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傻子�!敝軜窙]有力氣,也懶得回她這等傻話。這么明白一個人,這會兒又想不明白了。當(dāng)初她自己也說過,沒有她,他一樣會離開邊鎮(zhèn),投身軍旅;沒有她,他一樣想著澄清天下。
嘉語:……
他回得干脆利落,她只得訕訕,又倒一杯酒,周樂照例飲了。嘉語再陪飲一杯。
“蕭阮從前……”周樂猶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丟在洛陽,還有沒有別的……不好?”話音落,被嘉語強(qiáng)灌了一杯:“我不會去金陵�!�
周樂咽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個能……能讓你忘了我了�!�
“沒有人。他也不能�!奔握Z的眼淚掉進(jìn)酒里,一并全飲盡了,重申,“我不會去金陵。”
“傻子�!�
各自又飲幾杯,天色青得像水。
“我從前帶三娘打過獵嗎?”
“打過�!奔握Z道,“你打了件狐貍皮給我做裘衣。”
“帶你去看過花嗎?”
“你造了一座極大極豪奢的府邸給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比你如今的長公主府還大?”
“比長公主府還大。”
周樂不由“嘖嘖”道:“我那會兒定然很有錢。”
嘉語失笑:“哪里,你打仗,一向手頭緊,還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斂財……”
周樂:……
絕不能讓這種老子不如兒子的事再發(fā)生!
“那我們……也這樣喝過酒嗎?”周樂又飲下一杯,腹中火熱,像是有什么在燃燒。他這些日子不斷地寒戰(zhàn)和高熱,幾乎習(xí)以為常,便想是酒引發(fā)了癥狀。然而到了這時候,是他與她最后的時光。他是萬萬不肯掃這個興的。
嘉語這回卻沉默了片刻。
“有?”
“有,”嘉語道,“就是周郎從前和如今一樣,喝了酒,就不大規(guī)矩。”
周樂“咦”了一聲:“這么不規(guī)矩,也沒見得逞�!�
“你非逼我開口留你。”嘉語悻悻地道。
“真傻。”周樂自評。
“是啊……”嘉語低聲道,“真傻�!眱蓚都傻,不然怎么也不能到那個地步。然而要不是那么傻,她也不能心心念念想他這么多年。
“三娘……”
“嗯?”
“我……我怕是不能陪你了�!彼穆曇舻拖氯�,“不能陪你去看花,也不能再打只狐貍給你……”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于沒有了。風(fēng)很慢很慢地從她臉上掠過去,吹落了一滴眼淚。嘉語又連飲了幾杯,酒勁上來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讓她也醉一回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慢慢黑下去。
...........
段韶有些發(fā)急:天黑了,華陽公主卻沒有回來。
“找!”他惡狠狠地頒下將令,“就算把小關(guān)都翻過來,也得把他們給我找出來!”他心里怕的是找不到人,找到兩具尸體。雖然華陽公主是一再賭咒發(fā)誓,說自己不會輕生,但是誰知道呢。
他們感情那么好。
他和周樂不同,他是在平城長大的,累世仕宦,家中信佛,他從前不以為然,后來自個兒經(jīng)歷了,才知道求不得的苦;如今目睹他二舅與華陽公主,生與死,愛別離,苦不堪言。
她才死了父親,苦苦守完三年孝,如今周樂死了,又一年孝。原本正當(dāng)年華。原本該有許多好日子。
同樣感慨的還有回京的謝冉,這時候德陽殿里一絲兒聲音都沒有。所有人都屏氣凝聲,恨不得能把自個兒縮小、再縮小,不在天子的視野里——大將軍沒了,華陽長公主可能也……
“你該把她帶回來�!闭盐鯊埩藥状巫欤罱K只得這么一句。他是可以一腳踹死這個東西,然而那有什么用。三娘她——她還回得來嗎?他萬萬沒有想到周樂竟然會染上瘟疫。
哪怕是中箭而死,或者兵敗身亡他都能夠接受。但是瘟疫……三娘又是個傻子。他覺得心尖上被人剜了一塊去,疼得作不得聲。
他就不該疏忽,放了她走。
昭熙忍了又忍,終于道:“拿下!”
親衛(wèi)猶豫了片刻:拿下哪個?眼前這幾位——國舅,大將軍的弟弟,征南將軍,武城縣侯,可哪個都不好惹。
“都給我拿下!”昭熙咬牙道。
.................
段韶領(lǐng)人找了許久,最終還是親兵回來稟報,領(lǐng)他們在鳳凰山頂找到了人。酒氣尚未散盡,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知。段韶先上去探周樂的鼻息——已經(jīng)是氣息全無。他怔了怔,過了片刻方才吩咐道:“扶大將軍和長公主回營。”
兩個侍婢扶起嘉語,親兵上去扶周樂,其中一人忽然“咦”了一聲。
段韶心細(xì),便問:“什么事?”
那親兵道:“大將軍、大將軍這痘瘡……發(fā)出來了�!�
段韶心知有異,緊著問:“什么叫發(fā)出來了?”
那親兵囁嚅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聽軍中大夫說、說發(fā)出來就能好……”
“當(dāng)真?”段韶又驚又喜,趕緊催促道,“快、快下山——不,快把大夫給我請上來、快!”
左右快馬加鞭,半個時辰不到便把顛得半死的軍醫(yī)請了上來,燈光照到周樂臉上,但見原本下陷的痘瘡如今竟顆顆飽滿,粒粒分明,亦大喜道:“有救!”又喃喃念了些“正不敵邪,毒邪不能發(fā)越于外,反而內(nèi)陷攻心……酒味甘苦辛,性溫而有毒,通血脈,行藥勢,助陽發(fā)散……殺百邪惡毒氣……”之類的話。段韶也聽不下去,只催道:“你倒是下藥��!”
..............
三日之后,周樂身上痘瘡全發(fā);又過五日,痘瘡潰爛,臭不可聞,漸漸相繼結(jié)痂,月余,瘡痂脫落。
許氏祖孫到的時候,痘瘡已經(jīng)潰爛了,不免嘖嘖稱奇,紛紛想道,是有此人,方有此遇。許之才不甘心白跑一趟,進(jìn)傷兵營中好生折騰了一陣子,又被他祖父拎回來,說:“待大將軍虜瘡好了,還有得你我忙�!�
許之才奇道:“還有什么可忙?”
許秋天一臉恨鐵不成鋼:“傻孩子,你倒是想想,大將軍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駙馬呀!”許秋天點了這個素日聰明伶俐的孫兒一下,“大將軍留一身疤痕那是勛章,駙馬爺一身傷疤那還能看嘛……”
許之才:……
他還小,他什么都不懂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是從古代筆記里找到的醫(yī)案,是痘疫,就是天花啦,那會兒沒分那么精細(xì),也叫瘟疫,總之就是,大將軍滿血復(fù)活了^_^
也不是說喝酒能治,有個入藥時機(jī)和體質(zhì)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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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喜得麟兒
秋天只是涼,
入冬就冷了。屋子里燒了火籠,嘉語在看洛陽來信。
周樂病情好轉(zhuǎn),段韶就快馬加鞭往洛陽送消息。昭熙聽了憂喜參半,先派人過來宣了圣旨,
自然是對周樂大為褒獎,加官進(jìn)爵,私信里卻把嘉語臭罵了一通,
叫她趕緊滾回洛陽。
話這么說,
也知道她不會回來,
因后續(xù)又搜羅了藥物與大夫,
連侍婢、日常用物一并送過來,
滿滿三十余車,進(jìn)城的時候不少人眼睛都晃花了。
后來陸續(xù)來信,問病情進(jìn)展,
一直到周樂好完全,嘉語也確定了沒有染上病,方才漸漸少了。這月余谷城與洛陽之間通信頻繁,
天使往返,
蔚為奇觀。周樂嘲笑說:“我要有這么個妹子,非活活氣死不可�!�
嘉語“哈”了一聲:“不幸言中�!�
“什么?”
“母親給你生了個妹子,問你取個什么名字好�!�
周樂:……
周樂算了一下日子,卻奇道:“不對啊……”
嘉語不理他,
他又躥過來蹭她:“我記得好像是有人和我說,
要給我生很多孩兒……”
“大將軍病糊涂了�!�
周樂:……
他娘子怎么能這樣,
翻臉就不認(rèn)人!
嘉語道:“阿兄催我們回京�!�
昭熙當(dāng)時氣急,拿了周昂、周琛幾個下獄,過后氣消了也知道自己遷怒,到謝云然進(jìn)諫,便順勢把人放了。
謝冉戰(zhàn)敗免官;周昂和彭飛有功酬功;唯有周琛不好處置——要依昭熙的性子,這小子是打死都不為過,但是嘉語信中實在說了他不少好話,便只發(fā)還回來,讓周樂自個兒處置。
周樂是個很干脆的人,提筆就要判他兄弟外放。嘉語不依:“……你這么著,以后誰敢聽我的話!”周樂心里嘀咕本來就不該聽你胡鬧,卻陪笑道:“我聽、我聽�。 �
嘉語:……
嘉語磨了一陣子,周樂哄得她親了他好幾下,方才松口道:“下不為例——我舉薦他為濟(jì)州刺史,許不許看你阿兄了�!敝荑≡旧砩蠏炝藗雜牌將軍銜,這一躍到刺史,卻是走了大運。
嘉語忽又狐疑:“你早這么打算了是不是?”
周樂但笑。
嘉語恨不得掐死他。周樂抱住她道:“你別惱——那小子不爭氣,被你攛掇幾句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我想給他一個教訓(xùn);但是他千里迢迢送你來小關(guān),途中碰到路雍,能臨危不亂,化險為夷,可見是能獨當(dāng)一面了——橫豎我要回洛陽,放他出去歷練兩年也好�!�
嘉語道:“人家新婚燕爾不容易,你讓十一娘跟他過去吧�!�
周樂可憐兮兮道:“三娘就知道記掛別人不容易,也不想想為夫我不容易�!�
嘉語奇道:“你又哪里不容易了?”周樂咬她耳朵,唧唧咕咕說了一堆話。嘉語恨得又是咬牙又是笑。兩個人鬧了一陣子,嘉語道:“你還說,前兒我生辰你都不記得�!�
周樂叫屈道:“哪里會不記得——我那時候中了流箭,昏了好幾日,剛剛好就錯過了�!�
“那禮物呢?”
周樂捏她鼻子道:“沒見過這么沒臉沒皮的,還公主呢,哪個壽星自個兒問人要禮的�!�
“你當(dāng)真沒有備?”嘉語不信。
周樂猶豫了片刻:“行軍倉促……弄丟了。橫豎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待回洛陽再補(bǔ)給你好了�!�
他這時候也疑心起來,流箭之后緊接著瘟疫,瘟疫之后是敗仗,固然是為了故布疑陣釣宇文泰和元十六上鉤,停掉洛陽方面的音訊,是不是也有隱隱的預(yù)感,怕自己有個不測……索性斷了她的念想?
因又說道:“三娘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
“怎樣?”
“我要是斷了胳膊斷了腿,你非要來,那也就罷了,那還不能是戰(zhàn)時;似這等,萬一我緩過來,你染上了,怎么辦?不值得再搭上你。”
嘉語回身,低額抵在他胸口:“盡說傻話,好端端的,又怎么會斷胳膊斷腿了�!�
周樂好了半個月,差不多帶她游遍了小關(guān)附近,平安寺,佛頭崖,九曲黃河灘。亦就地打了些野物。他原是想打個她說過的白狐給她作裘,卻不知怎的總也碰不到,便十分懊惱。
鹿皮小靴倒是做了好幾雙。
后來天氣冷了,嘉語不愿意出門,周樂偷偷跑了趟長安,回來才與她說實話:“我去見了你表姐。”
嘉語渾身毛都豎了起來。
周樂見她如此,忍不住笑道:“你還是怕了她�!�
嘉語苦笑:“這哪里改得掉——她如今怎樣了?”
要兩軍對峙也就罷了。他一個人,送上門就是盤菜,賀蘭袖沒下手,真是很給面子了。王政說她守了寡,嘉語是嗤之以鼻:她一個妾,說什么守寡。寡婦有這么好當(dāng)?再說了,她表姐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周樂道:“她出家了。”
“真出家還假出家?”天底下掛羊頭賣狗肉的人可是不少。佛門也并不總是清凈。大把佛門媚于權(quán)勢,當(dāng)初姚太后在位,她可見得多了。出入姚太后宮里清俊的沙門比丘也是有的。
“真的。都剃度了。我瞧那寺里也干干凈凈,不像……”周樂笑了一下,他其實和嘉語一樣意外,“你表姐怕是……栽在陸將軍手里了。”
嘉語:……
周樂自長安回來,很忙了一陣子,轉(zhuǎn)眼又過月余,既然洛陽來信催歸,兩人也就收拾了行李,踏上歸程。
..............
蕭阮拿到消息,雖然不至于詳盡,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不免唏噓:“那小子命大�!�
元十六郎道:“是臣無能�!�
“哪里能怪你,”蕭阮默想了一會兒,“便是我親自去,怕也免不了上這個當(dāng)——那小子狡猾得和狐貍一樣�!�
話出口,忽又想道,他從前看三娘笑的時候,也覺得她狡黠如狐。只是這小子可恨:他是越境作戰(zhàn),難免遮遮掩掩,所以才會被他誆了去。
如今是個三敗俱傷:他固然損失了人馬,作為地主,宇文泰損失更大,洛陽的損失都集中在前期,算下來也是不少,如此,來年恐怕誰也提不起心來打仗了。也好,如果明年豐收……蕭阮盤算著,也能免去一兩郡的稅收,讓底下過得松快一點。
又笑著與元十六郎道:“十六郎喜得麟兒,朕還沒有賀你�!痹纱蛄藬≌�,想撲上來咬他幾口的人實在不少。他得給他撐這個面子。
元十六郎笑了一笑,臉色不是太好看。
................
華陽長公主與大將軍回京,洛陽權(quán)貴被驚動了一大半,上門來探望的,稟事的,送禮的,套近乎的,林林種種。到晚上安歇的時候,周樂臉都青了,回屋便抱住嘉語不肯撒手:“還是在小關(guān)自在�!�
嘉語便揶揄他:“有本事窩在小關(guān)一輩子不回來!”
周樂見惱,打橫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嘉語卻按住他道:“今兒不行�!�
周樂更惱:“在路上你說倦,好容易回了洛陽你又——”言至于此,心里算了算,忽問:“怎么這次遲了這么久?”
嘉語道:“不是——”
“那是什么?”
嘉語猶豫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什么又是又不是的,”周樂問,“是有不舒服嗎?”
嘉語不作聲,周樂道:“我去叫大夫……”
嘉語阻攔道:“都這么晚了,人家大夫也歇下了,也不是什么急的,都……明兒再說吧�!�
“當(dāng)真沒事?”周樂盯住她,片刻,忽福至心靈,脫口道:“不會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
周樂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不會吧……”嘉語的小日子一向是極準(zhǔn),要認(rèn)真算來,自上次之后,確實是……遲了有七八日了。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他猜嘉語也是這么猜的。
“我、我……”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要有孩兒了?”
..........
公主府上下都小心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嘉語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對付得了這個因為聽到自己要做父親而反應(yīng)詭異的男人。
最后還是決定把他趕出去了事。
被趕回大將軍府的周大將軍仔細(xì)觀察了幾天他那個才出生的妹妹,軟乎乎一個球,張嘴就流口水,還不如他送給嘉語的那只熊娃聽話。也是愁了好幾天,心里很懷疑自己當(dāng)初被父親拋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然而如今他父親對這個小女兒卻是寶貝得很,他在家里多呆了幾天,他老子看他眼神都戒備了。
周樂:……
周樂心里想我自個兒也有,誰跟你搶!
如此過了三月,嘉語才命人往宮中報喜。帝后未嘗不為她歡喜,然而念及自身,不免黯然。各種賞賜又流水一般送過來。
周樂起了心要取名字,嘉語正吐得天昏地暗,聞言罵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取什么取!”周樂于是十分委屈:“到知道了再取,豈不是來不及?”也不顧他娘子反對,自個兒唧唧咕咕上了。
到晚上回來一個一個念給嘉語聽,嘉語捂住耳朵不聽,這人也不氣,只俯身道:“我念給我孩兒聽,孩兒喜歡哪個,就踢我一下�!�
嘉語:……
“謝姐姐生玉郎的時候,也沒見阿兄這么瘋�!�
周樂冷靜地指出:“那會兒你阿兄不在,要在家里,沒準(zhǔn)比我還瘋!”
嘉語操起枕頭打他。
周樂硬生生挨了,看著紙條念道:“俊卿……這是十二郎給取的,是夸我孩兒長得俊么?”
嘉語心里知道李愔那個混蛋多半是嘲笑她那個好色的毛病,也就這個傻子,聽什么都覺得好。因氣鼓鼓道:“李尚書膝下都有十七八個孩子了,多半是哪個不要剩下的給你,你還當(dāng)個寶�!�
周樂叫屈道:“十二郎卻不是這等人!”
嘉語又道:“那我孩兒的名字,干什么要別人�。 �
周樂道:“那你倒是取個��!”
“冬天里得的,就叫冬生好了!”
周樂:……
這妥妥的親媽!
周樂與她腹中胎兒碎碎念:“咱們不理她!”
好死不死就這會兒,肚皮動了一下,橫凸出一只手掌的形狀來,周樂喜孜孜與它擊掌:“你看你看!咱們孩兒也不愿意�!�
嘉語:……
這還有天理嗎!
轉(zhuǎn)眼到九月,瓜熟蒂落,母子平安。周樂嘴都合不上了。之前在他妹子身上的練習(xí)如今都派上用場。小心翼翼抱去給才醒的嘉語看,嘉語只看了一眼,皺巴巴的皮膚,眼睛也睜不開,毛發(fā)更是稀疏,不由脫口道:“這么丑!”
周樂:……
周樂與那小兒嘀咕:“咱們不理她!”
小兒沖他吐了個泡泡。
大將軍喜得麟兒,百官來賀,賀禮足足堆了幾間屋子。天子賞賜亦多�;屎筇匾獬鰧m來探望。那小兒初生時候丑丑的,過了幾天長開了,卻是白胖可喜。謝云然抱在懷里,不由笑道:“玉郎小時候也這樣�!�
跟來的小公主好奇戳了戳表弟的臉,那小兒便咧嘴笑了。
謝云然問:“可取了名字?”
“還沒有,”嘉語道,“取了個小名叫冬生,周郎不滿意,先混叫著�!�
謝云然:……
這小兒明明不是冬天里生的,嘉語偏管他叫冬生,周樂能滿意才奇怪了。又笑道:“卻是趕巧,趕在大將軍這兩年都在京里�!辈蝗灰灾軜纺莻一走幾個月大半年的——雖然說長公主府也不缺人服侍。
嘉語想起她小的時候,一年到頭就能見她爹兩次,不由嘆了口氣。想起來又道:“謝姐姐這年余沒有動靜,阿兄他——”
謝云然也是愁:“你阿兄暫時沒有廣納妃嬪的意思。但是上奏折要立儲君的人不少�!�
“不理他們�!奔握Z說。
謝云然心里想不理有什么用。雖然昭熙承諾給她五年,然而膝下沒有太子,心里慌的也不止是她。如今連嘉語都有了孩兒,恐怕用不了多久,嘉言也——當(dāng)然她知道這種事全無道理可言�?粗砼先詿o憂無慮與表弟雞同鴨講的玉郎,就算不為了皇位,她也希望這孩兒是個男孩,能少吃多少苦。
其實嘉語未嘗不擔(dān)心。
當(dāng)初謝云然是因為她才見到她兄長,她總盼著他們好。然而尋常人家尚且為子嗣反目,而況天家。她兄長膝下不能一直這么空著。
姑嫂倆又說了些話。因昭恂已經(jīng)開始上朝旁聽,昭熙也就許他開牙建府,到年底就要搬出宮里去。
“母親也跟著出宮嗎?”嘉語問。
“母親是想,”謝云然道,“但是沒這么個理兒。”姚氏是始平王的正妃,名正言順的太后,哪里有太后跟著親王出宮的——那不成太妃了嗎。
嘉語又問:“都開牙建府了,可有說親?”
謝云然笑道:“說了,說的盧家姑娘——母親可喜歡盧生,連帶著愛屋及烏。”
嘉語:……
嘉語留謝云然母女用午飯。周樂下午就回來了。他這些日子看見小兒用物都眼睛發(fā)光,左右也就投其所好,但有人來拜見,哪個都不空手。這日得了只木雕的小老虎,外頭裹了絲絨,難得活靈活現(xiàn),關(guān)節(jié)耳朵都是動的,一掰嘴,嘎地一下響。聽說他娘子帶了冬生在園子里,興沖沖一頭撞過來。
迎面撞見玉郎,脆生生喊:“姑父!”
周樂下意識就把小老虎藏在了懷里,輕咳一聲:“玉郎啊——玉郎都長成大姑娘了!我頭次見到玉郎的時候,才兩個冬生那么大�!薄缃穸褪撬畛S玫挠嬃繂挝弧葎澚艘幌拢窭纱笫遣粯芬猓櫫税櫺”亲樱骸拔翌^次見到姑父的時候,姑父還不是我姑父呢。”
周樂:……
謝皇后這么個知書達(dá)理的大家閨秀,怎么生出這么個小鬼頭來!
嘉語放聲大笑。冬生聽到笑聲,未免左顧右盼,小兒目不能及遠(yuǎn),鼻子卻靈光,聞到父親的氣息,急得手舞足蹈。嘉語給氣樂了,與謝云然道:“這個小沒良心的,就親他爹!”謝云然亦失笑。
冬生這么小,趴在他父親懷里像條肥肥白白的大蟲子,周樂拿了小老虎給他,小家伙“嗷”的一聲就往嘴里塞,周樂忙不迭去搶,父子倆玩得不亦樂乎。謝云然看得眼熱,連玉郎都察覺了,乖乖依偎在她母親身邊。
謝云然見天光已經(jīng)不是很早,便與嘉語告辭。嘉語起身送她到二門,看她上了車,車行而去,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又怎么了?”周樂抱著冬生,扯著冬生的手抓他。嘉語握住小兒軟軟的手,說道:“謝姐姐想要個兒子�!�
周樂“唔”了一聲。他是猜到謝云然不能生。
昭熙登基快四年了,愣是沒有選秀納妃,他也是服氣的。但是這等涉及皇家子嗣,嘉語能說,他卻不是太方便。這一年沒有與長安、金陵交戰(zhàn),國中小有叛亂,或者是周昂,或者是謝冉就解決了。謝冉進(jìn)步很快。
因又教冬生說話:“阿娘——”
嘉語一臉不能直視:這小兒才兩月,要等到會說話,怎么也要八月往上。
忽有人來報,說武城縣侯求見。嘉語伸手向冬生,那小兒卻忸怩不肯應(yīng),嘉語氣壞了,周樂笑嘻嘻道:“五叔自家人,帶了冬生去見也無妨�!敝焊邭獍罕Я藘鹤映鋈チ恕�
嘉語:……
周昂這次是才平了一場小動亂回來,爵升一等,又加了侍中銜,賞賜豐厚,是正得意時候。他帶了一雙玉璧過來看冬生。
周樂假惺惺推道:“五叔人來了就好,還帶什么禮�!彪m他不在京中,之前也托人送過禮。
周昂哼了一聲道:“給我侄孫的,要你多嘴!”
周樂:……
周樂問了些軍中情況,周昂一一都答了,末了忽道:“有件事……”他支吾許久,周樂心中生奇:這天底下還有他五叔說不出口的話?因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說道:“都說成家立業(yè),以五叔如今功勛,也是該成家了吧�!�
“是、是啊。”
“五叔是……看上哪家女子了?”周樂越發(fā)好奇,看上哪家女子,大可以請官媒上門提親——他又不是依附家族的紈绔,需要家中點頭,或出聘禮。卻來找他做什么?難不成是對方身份貴重,竟需要他出面代為提親?
那也不對,他兄長名列三公,面子不比他這個大將軍小。
這轉(zhuǎn)念間,就聽周昂道:“我聽說了豆奴和婁娘子的事�!�
周樂:……
周樂眨了眨眼睛:“五叔想娶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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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啼笑姻緣
“五叔覺得豆奴與二娘和離是他的責(zé)任�!敝軜愤@樣轉(zhuǎn)述與嘉語聽。周昂來找他,
當(dāng)然還是因為尉燦的緣故。
周樂因為婁氏流產(chǎn)惱了尉燦,上次去谷城也沒有帶他,結(jié)果陰差陽錯,讓他躲過一場死劫;后來回京,
尉周氏求了他,仍用作護(hù)衛(wèi),卻不肯再管他與婁氏那攤子爛事。他不管,
自有婁昭來管。
婁昭是個干脆人,
既然到了這份上,
就做主給他二姐和離了。婁氏卻也不肯回家寄人籬下——半夏是嘉語的婢子,
她不愿意看她臉色。她是自幼信佛,
婁昭托了周干,讓她暫住寶光寺里陪周太后。
從前周太后被拘在百鳥園,境遇困窘,
嘉語就照拂過她,后來昭熙登基,嘉語回京,
就替她上了陳情表,
追封了太后。先姚太后是恨死了她,如今這位姚太后卻沒有太多說話的余地——但凡與先姚太后有關(guān),她都得避嫌,免得招人記恨。
早年周樂落魄,
被族人瞧不起,
心里頭悶氣,
誤打誤撞跟著周太后的子侄混過,其實并不十分認(rèn)可這些異域同族——但是周干、周昂兄弟是認(rèn)的。進(jìn)京之后,嘉語陳情表一上,他們便派了人去寶光寺接周太后。
周太后沒想到嘉語還記得她——就更不會想到當(dāng)初那個小丫頭竟然一躍成了長公主。她是世宗的第二任皇后,二十余歲沒了丈夫,便被囚進(jìn)這里,暗無天日過了十余年。自不愿意再回宮——何況如今宮里的太后仍然姓姚。
也不想去這些有名無實的子侄家中養(yǎng)老。仍住寶光寺里。昭熙派了宮人過來服侍,待遇自然不是從前可比。
也是人結(jié)人緣,婁氏卻很討她喜歡。
周昂來探望姑母,次數(shù)多便碰見了。起初大為驚訝,后來打聽得尉燦與婁氏和離始末,心里頭便很過意不去。平心而論,婁氏容色不是太出眾,家世門第也比不得他。但是為人爽利,不卑不亢,自有一種風(fēng)度。周昂很喜歡這一點——和他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二哥不同,大多數(shù)女子看見他是有點怕的。
他原想直接上婁家提親——他不靠家族恩蔭,婚事自個兒能說了算,但是又打聽到尉燦其實常來,有時候還帶兒子過來,分明是余情未了。尉燦是周樂的人,說起來也是他的侄孫輩,因不得不過來與周樂通個氣。
嘉語聞言,只問了一句:“這事兒婁娘子知道嗎?”
周樂:……
“婁娘子的意思都沒問過,他來找你做甚?”嘉語整個人都被震驚了:周樂這位五叔的腦回路從來就沒正常過。以婁氏的個性,難道他以為她的婚事,是婁家能說了算?
周樂干咳了幾聲:“我這不是在求教娘子嗎,讓誰去探這個口風(fēng)合適?”
嘉語心里盤算了片刻,半夏不行,她這會兒還在冀州呢,據(jù)說是有了身孕,婁昭擔(dān)心舟車勞頓,沒讓她回來;婁氏的生母是早沒了,繼母生分,又是長輩,她出面事情就沒了回旋余地,也不合適……忽地靈機(jī)一動,笑道:“為什么不讓二嬸去呢?”
她從前一直呼崔七娘“七娘子”,后來跟周樂成了親,只得改口。
周樂也覺得好。
嘉語又問:“那豆奴那里,郎君打算怎么和他說?”
周樂一臉牙疼:“娘子是他自己娶的,也是他自己弄丟的,我又不是他爹,還能管他一輩子——他要是不服,可以去找我五叔打一架�!�
嘉語:……
嗯,如今洛陽城里打得過周昂的人,掰著指頭能數(shù)出來——她這位郎君肯定不在其列,就更別說尉燦了。
仍提醒道:“豆奴是有點一根筋,你留心了,莫讓他闖出禍來�!�
周樂嘆了口氣:“那就索性放他出去,有機(jī)會立點戰(zhàn)功也好,我身邊有桃枝就夠了。”又親了親懷中小兒:“以后可不能學(xué)你表哥……學(xué)也不打緊,阿爺管你一輩子�!毙貉窖綉�(yīng)聲,竟像是在附和父親一般。
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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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干聽說弟弟想娶婁氏娘子,不由吃了一驚,不是太滿意。
他覺得以周家如今的聲勢,弟弟該求個五姓女回來。周樂不好多勸。周昂在他二哥面前一向服服帖帖,這會兒卻說道:“家里已經(jīng)有二嫂,再娶個回來,二哥就不怕一山不容二虎?”周樂聽了大笑。
周干也忍不住笑了:“把你嫂子比作老虎,仔細(xì)她捶你!”從前崔七娘是一心盼著他能抱上她娘家那條大腿,他也委曲求全過;后來周樂進(jìn)冀州,給了他別的選擇。崔七娘攔不住,就只能從善如流。
如今他名列三公,自非昔日可比,但是兩人感情反而不如從前,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梗在其中。進(jìn)京之后他納了兩個妾,說不上寵。七娘沒與他鬧,卻舍了一個貼身婢子給他。不知怎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概人總是這樣,想得到點什么,就會失去點什么。
他自小胸懷大志,求娶崔氏,不是沒有算計過——雖然并非沒有真心。他這個弟弟小他近十歲,打小跟著他像條尾巴,走的卻是與他截然不同的路子。他生性里有那么一點天真爛漫,別人也羨慕不來。
就拿娶妻來說,換一個人,怎么都不會想到娶婁氏。婁氏曾經(jīng)是尉燦的妻子,尉燦什么人,尉家是他周家姻親,尉燦是他們晚輩,還晚兩輩——他好意思嗎?就更不說婁氏年長于他,又生育過,也不是什么絕色美人了。
也虧得周樂縱著他。
周干瞪了周樂一眼。然而自個兒仔細(xì)想想,竟也是不能拒絕。他弟弟難得看上一個人,也是難得求他。想必是真心喜歡——便縱然像他與七娘那樣,如今淡了,但是當(dāng)初——至少當(dāng)初是歡喜過。
周干這里點了頭,崔七娘自然不會反對。周干還有顧慮,這對她卻是件好事。婁氏她從前見過,不難相處。她身份原就遠(yuǎn)不如她,再加之二嫁,自然不能在她這個長嫂面前托大。周家這個家,還該是她來當(dāng)。再加之如今婁、段兩家勢頭見好,這門姻親是百利而無一害。
阿曦之后,她又生了兩胎,一男一女,如今膝下諸兒環(huán)繞,夫婿仕途得意,她再沒什么不順心。至于納妾——兩個鵪鶉似的的東西,也值得記掛?她可沒那么多閑工夫。
果然挑了時間去寶光寺,與婁氏說了。誰想婁氏只是搖頭:“武城縣侯錯愛,二娘不敢當(dāng)。”
崔七娘問:“二娘可是嫌了我家小叔模樣兒不俊俏?”
婁晚君簡潔地道:“夫人過謙了,武城縣侯雖然不俊俏,也自有男兒氣概�!�
“那又為什么?”
“婁二無心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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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七娘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周昂一聲不吭出了門。他腳力健,太陽還沒有下去就到了寶光寺。周太后這里是他常來,侍婢自然不十分?jǐn)r他,直闖了進(jìn)去。婁晚君正在陪周太后用飯,看見他進(jìn)來,眼神明顯一慌。
周太后責(zé)備道:“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連通稟都來不及——綠夭,給武城縣侯設(shè)座�!�
“我不坐!”周昂大聲道,“我就過來問婁娘子幾句話�!�
周太后“咦”了一聲,再料不到這個,一時竟抿嘴笑道:“二娘,你要聽他說嗎?”她年屆不惑,這一笑之間,竟隱隱昔日風(fēng)情,縱婁氏滿腹心事,也不由心里一動,想道:怪不得都說她從前是個美人。
口中只管答道:“我與武城縣侯,卻沒什么可說的。”
周昂道:“那是誰與我嫂子說,我雖然長得不俊俏,也自有男兒氣概?”
周太后大笑,推了婁晚君一把:“去,出去與他說個清楚!”
婁晚周太后發(fā)了話,她不得不跟他出來。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天邊出了月牙兒,風(fēng)沉沉的,握一手的涼意。
周昂問:“你不肯與我好,是因為還惦著阿樂嗎?”
婁晚君是很想賭氣回一句“是又如何”,但是想到他與周樂的關(guān)系,她應(yīng)了這句,后患無窮。便只誠懇說道:“有負(fù)武城縣侯錯愛�!�
周昂杵在那里,像只困惑的大熊:“但是他和三娘子好得很!”
婁晚才生了孩兒,我前兒去看過,那娃娃長得白白胖胖,像佛前的化生童子�!�
婁晚她知道這是個渾人,說的話就沒一句能聽的。要不是打不過他,她真想給他一耳光。這時候卻只能嘲諷地笑了:“武城縣侯是要我上門去道賀嗎?恐怕大將軍和長公主還不愿意見我�!�
“不會的�!敝馨赫J(rèn)真地道,“三娘子沒那么小氣,阿樂也是。婁娘子不必?fù)?dān)心,就是咱們的親事,他們也不會反對。”
婁晚這人的腦子已經(jīng)直接躍遷到“親事”上去了。她之前說的“有負(fù)”、“錯愛”,他就一個字都沒聽懂嗎?
婁晚君幾乎是氣急敗壞:“我的事,輪得到他們來反對!”
“那敢情好!”周昂大喜,“日子娘子你訂!”
婁晚君覺得自己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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