!苯锂斎徊豢赡芡系米∈捜�,她這樣說,
不過是給個臺階,
全了她們主仆情義。
周樂拿刀劃開帳篷——出帳走的卻不是帳門,嘉語往帳外一看,高高低低全是樹影,
就知道是事先探察過。出帳不過百余步,
就瞧見樹下拴著四匹馬。
嘉語:……
這貨還好意思說“三娘自己決定”!
周樂解釋道:“備的一人雙馬。”
嘉語:……
他一人雙馬也就罷了,他哪里看出她能控雙馬。
周樂干咳一聲:廢話,她看起來是能離得了婢子的人么,
他不多備幾匹馬怎么行!
這話卻不敢說,拿出事先備的衣裳,
催促主仆倆換過。想起來問:“……能上得去馬嗎?”
嘉語自忖雖然并不擅長騎射,
也不至于如此不濟。不想才到一半腿腳就軟了。幸而周樂見機得快,
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嘉語便知道是這些日子殫精竭慮,
又日夜趕路所致。
馬蹄皆裹,馬口銜枚,奔來全無聲息。軍營甚大,嘉語也不知道周樂是如何挑出的這條路,一路都沒碰到什么人,有三兩處關卡,也都順利通過了——鬼知道他從哪里弄到的口令。
恐怕這貨尾隨江淮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之前她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來,他說不是——也不知道接應的人馬在哪里。當然嘉語也知道這不是問的時候。
她既然信了他,就無須多想。
曲曲折折的路走了有近半個時辰,眼前漸漸開朗,就快要離了江淮軍駐地范圍。嘉語正要松一口氣,就聽得背后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追上來了!
幾個人齊齊臉色一變——但都知道是走不了回頭路的,也不回頭看,齊齊促馬急行。
風聲忽然緊了起來,周樂猛地一伏身,整個人幾乎貼到馬背上,緊接著頭皮一涼,長箭擦著他直射過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周樂看見路邊被箭貫穿的樹干。
只有一匹馬,一個人……來得好快!他忍不住想,蕭阮好大的膽子,如果他是只身追來,未必就不能一戰(zhàn)了!
一念過,又幾箭飛來,周樂側身避過,心知對方是鎖定了他——幸而被鎖定的是他。
摘弓取箭一氣呵成,再轉身,果然遠遠看見有人白衣勝雪。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他幾乎能看清楚他的眉目——縱然周樂并無斷袖之癖,猛然間這一眼,仍有驚心動魄之感。
他身為男子尚且如此,何況三娘……他心里想道,手一松,已經回了一箭。
這一箭是周樂先發(fā),蕭阮后應,兩支箭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濺,然后雙雙墜落。周樂抬眼看時,弓上已經搭好第二箭,而蕭阮的箭尖,不偏不倚指向了嘉語的背心。不由叫道:“你敢!”
蕭阮面無表情,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手指當然也沒有動。
“有種你我各射三箭,生死無尤!”周樂叫道,“我讓你先射!”
蕭阮仍然沒有應聲。
馬蹄聲越來越近,嘉語也聽出來了,追上來的只有蕭阮一個人,他撇下親兵、侍衛(wèi),一個人追上來了。她猶豫了一下,回頭看時,就看見他的箭尖,距離她大約是十余步,她能看到箭上的寒光,冷冷。
她不是周樂,她充其量也就能騎個馬,射個箭,十箭里能中個兩三箭就不錯了。她知道這一箭她是萬萬躲不過去,如果蕭阮當真想殺她的話。
如果他真的想殺她的話。
她勒住了馬。
..........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蕭阮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反復地說,殺了她!她背叛他。他并不是沒有遇到過背叛,那之后他比從前更小心謹慎。他從來都不覺得三娘會背叛他,她膽子那么小,她知道他的逆鱗,她敢拒絕他,但是不敢背叛他。
他一直這樣覺得。
然而現(xiàn)在她就站在這里。十步,十步的距離,他從未有過失手。雖然他起初不過是想逼她停。他知道周樂有與他一戰(zhàn)之能,誰叫他走得急,親兵沒有跟上呢——但是三娘沒有。她受不起他一箭。
這個姿態(tài),足以逼他們停下來面對他。
但是當她當真勒住馬,在月光下與他對峙,他心里不可抑止地生出那個聲音:殺了她!他覺察到他勾住弓弦的指尖在微微顫抖,拉住弓弦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氣,但是松手——會像流星一樣輕快。
殺了她,就能留住她。哪怕是變成一具尸體,她也必須在他身邊,永不背叛。如她所愿、就如她所愿,死在他手里!這個念頭仿佛是火苗,一簇一簇地往上躥。月光這樣冷,竟無法冷卻它。蕭阮注視著這團火焰,像注視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個人。
偏那馬馱著她往他又走近一步。
“別過來!”他幾乎想要對她說,但是他沒有。
“從這里往南,再三百里就是永安鎮(zhèn),”他聽見她的聲音,和著月光一起流淌下來,汩汩,泛著銀白的光,“那是我的殞命之地。如果殿下一定要殺了我,就把我埋在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終�!�
原來她從前就死在那里,已經這么近了。
那仿佛是命運的詛咒,她總會死在他手里,他想。
他微微垂下眼簾,銀白原來是他的箭尖。他的手抖得這么厲害,箭尖卻堅定如同被寒冰封印。她死在永安鎮(zhèn),然后時間往回轉,轉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綠蔭匝地,初實累累。她想要從血泊中救起她的父兄。
這個心愿也許比避開他、避開她的命運更為強烈。
那之后許多人的擦肩而過,許多人的不期而遇,生與死的輪轉反復,她攔不住帝國的土崩瓦解,也最終沒有攔住她父親奔向死亡的腳步。
他這時候要仔細去回想那個晚上,重重暮靄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突然噴出來的血,扭曲的面孔,始平王緊緊抱在懷里的頭顱,那些當時就定格的……就如父親所說,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命運。
“如果那天,”這回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如果那天你父親沒有出事,你是不是會陪我回金陵?”
“是�!奔握Z的聲音比他更低,然而她并沒有猶豫。
他說他們可以從頭來過。他不知道這句話擊中她,或者是擊中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女,她留在她血液里始終不肯熄滅的一點靈魂之火。
然而你不能苛求命運,說它沒有給你機會——如果他當時不貪圖元祎修的人馬和武器,如果他當時能救下她的父親,如果她放棄復仇,這就是機會。
蕭阮手一松,長箭離弦——
周樂驚得臉色都白了,半夏更是尖叫出聲,然而長箭無聲無息釘在了距離馬蹄半寸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蕭阮手里已經沒有箭了,長弓微微下垂,周樂的箭還對著他,他也沒有多看一眼,他根本就沒有抬起眼睛。
一向是三娘不敢看他,這一日,卻是他不敢看她了。
“你過來�!彼f。
嘉語猶豫了片刻,果然縱馬再前行了兩步。
“他會幫你報仇?”他問。他也會為她報仇,只是她說她等不了那么久。也許她是對的。他該殺了她,但是也許不必這樣急。
嘉語搖頭:“我的仇,我自己報�!�
那是怎樣一條崎嶇的路,無數(shù)明槍暗箭,無數(shù)可能死于非命。別人不知道,他知道。他難道不能在金陵忍氣吞聲過完這幾十年?或者他難道不能在洛陽安安穩(wěn)穩(wěn)做她華陽公主的駙馬,半生錦繡繁華?
從前他不能,如今她也不能。
“三娘還欠我一件事,”蕭阮說,“雖然時過境遷,但是我知道三娘素來一諾千金。”
嘉語:……
千金算不得什么。
“你答應我!”然而他根本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你答應我,要活著。”如果一定要死,她只能死在他手里。
嘉語縱馬退了半步:“我答應你�!�
蕭阮一眼也沒有看她,他撥轉馬頭,疾行而去。
周樂手里的弓終于垂下來,他促馬走近嘉語:“他說什么?”
“沒什么。”嘉語說。
她到這時候才留意到他穿的白衣,像是這些天他都穿的白衣。他是在給她父親戴孝嗎?她不知道,也沒有機會再問了。
他們沒有這個運氣。
“……接應的人就在前面,不遠了�!敝軜返馈�
對宋王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宋王,再往前多走百步,就進入他的射程了。他只身前來,這一步可險。
始平王死訊傳到的時候,他剛剛收攏了近五萬人馬,參差不齊,剔去老弱病殘,也不過萬余,還不是立刻能用的。大多都留在秦州。秦州亂成了一鍋粥,始平王以下,驕兵悍將,誰也不服誰。
邵宗也不是個有主意的。
有人要回師洛陽,找元昭敘問個清楚,再請皇帝出面主持公道——雖然始平王就死在洛陽城外,但是到底雙方沒有撕破面皮;雖然他們都知道始平王生前不承認這個天子,但是既然他在這個位置上,就該有所決斷。
也有人要南下追擊宋王,為始平王報仇,然而接下來又為主力、路線爭鬧不休。
誰沒有點私心,誰不想趁著這個機會黨同伐異,擴大自己的勢力?始平王之前帶去洛陽的不過三千精兵,這里云朔亂軍,有足足三十萬。始平王壓得住那是始平王,如今洛陽可就只剩下一個元昭敘。
周樂帶了五十人就上路了,當然還有賀蘭袖。
“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他對她說,“找不到三娘,長江就是你的歸宿。三娘從前與我說,賀蘭娘子是個聰明人,但愿她沒有看錯�!�
賀蘭袖:……
合著三娘還說過她的好話。
“我聽說陸將軍如今鎮(zhèn)守邊關,”賀蘭袖這樣說,“我與陸將軍有舊,如果將軍不疑我,我愿意走這一趟,為將軍做個說客�!�
他信她才見鬼了。
江淮軍是走走停停,有時繞路,他有賀蘭袖畫的路線圖可以抄近路。不過她一直強調,如今形勢與從前不同,蕭阮未必會走同一條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會從永安鎮(zhèn)過河——那是陸家的地盤。
周樂追了七八天才追上江淮軍。
總算——
他轉臉看住嘉語的側容,忍不住笑了一笑。過去的總算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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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飯,姚佳怡進來與嘉言說:“阿言我們去永寧寺上香吧�!�
嘉言吃了一驚。她想出門已經想了很久,一直都是姚佳怡和她說等等、再等等父親就回來了。怎么今兒主動提到帶她出門——還是這時辰,祖家這處外宅離永寧寺可不算近,差不多要兩個時辰。
到回來,天都黑了。
姚佳怡道:“還不是為了……”她撫了撫腹部,笑容有點勉強,“說是下午才是吉時,利子嗣�!�
聲音里略略帶了歉意。
嘉語頓時就懂了,笑道:“那敢情好,正好今兒天氣也好�!�
她幾乎是雀躍地回房換衣準備出門。她在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個月了,整整三個月不出門,什么消息都聽不到,來來去去就這么幾個人,她都快瘋了。雖然姚佳怡帶她去永寧寺也不會許她半路下車,但是到了永寧寺,姚佳怡去上香,添油,點燈,她總能找到機會與寺里比丘、沙彌說上幾句。
永寧寺是個消息靈通的地方,何況永寧寺與姚家關系匪淺。
出門的時候嘉言特特多帶了幾件金寶首飾,想寺里比丘沒有不貪財?shù)模嗍┥釒讉,總能套出話來。
她一路盤算,就沒有留意到姚佳怡眉目里的愁意。
果然就如嘉言所想,抵達永寧寺已經是申時末,太陽都快要下去了,云層鑲了厚厚的金邊。嘉言先下,再扶了姚佳怡下車。姚佳怡抓住她的手有點冷,嘉言登時就叫了出來:“表姐身體有不適么?”
姚佳怡捏捏她的臉:“又胡說�!�
嘉言吸了吸鼻子,想道:莫非是孕中正常反應?雖然王妃生昭恂時候,她就侍奉在左右,其實左右婢仆宮人甚多,又有經年的婦人嬤嬤,根本輪不到她近身——王妃又哪里舍得她雙手沾上陽春水。
嘉言這時候想到母親和弟弟,心里好生掛念。
姐妹倆手挽手,說說笑笑往里走。嘉言左顧右盼道:“今兒游客好少,是姐夫清了場么?”四月初夏,陽光和煦,草木蔥蘢,正蝶舞鶯飛,游園賞景好時候,往年這時候來上香、祈福的人絡繹不絕。
姚佳怡道:“你姐夫哪里有這樣的排場�!碧笤跁r,看在她的份上清個場也就罷了。
嘉言這次總算是有所察覺,側目道:“表姐和姐夫——”
姚佳怡搖了搖頭。不知怎的,嘉言覺得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像是緊了一緊。
這是……兩口子吵架了么?
姚佳怡的性情是嘉言素知的,因打小就在太后跟前得寵,左右宮人、府中侍婢都知道她將來要做皇后,所以人人都捧著她,恨不能捧到天上去,指著日后她得了意,能分一杯半杯羹。
誰料到就沒有日后了。
嘉言原是想勸姚佳怡幾句,既然已經成了親,如今又將有孩兒,還是收收性子,不要與夫君鬧。她見祖望之的次數(shù)雖然不多,卻看得出是個好性兒,能伏低做小。這話要出口,卻聽姚佳怡低聲問:“阿言,你想姨母么?”
她眼睛仍看著前方,嘴唇微動,要不是嘉言與她靠得極近,幾乎看不出她是在說話。
嘉言余光迅速掃了一眼周遭。周遭沒有別的香客,就只有幾個婢子,在落后她們三步的距離,亦步亦趨。
都是姚家的婢子,論理不會有什么問題才對。
嘉言算不得是個謹慎人,但是自去年年尾至今,幾經反復,到底多了幾個心眼。姚佳怡忽然問起太后,大約是她自己想念太后了。那是自然,姚太后在位,姚家何等風光,就是他們始平王府也——
太后殺了皇帝,她想不通過;太后要立三郎,她也不是很愿意,但是現(xiàn)在太后也死了。嘉言在一次一次的意外與震驚中,已經徹底糊涂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對錯,或者說,她不知道該不該判斷對與錯。
太后沒有對不起她,皇帝也沒有……如今他們母子于地下重逢,該如何相對?
姚佳怡沒有等她的回答,只把聲音壓得更低一些,瑟瑟說了一句:“我想。”瑟瑟如寒鴉。
有僧人迎上來,低眉豎掌唱了個喏:“兩位娘子,是來祈福嗎?”嘉言正要應說“是”,忽然姚佳怡身子晃了晃,嘉言登時就慌了:“表姐、表姐你怎么了?”“我——”姚佳怡緊緊拽住她的袖子,氣若游絲。
嘉言一把抱住姚佳怡:“來人、來人吶!”
幾個婢子驚慌失措,有過來幫著嘉言扶住姚佳怡,有跑開找人求助的,那僧人怔了怔,倒不十分驚慌,伸手一探脈,片刻,了然道:“原來這位娘子有孕在身�!�
嘉言使勁點頭:“是是是我表姐她——”
“左近有廂房,兩位娘子不嫌棄的話——”那僧人打斷她。
“快帶我們去!”嘉言忙道。
那僧人點點頭,引嘉言一行四人往左拐了幾步,果然有座精舍。僧人推開門,側身讓幾人進去,自己倒退半步,守在門外。
“表姐、表姐你醒醒!”嘉言叫道,又要到門口去看有沒有請到大夫,忽然袖子一緊,姚佳怡已經睜開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小周看見前夫君的感覺就是:槽,我要彎了!
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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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各自保重
嘉言心里咯噔一響,
她知道是有事情發(fā)生了。
姚佳怡是在阻止什么,或者提防什么——提防誰?這兩個婢子嗎?還是走開的婢子,還是……全部?
“引她們過來�!币砚吐暤�。她又閉上了眼睛,袖底卻塞了件東西到嘉言手中。
嘉言:……
“春生!”嘉言叫道,“杵那里做什么!還不去倒杯水來!”
春生看了看床上仍雙目緊閉,
面色慘白的姚佳怡,
又看了眼橫眉怒目的嘉言。她們都是打小就跟著姚佳怡的,
自然和嘉言也熟,知道六娘子這脾性,
不發(fā)作也就罷了,
發(fā)作起來可不比她家姑娘好哄。
春生應了聲,躬身退了下去。嘉言看了看姚佳怡,焦躁起來,
來回踱了幾步,自言自語道:“那兩個丫頭怎么去這么久,
即便枯木大師不在,
這寺里也該還有別的人,莫不是、莫不是見著太后不在了就怠慢我們——”
她一面喃喃自語,
一面看似不經意,已經走到夏目背后,手裹在袖中,
猛地往前一送。夏目的眼睛登時就睜大了,
人軟軟倒下來。嘉言也沒有料到這匕首竟能鋒利如此,
低頭看時,
連血都沒有流多少。
她扶了她一把,靠墻站著。
姚佳怡道:“阿言!”
嘉言幾步過來:“表姐,這、這怎么回事?”
姚佳怡:……
這個糊涂妹子,人都殺了才來問她怎么回事。
然而心里竟是欣慰的。她握住嘉言的手低聲道:“表姐對不住你,你姐夫他、他——”
“我父親回來了么?”嘉言脫口問。到這時候,她哪里還猜不出祖望之藏匿她是在下注,如果不是勝負已分,想必姚佳怡不至于如此傷心。
姚佳怡更用力地握住她,張了幾次嘴,竟說不出來。
嘉言心里登時明白過來,臉刷地白了。如果只是兵敗,想必表姐不至于如此難以出口。她竟不敢把這個心思想得太明白。
“春生幾個……都是姐夫的人?”嘉言問道。
姚佳怡點了點頭。
“姐夫她逼表姐帶我來這里——”嘉言扭頭往外看,“是有人在這里等著么?姐夫他……竟半點都不顧惜表姐你、你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