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嘉語吃了一驚,亦不敢聲張,使勁往外推他,卻哪里敵得過他的力氣!何況她亦不敢大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光都涼了,周琛才放開她�!澳惘偭�!”嘉語才得到一口新鮮空氣,幾乎要破口大罵——如果她能夠的話。她不敢激怒他。她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
外頭始終回蕩著馬蹄的聲音,不時有什么倒下來,有什么在燃燒,嗶啵嗶啵地響——那些人還沒有離開。
周琛但見她一雙杏眼瞪得滾圓,卻漾著光,那光里碎碎的,也不知道是星還是月。他是瘋了他想,他早就瘋了,只是她不知道。重陽那晚她還問他是誰。還能是誰。她惱的時候也是好看的,他想。
嘉語是萬萬料不到周琛能有這樣的心思,分明一路走來他都規(guī)矩得很。她只道他是個規(guī)矩人——她并不知道他從前曾與芷晴私通,如果知道,興許會有另外的判斷——到這時候卻發(fā)了狂,大約是……是周樂已經(jīng)沒了嗎?
他不在了,便人人都覺得可以欺侮她,就像當初她被迫從洛陽去金陵的路上,那些護送她的人。嘉語瑟縮了一下,又是害怕又是傷心,目中流下淚來。她這幾日已經(jīng)是撐得極其辛苦。
周琛吻干她的眼淚:“別哭。”他說。他手足無措。他見不得她這樣傷心。他知道他是不對的,他只是沒忍住。
“你、你阿兄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周琛搖頭:“我說了我不知道,沒來得及,我就跟彭飛打了個照面,就被潰軍沖散了……我不會騙你�!�
嘉語這才稍稍安心,卻道:“那你為什么、為什么——”
周琛凝視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希望自己的影子能刻進她的瞳仁里,那樣無論她看誰,都不能夠忽略掉他,也永遠不能忘掉他——然而他在這雙眼睛里看到絕望的深淵,他令她害怕。
她問他為什么,還能為什么,他想,出口卻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嘉語心里又安了一點,想是一時沖動——原本這時候該是他與十一娘成親,正新婚燕爾,卻被她拐了到這千里之外來。
卻聽他又問:“我留給你的侍從,都到哪里去了?”
嘉語道:“人手不夠,都派出去了�!彼掷锊坏饺�,要誆騙路雍留下的將士跟他們造反,原本就捉襟見肘。
“我叫你去山上,你怎么也沒去?”
嘉語道:“沒來得及。”她不知道戰(zhàn)場上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料到效果這么好,結(jié)果自己也沒來得及撤。
“不是沒來得及,是你不想,對不對?”
“什么?”
“我不會讓你死,無論……”周琛停了一下,“無論他是不是還活著。”
原來他是怕她死。人在恐懼之下,做什么都不稀奇,嘉語總算找到了她能接受的理由。因說道:“我不會尋死�!�
她都不知道周樂是死是活,她哪里能死。但是她又疑心,其實她心里是想過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如果他死了……如果那是她的錯……如果是上天還了哥哥給她,卻拿走了周樂的命——
周琛明確感知到她雙肩放松下來,心里也不知道是欣慰更多,還是酸澀更多。
“如果我阿兄沒了,公主會去金陵嗎?”他問。
“不會。”為什么人人都這樣想。
“那公主是要為我阿兄守節(jié)嗎?”他又問。就是她肯,也有人不肯,他并不是不知道。
“不——”嘉語氣憤地道,“你就這么想他死?”
“我沒有�!敝荑∑D難地別過頭,他發(fā)誓他沒有。他想問“如果公主再嫁,能不能做我的妻子”,但是這句話在胸口隆隆滾了許久,到底沒能出口。就聽見嘉語說道:“十一娘……不容易,你好好待她。今兒的事,我不會說與你阿兄聽�!彼蘸笊偃ゴ髮④姼隳鼙荛_他了。
周琛沒有應(yīng)聲,他知道她是不肯去想他阿兄已經(jīng)不在的情況,然而……恐怕這個可能性并不小。因過了許久,又一輪馬蹄踩過去,方才說道:“我看到后來與宇文泰纏斗的,卻不像是我阿兄的人馬�!�
旗語和鼓點都不對。
嘉語詫異地張了張嘴,他們同時想了起來,如今黃河以西,小關(guān)地盤上,除了東燕、西燕的人馬,還有吳國的人——之前就聽說,只是不知道規(guī)模,這時候脫口問:“有多少人?”
“怕是有好幾萬�!敝荑』叵氲�。
嘉語怔了怔,許久,忽又掉下眼淚來。
“公主?”周琛叫道。
“是周郎……”嘉語的眼淚再一次洶涌地涌了出來,“是他,一定是他——從前十九兄以洛陽為誘餌,用這招對付了我父親與吳軍……我曾與他說起過。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一定是這樣的!”
周琛見她面上喜色,心里不由又酸又苦:這算什么證據(jù)!聽聞過始平王當初城外喋血的人還少嗎?探究過其中緣故的人還少嗎?誰都可能布出這個局,也就只有這個傻女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她有多盼著他還活著。
他亦不忍心戳破她,只道:“但愿是如此。”忽地眉目一動:“你聽!”有聲音順風過來,隱隱約約能抓到片言只語,像是有很多人在喊話,分散地,遙遠地,漸漸兒近了:“……二……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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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8.永熙三年
周琛喜道:“是彭飛——彭將軍派人來尋我們了——”這憨貨,
竟到這會兒才想起來要找他!
忽聽得風聲促緊,周琛趕忙低頭,一把刀狠狠飛擲過去,頂上木板嘩啦啦全塌了下來,
一時間的塵土飛揚,嗆進口鼻里。周琛死死按住嘉語不敢稍動。外頭傳來禿鷲的說話聲:“……有人來了!”
“算了,走吧,
老七死得冤枉——便宜那對狗男女了�!�
馬蹄如一陣風,
漸漸就遠去了。
周琛才要起身,
又被拉住,
嘉語的聲音細細的:“再等等。”她逃命經(jīng)驗豐富,
生怕那些人去而復返。
又過了片刻,喊聲越來越近了,也越發(fā)確定了喊的是“周二郎君”,
周琛方才扶她起來。
過來尋人的是彭飛親兵,有從前認得周琛的,這會兒也瞅了半晌方才確認這個又是土又是血的人竟然是從來衣冠整潔一絲不茍的周二郎君。不由駭笑。上趕著給他拍去身上塵土,
又牽了馬過來。
周琛卻先扶了嘉語上馬。
一眾親兵不由詫異,
心里都尋思:這個小娘子卻又什么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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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飛帳中。
段韶與周昂都在。打了勝仗,心情正好——因聽聞周琛來了,無不詫異。周昂干脆是不信:“肯定是彭小狗你眼花了。那小子!好好的洛陽不呆,跑這里來做什么,
吃土嗎——阿韶你說是不是?”
段韶輕言細語道:“但是那些旗子卻作不得假�!彼睦镆惨苫�,
莫非是洛陽出事了?
彭飛惱火得很:“要是假的,
我抉了我這雙招子給你!”
周昂嗤之以鼻:“我要你的招子做什么,下酒還嫌腥——”話至于此,外頭便傳來通報聲。
周昂:……
彭飛哈哈大笑:“我就說了吧、我就說了吧——”竟起身,親自迎出去,正瞧見周琛扶人下馬。
彭飛揚聲問:“二郎這是帶了誰來?”
“公主�!敝荑〉馈�
“公……哪個公主?”彭飛心里尋思難道是晉陽從邊鎮(zhèn)殺過來了?
“華陽長公主�!�
彭飛:……
這一問一答動靜不小。帳中周昂與段韶面面相覷,雙雙搶出帳去:周琛來不要緊,雖然他是周樂的弟弟,也掛了官銜,卻不如他們幾個。然而長公主駕到——段韶是真擔心洛陽出了變故。
左右親兵提了燈,不由兩股戰(zhàn)戰(zhàn):雖則他們是一路護送周琛與嘉語過來,卻都以周琛為重,哪里想到另外一個泥人兒竟然是——長公主?到這時候反應(yīng)過來,不由面如土色,只差沒跪下去求長公主恕罪。
段韶與周昂急步走近,看見嘉語灰頭土臉。段韶也就罷了,周昂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家臉面,都給三娘子丟盡了!”
段韶:……
彭飛:……
在場也就這位敢說。
嘉語見他喜氣洋洋,心里沒來由一松,卻問:“五叔這里可有周郎的消息?”
“你問阿樂啊?”周昂才開口,就被段韶截斷:“長公主和二郎遠道而來,不如先去梳洗。我這里吩咐廚里開伙,給兩位準備吃的,待精神好些,也好去見大將軍——我這就著人去稟報�!�
嘉語聽得這句,便知道周樂果然是沒死,心里歡喜得飛飛地,也覺察到自個兒臟亂了,因知道那位一向是愛潔,便笑道:“……有道理�!�
段韶便喚了人來。
可憐這軍營里,連個女奴都沒有,更湊不出侍婢,只得喚了兩個伶俐小廝,尋了個干凈營帳,再翻箱倒柜找干凈衣物——也都只有男裝。待送進去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倚著帳,已經(jīng)是睡著了。
那小廝回帳稟報給段韶幾位聽,連素來沒心沒肺的周昂都未免心酸。待周琛過來,七嘴八舌開問,周琛一五一十都說了——自然是省掉了他成親這段,只說是華陽公主要來,他放心不下。
段韶捏了幾把汗,心里想道:這位二郎君是膽大包天,千里迢迢的,要有個閃失,他是只能投長安了。
周琛又問:“我阿兄他——”
周昂大大咧咧道:“阿樂病了。”
“��?”周琛萬萬想不到是這個——他兄長一向身體強健,“病得很重嗎?我能去看他吧?”
段韶與彭飛兩個對望一眼,段韶趕在周昂再胡說八道之前開了口:“……二舅他、他如今連我都不見……”
周琛自然知道段韶對他兄長意味著什么,登時臉色就不太好看。
周昂猶在說道:“……怎么一個一個跟死了爹似的,要我說,阿樂壯得像牛,多幾天就好了,就你們疑神疑鬼……”
段韶與彭飛俱不搭腔,周琛更是還沒能夠接受這個消息。
帳中一時沉默。
去通稟周樂的親兵回來,說大將軍還沒有醒。段韶面色黯然:“……這幾日都這樣,難得有醒的時候。”周琛眼圈一紅,他是沒有辦法想象,他那個從來都精力充沛的兄長,有睡不醒的時候。
恰外頭通稟說華陽公主到了,這幾人就慌了手腳:這消息,卻怎么和她說?
嘉語也沒料到自己坐著都能睡過去,好在并沒有睡多久。起來梳洗過,換了衣物,雖不能說神采奕奕,卻比先前好太多了。進帳便笑道:“好香!”——她餓得狠了,聞什么都覺得香。親兵送上食物,揭開來熱氣騰騰,也顧不得矜持。稍用了幾口,腹中實在了,便又問周樂。
段韶想了想,仍是只能與她打馬虎眼:“大將軍病了。我方才派人去問,他說身上腌臜,卻不便見公主,且過幾日再說�!�
嘉語哪里能信這個,登時沉下臉:“想是周郎病得嚴重,段將軍竟敢與我說謊了!”
段韶垂頭:“下官不敢——”
周琛亦打圓場道:“阿韶卻沒有說謊——”
話音未落,就感覺到她的目光橫過來,冷冷:“我問你,大將軍到底在不在營中?”
段韶不得不硬著頭皮答道:“……在�!�
“那就好�!奔握Z說完這三個字,便起身朝周琛走過去,眾人皆不知其意,周琛頸上一涼,刀光映進眼睛里,就聽她說道:“好了,如今二郎是我的人質(zhì),要么你們?nèi)菸胰ヒ娝础?br />
周�。骸�
他又招誰惹誰了?
段韶苦笑道:“公主不要胡鬧�!�
“妙!”周昂卻鼓掌道,“阿韶你如今領(lǐng)她去,就阿樂也怪不到你�!�
段韶跺腳道:“五舅公就不能不給添亂了!”
周昂一臉無辜道:“我又哪里添亂了——段小子你就自個兒好好想想,她是阿樂的娘子,她要見他,你攔得�。烤筒徽f她是公主,別日后回了朝,功勞算不上你的,給你來一頂大不敬的帽子�!�
段韶:……
他這個五舅公,讓他說什么好?要說他糊涂,道理還真是這么個理;要說他曉事,華陽怎么來的小關(guān)他也聽說了,就她那身子骨,能受得住瘟疫?要她死在這里,他們還能回朝?天子不要他們抵命都特么手下留情了!
他這里躊躇,周琛也在與嘉語求饒道:“公主,并非阿韶他——”
“你閉嘴!”嘉語手上一緊,“他不領(lǐng)我去,自有人領(lǐng)我去,我就不信這軍營里個個都敢違抗我——”說著便把周琛往帳外推,推了幾步,段韶也只能軟下來,嘆氣道:“我領(lǐng)公主去罷�!�
停了一停,又說道:“大將軍他……他病得厲害,公主心里要有個準備�!�
嘉語面色凝重:“周郎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連我都不能見——你倒是說呀!”
“是……瘟疫。”
——要說宇文泰那一手卻是是毒辣。先是周樂中箭,軍中防備松弛,未幾,瘟疫在軍中盛行,軍隊戰(zhàn)斗力大幅度下降,再加之吳軍介入,兩下里夾擊,當時節(jié)節(jié)敗退。周樂下令把染了疫病的將士放作一處,隔離開來。他是仗著自己身強力壯,挨了一箭也沒在意。誰想竟染上了。
“瘟疫”兩個字入耳,嘉語身子晃了晃。她想起來了,前頭路雍像是提起過,只是她沒聽得進去。
或者是不敢。
“……公主?”周琛看著她慘白的臉色,試探著喊道。
“帶我去。”她低聲說。
那也許是對的,她想。這么久沒消息,當然是出了變故。她星夜兼程,當然是害怕這個。但是已經(jīng)到了,她、她總是要見的。
............
我又夢見她了,周樂心里想。這次像是比平常更為清晰,清晰到他有點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他這些日子總夢見她。但是她在洛陽。從前他不覺得洛陽遠,這會兒真真覺得,太遠了,遠到他都回不去了。他恍惚記得前兒她生辰,他沒有送禮,不知道她是不是會惱。
也許也不會,她一向不太計較,又好哄,便氣得極了,親她幾下便忘了,他這時候想起來只覺得甜蜜。
他知道這是在夢里。不是夢里他也見不到她。然而——他從未見過她穿成這個樣子,髻梳得歪歪的,碎的發(fā)絲垂下來;穿得也古怪,她是才從外頭回來嗎,不然怎么會穿的男裝?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誰欺負你了?”他想問。但是他說不出話來。這些天痘瘡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連嘴上都擠滿了,合不攏來,便是夢里他也能感覺到,他這會兒定然很丑,不知道有沒有嚇到她。
她朝他伸手,像是想要撫他的面容,他吃力地歪頭躲過去。臟,他想。她眼睛里便掉下淚來,眼淚到半空中,她又慌慌兒伸手去接,想是怕污了他的臉。傻子,這是在夢里,夢里不怕的,他想。
卻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哪怕是在夢里。他心里很清楚,他昏睡的時候越來越長,他有時候會覺得睡過去就再不會醒來——然而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見不到她最后一面。
雖然明知道是見不到了。她在洛陽,遠著呢。
他記得他上次醒來,段韶在外頭稟報說打了勝仗,宇文泰和元十六都退了,他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他是無奈之下方才行此險策,仗著元十六越境作戰(zhàn),不敢打出旗幟,引他對付宇文泰,竟然成功了——便是他自個兒想起,也覺得得意。不知道遠在洛陽的天子怎么想,他大約會……憂喜參半吧。
然而他娘子會哭。想到這個,他心里揪著疼。他不知道她會難過成什么樣子。早知道是這樣,昭熙大約會后悔沒把她送去金陵。
金陵的那個人……他最后竟然只能想到那個人。他知道三娘從前是對他動過心。那樣一個人,為她死了好幾次,換他也動心。而況三娘這么個心軟的人。而況他們從前就是夫妻。
他是不服氣,然而老天爺整到他服。周樂覺得可笑,然而他也沒有辦法笑了,他整張臉都是僵的。
他沒什么親緣,母親早死,父親不要他,姐姐和姐夫拉扯他長大,然而他們還有豆奴;余人更沒什么可牽掛;只是這個人……他抬不起手臂,就只能留戀地用目光撫過她的眉目。
就只有她,唯有對她,他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他知道。
光漸漸就熄了去,天地間一片漆黑。
................
嘉語退出來,眼淚還在不斷地涌出來,怎么都止不住。
周琛和段韶兩個大男人哪里見過這個,雙雙手足無措,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到她。大約是怎樣都安慰不到她。說什么都不對,但是什么都不說,也還是不對。周琛道:“我進去看看——”
“別!”嘉語哭著阻止道,“他、他睡著了�!彼粗劬﹂]上方才退出來。她之先也想過,他情況不會好,但是亦想不到會到這個地步,以至于她竟然差點沒有認出他來。
這個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樣子了。
他不會想別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哪怕是至親兄弟。
她哭得手腳發(fā)軟,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了。索性靠著營帳坐下,臉伏在膝上,瞬間就濕透了。周琛失魂落魄地看著,帳門就距他咫尺之遙,他竟然也沒了走進去的勇氣。他阿兄當真——
段韶默默然走開,取了披風回來給嘉語披上。他最后一次見他是三天前,情況已經(jīng)是很不好,而況如今。他是早知道她會受不住。是人都受不住,服侍他的親兵已經(jīng)死了好幾個,他如今就一口氣吊著。
也就周昂堅信他死不了——他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阿樂就是只大禍害,哪里這么容易死”。
他這會兒倒真盼著這話是真的。
他心里疑心他是在等大仗的結(jié)果,但或者——他看了一眼痛哭的華陽公主,或者,未嘗不是在等她——這個希望雖然渺茫,但是她竟然真的來了。沒準天底下當真有心有靈犀這回事。
他這時候想起初見,那個笑聲朗朗的青年,在夜色里,在火光中……已經(jīng)是很遠了。
...............
到處都漆黑。
嘉語知道自己是在夢里。穿過這條漆黑的隧道,她就會再一次回到過去。那大約是永熙三年。她還記得這個年號,元祎修的年號。那年元宵,下了春雪,起初淅淅瀝瀝,后來下得厚了。
他來見她,喝了酒。
他說:“煩勞公主給我念這卷書�!�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她像是許久沒有見過他……也不是那么久,不到兩月。那之前他們在西山上,并肩看紅霞,氣勢洶洶席天卷地的紅霞,他特意帶她去看,卻哄她說西山的星子閃亮。
“公主?”他像是有些詫異。
不不不,這不是后來的他,這時候他已經(jīng)年過而立。記憶是一重覆過一重,起初鮮明,后來漸漸模糊。這是她幾乎要記不起的那個不茍言笑的大將軍。她后來知道的他,笑容明朗如旭日。
她深吸了一口氣,接過書卷,卻是《漢宮春色》。忍不住干咳一聲。她不記得這個——她不記得他原來也這般不懷好意。
“公主不愿意?”他探詢的目光。是探詢,也是掩飾。
她失笑。
周樂哪里見過她這般笑語盈盈,嬌俏就仿佛雙十年華的少女。看得他心都癢了。
她捧著書,明眸如月,但問:“大將軍想聽哪一段?”聲音亦嬌,如新花初綻。
他也不曾讀過,哪里知道哪一段。略想了想,說道:“我聽說有一段說的是漢高祖的長公主——”
“魯元公主�!彼龖�(yīng)聲道,“……三年正月,帝由滎陽馳入關(guān),選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nèi)廷聽選。張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
他歪靠在床上。她一面念,一面偷偷用余光看他。她眼睛里含著水汽,氤氳。視線在空氣里相撞,火在盆里,撲棱撲棱地響,像哪里藏了只鳥兒,在使勁撞籠子,想要飛出來。他想他是喝醉了。
華陽她……一向都是有點冷的。
“這聽著,倒像從前始平王給公主招的那位夫婿�!彼麘醒笱蟮卣f,“魯元公主想是很滿意?”
嘉語讀道:“公主畏羞,不肯出……帝指張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覺舉眸一望——”念到這里,她又看他。周樂忍了又忍,到底沒忍�。骸啊拖窠駜和砩瞎魍悼次�?”
嘉語咬唇直笑。
他便起身過來拉她。他的手滾燙,嘉語不由自主貼上去。周樂沒想到她會這樣熱情,多少受寵若驚:“公主這是——”
“叫我三娘……”她低聲道。
“三娘?”
她仰面吻他的唇,又急切又絕望。她想或者他是對的,他們?yōu)槭裁匆速M這么多的時間。那之前……她為什么要這樣害怕和猶豫,為什么不在見他的第一面,就拉著他去見她的父親,告訴父親說:“這是我的夫哪怕有一日他是會負她,那也不妨礙他們先盡了這一宵之歡。
“你……你哭了?”周樂卻停下來,他看見她面上的眼淚,“公主是害怕我殺了昭恂嗎?”
“不是……”她低低地說,伸手去解他的腰帶。周樂按住她:“你不要這樣……他……他翻不起什么浪來,你要是……我饒他不死就是,你不必、不必……”不必為了別人出賣自己。
他不想她這樣委屈。
“不是�!�
“那是為什么?”
她環(huán)抱住他,將額抵在他的胸膛。她知道自己是在哭,她哭著說:“周郎,你、你不要死好不好?”她哭得這樣傷心,周樂全然不知道緣故。他哪里哄過這樣說哭就哭的華陽,只能生硬地拍著著她的背道:“公主——”
“如果一定要死,那也要死得比我晚……”
周樂微舒了口氣。他聽得出她聲音里的絕望,絕望里的真意。她是當真在害怕,卻不是怕昭恂會死,而是怕他會離她而去。她是做噩夢了嗎?他不知道。也許是,也許還有別的。
他抱起她,她的身子柔軟。
這時候傳來敲門聲,靜夜里格外地響,小廝在門外說:“王妃請大將軍回府�!�
“不許去!”她的手臂纏上來。
周樂不由悶笑:“公主是不是想我很久了?”
她堵住他的嘴。
火燒得越來越旺,一室春色。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摘要和三娘重生之后第一次看到前夫君的那個摘要是一樣的;一個是該遇見的總會遇見,一個是逆天而行也要再相逢一次。
謝謝玉米君,喵叁叁妹子,密林妹子,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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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鳳凰涅槃
段韶以為華陽公主之后不會再進周樂的軍帳。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瘟疫剛起時候他見過那些人的樣子,
痘瘡,膿腫,身上散發(fā)的惡臭,莫說華陽公主,
就是他這等大男人也不敢多看。
誰想次日一早,服侍周樂的親兵過來取食盒,卻取了兩份,
一時喜道:“大將軍胃口好些了嗎?”
素日連一份都用不完。
那親兵搖頭:“是公主要的�!�
段韶登時面上變色:“公主她……她進去見大將軍了?”
“一早就來了,
”那親兵老老實實地道,
“服侍了大將軍梳洗�!�
其實他也吃驚。他從前不是貼身伺候的,
也沒有見過公主,
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大將軍自染病之后,性情暴躁,他在軍中威望又高,
左右不敢違拗,服侍的人都苦不堪言。他原先還想,那么個嬌滴滴的公主,
怎么吃得住。
誰想大將軍醒來見了她,
竟像是變了個人。起初是逼她出去,不容她近身,后來不知道她說了什么,竟溫順起來——老天爺,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能有這么聽話的時候。
大約是那小娘子比他們溫柔細致,
他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沒功勞也有苦勞了。
段韶卻愁:這如何是好?這疫病來勢既猛,又極具傳染性,連周樂這等身強力壯的男子且不能幸免,而況華陽公主——他二舅是……糊涂了嗎?他從未這樣想過,然而這時候,竟不能不起了疑。
他阿舅之前就已經(jīng)不肯見他,怕他被傳染上,卻如何舍得華陽公主近身服侍?
又問:“大夫今日來過了嗎?”
那親兵點頭。
段韶便去見軍醫(yī)。那軍醫(yī)跟他們有些年頭了,自然知道大將軍病倒之后,軍中事務(wù)都由這名小將接手,有些事便不能瞞他,因說道:“……沒有好轉(zhuǎn),就在這幾日了,將軍……準備著吧。”
饒是段韶沉穩(wěn),素來都被夸處變不驚,這時候腦子里也一片空白。
用過早飯,吩咐彭飛領(lǐng)軍去谷城解圍。之先宇文泰撤了,外頭就只剩了幾千營帳布作疑陣,架子擺得大,其實不過千余人。見彭飛領(lǐng)了兩千人氣勢洶洶撲過來,沒敢交手就退了。
謝冉被圍困這么久,城中能吃的早吃干凈了,連馬都沒剩幾匹,一個一個餓得走路打晃,竟然沒有崩潰,彭飛知道這其中不易,心里也是服。也幸而段韶早有準備,他前腳走,后腳就劫了糧送過來,舉城熬粥,還得派專人看著,免得有人一不小心喝多了,活活撐死。
到這個地步,謝冉進食也還能保持世家子弟的風度。
待稍用了些,便止。精神也好了。問起大將軍何在,彭飛簡潔地道:“大將軍染了瘟疫�!敝x冉大吃一驚,就要去探望,彭飛卻又拒絕:“如今大將軍阿韶都不見,更別說別人了,除了——”
“除了什么?”
“長公主�!�
謝冉腦子里“嗡”了一下,完了,他想。他比段韶更清楚華陽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
親兵過來稟報說謝將軍求見的時候,嘉語正服侍周樂進食。軍中料理粗糙,就算是大將軍飲食,也精細有限。嘉語自個兒不會做,卻很是指點了一番,周樂看她神氣活現(xiàn),便覺好笑:“能入口就行了,卻哪里來這么多講究�!闭娴饺肟诓庞X得好,便他虛弱,也多用了幾口。
就這幾口,已經(jīng)足以讓嘉語眉開眼笑。
他早上醒來看見她,幾疑還是在夢里。洛陽離小關(guān),幾千里呢。她就是生了翅膀,也都飛不過來。
但是偏偏就來了。她說:“我想你了,就過來看你�!彼睦镂疵獍俑薪患�。如果不是染了瘟疫,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會兒該有多歡喜。他打了勝仗,挽狂瀾于既倒,又嬌妻來探。
然而——
“我已經(jīng)著人快馬加鞭回京,請許氏祖孫過來�!彼f。
他微嘆了口氣,他這時候說話已經(jīng)很吃力了:“三娘……沒用的�!彼H眼見到那些人死去,一個接一個,將士,將官,他的親兵。能想的法子都想過了。后來軍醫(yī)目光閃爍。他知道是大限已至。
“你……出去。”他原本想要喝出來,他的目光出賣了他。
她只是搖頭。她心平氣和地抱住他,她說:“我不走�!彼麙暝艘幌�,沒有掙脫。那真是太諷刺了,竟然會有一日,他虛弱到連她的手都掙不脫。也許是她抱得太緊。
“會死的�!彼澛暤�。
“我不知道會不會�!彼f,“我顧不得了�!�
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還是不肯走。她是來陪他,最后的日子。這毫無意義,他冷酷地想。他知道她來了,他還能見到她,他便已經(jīng)心滿意足。他不想她陪他死。
“你還年輕……”他低聲說。
不止是年輕,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美貌,權(quán)勢,健康。她還能活很久,就算沒有他,她也應(yīng)該還能活很久,品嘗美味的食物,穿好看的衣裳,享受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就算他得不到,他也不想她放棄。
“我不是想要放棄,我只是不想你放棄�!彼龘崦拿嫒荩牧颂鄷r間在追趕她的進程上,總沒有多少時候坐下來聽一場春雨,等一夜初雪,“我們應(yīng)該還有很多很好的日子,飲酒,作樂,生很多孩兒,你操心給他們?nèi)∈裁疵郑傩乃麄兲詺獠宦犜挕?br />
她從前是沒有想過;從前要了孩兒她也養(yǎng)不住,她沒那個心思;之后重來,他們成親時日尚短,太短了。她聽說如果人有念想,或者就能活下去。雖然聽起來這樣渺茫,但是渺茫也是個指望。
周樂眼睜睜看著她眼圈又紅了。
她還指著人能勝天,他心酸地想,他能有今日,他能娶到她,就已經(jīng)是逆天。也許天和龍一樣,都有逆鱗,他逆了一次,不能再逆第二次。
待周樂昏睡過去,嘉語才出帳來見謝冉。謝冉先頭聽彭飛說華陽公主來了,他還不信,待真見了人,方才不得不信了。他給她行禮,而后請罪,嘉語擺手道:“治罪是皇兄的事,此間事了,你回京吧�!�
謝冉道:“我聽說大將軍——”
“我和大將軍的事,就不必你們多話了�!奔握Z打斷他。她知道他們會說什么。天底下能管到她的人都在洛陽,眼前這些人,也就能與她啰嗦幾句罷了。
“可是——”
“我給皇兄寫了信,要有個萬一,皇兄會知道是我的意思,不會降罪于你們�!�
“公主!”帳中人一時都驚而失色:這位分明是打算好了不活了!
“公主答應(yīng)過我不尋死!”周琛叫道。
“我沒有尋死,我也不想死�!奔握Z看了他一眼,“謝將軍領(lǐng)軍回京,連二郎一起帶回去吧,還有彭將軍。長安新敗,暫時無力再來,留了大將軍與段將軍在此守城便可�!�
如今這里以她位份最尊,她發(fā)話,這幾人不敢不應(yīng)。
須臾,都退了出去。
段韶落在后頭,待他們幾人都走了,又折回來。嘉語看住他,他垂手道:“軍中大夫說——”
“還有多久?”她能問得這樣鎮(zhèn)定,段韶心里一酸:“就這兩天了。”軍中已經(jīng)在備后事,壽衣,遺像,棺槨。全軍的孝衣。之先被周昂發(fā)現(xiàn),還與他吵了一架,直接拔了刀。他于是知道,這個怎么都不信周樂染了瘟疫的“五舅公”其實是不能夠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嘉語沉默了片刻:“他臥床……有多久了?”
“三十七天�!�
“我想……帶他出去走走。”
段韶想了想,說:“我去安排�!敝軜啡缃衲f是走,就是坐起來都費勁。需要專門的工具。
嘉語點了點頭:“去吧�!�
段韶走開幾步,又停下來,說道:“公主……自己多保重�!�
這回嘉語沒有應(yīng)聲。
段韶站了一會兒,只得去了。
嘉語坐在那里,心里空空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還應(yīng)該與周琛見上一面,他該是有話要吩咐他的;她該帶他去哪里走走;她想起她從前的那個夢,從前他死的時候,日為之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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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琛與彭飛先后進來見過周樂,隔了簾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嘉語替他發(fā)聲。末了段韶推周昂進去,周昂不肯,兩人在帳外扭打起來。最后嘉語不得不出面相召,周樂道:“我不在了,五叔凡事多問二叔。”
周昂甕聲甕氣地道:“要你管!”
周樂但笑:“日后我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周昂摔門出去了。
周樂乏力,略歇了片刻,又傳喚段韶,因說道:“阿韶沉穩(wěn),我一向放心。我見不到阿昭了,二娘的事,你替我和他賠罪�!�
段韶出不了聲,只默默流淚。他們從相遇到如今,也有五個年頭了。他一個黃口稚兒,得他看重,方有今日,雖托名干親,實情逾骨肉。又怕被他看出來,便只垂著頭,低低應(yīng)了聲。
周樂交代完,又昏睡過去。
他再醒來的時候,覺得天光亮得刺眼。他許久沒有見過這么亮的光了。不由自主閉了閉眼睛,呢喃道:“三娘?”
有人抓住他的手:“我在這里�!�
“有風。”他說。風從他面上拂過去,清新。他很久沒有出過帳了,便是行軍,也被帳幕裹得嚴嚴實實。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高大的樹枝直沖蒼穹,像劍。天藍得叫人眼盲。
“這是哪里?”
“鳳凰山�!奔握Z扶他靠樹干坐著。他如今身體輕得很,她雖然搬他不動,扶起來卻不費什么力氣。
周樂舉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開了小朵的雛菊,黃的紫的。金色的落葉鋪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雄健的鷹無聲無息,從頭頂飛過去。
他懷念那些縱馬奔跑,箭羽劃破長空的時光。
他也知道那些時光不會再來。從二郎到阿韶,一個一個進來看他的時候,便知道是來問他后事。他有這個準備。他側(cè)目看了看嘉語,她讓他把頭擱在她肩上。她真的一點都不害怕。
他動了動鼻子:“酒?”
嘉語倒了一杯,送到他唇邊。周樂笑了。他從前是好酒,亦借酒輕薄過她。后來遭了變故,方才給自己訂下規(guī)矩,酒不過三杯。后來……酒是發(fā)物,自然更不能飲。然而到這時候——再守這些規(guī)矩有什么用。
他略略動唇,飲了酒。酒躥進喉中,熱辣辣的。一時笑道:“這酒夠勁�!�
嘉語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飲:“是新酒�!眰}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難為娘子了�!彼f。
嘉語不吱聲,停了片刻方才說道:“從前周郎活了很久�!�
“有多久?”周樂不在意地問。
“至少是還有十年�!辈�、不止,是二十年。周樂心里想。賀蘭袖沒有與她說實話。
卻聽她問:“周郎……會不會恨我?”
“恨你?”周樂詫異道,“恨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如果沒有遇見我,興許這時候,周郎還好好的,秋天里風高氣爽,正好游獵�!彼磺宄趺此赖�,夢里瞧見的時候他是很蒼老很憔悴,大約是得了病,她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