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我爹是個實(shí)誠人,”李時接著往下說道,“所以阿翁寄希望于我,指著我趕緊成人,能頂立門戶�!�
嘉語到這時候方才再看他一眼,眉目里露出傾聽的神色。
“我……”李時話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我怕阿翁活不了這么久�!�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希望兒女快快長大,幸福安康;天底下做兒女的心也都是一樣的,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這就是他所以急功近利的原因?嘉語想,她并不清楚李家內(nèi)幕,比如家族內(nèi)部的強(qiáng)干弱枝,李延的身體狀況,都不是那么容易打探得到的,不過想來在李延眼里,孫子能安分守己守著家業(yè),哪怕不如眼下風(fēng)光,也比鋌而走險好一萬倍。
但是顯然李時并不這么想。
李時喝了一口酒,又問:“公主當(dāng)真是打算去找周五叔么?”
李時的誠意,嘉語猶豫了一下,無論真假。這孩子無疑早慧。初生牛犢不怕虎。當(dāng)然這是正常的。人年少都沒有銳氣,難不成等年老力衰?她原本的計(jì)劃里,帶上他,無非是想拖李家下水。
也有可能李延在背后操縱,打著放長線釣大魚的主意,不過那也不要緊,多得是長線放出去,魚沒釣上來還丟了餌的。
于是笑道:“正是——李郎君不一早就知道了么?”
“公主想殺了崔府君嗎?”
嘉語奇道:“殺了崔府君能有什么好處,除了讓崔娘子恨我之外?”
“公主像是一直躲著崔府君�!崩顣r說。
嘉語道:“崔府君從前見過我�!�
李時“哦”了一聲,又喝了兩口酒,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吃肘子。他素日在家里,李延講究養(yǎng)生,怕他積食,決不許晚上這樣胡吃海喝。
嘉語看了看案上,李時說要酒,送上來足足有五六斤之多,李時只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心里就有了底。待李時吃飽喝足,半夏已經(jīng)循著記號找來。她召集了二十余人。嘉語點(diǎn)頭道:“夠了。我們往安定門去罷�!�
李時與宋氏結(jié)賬告辭。三人出門與護(hù)從匯合。李時見這二十余人都作商旅打扮,便知道之前是散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行人往西,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安定門遙遙在望。李時道:“公主在在這里稍等?”
嘉語頷首應(yīng)了。
李時提了酒食,催馬前行。
.................
周昂打獵回來,聽得親兵來報,說有人求見,問名只說是故人。帖子倒是留了一張。周昂打開了看,幸而字不多,都是常見的。
“元、元三娘?”周昂不自覺嘀咕出聲,搜腸刮肚地想,竟然有人取這么娘娘腔的名字。
“姓元?”邊上文書脫口道。
“姓元�!敝馨阂灿X得這個姓氏甚為少見。
文書:……
那文書小心翼翼地問:“莫非是洛陽方面來人�!�
“洛陽”兩個字倒是當(dāng)真提醒到周昂,周昂一拍大腿道:“是她呀!”又奇道,“她來冀州做什么?”始平王父子之死天下皆知,他當(dāng)時聽說華陽公主隨駙馬南下,還道她是潛伏在蕭阮左右伺機(jī)報仇呢。
卻不想來了河濟(jì)。
驚訝歸驚訝,人總是要見的:沒有晾著個公主在外頭等的道理。
周昂親自帶人迎出去,不見兩年有余,三娘子像是瘦了些,不知怎的,還矮了些。人都是越長越高,怎么三娘子反而越來越矮了。
幸而嘉語并不知道他這個感慨。他們趕了兩天路才到河濟(jì)。問路人駐軍處,路人都是一臉一言難盡。嘉語就猜周五口碑不算好。及至于見面,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貨居然能長這么高!怕是八尺有余了。留了絡(luò)腮胡,站在那里如鐵塔一般,氣勢迫人。想起初見,坐在樹枝上的分明是個小童。
周昂要給她行大禮,嘉語自然不肯受。雙方寒暄過,周昂就叫人領(lǐng)了護(hù)衛(wèi)去進(jìn)食。一行人風(fēng)塵仆仆地下去了,卻有個少年巋然不動。周昂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笑道:“周五叔不記得我了?”
周昂:……
周昂跟著周干去洛陽,一去幾年,被兄長拘著不許闖禍,呆得委實(shí)無聊。一直到洛陽城破方才稍稍興奮了一把,卻被踢了回鄉(xiāng)。周干吩咐他說:“如今天下要亂了,你回去招募鄉(xiāng)勇,守護(hù)四鄰。”
周昂雖然是個粗人,也知道兄長這句話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是假�;亓思街�,少不得搜羅勇士,劫掠鄉(xiāng)鄰。周干不在,他就是脫了韁的野馬,可著勁地撒歡,哪里還能記得若干年前見過的毛孩子。
李時何等機(jī)靈,便知道是不記得了,哈哈一笑道:“周五叔還記得李家阿時嗎?”
周昂這才恍然大悟,意外道:“小石頭長這么高了!”
嘉語:……
他有臉說人家長得高。
周昂請了嘉語主婢和李時進(jìn)帳。一進(jìn)帳就聞得烤羊肉的香氣,混著孜然和蜜,濃香滾滾。周昂看了嘉語一眼,卻吩咐親兵道:“去,叫廚子做幾樣素菜過來,做得精細(xì)點(diǎn)——不然我扒了他的皮!”
嘉語:……
幾個人分了主賓落座。周昂這才有空問:“公主怎么來了河濟(jì)?”
嘉語瞧他這反應(yīng),就知道周二沒來得及給他來信。于是說道:“家兄遣我來冀州。”
周昂“啊”了一聲,就和之前周干、李延的反應(yīng)一樣:“令兄——世子?”眼睛里放出精光來。
嘉語心道這才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只微微頷首。
周昂想了一回,又奇道:“那也該往信都去,卻怎么來了河濟(jì)?”信都才是冀州治所。
嘉語道:“我原是去的信都,奈何府君催索得急�!�
周昂道:“是我阿兄教你來的嗎?”知道河濟(jì)有匪的人不少,但是知道是他在河濟(jì)的人不多,橫豎這年頭盜匪四起,他托個名就糊弄過去了。
嘉語尷尬地道:“令兄……不瞞周五郎君,實(shí)則是我得罪了令嫂�!彼龥]有仔細(xì)說什么事得罪崔氏,不過周昂也不傻,崔九郎想要捉拿她,他嫂子姓崔,他兄長卻讓她來找他。這種種結(jié)合起來,指向十分明顯。
周昂心里一陣激蕩,連咬了幾口羊肉掩飾,又喝了一口酒,人卻冷靜下來,問:“世子如今人在哪里?”
“秦州,正往冀州過來�!奔握Z道。
周昂身在河濟(jì),消息雖然不及周干靈通,卻也知道始平王當(dāng)日匆忙進(jìn)京,留在秦州的是未經(jīng)整編的云朔降軍。如今過去也不過三四個月。始平王也就罷了,對于這些人,始平王世子威懾力怕是有限。云朔亂久,人心思叛,想來領(lǐng)兵的另有其人,未必就是始平王世子兄妹能拿得住。不然,何須華陽公主親來冀州。
尋思這個話不好直問,怕傷了她顏面。搜腸刮肚地一時卻想不起有別的話可說。
好在有婢子送素菜與飲子進(jìn)來,方才緩解了尷尬。嘉語瞧這素菜雖不精致,卻難得鮮美。她奔波了這幾日,不覺腹中饑餓,食指大動。
忽然李時叼著羊腿道:“說起來要恭喜周五叔�!�
周昂一激靈,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我聽琇姐說,府君著人上門給她提親——”
周昂打斷他道:“小石頭不得胡說!”
嘉語笑道:“李家這位娘子卻是個美人。”
周昂面色微沉:崔家子這手伸得可長!他之前與周干在洛陽借住崔家,見識了洛陽高門的嘴臉,早一肚子不滿。如今先聽說了嫂子自作主張,繼而又聽到崔家子圖謀他——他阿兄還沒說什么呢,他倒會打算。
因說道:“公主算是我的故人,小石頭也是,難得咱們故人重逢,就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來來來,喝酒喝酒!”
嘉語:……
到酒足飯飽,周昂使了人送嘉語主婢和李時各入其帳休息。
半夏有些沮喪。她這些日子陪嘉語走了兩三家,眼見得她們姑娘費(fèi)盡口舌,也不見哪個態(tài)度松動,反而差點(diǎn)被崔氏綁了去洛陽。她原就不覺得她們姑娘該吃這個苦,到這會兒更是憤憤不平。
想從前她們姑娘在洛陽,哪里這樣低聲下氣求過人,更別提這樣輾轉(zhuǎn)碰壁。
忍不住說道:“姑娘!”
“嗯?”
“我們幾時回去?”
嘉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哪里去?”
“回……周將軍那里去�!�
嘉語“哦”了一聲:“我們不回去,我們就在這里,等他過來。”
“姑娘!”半夏眼睛泛出淚光來。連她都能看出周五避而不談,就和他老子一個樣,姑娘難道竟看不出來嗎?
嘉語笑道:“我原本也沒想周五郎君能怎么樣。”
“但是——”半夏是真的不懂,周二郎君給周五郎君寫了信,姑娘也不拿出來,反而送自己的帖子。難不成姑娘問周二郎君要信,其實(shí)只是為了問周五郎君的去向?
“就這兩天罷。”嘉語輕舒了一口氣,“就這兩天,崔府君會來河濟(jì)……”
“什么?”半夏驚叫起來。
嘉語看她一眼:“他來了才好。”
同一個時刻,周昂正與心腹說道:“你說,二哥這什么意思?”
那心腹笑道:“二郎君什么意思,郎君寫信過去問問不就明白了——信都才多遠(yuǎn),實(shí)在不放心,郎君走個來回,也就在一日一夜之間�!�
周昂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覺得——”
“覺得什么?”
“三娘子怪可憐的�!敝馨旱�,“我二哥——”他是服氣他二哥,但是他二哥成親之后,對娘子實(shí)在太忍讓了些。別的也就罷了,他的親事,崔家子也敢插手——他像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么?
那心腹遲疑了片刻:“那郎君是想?”
周昂十分煩惱地原地轉(zhuǎn)了個圈:“我能怎么樣——要二哥……呔!我回信都去見二哥罷。我不在的時候,你可莫要怠慢了他們�!�
那心腹失笑道:“郎君這說的什么話!郎君的客人,是我怠慢得起么?”
“我說真的!”周昂道,“就算是崔家子來要人,也不能把人交出去——都等我回來再說!”
那心腹應(yīng)了,聽得周昂又嘀咕了一句,卻更為含混,也沒有聽清楚,像是在說“那賊小子……”“……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沒完不可!”
“賊小子”又是哪個?那心腹默默地想。
.......................
洛陽。
始平王府仍然是一個人人繞行的地方,但是很明顯形勢已經(jīng)松動了。圍兵陸陸續(xù)續(xù)撤了好些,就只剩下百余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圍在這里意義何在——除了侍婢和守兵,王府里就只剩下孤兒寡母。
自世子妃傳出話,說“降天子,不降元昭敘”,城里很震驚過一陣子。尤其之前跟著元昭敘和吳兵干過一架的將士。當(dāng)時熱血上頭,到如今時過境遷,就有人回過神來。要細(xì)想確實(shí)沒有道理:宋王和始平王父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就不說宋王是華陽公主的駙馬、始平王的女婿了。
再細(xì)想……不能想下去。
還是那句話,時過境遷。固然有人掛冠求去,大多數(shù)還是留了下來。大多數(shù)人都是軍戶出身,祖?zhèn)鞯氖炙�,不�?dāng)兵難不成去落草為寇,或者回鄉(xiāng)種地、牧羊?就不說元昭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賞金賞銀的籠絡(luò)了。
始平王父子已經(jīng)沒了,華陽公主也隨駙馬南下,王妃母子又杳無音信,如今洛陽城里就只剩了始平王世子妃和個呀呀學(xué)語的小兒,能頂什么用?等到那孩子長大,他們都已經(jīng)老了,還拿得起刀、舞得動槍?
有心人也不過沖始平王府的方向磕幾個頭,哭一場算是全了君臣恩義。
最讓人心安理得的還是紹宗進(jìn)京這件事。要說始平王左右,最得信任的,除了世子和元昭敘,就要數(shù)到這位紹將軍了。連他都向朝廷投誠了,余人還有什么可說。說起來還是天子親迎。
要說如今洛陽城里,誰對紹宗進(jìn)京不滿,那只能是元昭敘了。紹宗進(jìn)京之前,元昭敘可謂風(fēng)光無兩。始平王父子既死,元祎修賜了元昭敘襲爵,原本還要住進(jìn)府里去——未遂。
剛開始他是想過用強(qiáng),奈何他麾下將士大多為始平王父子舊部,莫說強(qiáng)攻,就是裝個樣子都還裝得不太像——便如此,也還被守兵罵個狗血噴頭,心理素質(zhì)稍差的能被直接罵到吐血。
事情一拖就是兩三月,娘子妹子仍被拘在府里,生死不知——雖然沒有人認(rèn)為世子妃會殺了她們泄憤。嘉穎也與元祎修哭過,元祎修也無可奈何:他要再加緊把王府打下來,只能加重城中人的懷疑:如果始平王世子果然已經(jīng)沒了,縱不出府,孤兒寡母,于他又有什么威脅。更何況還有個謝家在朝中推波助瀾,口口聲聲不食周粟,把元祎修氣了個倒仰——他燕朝還沒亡呢。
到紹宗進(jìn)京,隨從親兵中漸漸傳出的消息,那更是雪上加霜:他們說始平王世子英靈不遠(yuǎn);說始平王父子大仇未報,死不瞑目。怪力亂神原本就是民間話本最愛,元昭敘如今連出門都躊躇,總覺得有人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
他原是不信什么陰司報應(yīng)的,何況他與元祎修都心知肚明,那日送去的人頭決然不是昭熙——
元祎修卻因此特召了紹宗進(jìn)宮細(xì)問。紹宗起先只是磕頭,推說“怪力鬼神,不足為憑”,到元祎修追問得緊了,方才含混說道:“……如果當(dāng)真是世子,無論是人是鬼,卻為何不來見我?”
——無論是人是鬼,既肯在大庭廣眾之下現(xiàn)身,卻為何不來見他這個至親?
元祎修心里便有了底:昭熙陣前現(xiàn)身一事九成九是假,有人想借他名義造反是真。然而一轉(zhuǎn)念,并不戳穿了——當(dāng)然他也無法戳穿:自那日始平王府前被劫走之后,昭熙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都快把洛陽翻過來了,還是沒影兒——留著這個話頭,來日問罪元昭敘不好么。
始平王軍臨城下的時候,元祎修和元昭敘是一拍即合,但是到如今——時過境遷這句話能用在始平王舊部身上,也能用在這對臨危茍合的君臣身上。元祎修哪里是個肯被人拿捏住要害的。因笑道:“朕聽說君昔日在王叔軍中,受王叔倚重,如左膀右臂,不知道與武威將軍孰強(qiáng)?”
紹宗誠惶誠恐:“不敢與武威將軍相比�!�
武威將軍元昭敘輾轉(zhuǎn)聽到這段君臣對答,只覺一股寒氣森森從腳板底下升上來。誠然他進(jìn)京之后,是頗有居功之意,又仗著嘉穎受寵,時有驕態(tài),但是公道地說,他還真沒有覬覦九五的意思。
雖然他也姓元,但是前半生落魄太久,自知根基淺薄,不能服眾。誰知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他當(dāng)初反水是拼了性命,只要差一點(diǎn)點(diǎn)——哪怕他伯父能喊出一個字,結(jié)果也不一樣。
元祎修坐享其成,不酬謝他也就罷了——他下意識并不覺得區(qū)區(qū)一個武威將軍足以酬謝他的功勞——如今不過局勢稍定,就琢磨著背后給他來一刀!他妹子還在宮里日夜侍奉他呢。
元昭敘忿忿地想,信馬由韁,竟又到始平王府附近。這座美輪美奐的府邸,原該是他的,可恨謝氏,從前在府里見時,倒沒看出是這樣潑辣的婦人。袁氏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要死了倒好,不死不活沒個消息,他想要另娶都不方便——要有得力姻親,他在朝堂上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再想到謝氏那句話剛剛傳出來時候,他還被迫在這里下跪請罪——謝氏也沒有出來見他。如今都在洛陽城里傳成了笑柄。元昭敘的心情越發(fā)糟糕起來。左右親信見他面色不豫,也不敢多話。
忽然有人迎面走來,就要擦肩而過,猛地退了幾步,叫道:“這不是武威將軍嗎?”
元昭敘轉(zhuǎn)眸看時,并不認(rèn)得其人。
那人笑道:“將軍是貴人多忘事,”驅(qū)馬上來,卻低聲道,“將軍還為府中娘子與妹妹擔(dān)憂么?且隨我來!”
元昭敘還在疑惑,卻見那人右手握拳,伸到他面前,猛地五指一張又收攏。心里咯噔一響:方才他手心里那物事,莫不是袁氏嫁妝里的透雕鳳凰玉佩?那玉不算頂好,尤其在他如今的眼光看來。
但是東西是東西。
再抬頭看那人,一張隨處可見的臉,平庸得毫無特色。委實(shí)記不得。
那人揚(yáng)鞭一指前方:“我做東,咱們?nèi)ズ纫恢眩渫䦟④娍喜豢腺p這個臉?”
元昭敘也知道,這人口中雖然只提他的娘子與妹子,指的其實(shí)是始平王府。大庭廣眾之下,他還怕他不成!
遂把心一橫,卻笑道:“哪里能讓閣下破費(fèi)——走吧�!�
那人微微一笑,撥馬與他并騎而行。
如果說始平王世子在秦州現(xiàn)身的消息讓元祎修和元昭敘又驚又懼的話,那么謝夫人幾乎是喜極而泣了。
自年初城破,她就再沒有見過云娘,丈夫和兒子也都攔著不讓她出門,連消息也都是她一一逼問出來,不知道費(fèi)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眼淚。平心而論,昭熙那孩子當(dāng)然是極好的,但是她的云娘……想到云娘受了多少苦,要一個人擔(dān)驚受怕,孤孤單單地生下孩子,她幾乎要懊悔把女兒嫁給他。
特別四月,始平王父子殞命城外的消息,謝禮父子死死瞞了她整整一個月。然而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到終于知道的那天,謝夫人整個人都傻了,她完全無法想象云娘聽到這個消息,怎樣肝腸寸斷。
然而進(jìn)不去始平王府的不僅僅是元昭敘,她也進(jìn)不去,在府外徘徊了許多次,謝禮不許她下車,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想云娘出閣那日遭遇的兇險,再想到今日——當(dāng)時就該知道這場親事是不順的。
她心里懊悔一千次、一萬次,于事無補(bǔ)。
這時候反而傳出來云娘的消息,什么降天子,不降元昭敘,這孩子糊涂!始平王已經(jīng)沒了,昭熙也沒了,王妃母子又下落不明,始平王府總要有個人能撐起來——元昭敘雖然不好,總是個男人。
不僅她,謝禮父子也沒想明白,不過謝禮說:“這孩子自小主意大,她這么說,該有她的道理。”
謝夫人是不贊成的。她并非不懂,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但是她是一個母親——當(dāng)她是一個母親的時候,她不想去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她的女兒,不該一個人孤苦伶仃,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她想要進(jìn)始平王府,她必須進(jìn)去,去看她的女兒。
日子苦苦捱到六月,圍府的人漸漸松下來,忽然又得了這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謝夫人終于找到機(jī)會進(jìn)府的時候,之前那些想要勸說女兒和離的話通通都省了,只喜孜孜與謝云然說:“……總是蒼天有眼�!�
謝云然反而只能苦笑。她和紹宗的判斷是一樣的,如果當(dāng)真是昭熙,沒有不去見紹宗,反而為個無名小卒現(xiàn)身的道理。
“……那人叫什么,”她問她的母親,“紹將軍當(dāng)時動怒要?dú)⒌哪莻人?”
“像是……姓周�!敝x夫人哪里記得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想了半天方才不太肯定地給了個回答。
姓周……謝云然苦苦想了一會兒,她不記得親友中有姓周的。倒是恍惚想起她和昭熙成親那日,三娘像是找過姓周的兩兄弟。她當(dāng)時不在府中,還須得問暢和堂的婢子�!笆遣澈V苁厦�?”她問她的母親。
“這我如何能知道�!敝x夫人抱著玉郎,戳了戳粉嫩的面孔,“你爹爹、你爹爹就要回來了!你知道你爹爹是誰么?”
謝云然:……
讓她高興高興也好……
那人、姓周的那人打著昭熙的旗號,他想做什么?是敵是友,還是、還是三娘回來了?她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到底沒有把握,又想了片刻“周”這個姓,如果是渤海周氏……她心里忽然跳出三個字,周皇后。
姚太后死了,周皇后還在。
“去把薄荷和茯苓請過來。”謝云然吩咐道。
..................
周昂回信都見兄長的計(jì)劃最后沒能成行:次日一早就有信使到,說府君正往河濟(jì)過來。言下之意是要見他。
周昂:……
他這特么是在當(dāng)土匪��!
你一州刺史屈尊來見個土匪什么意思!好歹等回信都去再見也好��!
周昂讓手下人給信使灌酒,酒過三巡,話就出來了,崔九此來主要還是為了“欽犯”,那信使不知道周昂在河濟(jì)藏了什么欽犯,周昂自個兒是知道的——除了華陽公主還能有誰。
信使透露,崔九此來還捎帶了一位李家娘子。
周昂:……
到這份上,他也不知道和他過不去的到底是他哥還是他嫂子了。左右勸他說:“郎主往山里去,過個十天半月的,府君還能在咱們這里蹲上十天半月不成——對了,把華陽公主也帶上�!�
周昂差點(diǎn)沒一腳踹死這廝。
崔九郎人還沒到,特意使了個信使過來,為的什么,還不就是防他這一手!他去山上不要緊,哪里還能捎帶上華陽公主——他當(dāng)公主是他家婆娘么,搭個棚子就能睡,扯塊麻布就能穿?
因愁了一回,就有手下來報,說華陽公主來了。
周昂其實(shí)沒心情見她,但是思來想去,還是有些話需要交代。于是把人請進(jìn)來。落了座,嘉語劈頭就問:“聽說崔府君要來?”
周昂:……
這特么誰走漏的消息,還這么快!他這帳里漏風(fēng)了么!
其實(shí)嘉語不過是推測罷了。她如今寄人籬下,帶的人又不多,雖然周昂沒有刻意限制他們的行蹤,至少是以禮相待,但是他原本就是精通兵法之人,這支人馬雖然人數(shù)不過五千,卻是精心訓(xùn)練了年余,論軍紀(jì)戰(zhàn)斗力,比周樂的烏合之眾不知道強(qiáng)到哪里去了,底下人都知道軍法厲害,又哪里敢泄密。
這時候覷著周昂面上神色,便知道沒有猜錯。于是道:“府君是來索要我的嗎?”
周昂道:“公主來見我,說是故人,帖子上留名三娘子——既是三娘子,到了周五這里,就不必?fù)?dān)心這些。”
嘉語知道他性情雖然別扭,人卻極為爽快,也就頷首應(yīng)道:“三娘……并不擔(dān)心。”
周昂這才轉(zhuǎn)嗔為喜,說道:“便府君前來,能帶多少人,還能搜我營地不成?”
就是搜也搜不出來。他崔家雖然勢大,沒翻臉之前,也不至于這樣對他。就不說崔九郎眼下是擺明了要拉攏冀州豪強(qiáng),又怎么會輕易開罪他。就不說他周家和崔家的姻親關(guān)系了。
嘉語問:“那周五郎君如今在愁什么?”
周昂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有這么明顯?想一想,承認(rèn)道:“我聽說、聽說……府君帶了個小娘子過來……”
這消息嘉語也吃了一驚,隨即反應(yīng)過來,被帶來的自然是李琇,當(dāng)然不是來成親,李家還不至于此。就是想看。轉(zhuǎn)念卻想,李琇家世不必說,模樣也是山清水秀,周五人都沒見過,怎么就這么抗拒?
——人李琇還找了個“長得兇”的借口呢。
莫非這小子在外頭有了相好,只是因?yàn)殚T第或者別的緣故,沒有過明路?
到底是私事,卻不好問。何況她也不在意周五娶不娶李家娘子,自然也不會勸他見或者不見:雙方都不情愿,這樁婚事能有什么好,又不是戲文里歡喜冤家。只問:“周五郎君是不想被崔府君插手親事么?”
周昂怨念道:“我娘還沒操這個心呢�!�
這話說得其實(shí)有點(diǎn)虧心,他娘是周翼的妾室,雖然掌過家,于他的婚姻大事上其實(shí)并沒有發(fā)言權(quán)。
嘉語“哈哈”一笑道:“周五郎君要是不情愿,也不是沒有法子。不過話說在前頭,要回頭見了李娘子美貌,再來懊悔,與我抱怨,我是不理的�!�
周昂肯與她說這件事,自然是指著她能給出個主意。他營中都是糙漢子,哪里知道怎么回絕親事——要傷了李家的面子也不美,畢竟世交。趕緊大力點(diǎn)頭道:“三娘子快說!”急起來又忘了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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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心悅誠服
嘉語等的就是這句,
因說道:“崔府君來訪,周五郎君可有美酒佳肴、歌舞相待?”
周昂撓頭:“美酒佳肴是有的�!备栉琛瓌e開玩笑了,他這里打家劫舍,飲酒作樂是有,當(dāng)真要養(yǎng)一班清吟小唱,
不閑得慌么?當(dāng)他麾下這些人都不是狼?
“那伺候人的婢子想必也——”
周昂:……
她個公主前來,
都是自個兒帶的婢子,
崔府君一個大男人,不能用男人伺候嗎!
嘉語微微一笑:“周五郎君也在洛陽呆過,
聽說是借住在崔家,
如今想來,崔府君身邊可是用的小廝伺候?”
周昂:……
“便是崔府君不用,想必李娘子也是要的�!奔握Z又加一句。
周昂掰著指頭算了一回:“城里倒是有富戶家里豢養(yǎng)歌姬婢子……只怕是不入府君法眼�!毖韵轮�,
他這里是真沒有,去搶幾個回來可還使得?
嘉語道:“歌舞姬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成的,
周五郎君重金酬賞,
去城里請一班回來也不是不行。但是婢子使女——難不成周五郎君這營中,當(dāng)真一個女人都沒有?”
——素來營中有設(shè)營妓的慣例。嘉語從前被周樂迎回軍中,
就是這樣警告她:“軍營里魯男子多,下官不在的時候,公主不要亂走,
被誤認(rèn)了,
臣就算想要及時趕回來,
也還怕來不及�!�
周昂窘了一下,
如果不是頷下絡(luò)腮胡子濃密,沒準(zhǔn)就遮不住了。不過要細(xì)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華陽公主父兄都是領(lǐng)軍之人,夫婿也是,又在軍中住過,就算知道有這回事,又有什么稀奇?
故作鎮(zhèn)定道:“那些……如何能近身使用?”
嘉語道:“可有貌美之人?”
周昂硬著頭皮道:“不過是些山野村姑……”
嘉語面無表情:“你且領(lǐng)人來,讓我看看�!蓖R煌S值�,“要是周五郎君心愛的,就不用領(lǐng)來�!�
周昂:……
周昂小心翼翼問:“公主是有所吩咐么?”
嘉語道:“歌舞我不擅長,我這婢子也不擅長,但要說到貼身伺候,我這個婢子還有一二章法可以指點(diǎn),這是其一�!�
“還有其二?”
“其二,”嘉語笑了一下,“我聽說府君新婚燕爾,膝下尚未有一兒半女,卻把夫人留在洛陽侍奉二老。要聽說府君就地納妾,消息傳到洛陽,周五郎君不妨猜猜,府君夫人會怎么樣?”
“會、會怎么樣?”周昂只覺膽戰(zhàn)心驚,這些婦人中的道道,他可真是一竅不通。
嘉語道:“后宅不寧,前院多事,府君要還抽得出功夫來管周五郎君的閑事,我也服他——至于李家小娘子,倒無須周五郎君多慮。”
周翼只有一妻一妾,相處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周昂年紀(jì)小,并不知道生母與嫡母之間有過的你死我活的斗爭,以及被犧牲的同胞兄長。后來他嫡母過世,父親也沒有再娶。是以他并沒有后院起火這個概念,他心里琢磨,大約是始平王府有過,不然三娘子如何知道這個?
因?yàn)椴欢椭荒茴l頻點(diǎn)頭,轉(zhuǎn)念又問:“公主何以如此熱心?”他知道她前來是有所圖,偏一時又不能回信都去問兄長到底怎么個態(tài)度,到底沒忍住。
嘉語道:“如果只是為了周五郎君與李娘子的親事,想必府君還不至于親身前來——是我給周五郎君添麻煩了,我無以為報�!�
“公主又與我客氣�!敝馨旱�。
“府君對我這樣窮追不舍,我如果全無反擊,豈不可惜。”
周昂:……
好有道理。這丫頭還不是公主的時候,就不是個肯吃虧的主。雖然如今父親沒了,太后也沒了,但是脾氣顯然并沒有改過來。能直言是想報復(fù)崔九,也算是坦蕩了。
他卻想不起崔家與始平王府有什么仇什么怨,崔九不肯放過她,大約就只是名利心熾罷。
才要吩咐親兵去領(lǐng)人過來,忽然想起,轉(zhuǎn)頭道:“有件事,一直想問公主�!�
嘉語道:“但問�!�
“如今世子領(lǐng)軍嗎?”
嘉語道:“我父親舊部,沒有跟隨紹將軍進(jìn)京的,都在我阿兄麾下�!�
“那六鎮(zhèn)降兵呢?”
嘉語也知道當(dāng)有此問。周五對她的熱心起疑,是在情理之中,固然她并不是不能解釋,但是對他而言,是有備無患。這要萬一她真有什么動作,他被拖下水之前,好歹確定一下水下有什么。
偏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如今軍中領(lǐng)六鎮(zhèn)降兵之人,周五郎君也認(rèn)得�!�
周昂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會是那個小賊吧?”
嘉語不說話,看向周五時候,眉目不由自主彎了一彎。
周昂心情十分復(fù)雜。
他幼時跋扈,后來洛陽兩年寄人籬下,要說完全沒有觸動那肯定是假的。如今再提周樂,雖然仍“賊子”、“賊子”罵不絕口,氣惱已經(jīng)少了大半。那小子于他,更大程度上像是個兒時玩伴。
他知道華陽和他有點(diǎn)關(guān)系,他救了她,之后在始平王世子身邊做親兵,再之后像是在洛陽混過一陣子,又回了邊鎮(zhèn)。周干提起,很有些怒其不爭——為什么不留在世子麾下呢,回懷朔鎮(zhèn)能有什么出息!
周昂倒沒想那么多,在誰麾下都受管。人生在世最要緊沒個拘束。不想他輾轉(zhuǎn)還是和始平王世子兄妹扯上關(guān)系。
可見緣分一事,有時候真真強(qiáng)求不得。
周昂這些感慨嘉語自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敢提太多,怕他惱。等了半晌沒等到他開口,反而面上浮起謎之微笑。嘉語覺得沒準(zhǔn)是自己眼花。周昂伸手招了個親兵過來,低聲吩咐幾句。
那親兵心中詫異,到底不敢抬頭看嘉語,退了出去。
過了兩刻鐘回來,腳步碎碎的,嘉語轉(zhuǎn)頭看時,不免吃了一驚,帶進(jìn)來有十五六人,皆粗頭亂服。嘉語有一點(diǎn)恍惚,雖然之前她也想過,這些女子不會太光鮮,只要勉強(qiáng)能入眼,就算是不錯了。
周昂見她目瞪口呆,不由大笑:“都與你說了是山野村姑,偏你不信——如今可是信了?”真要給崔九塞女人,不如去青樓物色,就他營里這些,崔九這等眼高于頂?shù)娜巳绾吻频蒙稀?br />
他這里話音才落,就有人抬頭,目光像箭一樣筆直地射過來。卻閉緊了嘴。嘉語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幾道鞭痕,長長短短,想是被打得怕了,知道了要住嘴,卻還沒學(xué)會收斂目光。
“帶她下去,”嘉語對半夏說,“還有這幾個,帶下去把臉洗了,洗干凈一點(diǎn)。”她覺得自己這口氣像人牙子。王府里挑人是王妃和長史的事。她上次見人牙子還是在平城。
那時候?qū)m姨娘還在。她趕緊跳過這個念頭。
周昂沒想到她真能挑出人來。更沒想到半夏領(lǐng)了人去,不過是洗個臉洗個手,回來竟如脫胎換骨一般,竟看得出水靈的顏色了。
這回輪到他目瞪口呆。
嘉語卻不滿意,說道:“恐怕還須得教她們一點(diǎn)進(jìn)退規(guī)矩�!�
周昂聽到“規(guī)矩”兩個字,頭都大了。連連道:“公主帶她們下去調(diào).教罷�!�
嘉語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敝馨旱�。真是的,就幾個丫頭,還能翻天?“去吧去吧……別在我這里礙眼�!�
嘉語笑了一笑,便與周昂告辭。要說進(jìn)退舉止,嘉語是很懷念當(dāng)初她在寶光寺時候姜娘給她訓(xùn)練的那批比丘尼。雖然是比丘尼,姿色、言談,都比眼前這幾個強(qiáng)上百倍。周五老惦念著去城里帶幾個回來,也是對的。青樓也好,富戶家中也罷,豢養(yǎng)的女子都比她們進(jìn)退有度,但是有一樣,是其他人所沒有的。
希望這種東西,對她們?nèi)绱松莩�,以至于她們拼了命也要抓住這個機(jī)會。
那個眼睛里藏不住恨意的少女叫何佳人。洗凈了劣質(zhì)脂粉,也真是個清秀佳人。她自陳是附近獵戶,父母兄弟都沒了,被擄至軍中,差不多有半個月。她沒有細(xì)說,遭遇可想而知。
嘉語知道周五不是善男信女。朝廷失去威懾力,國法不能至之處,際遇堪憐者,不知凡幾。她與她們說:“過幾日,有貴人上門,你們能伺候好了他,即便不被他帶走,我也帶你們走�!�
其余女子唯唯應(yīng)聲,唯有何佳人眼睛直勾勾看住她問:“如果伺候不好呢?”
嘉語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勞而獲這件事,在我這里行不通。”她話說得絕,何佳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來:如果是個爛好人,她還真不能跟她走。這世道到處豺狼虎豹,跟了她走,焉知不會再受磋磨。
這世上,善人無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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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九郎來河濟(jì),一路春風(fēng)得意。他那個嫁到周家的堂妹,他從前還覺得可惜。他崔家女子,都該與高門聯(lián)姻,怎么反而低嫁了?雖然周干是個人物,可惜了門第。不想能得了這么個利好。
別說,初初得到消息,他還起過疑心:天下皆知,華陽跟了宋王南下,怎么會來河北?后來有了別的消息佐證,方才真信了。也是奇怪,她怎么會去找周二、周五?要說淵源,她從前還借住過崔家呢。
要這回直接來崔家,要免了他這一趟跑。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段路程也還是春風(fēng)得意——李家娘子話雖然不多,卻是嬌俏可人。許了周五那個莽漢,還真可惜。崔九郎決定把李琇說給周五,其實(shí)是臨時起意,他就不記得什么時候聽人提過一嘴,說李家有這么個小娘子待字閨中——他當(dāng)然不記得。應(yīng)了貴人多忘事這句。
既然帶了女眷,就不便揚(yáng)鞭策馬,痛快跑一場了。走走停停,說說笑笑,足足花了七八天才到河濟(jì)。他倒不怕華陽公主跑了——他早使了信使,該說的話都說了,他就不信周五敢放走了她。
他和始平王府沒仇,但是和華陽公主有過節(jié)。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他還記得乳娘去謝家回來,被扇成豬頭的臉——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能潑辣成這個樣子,也虧得宋王把她當(dāng)成寶。
姿色也不過如此,崔九郎心里碎碎念叨,要說姿色,還是謝氏更出眾一些,可惜了……他往車廂看了一眼,車中人正挽起窗簾往外看來,兩個人視線一觸,又若無其事,各自分開去。
離河濟(jì)還有二十里,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兩隊(duì)人馬,人各持燈,璀璨如游龍。當(dāng)中讓出道來,一聲一聲由遠(yuǎn)而近,到耳邊如雷鳴轟然:“拜見府這才是一州之主的威風(fēng)啊。
崔九抵達(dá)信都兩個月了,還從來沒這么舒坦過。他雖然拼命壓住了臉上的笑容,眼睛里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溢了出來,水滿則溢的溢。周五這小子有長進(jìn)啊。從前在洛陽,整日跟在周干身后,除了有幾分力氣,實(shí)在不像是個有出息的。不想三日不見,當(dāng)刮目相看了。
嘉語推了周昂一把。
周昂:……
還能講點(diǎn)道理嗎?他的人、他的馬!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都交給她使了。交給她使也就罷了,不知道她腦子怎么長的,排了這么個陣仗出來,這要讓他哥知道了,能笑到明年去!
他要想退縮,華陽公主就是兩個眼睛一瞪:“周五郎君這也不肯,那也不肯,何不老老實(shí)實(shí)娶了李娘子,皆大歡喜?”
周昂:……
看看、看看,娶了娘子就是這么個下場,他哥已經(jīng)是前車之鑒了,他哪里敢以身犯險!
他心里怨念,不得不往前緊走幾步,與崔九郎行禮:“拜見府君!府君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
崔九郎大咧咧坐在馬上,受了他全禮。
周昂上馬,引崔九郎進(jìn)城。他和嘉語商議的最終結(jié)果,還是不要讓崔九郎進(jìn)軍營的比較好。他就地占了所宅子,把人都清空了,換上自己的人。酒菜也都是現(xiàn)成酒樓里做的。說是洛陽來的廚子。
諸般安排,崔九果然顏色甚悅,執(zhí)他的手,一口一句“五郎”。周昂覺得滿身都是雞皮疙瘩。
他從前……對他兄長也沒有這么親熱過。他心里不無難過地想。
侍婢扶李娘子下車,果然是亭亭玉立一個小娘子,雖然戴了帷帽,并不能看清楚她的眉目。
李琇覺得有人在暗處看她。尋了目光看過去,卻又什么都沒有。這里只有她一個貴族女子,無人作陪,有人好奇張望也是正常的。雖然尋常侍婢并不敢如此大膽,但是這窮鄉(xiāng)僻壤,沒規(guī)矩也不奇怪。
她心里有點(diǎn)發(fā)慌。不僅僅因?yàn)橹芪暹@么個鐵塔似的人,還因?yàn)�、還因?yàn)椤@次跟隨府君出行,其實(shí)是她有心謀劃。
她沒想到能夠成功。
府君不記得在哪里聽說過她,但是她記得。她記得第一次見到府君的時候,他背后漫天紅霞,把黯淡的天空都照亮了。
.............................
刀很薄,插進(jìn)去的時候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血。過了一會兒才有血滲出來。人在夢里哼了一聲。
何佳人腦子空白了一陣子。原來殺一個人這樣輕而易舉。她聽到座中人都稱他“府君”,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總是貴人。死了。公主與其他人說要好生伺候她,卻與她說“殺了他,殺了他我就帶你走”。
她不知道她會被帶到哪里去,竟然到這時候才開始茫然。總會好過這里。
她低頭看這個男人,是個英俊的年輕男子,比她曾經(jīng)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英俊和氣派,如果不是……興許她會覺得,能有這樣一個如意郎君,也是平生所愿。她不知道他哪里得罪公主了。
也許也是公主愛慕他而不得,索性殺了他?這個念頭讓她笑出聲來,那個能與周五談笑風(fēng)生的女人?
她從前沒見過多少貴族女子,深宅大院的,出個門也里三層外三層裹著奴婢和下人,不容近身。她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見她們,和她想象里的溫柔嫻靜、弱不禁風(fēng)完全不是一回事。周五呼她公主。
公主,是皇帝的女兒嗎?皇帝的女兒……怎么會一個人單槍匹馬來河濟(jì)。
那都不是她能問的。她只吩咐她殺人。殺人之后呢?“有人會過來接手�!彼f。不知道是什么人。來幫她毀尸滅跡嗎?那之后呢?死了人,該如何與他的家人交代?會死很多人吧,她想。
那都不是她能想的。有時候人生就這么逼仄。她能看到的,父親和兄弟打獵為生,左鄰右舍也打獵為生。后來賊匪來了,就如切瓜砍菜一般,肉沫子飛得到處都是。她藏得好,沒有被發(fā)現(xiàn)。
后來他們走了,她連背影都沒敢伸頭去看一眼�?蘖撕芫茫髞眇I了。原來人再難受再恐懼也還是會餓。
腳步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那腳步極輕,但是瞞不過獵人的耳朵。也許是公主說的接手的人,何佳人懷著這樣的希望,卻還是不自覺把薄被翻上來,遮住了崔九郎的傷口。幸好血流得不多。
人從門口探個頭進(jìn)來,是個女人。何佳人吃了一驚,這一瞥之間,已經(jīng)判斷出是府君帶來的那個女人。除了她,這宅中都是歌姬、舞姬,奴婢下人,公主和半夏穿的男裝。沒有這樣奢麗的。
就只有那個女人了。雖然她當(dāng)時沒有仔細(xì)看。也不容她仔細(xì)看,她的目標(biāo)不是她。只記得很美,在燈光里,面容上瑩潤的光彩。姿態(tài)也是美的,坐的姿態(tài),飲酒進(jìn)食的姿態(tài),讓她想起半夏的控訴。
——公主讓半夏訓(xùn)練她們的儀態(tài),半夏每個表情都在說,我特么這輩子就沒見過你們這么粗俗的人!
那人再往里看了一眼,確定屋里就只有何佳人一個,便走進(jìn)來道:“府君是醉了嗎?”
何佳人下床來與她行禮,腿腳有些發(fā)軟,原來她還是怕的——卻順勢蹲下去,與她行禮道:“……是,娘子�!�
這句“娘子”讓李琇心里微微的歡喜。她裝出不經(jīng)意的神氣,說道:“好了你下去吧�!�
何佳人:……
這難不成就是公主說的“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