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行商?”那大漢笑了,跳下馬,伸手便要來摸嘉語的臉。嘉語往后一縮,那漢子摸了個空,也不介意,卻得意道:“這么細(xì)皮嫩肉的行商,路某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碰到�!�
周琛擋在嘉語面前,但拱手道:“軍爺見諒,這是內(nèi)子。”
華陽雖不如其妹美艷,一張臉要冒充男子卻也不能。所以遇到外人,一律都是周琛出面。光從服飾上,周琛也看不出這位路將軍的來路,亦摸不準(zhǔn)他的來意,是要劫財呢,還是劫色。要只是劫財,破財消災(zāi)倒也并無不可。因試探著問:“軍爺行色匆匆,可是前路已經(jīng)不容人通行?”
那漢子卻冷笑一聲:“你說你是客商,那我問你,你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販的什么貨?”
周琛既有準(zhǔn)備,自然對答如流:“小人河北人氏,販了些土布,打算運到長安去�!�
“河北?”那漢子冷笑,“那個出反賊的地方——拿下!”
嘉語與周琛聽得這句,再不抱僥幸。
周琛一聲唿哨,駿馬騰空而至。兩人翻身上馬,一眾侍從、侍婢也都圍了上來,直往外沖。這一下變故突然,那漢子先是驚了一下,隨即失笑,松了韁繩,甚至不吝贊一聲:“好身手!”
周琛一行人只沖出十余步,就看見旌旗獵獵,黑壓壓全是人。不由頭皮一麻,這位路將軍不過順手打個劫而已,犯得上出動這么大陣仗?有那么一個瞬間,兩個人心里閃過同一個念頭:莫非是……被發(fā)現(xiàn)了?
嘉語當(dāng)即勒住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周琛一愣,也追了上去。這當(dāng)口不敢再呼“公主”,只含混喊道:“娘子——”
嘉語不應(yīng),直沖到那漢子跟前。
那漢子縱馬繞她轉(zhuǎn)了一圈,笑得臉都歪了:“……是許久沒見過這么細(xì)皮嫩肉的反賊了!”
卻見那個之前還唬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娘子面上肅然,在馬上挺直了背脊,竟有幾分大家風(fēng)范。她拱手道:“路將軍,可是宇文將軍麾下?”
路雍:……
他原不過是行軍路過,想找個地兒扎營過夜,因聽那引路的漢子多說了幾句,方才起了“劫富濟貧”的心——當(dāng)然他自個兒就是那個“貧”。他決意打劫,自不會與他們說理,“反賊”云云就是個托詞。
不想這小娘皮嘴一張,就問到“宇文將軍”頭上,再細(xì)想,方才那一眾人身手確實不像是商旅護(hù)衛(wèi)。心里不由“咯噔”一響,不會吧,現(xiàn)如今打個劫都這么不容易了?
人得罪就得罪了,可不能讓他們把事情捅到上頭去。既然做了開頭,少不得做到底。他打定主意,說道:“什么宇文宇不文的,老子沒聽說過,一伙子反賊還想拉人下水——少廢話,拿下!”
“我姓元!”那小娘子卻大叫一聲。這聲音足夠大,左近要上來拿人的親兵便猶豫了�!盎视H國戚”四個字才從腦子里閃過去,就聽那小娘子又道:“我在族中排行二十五,天子是我兄長!”
底層將士哪里能知道天子家事,起初是被姓氏震了一下,隨即又被“天子是我兄長”這六個字唬住,一時面面相覷,就連路雍也忍不住想道,若非是真,她如何知道皇帝的妹子在族中排行?
偏她這幾句話喊得極是大聲。外頭人聽不見,他左右卻都聽得真真兒,躑躅不敢上前:乖乖,皇帝的親妹子,這得修上幾世的福分才能見上一回啊。
路雍再多看了她幾眼。她穿的男裝,起初就以為嬌怯怯一個美人兒,這時候再看,眉目竟是有幾分像天子——其實他也就只在前年天子巡營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眼,并不記得天子長什么模樣。心里只想道:完了,這事兒棘手。
嘉語見他們猶豫,又柔聲道:“不知者無罪,還須得煩請路將軍送我們?nèi)ラL安�!边@是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路雍又想抓住,又猶疑,并不下馬,只退了半步,說道:“某……微臣……下官……”他懊惱地抓耳撓腮,“隨便什么了……小娘子自稱是公主,可有證據(jù)?”總不能她說是就是吧。
雖然架勢確實是很像。但是皇帝的親妹子,怎么會來這等小地方?
“路將軍謹(jǐn)慎,”嘉語先夸了一句,然而方才說道,“我不是公主。我阿兄……從司州跟隨先帝去往長安的時候,還只是南陽王。我當(dāng)時因故滯留洛陽,兩地音信不通,并沒有受封公主�!�
路雍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是陸儼部將,從前是雜牌軍,并非親信,今年得了運氣才升到平南將軍,卻哪里聽說過這些。然而這時候左右親信看著,卻也不愿意露怯,想道:這小娘皮說來頭頭是道,我如何知道真假?且不管這些,先拘在軍中。待碰上認(rèn)得的人,自能分辨。
因先下馬,給嘉語行過禮,說道:“方才是小人多有冒犯,公主原諒則個�!�
嘉語頷首,重復(fù)道:“不知者無罪。”
路雍又道:“還請公主出示信物,以便上報�!�
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周琛心下有些急:公主也太托大了。自她掉轉(zhuǎn)馬頭開始,他就一聲不吭,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撒下彌天大謊。然而這位路將軍雖然看著粗獷,出身估計也不高,心思卻是精細(xì)。
卻見嘉語不慌不忙,從荷包中揀出一粒東西,看了看路雍馬上掛的酒囊,說道:“借將軍酒囊一用�!�
路雍摘了酒囊雙手奉上。
嘉語倒酒在手心里,然后提起那東西,在囊革上按了一按。轉(zhuǎn)還給路雍,路雍看時,就看見鮮紅一枚印。
到這會兒他知道是假不了了。
忙又行禮賠了一回罪,吩咐下去扎營,卻又請求道:“我還有幾件事想要細(xì)問公主,好一并報上去……”
嘉語點頭道:“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將軍費心了。”她朝周琛看了一眼,周琛道:“下馬!”
二十余名侍從、侍婢齊齊下了馬。
所有人又回到火堆前,羊腿已經(jīng)烤焦了。
路雍叫人重新送了來。
嘉語給他介紹周琛道:“這是封郎�!彼吹贸鲞@位路將軍地位不是太高,不清楚上頭的事,卻也不敢大意,仍照著元明月的情況介紹——如果是元明月出奔,封隴不可能不相陪。
“原來是駙馬爺�!甭酚盒χ畛�。
周琛收了之前畏縮討好之態(tài),惜字如金地應(yīng)道:“不敢�!边@段華陽不曾與他串通過,他這里只能見招拆招。這時候聽路雍一口一句“駙馬爺”,心里頭也是說不出的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漢唐一直到宋,底下人都不能直視皇帝,模模糊糊能看個影子就不錯了,看臉是不行的,更別說盯著看了。所以嘉言之前才能假扮她哥,三娘這里才能信口雌黃自稱明月。當(dāng)然她長相上也是可以冒充一下的,畢竟都是元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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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長夜無盡
路雍貌似粗豪,
問話卻瑣碎又刁鉆,一時問“公主當(dāng)初怎么會滯留洛陽”、一時問“是否偽帝刁難了公主與駙馬”、一時又問“駙馬爺跟著公主出奔,豈不是會牽累到族人部屬?”
周琛留守洛陽,與封隴原是極熟,
這時候不假思索答道:“家丑,實不足與外人道,封某自罰一杯�!�
路雍也不深究,
只問:“自先帝西狩至今,
有近兩年,
怎么公主、駙馬到這會兒才動身?”
嘉語看了周琛一眼,
說道:“封郎是河北人,
得大將軍信重,因他的緣故,十三兄亦不曾為難于我,
然而、然而前兒洛陽城里都傳,說大將軍遇害,華陽公主亦被十三兄囚于宮中,
我們在洛陽就呆不下去了——”
路雍聽了一會兒方才反應(yīng)過來,
她口中的“十三兄”想是洛陽的興和帝。對她的身份又多信了三分:如此龐雜的宗室支系,若非至親,如何清楚。因聽她提到大將軍,一時笑道:“原來洛陽已經(jīng)傳得人盡皆知了嗎?”
嘉語聞言,
呆了一呆,
方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將、將軍說什么?”
“周賊授首之事……”
嘉語呆呆看著他,
他的嘴一張一合,像池子里的魚;他說的話,便是魚吐出來的泡泡,一串一串,沒等浮到水面上就破了。她拼命地想抓住一個,得到的卻只是片鱗只甲:“……流箭射中……”
“聽說當(dāng)時周軍中異動……”
“斥候說……大伙兒都不信,直到——”
“宇文將軍說,不管他是死是活,就趁他病,要了他的命,尋到他們營地上游,放了些死雞死鴨死耗子下去……”
“那時候天還熱著,軍中瘟疫盛行……”
她奇怪自己何以還坐得穩(wěn)穩(wěn)的,任那些字眼鉆進(jìn)耳朵里,鉆進(jìn)腦子里,像是短的箭簇,一簇一簇的……萬箭齊發(fā),萬箭穿心。
“公主?”路雍覺察到她不對勁。
周琛接過話頭道:“那如今將軍是接了宇文將軍的軍令,前往谷城匯合嗎?”
路雍狡黠地笑了一下:“軍機不可泄露……”
周琛心里也跌到谷底。
如果說洛陽城里還只是沒有消息,令人疑惑,那么這位路將軍說的——除非是他看穿了他們的身份,不然、不然……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嘉語,見她人雖然還坐得板板正正,目光卻分明渙散了。
周琛微嘆了口氣:她亂了,他這里不能再亂。因打圓場道:“我們在洛陽,多得大將軍照顧,二十五娘她、她與華陽長公主亦交情甚好,聽了這個消息,難免不替她傷心,還請將軍見諒�!�
路雍雖然不很清楚華陽長公主什么人物,倒也不是不能諒解。畢竟長安、洛陽的主子都姓元,彼此之間親緣關(guān)系又近。
擺手笑道:“無妨�!�
周琛又道:“如果路將軍此去,是為了……可否容我同行,如果能夠……替大將軍收尸,也算是全了我們兄弟情義。”
話至尾聲,到底慘然。
路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這小白臉也是條漢子,已經(jīng)過了河,到了西燕的地盤,還能坦坦蕩蕩說他與周賊之間情義。然而佩服歸佩服,仍搖頭道:“這卻不是我說了算。”
周琛拱手道:“待見了宇文將軍,我親自求宇文將軍也是一樣的�!�
路雍還在猶豫。
嘉語忽然又出了聲,問:“路將軍見過周大將軍嗎?”周琛聽她這幾個字沒有顫音,也是殊為不易。
路雍笑道:“我哪里見過——就聽說書先生說他身高八尺,腰圍十帶,眼如銅鈴,聲如洪鐘,心里尋思,莫不是黑熊精下的凡?”要在往常,嘉語恐怕已經(jīng)笑出聲,然而這當(dāng)口哪里笑得出來,只低聲道:“他是我姐夫�!�
路雍“哦”了一聲,心里想難怪她一副死了郎君的樣子。
“……我認(rèn)得他�!奔握Z深吸了一口氣,指著周琛道,“封郎在他麾下多時,與婁將軍、段將軍、彭將軍都有交情,謝將軍也是見過的。如果路將軍想要這份功勞,我可以替你掙來,也算是給我阿兄的見面禮�!�
路雍微微有些吃驚。他原先覺得,護(hù)送公主回長安,已經(jīng)是功勞不小。不想這位公主膽子倒大。
他認(rèn)真考慮了片刻,又吃了半條羊腿,最后喝了一口酒,說道:“中!”
....................
待進(jìn)了帳,嘉語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周琛眼疾手快,扶她坐下。但見面色慘白。
周琛道:“他說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嘉語輕輕應(yīng)了,一絲兒聲音都沒有。
周琛想與她說,如果想哭就哭出來。然而這并非他們能放肆的地方。他遠(yuǎn)不如他兄長能說會道。這會兒就眼睜睜看著眼淚不斷地從她眼睛里涌出來,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也不敢抬手擦拭。
頃刻,衣上便濕了一小塊。
周琛狠了狠心,把目光從她眼睛里移開,問道:“公主如今是打算跟著這位路將軍去、去——”
他也說不出去給他兄長收尸這樣的話。
嘉語沒有應(yīng)聲,帳中便再沒有聲息。外頭風(fēng)吹著帳篷,嘩嘩地響。不知道響了多久,外頭是不是出了月亮。月亮照著洛陽,洛陽的人還沒有得到消息。如果讓父親、讓姐姐知道——
周琛恍恍惚惚地想,想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像是這樣能夠沖淡這種……恐懼。他是在害怕,他想。
一個時辰前他還在問華陽公主:“公主是不是……害怕?”
他伸手抱住她。
她全無反應(yīng),一點掙扎都沒有,甚至順從地將頭靠在他肩上。他想她是意識不到她在做什么�?蓱z方才在路雍面前還能侃侃而談,那耗盡了她僅剩的神志�!叭�?”他試著喊她。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音。周琛伸手探她鼻息,淺而清,已經(jīng)睡過去了。
也好,他想。
“就算哥哥是真沒了,”他輕輕地說,“我也會護(hù)你周全�!�
.................
路雍盯住酒囊上的那枚印,半個時辰前他只想把它交上去,首先辨認(rèn)公主真假要緊。
但是這會兒他改變主意了。他旁敲側(cè)擊了這許多話,從回復(fù)來看,這位公主假不了;唯有后來聽到他說周樂死了,反應(yīng)有點不對勁,難道這位公主不肯離開洛陽的原因,是和這個姐夫有一腿?
那也不算太稀奇了——先帝宮里還養(yǎng)了個公主呢。那個小白臉一看就是個管不住娘子的,聽話得很,何況他也說了,他從前在周賊手下,那還不任他搓圓捏扁,綠帽子紅帽子該戴就得戴。
要是他們果然能說降周昂、段韶、彭飛,哪怕是說服其中一個,圣人定然喜出望外,再加上護(hù)送公主的功勞,撈個征西將軍沒問題,想到這一趟,原不過是想打個劫,竟能有這樣的際遇,路雍樂得笑出聲來,吩咐道:“來人,上酒!”
....................
段韶從帳中出來,彭飛便迎上去問:“大將軍——”
段韶?fù)u了搖頭,面色慘然。他是被周樂趕出來的。這半個月下來,他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如果坐起來,沒準(zhǔn)能聽到骨骼之間咔嚓咔嚓響的聲音。他心里實在難過,也說不出話,與彭飛并肩坐在帳門口。
月色青白。
“宇文老賊恁的狠毒!”彭飛最終啐了一口,把刀插進(jìn)泥里,“再容他們多活兩天,我一定親手、親手——”他雖然魯莽,卻也不傻,能指著打個勝仗,但是要取宇文泰項上人頭,那太依賴運氣了。
段韶不說話,他慢慢把刀從腰間抽出來,借著月色在石上磨起來。
...........
帳中漆黑,周樂呆呆看著帳頂,該部署的都部署了,最后就是賭命,命大的活下來,命短的去死。打仗一向是賭命,他從來都知道的。只是他這時候,竟然舍不得死了。不知道三娘這會兒在做什么,夜深了,她該是已經(jīng)入睡了吧,他從前還沾沾自喜過蕭阮沒有運氣。
卻原來,沒有運氣的是他自己。
..................
周琛早上醒來,見帳中無人,心里便有些發(fā)急,既是怕那位路將軍態(tài)度有反復(fù),也怕嘉語想不開,她昨晚看上去像死了一樣,以至于他幾次驚醒,過去探她的呼吸與脈搏。他從前總覺得他兄長能娶到她,多少有強迫的成分,然而昨晚……他信了,他兄長對她是真的很重要。
正待要出去找,卻有人掀帳進(jìn)來,已經(jīng)梳洗過了,竟能看出容光煥發(fā)來。開口便是:“封郎醒了?”
周琛“嗯”了一聲,目光仍在她眉目里探尋。
嘉語問:“要傳早膳嗎?”
周琛微嘆了口氣:“……公主——”
“辰時初拔營,”嘉語又道,“多少要吃一點。”
周�。骸�
倒反過來她勸他進(jìn)食。
周琛覺得荒謬,卻還是點了點頭。嘉語傳侍婢進(jìn)來,吩咐下去。周琛這才問道:“公主幾時醒的?”
“卯時�!奔握Z若無其事道,“軍中已經(jīng)在備食,見封郎睡得香甜,也就沒有驚動�!币蚣侔缑髟屡c封隴,不便分帳。她昨兒晚上幾乎是哭得昏過去,周琛抱她上床,自個兒挨邊合衣睡了。
“公主——”周琛急促地再叫了一聲:她該知道他問的不是這個。
嘉語微停了停:“路雍路將軍從前是陸儼將軍部將,陸儼將軍過世之后,得我兄長倚重,連升三級;如今是得了宇文將軍之命,前往小關(guān)匯合。說是段將軍與彭將軍被堵在小關(guān)附近……”
“那公主打算怎樣?”
“我想封郎自洛陽運出來的那批土布,該是能派上用場�!眮y世里布帛能充貨幣,特別荒僻地方,土布比五銖錢好用,也比綾羅綢緞好用。周琛準(zhǔn)備這個一來掩人耳目,二來也是途中方便。
因問:“公主打算怎么用?”
這時候侍婢送食物進(jìn)來,嘉語便一面進(jìn)食,一面與他說。周琛但覺奇思妙想,忍不住道:“公主如何想得到這個?”
嘉語目中一空,別過臉去,過了片刻方才說道:“……可惜了沒有染料,不然還能做些別的——等等!沒有染料可以問路將軍要��!”
周琛:……
“封郎一會兒去見路將軍,就說……”嘉語道,“就說阿兄還沒有見過封郎,少不得立些功勛,也好討他歡喜�!�
她說來煞有介事,就仿佛他們當(dāng)真是夫妻,當(dāng)真是明月與封隴。周琛側(cè)目看她容光,只覺得心里一抽一抽。他知道這不應(yīng)該,他兄長生死未卜——且他們說他已經(jīng)死了;他也知道這光景不會長久。
然而昨晚擁她在懷中,那種沉重與柔軟,甜蜜與憂傷交織,他想他這輩子都沒有過這樣奇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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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飯,拔營,上馬。周琛自去找路雍說話。整日的行軍。應(yīng)該說路雍對于這位“公主”還是有所照顧,然而戰(zhàn)時,再照顧也有限。路過農(nóng)田,農(nóng)田荒蕪。散兵游勇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餓狼一樣的目光。
嘉語一路神采奕奕,特別下午扎營,路雍過來說話時候。待他走了,周琛便忍不住說道:“公主不必如此。”
人力有時盡,他真怕她什么時候一頭栽下去。
嘉語沒有看他,她的目光筆直伸往前方。
到夜間布匹全都卸下來,連侍從與婢子,連嘉語、周琛在內(nèi)不過二三十人,周琛又有些擔(dān)心,這個計劃未必就有實行的機會,然而看華陽公主這個樣子,有事情讓她忙也許是好的。
忙到二更,方才倒頭睡下。周琛反而睡不著,明日就能到小關(guān)。夜深得一絲兒光都沒有,他其實也并不能看清楚她的臉。她該是極度的疲倦,所以并不能察覺自己所處的險境。
和衣而臥,可想而知鬢發(fā)肯定是亂的,雜的碎的細(xì)的發(fā)絲在枕上,在額間。
隔空,像是能描摹她的眉目。
如果他俯身,興許能吻到她的唇。如果。
他不能夠去想明日會見到什么。軍隊的潰敗,兄長的尸體,她的崩潰,還是他自己的恐懼。他從前沒想過會有這樣一日,沒想過他們會去洛陽,他會坐在大將軍的府邸里發(fā)號施令,那都是他年少時候所不曾想過的。
吳家殷實,他自幼跟著表兄弟去族學(xué),讀書,習(xí)武,對于未來的構(gòu)想,大約是去朔州治所,找機會得到長者賞識,被征辟為幕府書吏,或者別的。總不會是如今這樣。
如今與他所有的一切,是源自于正始末年的那場大動亂,源自于他的兄長,如果他的兄長倒下,他前無屏障,后無退路。
他希望一切終止于此刻,長夜無盡,天光永遠(yuǎn)不要亮起來,就只有他與她。
................
然而次日如期而至。
路軍抵達(dá)小關(guān),小關(guān)已經(jīng)擠滿了軍隊。
除去宇文部,陸儼昔日所部、天子親信也都趕在這時候過來撿便宜:因都知道東燕大將軍周樂中流矢而死,軍中瘟疫橫行,軍心渙散——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就再沒有店了。
整個營地里亂哄哄的,路雍已經(jīng)去見宇文泰,希望能撈到個好位置,打得輕松,功勞大,斬獲多。
到過了午時才回來:一臉沮喪。他原還想讓“封隴”先去說降,畢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一向被認(rèn)為是“上策”,然而眾人正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場,他又不是親信,連嫡系都算不上,根本沒他說話的地兒。如此,雖然撿了個公主和駙馬爺,竟只能用來認(rèn)尸了,他悻悻地想。
分給他的位置也不好。說得更明白一點,這會兒大家都搶著上,沒他的份!想幾百里日夜兼程趕過來,別說肉,湯都喝不上,著實氣憤,與新出爐的駙馬爺唧唧咕咕抱怨了一通,可惜這個駙馬爺真是個惜字如金的性子,說了半天就回得一句兩句,也不知道素日里怎么討的公主歡心。
路雍怒氣不減,前頭已經(jīng)開始擂戰(zhàn)鼓了。
他分的位置確實不好,往前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頭,陣勢倒是擺得整齊,越整齊周琛心里越不安,也不知道戰(zhàn)場那頭怎樣,段韶與彭飛各自在什么位置,軍中還剩多少人馬,士氣可能擋住一鼓。
他這里尋思,嘉語在緊張地分派任務(wù)。她手里人不夠,這兩日侍從也好、侍婢也好,都被她鼓動去與將士套近乎,同鄉(xiāng)、同郡、同姓,要能碰上個把同族那簡直是中大獎。染料不夠,用了血,羊血,還有人血。這戰(zhàn)場附近,再沒有比人血更充足的染料了。她就不去管前頭怎樣——那是周琛的任務(wù),也不去想他是不是還活著,她能做的,她先盡力做了。
日后——她哪里還有什么日后。
周琛忽悠路雍與他縱馬行到高地,放眼望去,不由皺眉:這陣勢擺得大,中間卻是空的——別人看不出來,他跟他兄長這幾年,怎么能不清楚。起初他想,他兄長調(diào)了段、彭兩人的人馬,加上謝冉本部,怎么著也有兩三萬,這里看下去,有五千就不錯了,難道軍中就剩了這么點人?
他兄長過河時候,謝軍新敗,散兵游勇應(yīng)是不少,那些雖然不是他兄長的人,卻有不少是當(dāng)初晉陽長公主手下,與他兄長也是相熟,再者以他兄長的威名,不可能全無所得,難道全打沒了?
段韶和彭飛就打算拿這么點子人迎戰(zhàn)西燕近十萬人馬?
周琛心里的沮喪,一點都不比身邊路雍少。他給自己鼓了幾次氣,方才指點道:“左翼像是有些……危險。”他兄長手下,彭飛以勇猛著稱,說得不好聽,打仗就是個瘋子。幾乎能與周昂相提并論。
這時候他正朝宇文軍中左翼猛沖不止。
路雍也看到了。他是有些幸災(zāi)樂禍:讓你們搶!讓你們搶了也得不到好——破船還有三斤釘呢,真當(dāng)人好欺負(fù)么。
卻聽周琛誠懇道:“這卻是將軍的好機會�!�
路雍哼了一聲:“封郎自己人,我就不瞞你,我這會兒上去,自個兒損兵折將不說,人家還不領(lǐng)情……”“自己人”云云當(dāng)然是個套近乎的說法,后面幾句卻是實情。
周琛雖然對軍中派系素有所耳聞,不過他兄長手下,見死不救乃是大忌,更不會有人這么赤.裸裸地說出來,一時駭笑。提醒道:“路將軍有所不知,這位彭將軍是我……我大將軍手下出了名的刺頭,他不出手也就罷了,一出手,不把敵……軍陣貫.穿是絕不肯罷休,將軍這會兒動身,還來得及救急,再遲片刻,恐怕——”
路雍也有些動心,卻眼睛鼓鼓地看著周琛,一拍大腿道:“有道理!這么好機會,駙馬爺與我同去,如何?”他盤算著,這位駙馬爺與彭飛有舊,雖則戰(zhàn)場上是不可能來個說降,沒準(zhǔn)能趁對方吃驚當(dāng)口把人拿下。
拿下彭飛,他這一趟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他想得美,周琛卻為難:華陽的騎射能勉強應(yīng)付行軍,但是一會兒要真……千軍萬馬倒卷過來,他不在她身邊,如何放心得下?
路雍見他躊躇,以為他是害怕——畢竟他隨行部曲不是太多,多半還要留在營中護(hù)衛(wèi)公主。以他的出身——他猜他是個世家子,哪里能赤手空拳上陣與人拼命。便激他道:“封郎但跟著我,莫說區(qū)區(qū)彭小狗,就是周大將軍親臨,我也保你毛都不少一根回來!”
周琛聽到“周大將軍”四個字,未免心中一苦,卻沉吟道:“我是擔(dān)心二十五娘——”
“你說公主?”路雍“哈”地笑了一聲,笑聲里不屑,“封郎這般擔(dān)心,怎么不把自個兒栓在公主褲腰帶上?”
周�。骸�
路雍見周琛面上作色,趕忙又作揖求饒道:“封郎勿惱,兄弟我是個粗人,也不會說話,不過聽公主說,駙馬爺與公主這樁親,圣人是沒點過頭,封郎不拿出點功勞來,怎么好意思進(jìn)宮去見大舅子?”
周琛氣笑了。他也不傻,要說粗人,他哥手底下那些個丘八不比他粗?這等人不過是拿“粗”作個護(hù)身符,你要不與他計較,心里頭氣不平,懊惱的是自己;與他計較,又失了身份氣度。
他心里頭厭惡,口中只道:“路將軍說得有道理,只是——我去與公主報備一聲,免得她著急�!�
路雍“哈哈”一笑,揮手道:“去吧�!毙睦锵脒@小白臉和公主感情卻是不錯。
周琛縱馬回營,嘉語正不安,見他回來,不由大喜,迎上去問:“怎么樣了?”
周琛道:“路將軍讓我陪他上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時候,你等我信號�!�
嘉語回頭看了一眼,她這里卻是抽不出人來。周琛搖頭道:“……都留在這里,不必跟我去。”想了想,又交代道:“要是萬一、萬一我……”他原本是想說“回不來”,到底大戰(zhàn)在即,不能作此等不祥之語,因改口道,“沒來得及回來,你就往山上撤……”
嘉語但點頭。
周琛出帳上馬,就聽得身后人揚聲道:“……保重!”他回頭看了一眼,風(fēng)從她眼睛里穿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寶打北魏的參合陂一仗,仗打到中間,傳聞慕容垂死了,軍心渙散,將士思?xì)w(其實那會兒慕容垂還沒死),所以古代交通不方便,信息不發(fā)達(dá),誤傳誤信是常事,而敵對方用謠言打擊對方軍心,鼓舞己方士氣也是常有。
何況路雍擺明了道聽途說。
三娘和小周弟弟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沒有完全崩潰掉,當(dāng)然打擊是免不了,特別三娘。小周弟弟雖然喜歡三娘,但是他不會希望他哥死的,他沒那么喪心病狂,他可崇拜他哥了。
小周:……(就是個好討厭的小崽子)
三娘:嗯嗯有人口是心非了^_^
一直到隋唐,布帛糧食都是硬通貨。我國古代一直貨幣匱乏,和平時期貨幣還有信譽度,亂世里貨幣隨時化水,老百姓也不怎么肯用,以物易物很常見。民國都很常見。
兩漢通行五銖錢,后來三國時期蜀國和吳國都發(fā)行過大錢,就指定一種貨幣,以一當(dāng)五百,或者以一當(dāng)千,所以雖然演義里把蜀漢政權(quán)塑造得光輝燦爛,諸葛丞相光照千古,但是老百姓日子過得說不上好。那會兒魏國日子相對好過一點。
也不是說那些權(quán)貴完全不想搞好民生(割韭菜也要有得割),當(dāng)時也有相對懂經(jīng)濟的能人,但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意志不可能逆天(規(guī)律)而行。
謝謝卡卡君,玉米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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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禿鷲盤旋
周琛守信回來,
路雍夸了一個“好”字。周琛微微一笑。路雍親自點了兵,直往左翼切進(jìn)去。
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紅的白的都在泥濘里。
周琛是上過戰(zhàn)場的,他有經(jīng)驗,
他也知道之前謀劃得再好,真真到了這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地界,通通都由不得人。一路只管緊跟在路雍身邊猛砍猛殺,
好幾次替路雍擋刀。路雍砍倒一個殺到面前的東燕兵,
與周琛笑道:“看不出封郎上了戰(zhàn)場,
卻是名猛將!”
周琛抹了一把臉,
手上全是血。他朝東邊看了看,
距離彭飛還有十余步的距離�!巴沁吶ィ俊彼麊�。
路雍長笑一聲:“好!”親兵團(tuán)簇在他們身邊,就仿佛一把尖刀,直直斜插進(jìn)去。彭飛也注意到這邊動向,
戰(zhàn)場上他一向張狂,哪里容得有人這樣挑釁,因長.槍一擺,
亦往這邊殺過來。
兩下里越來越近,
雙方都有死傷,一直殺到短兵相接。不知哪個飛起一刀,削往周琛的頭皮,周琛仰面,
頭盔飛了出去。彭飛緊接著一槍.刺過來,
電光火石之間看清楚這人面容,
不由一驚。他是周樂親信,哪里能不認(rèn)得周琛,當(dāng)下里硬生生調(diào)轉(zhuǎn)槍.頭,刺死周琛身邊的親兵。
周琛低頭,縱馬朝路雍過去,彭飛緊追不舍,兩個人都沒有出聲,極有默契地一個逃一個追。
路雍左右都認(rèn)得這位“駙馬爺”,甚至因他之前的表現(xiàn)而心生敬意,自然不會擋道。原不過三五步距離,輕易就讓他靠近路雍,周琛叫了一聲:“路將軍!”路雍回頭,周琛反手一刀,人頭落地。
路雍左右都驚得呆了。
彭飛大喜,叫了一聲:“二郎!”殺將過來接應(yīng)。
周琛無暇應(yīng)他,卻從懷中掏出一樣?xùn)|西,“嗖”地飛了上去,半空中炸開來。這時候是下午,人人都忙著廝殺,原是極不起眼,但是對于翹首以盼的人來說,閃亮如同晴天霹靂。
周琛放了信號,這才提著路雍的頭跳上馬背,高聲叫道:“你們將軍已經(jīng)被我殺了,都各自逃命去吧�!�
左右親兵知道被殺的是路雍,遠(yuǎn)處的將士卻只看到有人提著戴盔甲的人頭——光從盔甲來看,級別顯然不低。多少軍心動亂。忽又聽得后頭有人大叫道:“宇文泰——敗了!”
“宇文泰——敗了!”
“宇文泰——敗了!”
“敗了——”
“敗了——”
起初是零星幾聲,漸漸地響了起來,從后頭往前邊卷,越卷越大聲,竟像是山呼海嘯。待回頭看時,就瞧見后方營地中大旗豎了起來,旗幟上斗大的“周”字迎風(fēng)飄揚。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嗡”地響了一下,都是同一個念頭:周樂沒死?不知道多少人心里緊接著閃過第二個念頭:中計了?
——如果周樂沒有死,他們豈不是中計了?
西燕軍中,有不少兵將曾在廣阿、韓陵、虎牢與周樂對戰(zhàn),當(dāng)時慘烈,記憶猶新。因不由自主生出怯意來。
無巧不巧,周營中這時候又殺出一股生力軍。
雪崩式的潰敗開始了。
不少人是轉(zhuǎn)身就逃,有人且戰(zhàn)且走,有的還能勉強維持陣勢,有的已經(jīng)維持不住,個人各顧個人逃命,這潰散奔逃中相互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彭飛興高采烈順風(fēng)掩殺過去,也顧不得周琛了;卻也有仍奮勇當(dāng)先,不但不退,反而上前迎戰(zhàn)的——那是宇文泰本部。
這股生力軍不過千余眾,打的周昂將旗,廝殺一陣,不著痕跡地往左翼撤了。
宇文泰才要松一口氣,迎面又一股生力軍殺將出來。這股生力軍卻與周昂所部不同,騎兵、步兵俱備,左翼、右翼也是全的。人馬多得仿佛無窮無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
便是宇文泰,到這時候也免不了面上變色。他心志堅定,之前營地里傳來呼號也好,豎起將旗也罷,那些來占便宜的友軍只當(dāng)是周樂沒死,惶惶而逃,他卻不會作如是想——那不過是迷惑軍心罷了;他治軍嚴(yán)苛,軍中但有疑慮者,砍到幾個便無人再敢吱聲,但奮勇向前。
然而到了這時候,就是他也免不了想,怎么可能,這里竟有數(shù)萬人馬,不是周樂親自指揮,還能是誰?
但是明明——
明明半個月來,無論軍中反應(yīng)還是行軍路線,周樂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死了,難道當(dāng)真是、當(dāng)真是中計?便是中計,他手里哪里來數(shù)萬人馬?就算中箭能假,難道瘟疫也能假?這些天找到的尸體癥狀,難道還能是假的?
這當(dāng)口卻來不及細(xì)想,大多數(shù)陸儼舊部、元祎炬所部,以及非嫡系人馬都已經(jīng)潰逃,就只剩下他一枝獨秀,孤軍奮戰(zhàn)——已經(jīng)是不能退了,退就是個死。宇文泰不得不咬牙,催鼓進(jìn)攻。
雙方絞殺在一起。
..............
彭飛這里殺得酣暢,殺完一通才想起來像是有什么事被他忘記了,他勒住馬原地沉思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周家二郎呢?”
............
西燕軍中開始亂的時候周琛這里就站不住腳了。他不像彭飛有部曲親兵,他是單槍匹馬殺進(jìn)來,帶他進(jìn)來的路雍還被他殺了。后頭叫嚷聲起,便一哄而散,爭相逃命去了。
他被潰逃的人馬沖開,再沒有辦法與彭飛接上頭,又掛記嘉語安危,索性一橫心,往外殺出去。
這時候人人都顧著逃命,形成強大的洪流,人被裹挾在其中,身不由己。原本不過一刻鐘的路程,周琛足足跑了有半個多時辰。身上全是血,整個一個血人,直沖進(jìn)營里,帳中空空。
到處是倒地的營帳和旗幟,起了火,殘肢斷臂,血混著泥,流成污水。
周琛不知道嘉語是依約往山上去了,還是被陷在這里。如果往山上去了,左右侍從還在,倒不必太擔(dān)心,就怕——
人潮滾滾的,來了一批又一批,營帳被推倒,不時有殺人奪馬。
周琛砍倒幾個,縱馬來回,高聲叫道:“公主、公主!”
沒有人應(yīng)他。
漸漸地聲音嘶啞起來。
而天色也越來越黑了。
周琛回頭看了一眼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仍廝殺得激烈。有人點起火把。宇文泰的將旗還穩(wěn)穩(wěn)插在戰(zhàn)場中央,他是身在局中殺紅了眼,周琛卻看得清楚,與他纏斗的,并非他兄長的人。
不是他兄長,卻哪里來這么多人馬?他心里也閃過這個念頭,只是無心多想,縱馬行在錯綜復(fù)雜的營盤中,一面喊“公主”,一面心里想,再走完這一遭還沒有人應(yīng)的話,那多半是已經(jīng)走了。
他盤算著該去山上找她。
又一批人馬退下來,周琛下意識閃避,就要撤退,猛地聽到一聲驚呼。
那聲音雖然細(xì)微,像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來,周琛卻聽得明白。不假思索縱馬過去,嘉語已經(jīng)被逼到墻角,月光黯淡,照見她塵血滿面,右手持刀,左手卻捂在手臂上,顯然是受了傷。
她原本就氣力不足,這會兒受了傷,雖然有刀,也形同虛設(shè)。
圍住她的五六條彪形大漢,聽得馬蹄聲,回頭瞧見周琛單槍匹馬,也不放在心上,只揮刀示意他滾開。
其中一人往前踏了一步,逼近嘉語。
周琛長刀脫手,正正扎在那人背心,隨即縱馬沖刺,下腰抄刀,再伸手向嘉語。嘉語反應(yīng)亦快,借力一躍上馬,周琛當(dāng)即掉轉(zhuǎn)馬頭,疾馳而去。這連串動作使來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留下那幾人面面相覷,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周琛擁住嘉語,血腥之氣直沖口鼻,也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他問:“……傷得重嗎?”嘉語沒有回答,卻道:“你……你見到……了嗎?”一句話頓了兩次才出口,還沒有問完整。
周琛知道她問的是什么,當(dāng)即答道:“沒有。沒來得及�!�
嘉語覺得自己提著的心又放下了,她害怕聽到答案;她害怕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知道是任那一刀砍下來早死早托生的好,還是不要知道——不知道,就可以假裝懸而未決。
然而能做的她已經(jīng)做完了,雖然她并不很清楚前頭戰(zhàn)事如何,那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剩下的原本就只有等。她心里既是惶恐又是矛盾,就聽周琛問:“……人呢?”為什么就只剩她一個?
嘉語沒有回答。
周琛又問:“剛才那些……”
“大約是禿鷲�!奔握Z順口道。她從前聽周樂說過,有那么一種人,以打掃戰(zhàn)場為生——并非官方派出來收斂尸體,而是從尸體上搜羅財物,連沾血的衣物都不放過,而況女人。
——在有些人眼里,女人一向是財物的一種。
這些人食腐為生,自然心狠手辣,兇悍無比。周琛也聽說過,不由心里一沉,大力催促胯.下戰(zhàn)馬。然而這馬自午后上戰(zhàn)場到如今,已經(jīng)連續(xù)奔跑了三四個時辰,更兼之身負(fù)二人,速度漸漸就慢了下來。
身后傳來馬蹄聲,馬蹄聲里夾雜著弓弦聲。周琛一激靈低頭,嗖嗖幾箭過去。周琛心里想這樣下去可不行,不能與他們比速度。因一勒韁繩,硬生生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跳進(jìn)千瘡百孔的營盤。
營盤里防御工事雖然燒的燒毀的毀,卻好過一眼望去無遮無礙的坦蕩平原——何況還有夜色掩護(hù)。
“禿鷲”們也是大喜:要說對營盤熟悉,誰能比得過他們!
一時手中弓箭也停了,連加幾鞭催馬追上,只道是十拿九穩(wěn),都想好了拿下那對該死的男女能怎樣折磨——折磨夠了再拿出去賣不遲,那小娘皮臉面雖然看不清楚,身段兒卻是好的……
五六匹馬又追了盞茶功夫,心里都生出同一個念頭:那馬像是……越跑越快了?
周琛和嘉語躲在陰影里——那是個由木板搭建起來的狹小空間,大氣也不敢出。方才縱馬拐彎,換了嘉語控馬,周琛脫去鎧甲,虛虛綁在馬背上,再覷準(zhǔn)了這個地兒,先后跳下來。
這舉動輕率又冒險,幾乎是在賭。兩個人都忍不住后怕:只要有一點兒不妥當(dāng),被后頭追得緊的幾只禿鷲發(fā)現(xiàn),哪里還有命在。
就是到這時候,那些人也沒有走遠(yuǎn),仍盤旋在營盤中搜尋,咒罵聲一句一句傳進(jìn)來,端的叫人心驚肉跳。
不知道他們要幾時才走,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嘉語正留意聽,忽然手被拉起,扭頭看時,周琛指了指她的手臂。那里之先挨了一刀,后來跳馬傷口又掙開了,正流血。方才緊張,也沒覺察到疼。這時候被點破,不由皺了皺眉。
卻搖頭:“不要緊�!彼啦涣恕�
因不敢出聲,全用的氣聲。隔得近,聽來并不費力,只是曖昧,曖昧得就好像一口氣,從她口中渡入到他口中。
也許太近了。
不該這樣近,周琛想。
月色并不十分明亮,她的眉目卻清清楚楚,青的眉,紅的唇柔軟,敷了更柔軟的月色。讓他想起不知道什么時候見過的一抹紅,艷色逼人。他覺得腦子里轟地響了一下,他沒想清楚那是什么——也許是來不及。
他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