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喜得臉上肉成一團,伸手呀呀要抱。謝云然看一眼窗外,
已經(jīng)是深秋了,
天高云遠,涼爽有風。抱了玉郎出門,她院子里種了桂花海棠,
一陣風過去,簌簌地遍地落金。
“桂花�!敝x云然指著桂花樹,
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
小兒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閉了眼睛不看她,
伸手抓臉,謝云然仰頭閃避,
就聽得一聲笑。謝云然也沒有回頭,只道:“阿冉今兒這么早?”因防著玉郎事泄,如今能進她這院子的,
除了寸步不離的四月,
就只有謝禮夫婦和謝冉了。
沒有聽到回答,
謝云然抱緊玉郎轉(zhuǎn)身,
看見海棠邊上站了個以手巾遮面的陌生男子。謝家內(nèi)闈豈容陌生男子隨意進出?謝云然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她方才出來得急,四月留在屋子里打掃,身邊無人。
周遭亦無人。
謝云然不敢把心中驚怒泄露于眉眼,只含笑問:“閣下——”
“世子妃不認得我了�!蹦悄凶拥溃曇舸指�,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竟不大會言語了一般。
謝云然心道你臉上包裹得這么嚴實,統(tǒng)共就露了兩個眼珠子,這樣我還能認出你——除非是昭郎。這人當然不是昭熙。想是從前見過的人。但是“從前見過”這個條件未免太過寬泛,謝云然只能搖頭:“抱歉——”
“無妨。”那人卻道,“正要認不出才好。”
謝云然還在尋思什么叫“正要認不出才好”,那人逼近一步,謝云然心里不由自主緊張起來,卻聽那人低聲道,“我找到了世子……”
“什么?”
謝云然盼這句話,不知道盼了多少個日夜,真到眼前來,她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她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他還活著嗎?她想要問,無論如何也都問不出口。他定然還活著吧,她每次都這樣回答自己。
這次輪到別人來回答她。
“世子妃不想聽到這個消息嗎?”陌生人的眼睛冷下去。
“不——他在哪里?他如今人在哪里!”如果不是手中抱著玉郎,謝云然幾乎要伸手去抓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的惶急,終于讓陌生人收起了冷意,他點點頭,說道:“我需要世子妃的幫助�!�
................
謝冉來看玉郎的時候,院子里就只剩下謝云然抱著玉郎發(fā)呆。謝冉心細,見她眼角似有淚痕,忍不住問:“阿姐有心事?”謝云然張嘴,竟說不出來,停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聽說——”
才說三個字又堵住了。
謝冉心思玲瓏,哪里猜不到,登時就說道:“那些風言風語,阿姐理它作甚。你和玉郎能回來住,爺娘心里歡喜著呢�!�
何況華陽公主在河北磨刀霍霍。
如今朝中有多少人在曹營心在漢。不過與當初始平王兵臨城下是不可比了。當初押始平王的人更多一點,如今押元祎修的人更多。上次都以為他在劫難逃,誰想這小子是真有幾分天命。就沖著這個,洛陽算是讓他穩(wěn)住了。
謝冉覺得甚為可惜。
他也沒有想到,華陽一介女流,能不依不饒和元祎修杠上。國子監(jiān)里迂腐的讀書人搖頭晃腦地點評,說公主不識大體,不顧蒼生,他都嗤之以鼻,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不輪到自己頭上,多理智的話都說得出來。
當然更多扼腕嘆息,說可惜了是個公主。言下之意,如果是世子,就好辦多了。信都聲稱世子在軍中的話沒有傳到洛陽,或者是傳到了,被壓了下去。大部分人還是相信,河北不過是華陽公主在搞事。
那個話謝冉也不信。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元祎修幾乎是把洛陽翻過來,一寸一寸地找,他謝家也在找,他相信還有別的人,希望他死的,不希望他死的……都在找,但是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今兒紹宗請他喝酒,說是請他,其實一個人悶頭澆愁,末了來一句:“我知道謝小郎瞧不起我……”
謝冉:……
這都哪兒跟哪兒。
能做官的時候,沒有人愿意做賊,這不是很正常么。
何況他不是一個人,他要對他的部將,他的家族、他的妻兒負責。換他在他的位置,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只是可憐了小玉郎,謝冉抱著外甥。小兒進謝家,好生調(diào)養(yǎng)了半個月,又養(yǎng)得胖嘟嘟的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眉眼像世子,雪白一張皮子,卻是他謝家遺傳。如今還小,到大了些能滿地亂跑了,免不了被人懷疑來歷。
不過——
誰知道到時候會怎么樣呢,想當初他阿姐出閣,不都人人艷羨她得了個好郎君么,誰想不過一兩年,始平王府會破敗成眼下情形。
就聽他阿姐說道:“……我就是聽說,這些天,有不少上門提親的,煩擾到父親大人。”
“那又怎樣,”謝冉不在意地道,“我謝家又不是那等平民小戶,生怕家里多一口搶食,阿姐且放寬心,阿爺阿娘不會點頭的�!�
“我是想,”謝云然看著玉郎,眼睛里掉下淚來,“就算是阿爺阿娘不舍得為難我,時間久了,族里豈有不說的……”
“阿姐就是思慮太過了�!敝x冉憐惜地看著他阿姐,想是獨撐王府的這半年苦了她,其實不過雙十年華。日后當然是要再嫁的,但是眼前這么個情形,那些上門來提親的,就沒一個人樣,哪里配得上她!“不吃他們的,不穿他們的,也不占他們一分祖產(chǎn),誰嚼舌根,讓他們來和我嚼!”
謝云然聽了謝冉這話,不由一笑。她這個弟弟,從來寡言少語,精于學而疏于人情,不知道什么時候,竟也長成這樣有擔當?shù)娜宋锪�。如果不是……她還真想就順著他的口氣說道:“那敢情好,我和玉郎就指著阿冉了。”
但是那人說、那人說——她知道這些話不能和任何人說,不能和父親母親說,不能和阿冉說,連四月都不能說。唯一能聽她傾訴的,就只有什么都聽不懂,所以也不會多想,不會阻攔她的玉郎。
他說昭郎就在廣陽王府,他說之前她出閣那日的幕后主使就是廣陽王。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她怎么能信這個話呢。誰做得出這樣的事!
她出閣那日……謝云然當時打了個寒戰(zhàn),并不是因為冷。那日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嗎?
她有什么值得……她有什么值得他這么心心念念,不惜毀天滅地?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值得。是因為、因為他看不見的緣故嗎?
她不知道。
這太荒謬了,荒謬到超出她能夠理解的范圍。那也許就像她當初不能夠理解陸靖華為什么要毀了她。
求而不得……真的有這么恨?
那要是得到了,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呢?
“我沒有信物,”那人說,“世子如今情況,也沒有什么可以作為信物,讓我?guī)Ыo世子妃�!�
“你是誰?”謝云然沒有忍住問,“你能……讓我看看你是誰嗎?”他到底是誰,昭熙為什么會這樣信任他?
“世子妃當真要看?”那人低聲笑了起來,笑聲極其難聽,像棲在樹杈上的夜梟。
謝云然頓時就反應過來,這人的聲音,定然是毀過的,那么他的臉、他的臉……“看來世子妃猜到了,”他說,“世子妃就是看了我的臉,也認不出我來�!�
“誰毀了你的臉?”
謝云然也聽過豫讓漆身吞炭的典故,但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世上竟真有這等義士,他是受過昭郎大恩嗎?
那人沉默了許久,久到謝云然疑心他是不肯回答了,但是最終還是聽到他嘆了口氣,他說:“世子妃還記得鄭三嗎?”
恐怕就是廣陽王策劃了她出閣那日的屠殺也不能比這句話更具有沖擊力了,他站在海棠花邊上,他當初好看得就像一樹海棠。傾動天下的艷色,都以為他不在了,有人寫詩嘲諷他禍亂朝綱,不得好死,也有人惋惜風流散盡,美人絕世,誰能想到他還活著,又誰會想到他會以這樣一種形態(tài)活著。
謝云然過了許久才舒出這一口氣,她對謝冉說:“你幫我和阿爺說,如果有合適的,我愿意改嫁�!�
謝冉呆呆抬頭來,“啊”了一聲。
“不過我有條件,”謝云然說,“我不想委屈了自己,要再嫁,第一不嫁與仇人,第二爵位不可以低于昭郎。”
謝冉“哦”了一聲,他覺得他阿姐是真聰明,這兩個條件一亮,那些上門來提親的浪蕩兒都給他有多遠滾多遠。他猜第一個條件是防著元昭敘,那小子蠢蠢欲動想娶個五姓女,也是朝野盡知了;第二個條件,啊哈,難道洛陽適齡的王爺很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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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陽王最近可以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他頻頻去探望地牢里的那個人,告訴他誰誰誰上謝家提親了,誰誰誰攔下了去上朝的謝祭酒口稱“小婿”,謝祭酒怎樣惱羞成怒,那人又如何污言穢語,氣得謝禮告病。
他人生得秀美,氣質(zhì)溫潤,若非親眼目睹,誰也不會相信廣陽王還有這樣殘忍粗俗的一面。他也不會讓人看到他的這一面,讓人看到,他們就不怕他了。所以帶進地牢里的就只有個又聾又啞,丑得沒人忍心看第二眼的花匠。
經(jīng)了長史調(diào).教,花匠的腳步細碎得幾不可聞。地牢里沒有光,廣陽王自個兒眼瞎,也不容別人看到光。鄭忱扶著陰冷的石壁跟著廣陽王往前走,他比他走得快,在這里,他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那個。
有時候他也會疑惑,有時候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此處,為什么會到這一步。想當初初見昭熙,是正始四年臘月,始平王父子凱旋歸來,旌旗獵獵,天子郊迎,將士鎧甲映著日光,那氣派!
后來再見,已經(jīng)是在宮里。他緋衣艷色,哪個不多看幾眼。始平王世子卻是個方正人,目不斜視,全不像他妹子和娘子。想他當初躲債到寶光寺,她們可沒細問他什么,光看他的臉,就決定救了。
這些細碎的事如今想來全是趣味,他想他是快要死了。
他原本早就該死了,想殺他的人可真多啊這天下�?墒遣�,他不會讓任何人得償所愿,他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華陽公主和宋王成親那日,他和昭熙從宮里出來,昭熙掛記他妹子,這么高的火焰也一頭撞了進去。后來宋王府的人趕過來救火,他趁亂走了。他從前答應過華陽公主的事,到這時候算是踐諾。
奇怪,他其實并不是什么一諾千金的人物。月下花前,他許過的諾言多了,所謂海誓山盟,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話偏偏就沒與念兒說過。陳詞濫調(diào),總覺得她未必想聽,后來想起來,也不是不后悔。就算俗氣的,傻氣的,多少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許確實會不屑一顧,但那些都不是他。
后來……想說也沒地兒說了。
他拼命找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想要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消失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最后一個得她信任的人,竟然是與他鄭家全無關(guān)系的華陽公主。大約就是如此,他記得她的托付。
那天他從宋王府出來,天黑得透透的,他覺得他該去見她了。雖然他臉上留了疤,不如從前好看,她興許會認不出來,但是不要緊,他成天纏著她,說他們從前沒說過的話,做他們從前沒來得及做的事,慢慢兒地,她就會重新愛上他了。
他雖然成過親,有過妻子,身邊也從來不乏女人,但是他像是從來沒有過像尋常人一樣,油米柴鹽的生活。
從前是過不起,風月場上浪蕩兒,要什么油米柴鹽;后來……后來就是笑話了。
這些想頭,是洛陽城破之后,他和昭熙躲在宮里養(yǎng)傷時候生出來的。他這時候往回想,從前和爺娘兄弟一起過活,也沒有始平王府這么清凈。他娘是妾室,家里兄弟多了,總會別苗頭。他打小貪玩,不上進,也沒什么討人喜歡的長處,長得好有時候占來的不是便宜。后來他那些兄弟倒是沾了他不少光,如今不知道該倒了什么血霉——他沒刻意去打聽,不過那都是很會見風使舵的貨,也犯不上他操心。
始平王在戰(zhàn)場上大殺四方,很有兇名,對妻女卻像個尋常男子。始平王妃這么個性子,竟有這等福氣。
昭熙說也就是娶了云娘,家里方才熱鬧些。天冷的時候,兩個妹妹帶三郎過來,云娘蒸了雪白的糕點,三郎饞著要吃,嘉言抱三郎于膝上,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喂了他養(yǎng)的貍貓,三郎被氣得大哭起來。
“換我也哭。”鄭忱記得自己當時樂不可支。
昭熙笑了一聲:“我倒忘了,鄭郎也是三郎——我看三郎你也不是個掌權(quán)的料,待我阿爺回來,我問他討個好花好酒的閑職,讓你種種花,聽聽戲,逗逗鸚哥兒,娶個好娘子,這日子也就過得有滋味了�!�
他也看得出他日子沒滋味;娶個好娘子?他想娶的那個不能娶,他娶了的那個……他乜斜著眼睛看他:“二娘不好?”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嘉穎放火逼了三娘出府。
昭熙當時搖頭說:“也不是不好,我和二娘見得不多,就只聽云娘說她心思細。似我這等粗人,娘子心細,剛好把日子過得細致些,三郎不妨找個心粗的,便是三郎惱了她,她也笑笑就過去了。”
他想他說的其實不是心粗,而是心寬,沒什么放在心上,人生于世,得過且過。那也不是不好,只是以這樣的標準,豈不是念兒也不合適?“那還是不要了�!边@句話到嘴邊,卻變成:“那二娘怎么辦?”
“三郎是沒有聽說過寡婦再嫁么?”昭熙嗤之以鼻,“三郎心里沒有她,何必勉強呢�!�
他也知道他心里沒有她。鄭忱忍不住覺得好笑,寡婦再嫁,他倒是為他長長久久打算起來,知道鄭忱這個身份不能再用,橫豎他臉也毀了,有始平王府的庇護,改頭換面,再從頭來過算不得什么。
只是——
他不知道他是沒有以后的人。
那天晚上宋王府鬧得這么熱鬧,燈火繁華,他獨自走開,影子煢煢。他是想要尋死,華陽公主和宋王大婚,是難得的好日子,他不想擾了他們的興,雖然華陽未必還記得他——她大約也會以為他早就死了。
怕驚動人,沒敢騎馬,他信步走去,走得遠遠的,遠到他一時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洛陽城破之后,城中多了許多廢墟,無主的斷壁頹垣里長出茂盛的草木,肥碩的兔子驚得跳起來,從他身邊躍過去。
他環(huán)視四周,忽然想起來,這是桐花巷。
鄭忱踉蹌走在黑暗的地道里,地道里兩個人的腳步聲。只有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才能夠從容去想這些舊事,他沒有死成,純粹是個意外,意外到他難于啟齒——繩子斷了。他聽說上吊是痛苦最少的死法,雖然會很難看。
他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
然而到如今,他未嘗不慶幸這個意外。也許是念兒不想見他,雖然他報了仇,但是他答應華陽公主的事,還沒有做完。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始平王會死在洛陽城外——天底下能料到這個的實在不多。
他循著羽林衛(wèi)這條線索找到了郭金……的家人。郭金已經(jīng)死了,連他手下的羽林郎,都是被毒死的。倒是死得痛快,他的妻子痛哭流涕,說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就不忙著逼他為新君效力了。
世界上沒有“早知道”這回事。
他不想泄露行蹤,所以也沒有容她活下去。他知道昭熙沒有落在元祎修手里,不然他早就昭告天下了。
他回煙花之地混過一陣子,一來方便混吃混喝,二來打探消息。要說消息,全天下也沒有比這里更靈通的了。他沒了從前俊俏的模樣,自然不可能再得到姐兒們青睞,當初他在這里廝混的時候,如今平康坊最紅的姐兒還在給他提鞋呢。
天底下的風云變幻讓他始料不及,他并沒有怎么想過自己在這傳奇中占了怎樣的位置,如今平康坊也沒有人再提從前的鄭三郎,從前和他好過的姐兒們有的從了良,有的做了鴇,有的人老色衰。
最后得到昭熙的線索,落在一個洗衣婢的身上。
廣陽王府張媽的侄兒和洗衣婢約好了私奔,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火,洗衣婢死了,張媽的侄兒被燒得面目全非,啞了。
然后他進了廣陽王府。
給昭熙送了半個月的飯菜才得到機會,在他手心里寫了一個“鄭”字。他摸到昭熙的骨頭,他就只剩了骨頭,骨頭上蒙著一層皮。他看不見昭熙,昭熙也看不見他,昭熙伸手摸他的臉,摸了許久,一滴淚落在他手背上。
奇怪,他哭什么。
堂堂始平王世子,半世英雄,也不怕人笑話。
他當然知道他如今不好看。從前他聽人說丑人多作怪,忍不住駭笑,其實美人才真真作怪,美人在乎自己的皮囊,遠甚于丑人。不好看的人,索性鏡子少照,免得煩惱,然而美人如何舍得不照鏡子?
不在乎容貌的其實只有一種人,死人。
他就當自己是死了,如今茍延殘喘,不過是有事情沒有完成。他怕他到了地下,念兒問他:“你在人間,可還有什么因果未了?”
他總不能說,有一個人說過會給他挑個好花好酒的閑職,讓他種種花,聽聽戲,逗逗鸚哥兒,娶個好娘子,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后來他身陷囹圄,他卻沒有救他,只是因為——因為他著急來見她。
念兒興許會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要娶誰?”
“娶你�!彼瓦@么回答她。
她總在那里,他想,她總在那里等他,既然已經(jīng)等了那么久了,那就再多等片刻罷,總不會太久。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那章里有部分李十娘的前世回憶錄,不想看前世回憶錄的麻煩跳過……
謝謝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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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亂世佳人
李十娘做了一個夢,
夢見她回到十四歲的時候,父親在并州當刺史,她隨父上任,住在并州首府晉陽。
父親公務繁忙,母親早逝,
身邊不過幾名姬妾,
又哪里管得住她。也不敢管。起初有過不識趣的,
沒準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約束過她,說一個小娘子,
不在家里好好學些針黹女紅,
成天外頭瘋跑什么。
她下巴一抬,揚長而去。
那妾室氣不過,使人盯她。過了陣子,
就瞧見她帶了個少年回來,把臂游園。那妾室倒也謹慎,
再三使人看了,
確實是個少年,不是小娘子,
這才興沖沖去告了她父親。她父親大驚,過來看時,卻是府吏的女兒。
她跪在父親面前哭訴說:“要姨娘心里沒鬼,
干什么整日里疑神疑鬼?我跟父親來晉陽多少時候了,
難得有個知心人,
都被姨娘驚走——我知道姨娘不過是想在我面前抖抖做娘的威風,
要我親娘要在,也舍不得這樣為難我……”
她父親原是個軟和性子,哪里禁得住她這哭,又果真疑心起那妾室來,漸漸就冷落了,隔年換月,有客卿辭去,索性將那妾室送了他。
后來她得了機會,讓父親發(fā)現(xiàn)那府吏膝下一雙兒女原是雙生。她父親哪里舍得怪她,倒是笑她機靈,更悉心栽培。
再無人敢管她,爭先恐后地討好,群星捧月似的奉承,日子過得著實愜意。進父親書房看文書也好,假扮小廝跟父親赴宴也罷,再得了空,借人作掩,去城外騎馬打獵,住帳篷,逐水而居,幾天幾夜也是有的。
晉陽不像洛陽,城外大片的草原,青青地一直覆到天邊,像一張極大的綠氈毯。白的云一團一團,飄落下來變成石頭、羊群,還有河流,河流里流著鮮花,鮮花底下藏著魚兒,脫了鞋,成群結(jié)隊親吻她的腳底。
有少年摘了大捧的花過來,往她腳下一丟,打馬就跑遠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們長什么模樣。
長什么模樣原也不重要,她是要回洛陽的,那個錦繡鋪地,珍珠作簾的地方。她在青山頂上眺望遠不可及的洛陽,像將軍遙望他的戰(zhàn)場。陽光底下,她的笑容和陽光一樣奪目——晉陽城的少年這么說。
她十四歲的時候離開了晉陽,再沒有回去過,她想她是沒有機會再回去了。
初回洛陽,她確實艷驚四座,不止是艷,琴棋書畫,哪一樣都拿得出手,騎射更是漂亮,就是她的騎裝,也是所有姐妹中最別出心裁。若非如此,怎么叔母去寶光寺,老祖宗就非囑她帶上她呢。
但是夢里不是這樣的,夢里從回到洛陽就開始不一樣。她在閨房調(diào)制胭脂,父親遣人進來說:“有貴客臨門,請十娘子出去奉一盞酪。”
她心里想,那是怎樣的人物,父親竟然舍得他最心愛的女兒端茶侍水?
卻束發(fā)扮了小廝,往酪里加三勺鹽,托盤出去,客座上兩個少年,都穿了獵裝,弓箭還放在手邊。
唔,她見過,她想,她見過左邊那個少年,去歲秋她跟隨堂兄出獵西山,他風一樣從他們身邊過去,就像是刀劍,或者烈酒,黑色大氅,笑聲朗朗,回首時候,容顏如冰雪。堂兄說,是始平王世子。
她把加了料的酪遞給他。
他才嘗了一口,面孔不可思議地扭曲,他抬頭向她看過來,她垂著臉,稍稍傾斜的托盤,托盤上托腮美人,美如皓月。
那少年便笑了。
后來他們成了親,她做了始平王世子妃,任誰見了都須得贊一聲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起初好得蜜里調(diào)油。
她彈琴,他聽她彈琴;她行獵,他陪她行獵;她要回娘家省親,他送她回家;他騎馬,她也要騎馬,雙騎并轡,車如流水馬如龍;上元節(jié),燈滿洛陽,她一家一家猜過去,無有不中,出盡了風頭。
到最后一只燈樓,卻被難住。她怏怏不樂,昭郎為討她歡心,特特去找了燈樓主人。她記得她穿得簡淡,妝也簡淡,站在天底下最最繁華的洛陽城里,清雅得像五色繽紛中一抹水墨痕,不知怎的就教她心驚。
昭熙說,謝娘子真是雅人。
因了這句話,她打馬狂奔,負氣而去。
昭熙沒有追上來。
那有什么呢,李十娘不解地想,她無法明白當時心情,那大約是,夢里女子沒有進宮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她沒有經(jīng)歷家破人亡。在夢里那個女子看來,大概全世界都是因為她而存在,只要她想的,沒有她得不到,她心里有的,眼睛里就不可以再有第二個人。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綿綿不絕的夢,長得像是人生。
她央父親買了兩個絕色的胡女,綠眼睛,水蛇腰,肌膚雪白,交給教坊調(diào).教,過得三兩月,輾轉(zhuǎn)送進崔家。未幾,就聽到崔九郎別有幸寵的傳聞。她笑吟吟說給昭熙聽,昭熙氣得與她大鬧了一場。
那是他們生分的開始。
原本他不必為一個外人與她動怒,她氣了好些天,等昭熙與她賠不是,但是她沒有等來昭熙賠禮,等來他出征的消息。
一出征就是半年,回來不過幾日,再出征又是半年。時光消磨,感情漸漸地就淡了下去。
始平王府清凈,王妃的心思更多放在太后和天子的掐架上,兩個小姑子,三娘沒兩年就出了閣,許的全洛陽最俊美的王侯,卻難得回來,回來也并不與她說話,她從來就沒有把她放在眼里過。
六娘子和她也不親近,她在洛陽土生土長,很有一幫子手帕交。在宮里時候也多。
偌大的始平王府,像是就孤零零就住了她一個人。
宮姨娘倒是時常過來與她說話,黏糊糊的市井婦人,素日里也就知道念念兒女經(jīng),催她快快生個孩子——一個妾室,給她充什么婆婆款!要不是她女兒是皇后,她恐怕也不能容她與她胡說八道。
其實日子也不是不能過,就是沒趣兒。三月三去洛水邊,看見騎白馬手持彈弓的少年,活潑潑跳胡旋的少女,越發(fā)覺得始平王府像個金打的籠子,恨不得有朝一日脅生雙翼,能飛出去就好了。
那些日子老往娘家跑,忽然有一日聽說始平王回京了。
昭熙也回京了,然而他們并沒有再親近起來,崔謝氏的那件事始終卡在他心里,像一根刺。
她漸漸就有了和離的念頭,她父親不許。她明白父親為什么不許,始平王正日比一日權(quán)勢熏天。從前始平王也是君前重臣,皇帝倚賴他,太后信任他,后來皇帝和太后分了勝負——這時候始平王人馬已經(jīng)進京。父親給她打比方,說:“你想想看,如果你是進宮,還有可能全身而退么?”
這個比方讓她毛骨悚然。
她嫁的不過是始平王世子,并非東宮,更不是天子。
人人都說始平王想做天子……那時候她愁眉苦臉地想,昭熙要真做了天子,也決然不會立她為皇后,她不得寵,卻再出不得宮,這日子真是沒法過。
但是他終于沒有做成天子。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她那時候就如脫困的鳥兒,撲棱撲棱往家里飛。干脆利落一刀兩斷,沒等父親為她擇婿,她就遇到了周六郎。六郎比她小很多,原有妻崔氏,父親不愿意,但是她愿意啊。她在他眼睛里,看到當初晉陽那些捧花少年眼睛里的光。
可惜那樣的日子,也并沒有好太久。
有時候你猜不到命運會有怎樣的后手,就好像她沒有想過始平王父子死后,華陽公主姐妹竟然活了下來,六娘子進了宮,華陽得到了大將軍的寵愛。
那時候京中人有求于大將軍,不得其門而入,便有人出主意,說可以拜訪華陽公主。曲線救國一向是官場捷徑。
然而華陽公主也不是這么好見的。斯時周六郎兩個兄長俱已過世,六郎犯事,將被貶出京,他求她,她不得已去見華陽。華陽倒是見了她,也沒有追究她沒有為她兄長守節(jié),只是對她所求,只當是不懂。
像從前一樣,她眼睛里就沒有她。
那之后不久,有天她出門,被一個少年攔下車,他笑嘻嘻地輕薄她:“小娘子長得可美……”
那個少年生了極出挑的一雙桃花眼。
大將軍的長子周澈,少年丞相,年方十四。
這讓她想起若干年前她送胡姬進崔家。
六郎改遷北豫州刺史,沒有帶上她;未幾,叛逃長安。那少年鮮衣怒馬來見,得意洋洋:“娘子今日肯依從我了嗎?”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是六郎托人將她送了他,就像當初她的父親將妾室送與客卿。
后來她知道了。
她以為她這輩子這就算是完了,但是不,人的一生總是這樣,你以為完了的時候,它還長著呢,你以為還長的時候,它才突然咔嚓一聲,宣告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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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如浮萍。
不僅因為戰(zhàn)亂家破人亡的姜娘這么想,被元昭敘帶走的華陽公主這么想,自晉陽進京之后,這輩子再沒有離開過洛陽的李十娘也這么想——那個俊美的少年公子得意洋洋問她:“如今娘子肯依從我了嗎?”
李十娘低眉,潔白的額抵在獄欄上,像一株垂死的蘭花。
她知道她沒有選擇。周六叛逃,大將軍念及同族沒有株連,但是周六一房跑不掉的,作為他的妻子,按律當斬。
周澈得了她,不過新鮮幾日也就撂開了手。這位周大公子的后宅異常熱鬧,好在他斂財有術(shù),對女人亦大方,吃穿用度得周全。橫豎她也不爭寵——她從前多少狐媚手段,到頭來也不過如此。
她灰了心,想就此終年,但是命運并不就此放過她。過了五年,或者七年,日子糊涂,她也記不得太清楚,影影綽綽記得華陽公主已經(jīng)過世,隨后皇帝西奔,未幾,死于鴆酒。
故人一個一個死去,每死去一個,她過往的歲月就崩塌掉一部分。
周澈死在八月,木樨開始香的時候,在他父親亡故之后兩年,在他即將篡位登基前夕。遇刺身亡。
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在意料之外。
丞相府里亂成一團,到處是哭泣的女人,嚎啕小兒。周澈的正妻馮翊長公主長跪在棺木旁,肅然答禮。身邊是她的兒子,周澈唯一的嫡子,年僅三歲。燭光搖曳得厲害,李十娘看不到她的表情。
是慶幸還是哀痛。周澈的死,延緩了燕朝之亡,然而她和他青梅竹馬,感情一向是不錯的。
她很小就嫁進周家,七歲或者八歲。自此被她的婆婆婁氏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她能在她的神色里看到婁氏的剛硬,但她還是長了元家人的眉眼。李十娘在這個瞬間想起昭熙,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都說是馮翊長公主的兄長、當今圣上策劃了這場行刺,但是抓到的兇手來自南朝。兇手被當場格殺,剁為肉醬,及時趕到的那個人是周家二公子周洋。于是也有人說,周洋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因為周澈死后,周家全部的權(quán)勢,就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女人不關(guān)心這些。周洋就算為難他的嫂子侄兒,也不會為難到她這樣一個無寵無后的姬妾身上來。李十娘有時候不得不慶幸自己膝下尤虛。如有了兒女,便有了牽掛,便須得為他們打算,為他們活著。
如今要為周澈守節(jié),撫育兒女的是他的妻子。作為主母,她有權(quán)處置他生前的鶯鶯燕燕,受過寵的,費過心的,沒有得到誥命的——所以人永遠不要以為名分沒有用,它在任何時候,都是一種保障。
李十娘沒有誥命。
她打小見得多了,自己家里,族里,那些得過寵,礙過眼的姬妾在丈夫死后會有怎樣的遭遇,被逼了殉葬,被賣給過路的外鄉(xiāng)人,或者流落煙花之地。她雖然不至于此,但是未必就不會被打發(fā)去家廟里青燈黃卷了。
是到了該自謀出路的時候。
周洋的妻子姓李,是她堂兄李愔的女兒。
周家自發(fā)達之后,致力于與高門聯(lián)姻,連周澈的妾室里都有姓王姓柳的。就和當初元家一樣。
李明霞見了她,笑吟吟地說:“姑姑要再年少得幾歲,我可不敢讓郎君看見姑姑。”
李十娘臉上的笑容有點僵。她也知道自己是過了以色侍人的時候。她是來求她,讓她進渤海王府,在婁氏身邊做個女官。她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周家必然會篡位,而周家篡位之后,婁氏就是太后。
婁氏有六個兒子,無論誰做天子,她都是妥妥的太后。
又到臨門一腳的時候。
李十娘不無唏噓地想,如果當初始平王膝下不止昭熙、昭恂,而是多幾個成年的兒子,也輪不到他周家來與她耀武揚威。
她進了王府,后來進了宮。宮里婢子極多,她雖然在婁氏身邊,倒不勞親手服侍。她小心行事,婁氏還算喜歡她。周洋忙于國事,不常來看他娘,常年盤踞在她膝下的,就只有九公子周湛和周澈的庶長子周瑯。
兩小兒同歲,都生得漂亮,尤其九公子周湛。
宮里絲竹不斷,周瑯便躲到偏殿里去,他父親沒了,天下人都忙著賀他二叔登基,他也要上賀表。沒有人憐惜他喪父之痛。
周湛在園子里找桑葚,他說:“阿瑯愛吃這個�!�
這孩子性情陰郁,但是喜歡誰,就對誰貼心貼肺地好。周瑯守父孝,聽不得絲竹,他就陪他下棋。他下棋不如周瑯,連著輸了好些局,終于惱了,抬手翻了棋盤。周瑯也不響,撿了棋盤重新擺好。
“不下了�!�
“九叔在怕什么?”周瑯心平氣和地問。
周湛不說話。
“九叔不必擔心我�!敝墁樣终f,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盤。玉石相擊的聲音,清脆,在偏殿里回響。
李十娘聽出來了,他在復盤。
“誰說我在擔心你了,”周湛冷笑,又悶聲說,“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你以為就你逃不過?我也要去的�!�
戰(zhàn)場上最好殺人。從前周六郎總忿忿與她說:“我五哥死得冤枉!”
周洋登基稱帝,周澈被追封,他的兒子們都封了爵,場面總是要做足的。幾百年前天下方亂,孫權(quán)得了兄長的基業(yè),也追封了兄長長沙王,但是他的兒子,要么養(yǎng)死,要么養(yǎng)廢,沒有第三條路。
不過,那與她什么相干?李十娘搖頭走開去。這后宮里她就只有耳朵,沒有嘴。
又過了十年。
這回她記下了時間,是十年沒有錯,周洋死了。他喝了太多酒,打了很多仗,殺了很多人。有人恨死了他。他醉酒的時候總是說,要滅了長安,打過長江。然而并不能如愿。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
他臨死之前很猶豫,他說他的兒子周璉年幼懦弱,想要傳位與六弟周沅,但是最終沒有。他舍不得大位旁落。
李明霞的兄長與顧命大臣謀劃將周沅、周湛外調(diào)為刺史,像他們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在外頭拱衛(wèi)京師。
新君年幼不能決斷,回宮問詢母親。
李明霞生得極是貌美,當初盛裝出席,連馮翊長公主也壓不住她的艷色,周澈因此惱恨,找過周洋的茬。她憑美貌被娶進周家,亦憑美貌坐穩(wěn)后位,卻并非心有城府之人。新舊交替之際,最是慌張,她拉著她的袖子問:“姑姑你看……這事兒可行?”
李十娘握她的手說:“新君年幼,有國舅輔佐,幸甚�!�
轉(zhuǎn)身去見了婁氏。
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是天子,天子之上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
這年十一月,常山王周沅與長廣王周湛逼宮,周璉遜位為濟南王。李明霞氣得將玉璽擲于地,哭著罵她:“賤婢賣我!”
李十娘笑吟吟地走近,攏住她額上的碎發(fā),附耳低聲道:“如今明霞尚年少,已經(jīng)被長廣王看見了……”
李十娘其實并不能確切想清楚,她是什么時候開始認命。也許是落在周澈手里的時候,也許是知道周六郎出賣她之后。反正她是已經(jīng)認命了,她沒有能夠給家族添彩,家族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這件事沒什么可怨的,當初周家父子的權(quán)勢,就是李家全搭進去,也救不了她。她不因此怨恨,但是她再度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晚輩的羞辱,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還是原來那個記仇的李十娘。
她記恨李明霞,記恨當初周澈,記恨整個周家,她就想看看,他們還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
長廣王答應送她去寶光寺。當初的九公子已經(jīng)長成秀美的青年。這十年,在他兄長的猜忌與折磨下,日子還不如她好過。
亂世銅爐,王侯將相,高門世族,都不過如此。
往后……李十娘淡淡地想,她手中有金,名下有地,身邊有婢子服侍,上頭有寶光寺庇護,遠離是非,還可以把剩下的日子過完。
馬車轆轆地往西走,她盤算她僅有的,她不知道一支長箭正破空而來,三息之后,釘在了她的喉間。
鮮血綻開,像一朵花。
人都說臨死,會回到自己這一生中最歡喜的時候,那大約是她將托盤微微傾轉(zhuǎn),她看到那個少年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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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始平王世子么?李十娘詫異地想,她見過始平王世子,卻并沒有這樣的戀慕。
她驚得醒過來。
“十娘,”元祎修奇道,“怎么哭了?”前兒嘉穎連累他被謝氏坑了一把之后,漸漸就被冷落了,他這些日子很寵愛她。
“做了一個夢……”李十娘說,她摸到眼角的眼淚,奇怪,她怎么哭了。
“夢見誰了,哭得這么傷心?”元祎修輕佻地問。
“夢見……”李十娘努力想了一會兒,她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光怪陸離,但是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瞟了元祎修一眼,卻笑道:“夢見我十二兄了。”
“你那個……駙馬沒當成,惹來一身騷的堂兄?”元祎修哈哈笑了一聲。
“陛下!”李十娘嗔道,“人家正傷心呢。也是合該我家倒霉,高攀不上你們元家的公主——”
“高攀不上公主有什么關(guān)系,”元祎修湊近來,狎戲道,“攀得上天子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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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公主訂親
這特么是她第三次訂親了,
要連前世算上,
第四次了。嘉語看著鏡中人的臉,未免片刻失神。
和周樂還是第一次。
訂親沒新人什么事,
總共都是長輩忙活。宮姨娘遺憾自己記不得嘉語的嫁妝單子,別說那些婢子了,就是嘉言都沒忍住駭笑。人要經(jīng)過天翻地覆的大難才知道身外之物要緊,
也才知道身外之物不要緊。
嘉言之先總疑心她阿姐委屈,
漸漸就不疑了。宋王當然好,但是再好也都過去了,他別娶,她另嫁,
兩不相干。
想不到最終會是這個人,
嘉言未免惆悵。她初見周樂是在寶光寺中,那小子奉命看守她們,
成日里笑嘻嘻的,下手卻狠……如果表姐還在,定然會大吃一驚。女婿回門時候,也能狠狠揍他一頓。
但是表姐,已經(jīng)不在了。
宮姨娘臉上漾著喜氣洋洋,
雖然新郎不是她中意的那個,
但是好歹,
她能名正言順地操持她阿姐的婚事——那原本是她想都不敢想。
這讓嘉言想起千里之外的母親和三郎,
還有……想到獨孤如愿,
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
他原是不許她走,或者說,他就覺得她該安安分分住在宅子里,像那些傳聞中的大家閨秀,高門女子一樣。
然而他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