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這里呆不得了�!奔握Z說,“我們走。”
半夏眨了眨眼睛,上去服侍嘉語穿鞋。倒不須多解釋她就明白過來,方才那位婁娘子想是不懷好意。
“我們去哪里?”
“去周將軍帳中�!奔握Z道。
半夏去取火折子。
“不點燈。”嘉語再一次制止了她。
半夏:……
這黑不隆冬的,營中地形又交錯復雜,她家姑娘當真找得到周將軍的營帳?
她服侍姑娘,大白天出去還分不清東西呢,她家姑娘足不出戶的——能認得路才見了鬼。還有,她家姑娘怎么認得方才那位婁娘子的?半夏也是不懂,難道這世上當真有生而知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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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樂喘了口氣,丟下起卷的刀,抓起酒囊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不無抱怨地道:“這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忽有人驚叫了一聲:“將軍!”
轉頭去,就看見一道火光沖天而起,是他營帳的方向。那邊不止有他的營帳。周樂面上有些發(fā)白,猛地一勒韁繩,馬吃痛長嘶,調轉頭,朝著營中狂奔而去。
興許就只是他的營帳呢,他想。
沒有人知道三娘在這里,便知道他身邊有這么一個人,也只當是無關緊要。就算有人背叛,那也該是他的營帳……他反復這樣想著,然而隨著火光越來越近,那些想法便一個一個地破滅了。
起火的不是一處兩處,整個一片都是火,火勢在蔓延中。已經有士兵過來撲火,凌亂的腳步聲,不知道有多少是敵人,多少是自己人。
周樂也沒有心思去分辨這些,他急于往火里走。
“將軍!”有人認出他來。
“將軍!”有人向他行禮。
馬快得像一陣風。
“將軍往哪里去?”喝問聲被拋在背后。
“將軍!”有人橫馬阻在他面前,“前面沒有路了,二哥回頭!”是婁昭。周樂想也不想,抬手一刀劈過去,婁昭哪里敢硬接,退后半步,再定睛看時,人和馬都過去了。
婁昭:……
婁昭無奈,只得催馬追上去:“二哥、二哥!”
周樂沒有回答,越往前,火勢越大,隱約還能分辨出營帳的位置,他的帳肯定燒得灰都不剩了。三娘的營帳、三娘的營帳……他心里模模糊糊浮現(xiàn)起這個念頭,這么亂,三娘又不傻,難道在帳中等著被燒么。
“二哥!”婁昭沖過來,拉住轡頭苦苦哀求,“不能再過去了!”
火光挾著風,熱辣辣撲進眼睛里,馬站不住,后退了半步。周樂深吸一口氣:“你一直在這里?”
婁昭道:“李哥叫我起來守營……”
“那人呢?”周樂厲聲問。
周樂屈肘撞開他。
才邁步,婁昭又撲上來:“不能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話,我去、我去還不成么!”婁昭啞著嗓子叫道。
周樂看了他一眼,只沉聲道:“放開!”
“讓我去!”婁昭道,“軍中可以沒有我,不能沒有二哥!”
周樂心里也知道不能怪他。他當時反應已經是不慢,原不至于讓人抄了老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紕漏,這時候千怪萬怪,都還是怪他自己。雖然理智上也知道燒成這樣,火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但是萬一呢——
萬一她在火里,而他沒有去救她——
就算她已經……他也須得把她帶出來啊。
周樂緩了口氣道:“好,你也去!”
到這份上,婁昭也知道攔不住他,一咬牙,也要來一桶水把自己澆透了,卻低聲與那小兵說道:“去找李郎君、快!”
這遲了不過片刻,周樂已經沖進火里。
火光滾滾,熱浪蒸騰,東西難辨。幸而是帳篷,不會有橫梁砸下來的危險。周樂捂住口鼻,雖然他扎營于此時候不長,好在他記性甚好,一路摸索著往嘉語帳中找去:“三娘,”他叫道,“三娘?”
“三娘?”
沒有人應聲,回答他的就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光。.....
作者有話要說:
三娘的美貌值還是可以的,只是她妹子太強了所以總被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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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失而復得
腳下一絆,
是一具尸體,更準確地說,是一具殘尸。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了。周樂遲疑了一下,沒有彎腰去看,不,
不會的,
他想。
再往前走,
又一具尸體,又一具……距離記憶中帳門不過七八步或者更短,
竟橫七豎八躺了十余具尸體,
應該是守兵,還有敵軍,這里像是遭遇了激烈的交手,
他判斷著。然而所有的尸體都靜默。
衣裳都燒殘了,煙霧又重,
根本分不清敵我。也分不出男女。
“二哥!”后頭傳來婁昭的聲音,
“二哥你在哪里?”
周樂沒有應。一門心思往前走�;鸸馔高^濕的衣料燒進來,滋滋地,
皮肉的香味。再走幾步,他想,再走幾步,
沒準會有發(fā)現(xiàn)呢?
“三娘,
”他喊,
聲音不知不覺地發(fā)啞,
“你出來,你應我一聲——”
忽然肩上一緊,有人抓住了他。難道是……周樂脫口道:“三——”一個字尚未落音,頸后狠狠挨了一下。
周樂:……
哪個王八蛋下的狠手,他非宰了他不可!
婁昭和李愔合力把周樂從火里拖出來。不過十余步的距離,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婁昭尤甚,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驚的。
“李哥現(xiàn)在怎么辦?”婁昭看著周樂那個愁啊。他怎么從來不知道他二哥還能這么沖動呢——他自動忽略了之前周樂為拿下葛榮冒的險:男子漢大丈夫,為功名利祿以身犯險是天經地義。
李愔鐵青著面孔,從親兵手里拿過一桶水,對著周樂的臉嘩啦啦就澆下去,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了。
“李哥!”婁昭看著李愔的背影,哀叫了一聲。
周樂揉了揉眼睛坐起來。
“二、二哥!”婁昭戰(zhàn)戰(zhàn)叫道。他覺得他完蛋了。先燒死了他二哥的金絲雀,然后剛才……他該怎么解釋,剛才打昏他的是李哥不是他呢。他悲哀地覺得,就算是李哥下的手,他二哥也會把賬算在他頭上。
周樂沒理會他的小心思,只顧扭頭看著火光的方向,將士們前仆后繼地沖過去撲火。然而夏夜里天干物燥,火勢順風,烈烈響著。
她在火里,他想,他救不了她。還不如留在蕭阮身邊呢,那至少還活著。如今云朔這么亂,他就不該帶她回來。他從前是怎樣遇上她的呢。他從前……他明知道已經不一樣,卻還總相信他們能和從前一樣。
“二哥你說話��!”婁昭慌了,“二哥你別嚇我,你、你說句話啊……”婁昭想不明白,死在火里的該是怎樣的傾城絕色,能把他二哥迷成這樣。
周樂猛地拔出刀,婁昭嚇得面無人色,幾乎是和身撲上抱住他:“二哥、二哥你別這樣——”
周樂反手一記敲在他頭上。
婁昭撲地。
周樂以刀駐地,勉強站起來,傷口火辣辣的灼痛,不知道是刀傷箭傷還是燒傷。雖然事已至此,他想,好歹、好歹——
“將軍?”背后傳來一個聲音,周樂身子一震。是幻聽吧,他想,即便是幻聽……他竟不敢回頭看。
“將軍往哪里去?”那人繞到他面前來,火光把他的臉照得清楚,那人怔了一怔,聲音轉柔,“你受傷了�!�
他臉上有眼淚。
也許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嘉語在這個瞬間想起她還在家里,有一年春末時候的夢,夢見火光在營帳上,婆娑不知道誰的影子,他干澀地說:“對不住,我沒能為公主報仇�!蹦菚r候他白發(fā)蒼蒼。
那明明是從前的事了。
明明他什么都不記得,他知道的,不過是她或者賀蘭袖透露出來的一鱗半爪,他甚至不知道她不是他的妻子。
“我們回帳中包扎。”她說。
周樂應了一聲,目光還是沒有移開。幸而這里人來人往,都上趕著去救火,也沒人敢多看一眼。
嘉語低聲道:“你醒醒——我還活著,我不在火里�!�
又吩咐半夏:“去扶婁將軍起來�!�
婁昭:……
說真的,他還想繼續(xù)裝死呢。
“我哪里這么容易死�!奔握Z道。
周樂微舒了口氣:“嗯�!笔前。睦镞@么容易死。卻還是忍不住道:“里頭死了不少人�!�
“我不在那里�!彼f。
周樂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熱,是真的,他想。
婁昭不得已,把自己的營帳讓了出來。外頭來來往往都是人,救火的,救人的,退下來的傷兵。就知道打得差不多了,剩下不過是收拾殘局。他逆著人流過去,走了百余步,果然就看到段韶。
“阿舅!”段韶摘下頭盔,“二舅人呢?”
“在帳里�!眾湔训�,“今兒晚上咱們去李哥那里湊合一晚得了�!�
段韶挑了挑眉。
婁昭攤手:“二哥的營帳被燒了�!�
段韶“咦”了一聲,姚平不像是個精明人,不然也不會聽人挑唆,來出這個力了。他能摸到他二舅的營帳?
“走吧走吧�!眾湔岩话褤ё∷募纾Ф涞溃拔腋阏f,我看見那個人了……”
段韶眨了眨眼睛,婁昭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走不動了。
婁昭:……
“阿韶?”
段韶眼珠子往他們倆營帳方向一轉。婁昭與他自幼一處長大,哪里不知道他這個外甥在想什么,大力搖頭道:“要去你自個兒去——”
被段韶一把拉住:“我得了一把好刀……”
婁昭:……
他就不該多嘴!
其實他心里也好奇。之前是頗不服氣,他二姐哪里不好了,十里八鄉(xiāng)的,誰不知道他二姐能干,上門來提親的也不止一家兩家,只是他二姐不點頭。從前他不知道緣故,到見了二哥就知道了。
他又不傻,他靴子破了也沒見他二姐給補補,倒是二哥的靴子永遠亮得刺眼。當然那也是好的,如果能成的話,他甚至美滋滋地想過二哥娶了二姐,對他能客氣點,像別家姐夫對小舅子一樣。
奈何這回輪到二哥不點頭了。
后來隱隱聽說二哥心里有人。聽說了很久,一直沒見到人,漸漸也就不放在心上:要這個人一直不出現(xiàn),他二哥不遲早成親生子,還有比他二姐更合適的嗎?沒看見尉家那小子成天圍著他二姐轉!
但是這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
并不像他想的那樣——在她出現(xiàn)以前他暗搓搓地想過,能讓他二哥記掛這么久的,怎么著也得有張禍水的臉吧。然而并不是,他該怎么形容呢,她并不像他想的那樣……媚。當然他承認那是個美人。
即便他帶著偏見和挑剔去看,那也是個美人,只是美得——過于貴氣了。連她身邊的那個丫頭,都有種目不斜視的傲氣。她叫他“婁將軍”,奇怪,她怎么知道他,是二哥跟她提過么?平白無故,二哥提他做什么。
段韶吩咐左右繼續(xù)收拾殘局,和婁昭兩個鬼鬼祟祟摸到了營帳附近,帳門遮得嚴嚴實實,這當然難不倒兩個壞小子,段韶拉著婁昭繞到營帳一側,亮出匕首,只輕輕一劃,帳幕裂得全無聲息——婁昭眼睛都亮了。
段韶斜睨他一眼,不緊不慢又收了回去。
婁昭:……
幸而不是冬日,否則以他二哥的精細,風一進帳就該有所察覺了。婁昭這樣想,眼睛貼了上去。
嘉語在給周樂卸甲。
他穿的薄甲,這時候流血已經止住了,衣甲與皮肉粘在一起,尤其被火燒過的地方,莫說是撕開,就是碰到都忍不住牙縫里“嘶嘶”抽著涼氣:“疼!”
“這會兒知道疼了!”嘉語沒好氣地道。被支使了去取藥和打水的半夏還沒有回來,“沒事往火里亂沖什么!”
周樂不說話,只看住她笑。
嘉語哪里吃得住這樣灼灼的目光,扭頭去,耳根已經微微發(fā)紅。帳里燈光不是太明亮,不太明亮的光鍍在瑩白的肌膚上,越發(fā)襯得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失而復得,周樂心里的歡喜不可言說。
“下次不要這樣了�!奔握Z說,“我沒那么容易死,真要死了,你好歹留著命給我報仇�!�
周樂“嗯”了一聲,卻道:“那時候,哪里想這么明白�!�
嘉語怔住。
周樂問:“你怎么出來的?”
嘉語道:“半夏警醒,聽到外頭聲音,搖醒了我。我瞧見外頭守衛(wèi)不見了,就知道恐怕不好。原想去你帳中,又怕你不在,誰想半路上碰到李郎這話半真半假。
她當時沒敢走正門,用刀劃破帳幕——周樂一向有在氈毯下藏刀的習慣,待破帳而出,才發(fā)現(xiàn)時間過去太久,她對周樂的扎營習慣已經有些模糊,起初還想再找找,半路上敵軍已經過來,萬幸躲得及時。
她聽見那些人嘀咕說:“……是這里嗎?”、“誰知道……”、“……一把火……都燒了!”
便知道周樂帳中也不能去了。
半夏嚇得整個人都在抖,她反而冷靜下來。黑夜里影影綽綽的光。她像是瞬間回到從前,那些……不知道有沒有以后的日子。她也是這樣,她像半夏一樣,安置在哪里,就在哪里瑟瑟發(fā)抖。
然而躲起來是沒有用的,火遲早燒到這里來。
她這時候往外看,兩個眼睛都發(fā)著光,心像是沉在湖水里,冰涼。她記得一些很久以前的話,大約是周樂說給她聽的,當時不以為意,這時候忽然都想起來,他說:“在草原上扎營,如果無險可恃,一般都作方營……”
“兩萬人分為七軍,中軍四千,作一大營,左右四軍,虞侯兩軍,各置三營。每營中間能容一營,中軍在中央,六軍分四畔……”
她心里想著這些話,估算自己是位置,一步一步走出去。外頭亂,中軍大營幾乎是空的。她和半夏挨著營帳走,時不時停下來聽帳中有沒有聲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時候,人對于時間的感知會比尋常漫長得多。到終于看到燈火,嘉語劈開營帳,一抬頭,就看到李愔。
李愔:……
李愔看著她手里的刀。
兩個人呆若木雞,反倒是半夏先喊出來:“李郎君——李郎君怎么在這里?”
李愔苦笑道:“那要多謝你家公主舉薦�!�
嘉語:……
.........................
周樂臉色微微一變:“原來是碰到了李兄�!彼兰握Z沒有說實話,誤打誤撞遇見李愔也就罷了,從來外頭生亂,又在夜間,一動不如一靜,如果沒有別的變故,三娘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嘉語說道:“我記得將軍說,那火里有不少人?”
周樂“嗯”了一聲,說道:“當時沒仔細看,如今想來,應該就是守衛(wèi)�!笔卦谌飵ね獾亩际蔷芍耍趺磿袘�(zhàn)事一起,就擅離職守這回事,想是被調虎離山,察覺不對,再折返回營。
這場惡戰(zhàn)不知道是發(fā)生在火起之前,還是火起之后。
這說話間,半夏取了藥和水回來。嘉語摸了摸水,果然是溫的。打濕手巾,先捂在衣甲上,把血漬化了。
到剝開時,周樂還是沒忍住齜了一下牙。
嘉語看到衣甲下血肉模糊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卻聽周樂問:“三娘和李兄是舊識?”
“我阿兄成親的時候,請了他做儐相�!奔握Z隨口答道。
周樂扭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知道三娘從前和李家訂過親。”
嘉語手下一抖:選這個時候提這個,他是真不怕她下黑手。懶得回話,手巾上沾了藥,就要給他敷上。
“疼!”周樂又叫了起來。
嘉語:……
“我還沒碰你呢,叫什么疼!”嘉語也是有點崩潰。從前不記得這貨有這么嬌弱啊——他不是常說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嗎。
這里話音才落,就聽得“噗嗤”、“噗嗤”兩聲笑,身后帳幕軟軟塌了進來。
嘉語:……
周樂:……
周樂操起刀追了出去。
婁昭和段韶一口氣跑進段榮夫婦帳中,周樂才好歹顧忌自個兒衣著不整沒有追進去,仍恨恨擲刀于地,放下狠話:“有種在你娘帳里躲一輩子!”
——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段韶那小子出的主意,婁昭這個做舅舅的,對個小輩俯首帖耳,也是出息!
婁昭幸災樂禍,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段韶卻收了笑,與他母親說道:“阿爺從前總打算把二姨嫁給二舅,如今看來,怕是不成了�!�
要在平常年月里,長輩的婚事自然不容小輩指手畫腳,但是兵荒馬亂中,段韶漸漸顯露出來的才能,便是做父母的,也會聽聽他的意見。然而即便如此,婁氏還是吃了一驚:“這話從何說起?”
段韶道:“早點給二姨尋個人家,免得親家結不成,結出仇來。”
.................
周樂回來,傷口綻了幾處,嘉語也不知道該好笑還是好氣。
“兩個兔崽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周樂氣鼓鼓地抱怨。真的,窺伺主帥營帳,這要在他岳父大人手下,幾條命都送了。
嘉語道:“將軍怎么不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周樂:……
三娘這張嘴!只是瞧她這模樣,哪里舍得撕。
重新上藥包扎過,丑時都到了尾聲,都倦得狠了,各自合衣歇下。
半夏睡不著,她今兒受到的驚嚇比嘉語大。
先是小周郎君被姑娘氣得拂袖而去,好在這小子還知道回來,結果一轉眼姑娘說要去信都,嚇!信都;半夜里被吵醒,好容易來了個秀秀氣氣的小娘子,她當她是個好人,結果人一走姑娘就說,帳里不能呆了。
更可怕的是,居然讓姑娘說中了。
一路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夏簡直哭都不敢,待帳幕劈開,看到李愔,半夏已經驚到麻木了:小周郎君對她們姑娘的心思,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而這位——這位可是正兒八經和姑娘有過婚約的人!
他會和周樂打起來嗎?半夏竟然還認真考慮了一下誰的武力值比較高,這時候她們姑娘已經坐下來喝羊奶了。
熱氣騰騰的奶香,盈滿一帳。
李愔打發(fā)人去處理殺人放火。半夏提了半天的心到這時候方才落穩(wěn)了,還好還好,趙郡李氏的氣度果然不是尋常人家可比。然而李愔下一句話,又讓她的心跌進了深淵——他說:“原來公主與周將軍有舊約�!�
半夏:……
他說什么呢,她怎么聽不明白?
她聽不明白,嘉語卻是明白的。李愔是在表示不滿。是人之常情。雖然說他們之間并沒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在訂下婚約的時候,無疑都是憧憬過的,便不是琴瑟和鳴,好歹相敬如賓。
到如今面目全非。
這時候只微笑道:“九娘子在我家莊子上,不在城中,李郎君大可以放心。”
李愔輕舒了口氣,起身深深作了一揖。
嘉語側身避讓,心里幾分慘然。想當初洛水江畔,鮮衣怒馬,到如今,他白衣,她也白衣。
“公主節(jié)哀。”李愔說。
嘉語欠身回禮。緩了一口氣方才說道:“我與周將軍是舊識,但是對郎君并非有意欺瞞�!�
她只認舊識,不認前約,李愔雖然奇怪,也不得不承認,這讓他心里好過多了。這就算是個交代了吧,他想,不然呢,他與她到今日,她還能想著報仇,他連仇人都沒了。簡直不知道誰比誰慘。
嘉語低頭喝了一口羊奶。她沒有料到會遇到李愔。兵荒馬亂,倉促出逃,她對他能找到周樂都不抱希望,何況是留在周樂帳中。就更不會想到他竟然對她和周樂的關系知道得不少。簡直活見鬼!
周樂不是個會亂說話的人,他能知道這么多,只能說明一件事:周樂對他十分信任。也對,世家子弟從賊的極少,以他的學識,周樂不可能不看重。
如今云朔山頭林立,大大小小摩擦不斷,但是像今晚這樣大規(guī)模動刀,她抵達秦州以來還是頭一次,以此推算,應該是矛盾越來越激化了,有人急于自立,或者是別的。云朔站不住,遲早還得去河北。
她想去冀州,周樂未必肯。拋開他與周氏前嫌不說,恐怕也不放心她長途跋涉。如果能說動李愔——周樂并非聽不進建議的人。
這思忖間,李愔問:“公主自洛陽來,敢問如今城中形勢如何?”他們雖然也有斥候,但是一來天高路遠,洛陽不是當務之急,二來斥候身份也不高,很難打聽得到更確切的消息,還比不上之前始平王的耳目。
就更不能和嘉語這等親歷者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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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了無牽掛
嘉語苦笑道:“破城開始,
我府中就被圍了,后來……十九兄又怎么能容我四處打探。我知道的不過是安將軍是真沒了,江淮軍跟了宋王南下,再后來,吳軍和……”她喉頭一哽,
避而不提元昭敘,
只說道,
“在洛陽城下打了一仗,吳軍潰敗,
宋王收了散兵游勇,
如今該是已經過江了。”
李愔眉尖一動,就聽嘉語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李郎君,
就是不知道李郎君能不能如實回答我�!�
李愔微笑道:“我如今了無牽掛之人,公主但問�!睕]有牽掛就沒有顧忌。
嘉語道:“如今太后已經沒了,
如果十九兄為李家鳴冤翻案,
李郎君會考慮回洛陽么?”
“不會�!崩類窒胍膊幌�,斬釘截鐵就答了。
他當然會回洛陽,
但不是這樣回去——他這樣回去,不過就是條喪門犬,元祎修今日能拿他做馬骨市恩,
明日就能送他上斷頭臺當雞儆猴,
他放著好好的人不做,
回去做馬骨、雞頭做什么。
緊接著反問:“那公主呢?”始平王父子雖然已經死了,
但是元昭敘和元祎修都聲稱是蕭阮所殺,只要出現(xiàn)時機選得恰當,她回洛陽繼續(xù)錦衣玉食難度并不是太大——豈不好過跟著周樂在這亂軍中朝不保夕。
李愔不覺得嘉語是個能吃苦的人,那就像他無法想象他的母親和姐妹顛沛流離一樣——幸好她們已經沒了。
所以如果華陽沉默,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過他仍覺得可能性比較大的是她怒發(fā)沖冠應聲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卻不料她遲了片刻,平平淡淡說了一句:“我燕朝天子,豈能由南蠻來立?”
李愔:……
這是赤口白牙否認元祎修皇位的合法性了。
當然這確實是元祎修的軟肋之一。
細想也是妙:元祎修皇位得來不正,誰正?當然是始平王的幼子,那是經姚太后認證過的。別的不說,禮法上確實比元祎修站得住腳。如果扶立,則天子年幼,需權臣輔佐——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啊。
華陽這是女生外向么?人還沒嫁過來,就開始為夫君打算了。李愔心里吐槽,卻又躊躇,確實是個好人選,只是他痛恨姚太后,如今要扶立她的外甥,光想想都像是心口扎了一根刺。
喝了口羊奶方才把這種情緒壓下去:“公主是知道王妃如今人在哪里?”
“不知道�!奔握Z搖頭,“城破之前母親就帶六娘和三郎出城了,之后……李郎君在我父親帳下,沒有消息么?”
李愔道:“令尊在秦州時候還有的。”
嘉語沉默了片刻,直言道:“李郎君誤會我的意思了,三郎小,光有個名頭當不得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漢光武帝——”嘉語短促地拋出四個字,忽然帳外腳步聲一緊,有人進帳通報道:“外頭有人要見先生,他說——”
“他說什么?”
“他說周將軍不好了!”
李愔:……
半夏當時駭?shù)美浜苟枷聛砹耍核齻児媚锖屠罾删脑捤攵欢@句話卻是懂的。
然后李郎君急匆匆出了帳,再回來時候臉色鐵青,差點沒把她們姑娘趕出去:“好好管管你的漢子!”他幾乎是在咆哮,“不想活了趁早,別拖累大伙兒!”她從未見過溫文爾雅的李郎君爆粗口。
真可怕,她想。
不過周郎君當時的樣子也夠可怕了,難怪李郎君發(fā)火。
她疑心那場火,那些放火的人,就算不是那個婁娘子派來的,也和她脫不了干系,多半是她引來的。不然姑娘怎么會在她走后就離帳,還不敢走正門呢�?墒遣恢罏槭裁�,周郎君問的時候,姑娘就只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這個婁娘子,不知道什么來頭——還有后來那個婁將軍,小鬼頭一個,哪里有個將軍樣了!還躲起來偷看她們姑娘!還要不要臉了!半夏心里“呸”了一聲,這要還在王府,早拖出去打死了。
夏日里天亮得早,半夏胡想了半日,天邊已經泛白,慢慢浮起紅霞。
帳中有了動靜,是周樂起身,披了外衣,躡手躡腳走過來,半夏眼睛都睜大了。周樂覺察到有人看他,一扭頭,看見半夏圓鼓鼓的眼睛,不由訕訕直起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頭出帳去了。
半夏長出了一口氣。
周樂:……
半夏那個丫頭,他從前也沒冒犯過她呀,怎么看他就和采花大盜似的。他不就是、他不就是想親親三娘的眼睛么,他也沒想吵醒她。
他出帳去,新的一天,空氣冷冷的清新,血腥已經散去了,只有起火的營地上,還留著焦黑的痕跡。
嘉語醒來,天已經大亮了。帳中空無一人,連半夏都不在。嘉語揉了揉眼角,到底不比從前在家里,身邊隨時隨地都有人候著。
昨晚李愔可氣得夠嗆,就是李家被滅門,都沒這樣七情上面——那時候他還有世家公子的矜持與克制。后來在云朔戰(zhàn)場上輾轉流浪兩年,無事也就罷了,一旦事急,這種矜持還剩多少,就只能問天了。
這樣的李愔看起來反而像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嘉語絲毫不懷疑昨晚火起和婁晚君有關,不過這樣倉促行事,該是臨時起意。她從前其實沒見過婁晚君幾次,記得她是個周全人,原本不該犯這樣的錯。不過那也許是因為她如今還年輕。
這樣想的時候,嘉語偶爾會覺得她已經很老很老,老得像個千年老妖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她忽然意識到她昨晚關于她為什么不在帳中的話,周樂其實是不信的。她知道他不會信,卻還這樣說了。
引而不發(fā)是示弱,是委屈,也是體諒:她知道他不能查,查了也不能處理。她這個姿態(tài),對婁氏后患無窮。
她并非刻意如此。
那像是早已存在的一只魔鬼,到合適的環(huán)境,就會生出獠牙。嘉語微微嘆了口氣,她不想走這條老路。
“姑娘醒了?”帳簾一掀,些須陽光漏進來,帳里塵光飛舞的瞬間,嘉語不由自主遮了一下眼睛。
“……都巳時了,”半夏說道,“奶都熱了三次�!彪x了始平王府,又離了宮里,然后離開宋王府,離開洛陽,離開宋王的軍營,這一路相依為命,她在嘉語面前說話,已經比從前逾矩太多了。
她自己并未察覺。
嘉語微微一笑,說道:“你不說,我還不覺得餓�!�
半夏手腳麻利地伺候她穿衣,凈手,凈面,再坐下來進食,嘉語問:“周將軍什么時候出去的?”
“很早�!卑胂牡�,“那時候天還沒亮�!�
嘉語便不說話了,低頭喝奶。
打仗是個辛苦事,她也不是到這會兒才知道。從前她父親和哥哥也是這樣。想到昭熙,又想到仍困守在洛陽城里的謝云然,如果沒有意外,應該已經生了,不知道是個小娘子還是小郎君。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想想都替她發(fā)慌。
嘉語還沒來得及去找李愔,李愔就先找上門來。下午。早上明明還明朗的天氣不知道什么時候轉為陰沉,陰沉得就像李愔的臉。
“周將軍被紹將軍扣下了�!崩類终f,他像是盡力想要保持從容的敘說狀態(tài),但是焦慮還是從眼神里泄漏出來。
“紹將軍——紹宗?”嘉語問,“為什么扣人?”
紹宗是她表姑的兒子,大她太多了,興許小時候見過,她沒有印象了,年禮節(jié)禮倒是年年派人送進京里。
從前她父親死后他跟了元昭敘,元昭敘戰(zhàn)敗后歸順周樂,一直不得志,四下里托人找門路,還給她送過禮,但是她沒有見他。
——倒不是出于怨恨,而是見了也沒用。
當初元昭敘聲稱為她父親報了仇,底下服氣他的人也不少:并沒有多少人在意她的死活。
燕朝起家的十個部落里,紹氏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作為部落首領,紹家?guī)锥冉⑦^自己的王朝,又迅速敗亡。就武力值來說,無疑相當可觀。嘉語記得周樂說過,這個人,他打算留給兒子用。
“……他性情溫和,少有野心,便于駕馭。”周樂這樣說。
想不到這一世——膽子倒大。不過也許從前就有過這一出也不一定。
“……王爺北上之后,留紹將軍節(jié)制全軍,”李愔介紹道,“起初有王爺威名鎮(zhèn)著,收降還算順利。但是王爺與世子殉國的消息傳來,人心渙散,一日不如一日,尤其六鎮(zhèn)降軍,屢屢反叛,紹將軍就有些壓不住�!�
壓不住是正常的,降軍比主軍還多,糧草又遠遠不夠,要她爹在也就罷了,紹宗無論年齡、身份、資歷,哪一樣都壓不住,再加上朝廷亂成一鍋粥,威信掃地……嘉語微微頷首,示意李愔接著說。
“就有人建言紹將軍,索性全……”李愔橫掌比了“殺”的手勢。
“他瘋了?”嘉語驚道,“這里有三十萬人!”
李愔點頭道:“后來就有話傳出來,說紹將軍要調降軍去抗擊柔然,婦孺賣到并州與人為奴。”
骨肉分離……好像也沒好多少。
“……周將軍聽到這個消息,就去面見紹將軍,據(jù)理力爭�!崩類值溃罢l知道紹將軍悍然扣押了周將軍,說要以抗命治罪�!�
軍中抗命是死罪。
嘉語眨了眨眼睛:雖然她估算不出眼下周樂的實力,應該不會太弱才對。如果朝廷威信仍在,或者她爹主事,殺了也就殺了,但是紹宗——敢冒這個險?
李愔見她不說話,面上一絲兒表情也沒有,心里就發(fā)起急來:難道真如他之前所想,她對周樂是利用多過情意?
等了片刻,才聽她問道:“軍中……就沒有人去鬧事么?”
“消息尚未傳開,”李愔道,“如今六鎮(zhèn)降戶人心惶惶,我怕鬧起來,釀成大禍。”要鬧事,人少了不成氣候,人多又怕出亂子,即便這次把人保下來,回頭上頭一想,這小子軍中威望如此之高,哪里能留!
再者,六鎮(zhèn)這些軍漢已經降而復叛好幾次,一次生,二次熟,再來一次,以燕朝如今的形勢,是真沒人收拾得了了。
嘉語“哦”了一聲:“那李郎君來找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李愔猶豫道:“我聽說紹將軍與公主有親,又聽說紹將軍從前得王爺恩惠甚多——”說得不好聽,紹宗不就是她始平王府的家奴么。始平王父子沒了,華陽公主說話比不得從前,但是余威仍在,興許能借用一下。
華陽公主又不作聲了,李愔心里簡直涼了半截。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聽見她慢悠悠地道:“李郎君此來,是瞞著周將軍的吧。”
李愔:……
李愔怒形于色:“公主——”
“這也是個辦法,”嘉語緊接著卻說,“但是我需要幾件東西,麻煩李郎君幫忙籌措�!�
李愔:……
他徹底糊涂了,她這個表態(tài),是打算出面呢,還是不出面?
“周將軍手握重兵,哪里是紹將軍說殺就能殺得了的,”嘉語搖頭,沒有等李愔把“周將軍根基尚淺”這個理由說出來,“周將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是打算好了離開秦州了嗎?”
李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