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周樂后來輾轉(zhuǎn)聽說了,差點笑瘋:大概也只有他五叔這等胡攪蠻纏才能治得了婁晚君。他也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收場,但是橫豎尉燦是不能留在京里了。便舉薦他為北豫州刺史。因知他并無治世之能,便又配了裴簡為長史、辛正為別駕,給他們以管束、規(guī)勸之權(quán)。尉燦只要安安分分做個菩薩就好。
尉燦磨磨蹭蹭不肯走,到委任狀下來還央他母親去求周樂。周樂簡單地問尉周氏:“阿姐還指著豆奴再成家嗎?”
尉周氏道:“那是自然,總不能他年紀輕輕,就從此一個人過吧。阿伽今年才四歲,哪里能沒有娘親�!薄①な俏緺N與婁氏的兒子。
周樂又問:“那阿姐想要個怎樣的媳婦?”
尉周氏忸忸怩怩道:“從前婁氏……我是極喜歡的�!�
周樂心里道喜歡還鬧成這樣,口中只道:“豆奴從前不像話。如今不改過自新,無論再娶新婦,還是指著二娘回心轉(zhuǎn)意,都不可能。他留在京里,隔三差五去纏二娘,能有什么長進,還有什么好人家的女子肯嫁他?”
尉周氏:……
興和四年二月,尉燦不得不收拾了東西去北豫州上任。同行的除了別駕、長史,還有親友贈送的幕僚,譬如李時舉薦了他的表姐夫杜遙。
四月,武城縣侯周昂迎娶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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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嘉言回京待產(chǎn),嘉語和昭恂出城二十里相迎。
姐弟三人有年余未見,嘉語和嘉言都掉了眼淚。昭恂如今既已經(jīng)出宮開府,便自認為是成人,不肯學小娘子哭哭啼啼。嘉語擔心嘉言有孕在身,趕忙就止住了。又抱冬生出來給她看,肉團團一只,眉目里能看出周樂的影子。他才學了說話,尚吐字不清,叫一聲“姨姨”,喜得嘉言眉飛色舞。
嘉語問她一路行程,飲食起居,嘉言都一一答了。
嘉語道:“雖然說邊鎮(zhèn)苦寒,但是這舟車勞頓,如愿又沒時間送你,何必千里迢迢回來。你要是需要人手、衣物用具,捎個信,我這里盡可以給你送過去�!逼鋵嵵凹窝猿捎H,太后就已經(jīng)挑夠了人手。因嘉語并不能明白她妹子為什么要吃這個苦頭。嘉言低聲道:“邊鎮(zhèn)不是太穩(wěn),郎君怕打起仗來顧不得我。”
嘉語先前收到消息說嘉言要回京待產(chǎn),便懷疑是這個緣故,如今瞧嘉言面上顏色,便知道情況恐怕比她之前料想還要嚴重。
姐弟三人直入宮中。
昭熙下朝,留了周樂一起回宮。進門時候太后正憐惜嘉言瘦了、臉色不好看,上趕著問她想吃點什么。
昭熙聞言不由駭笑:“活像如愿會虧待她似的�!�
太后也忍不住笑了:嘉言知道自己遠嫁,母親不會放心,起初每隔幾日便有信回來,逢年過節(jié)備禮也豐厚;到興和三年,方才漸漸見疏。因獨孤如愿待她如何,太后也是清楚的。
一家子熱熱鬧鬧吃了飯。
太后久不見女兒,興奮過了頭,眉目里便有些倦意。昭熙便帶了一眾弟妹告退。嘉語和周樂帶冬生告辭出宮。
昭熙原是叫嘉言歇過一日再來稟事,嘉言卻不肯,昭熙只得帶她去了書房。嘉言開口便道:“柔然與長安結(jié)盟了�!�
柔然不會安分在意料之中。自世祖神麚二年遠征漠北,九擊柔然,柔然可汗憂憤而死之后,柔然拱手稱臣。多年來,有六鎮(zhèn)鎮(zhèn)守邊境,雖然偶有越境劫掠,禍不及中原。后來高祖移京洛陽,專心經(jīng)略南下,邊鎮(zhèn)地位一降再降,及至于正始年間連續(xù)饑荒,柔然吞并高車國,又趁著云朔之亂擴張勢力,到興和元年,柔然控弦之士已經(jīng)多達十萬。這也是獨孤如愿和嘉言上次深入漠北遇險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整個燕朝都被夾在吳國與柔然之間。
洛陽與長安同樣要面對這個問題:別說三線開戰(zhàn),兩線都撐不住。雙方都想著攘外先安內(nèi),或用猛將鎮(zhèn)守,如昭熙;或虛與委蛇,如元祎炬。然而嘉言這次回來說,長安已經(jīng)與柔然媾和,長安送了宗室女去柔然和親。
昭熙乍聞言,氣得臉色都青了:世祖子孫,怎么生出這么個玩意兒。
然而到細細問過柔然的人馬之后,昭熙也只能沉默。興和二年秋的那場戰(zhàn)爭中,他的損失實在不算小,如今元氣未復。一旦對柔然開戰(zhàn),長安和金陵都不會對他客氣。哪怕?lián)屢话丫团埽彩撬荒艹惺堋?br />
他心里也明白,柔然如今揚言要戰(zhàn),非往常劫掠可比,要打,就是傾國之戰(zhàn)。以獨孤如愿的性格,但凡守得住,都不會讓嘉言回來。打仗這件事是講究實力的,除非被逼到絕境,不然沒有人愿意背水一戰(zhàn)。
次日朝議,昭熙把事情拋了出來。滿朝臣子議來議去,還是只能和。昭熙便以襄城王昭恂為正使,鄭隆為副使出使柔然。
消息傳到后宮,太后便知道盧氏那門親事是不成了。不由大為可惜。又舍不得幼子長途跋涉,然而她也知道,這是昭恂的立身之本,要沒些才干傍身,沒有功勞進階,昭熙就是想用他,也不見得好用。
昭恂更躍躍欲試,臉上都放出光來。嘉言笑話他:“三郎這回得以出門,倒像是去了籠頭的馬,可勁兒撒歡�!�
昭恂嘻嘻直笑。
嘉言交代了一些路途事項,又調(diào)了親兵護衛(wèi)。
五月中,昭恂與鄭隆動身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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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樂與嘉語笑話說:“你阿兄這是拿三郎去和親��!”
嘉語斜睨他,只管笑,周樂被她笑得身上都不自在起來:“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啊,馬不知臉長。”
“我臉哪里長了,啊?”周樂氣咻咻地道。
“那郎君不妨猜猜,從前柔然要與我朝和親,該指派誰去?”
周樂啞然,不由心虛道:“我又沒篡位,和親還不是你們元家出人�!�
“宗室女我元家出了,人家還個公主過來,難不成我元家出了女兒還要出兒子?”周樂下意識看了看邊上還在傻笑的兒子:“不會吧�!彼睦锵耄麖那俺捎H早,柔然公主也不可能屈身為妾,多半是用了兒子頂缸。
嘉語抱起冬生,笑吟吟道:“沒逼得大將軍肉身布施,已經(jīng)是可汗手下留情了�!�
周樂打了個寒戰(zhàn),連妻子、兒子一塊兒摟住,親了親嘉語的面頰,卻問:“那柔然公主可生得貌美?”
嘉語嘖嘖道:“人家才幾歲的小姑娘,大將軍這就惦記上了?”
周樂哈哈大笑:“不是我惦記,是長安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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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計拙和親
長安。
興和二年秋的那場大仗,
宇文泰先勝后敗,灰頭土臉回來。元祎炬趁機蠶食陸儼舊部。卻不知怎的,總不得其用。他不知道是賀蘭袖的緣故,只道是宇文泰在其中搞鬼,
君臣關(guān)系日趨緊張。
興和三年春,柔然犯邊。長安原本實力就不如洛陽——柔然也是撿軟柿子捏,無奈之下,
只能媾.和。元祎炬以宗室女和親,
并送上子女玉帛若干,
私下里使人慫恿柔然攻打洛陽,
尚未見成效,
洛陽竟然也派人去柔然了!
不但送了宗室女過去,還以幼弟為使,據(jù)說襄城王冠服端嚴,
神情閑遠,深得柔然可汗喜愛,以孫女鄰和公主妻之。
宇文泰在朝堂上幾乎是逼問:“陛下當如何?”
他能如何?
柔然可汗擺明了要以他為婿,
他能如何?
他根本沒有選擇。
他心里知道是遭了洛陽算計。柔然公主和五娘之間,
他只能選一個;或者說,皇位與陸氏部曲之間,他必須做出取舍——沒了皇位,他還要陸氏部曲做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然而要舍掉陸氏部曲,
他以后拿什么與宇文泰斗?柔然會全力支持他嗎?
不會的。
他這時候未嘗沒有過片刻后悔,
當初在洛陽,
不能隱忍一時。
明明之前任九拿話誆他,他還坐得住,后來陸儼進京,元祎修委以重任,他怎么就坐不住了呢?若非如此,他如今該還在洛陽,以昭熙與他的情分,也該是天子左膀右臂,豈不好過如今左右為難?
不不不……他心里掙扎了一下,在重臣與天子之間。沒有人能舍棄這個位置。
五娘算得上是糟糠之妻。他娶她的時候雖然得了王爵,卻是新敗。之后賦閑兩年,是她陪他苦捱;他能得到元祎修的信任,也是因她兄長之故;就不說她為他育有一子一女。七出三不去,前貧賤后富貴,不能去。
他的江山,理當與她共享。
然而——
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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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五娘進門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昏黃,塵埃在金色的光柱里飛揚。她看著胡床上的男子。當初官媒上門提親,她在屏風后偷偷看他,影影綽綽能看到頎長的身形。怎么還有人敢上門提親呢,她那時候想,還不是那些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她阿姐鬧出那么大的事,闔族都給她背鍋,莫說是她的親事,就是族里姐妹也有被退親的。因多有怨言,說原以為家里飛出了金鳳凰,誰想是只黑老鴰——只礙著她拳頭厲害,并不敢當面說。
后來……是有過一些如漆似膠的好日子,只是他不得志。人是需要得志的——那并不分男女。她永遠記得她阿姐進宮前夕,在鏡子前看自己的樣子,她臉上的光,拂曉的晦暗都被照亮了。
然后一去不回。
轉(zhuǎn)眼到她及笄,卻沒有好人家來提親。那時候族中長輩、姐妹,甚至家中下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很不得時時刻刻挺直了背脊,而最終他上門——雖未見得十分得意,也足以讓她揚眉吐氣。人就是這樣,總需要點什么支撐自己的驕傲。
所以任九上門時候她攔住了他——她害怕,但是后來元祎修召見,她就沒有再加以阻攔。那時候元祎修登基年余,她像她的兄長一樣,像洛陽城里大部分權(quán)貴一樣,認為這個皇位,元祎修該是坐穩(wěn)了。
然而并沒有。
有時候你沒有辦法判斷以后會發(fā)生什么,無論是元祎修的西奔,還是他的死,還是她兄長的猝亡,以及她夫君的登基。幾乎每一件,都在她意料之外。她既無法預料,也無從判斷,她被命運推著走了一步,又一步。
那個讓她阿姐奮不顧身如飛蛾撲火的位置輪到她的時候,她心里只有害怕。但是害怕有什么用,命運推她到這里,不容她后悔,亦不容她拒絕。
她在門檻上站了許久,終于朝他走過去。
元祎炬驚地抬頭來,目色里茫然:“五娘!”
“郎君沒有話要與我說嗎?”
元祎炬凝視她,他該說什么,說國事為重,他不得不請她避位讓賢?說即便如此,他仍然需要她的支持?還是說等形勢好轉(zhuǎn),他會廢掉柔然公主,仍以她為尊——如同當初漢光武帝對陰麗華?
道理他都懂,只是不知道怎么出口,她的眼睛這樣明亮。讓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午后,她躲在屏風后頭,以為他不知道。他怎么會不知道。雖然他向她提親,多少是出于“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以及明月的建議;雖然初見的時候失望過,她沒有他想的那么美,她膚色微黑,眉目雖然清秀,卻并不似時下流行的美人裊娜,大約是將門出身的緣故,她看起來實在……太矯健了。
但是后來他們很好。
他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便是如此,不是人人都像他的父母、或者始平王世子兄妹那樣能折騰、耐折騰。他們遇見了,彼此都覺得好,日子便能甜甜蜜蜜地過下去,無論他賦閑在家,還是后來守司州。
唯一的冷戰(zhàn)發(fā)生在陸儼死后,她指責他見死不救,她說:“總有一天你會后悔,他能殺了我哥哥,就能殺了你!”
他那時候想,可是陸儼的身上,背負了弒君之罪啊。
那時候怎么想得到今日——但或者是他該想到,而沒有想到。他執(zhí)陸五娘的手,再喊了一聲:“五娘!”
陸五娘輕撫他的面容。他生得俊秀。她見他第一面是有些自慚形穢。她想他也許會覺得她不夠好看,但是他沒有。他性情里的溫吞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怨過。然而想到他從前吃過的苦,也就恨不起來。
“郎君不說,那我說?”她說道。
元祎炬不作聲。
“郎君是要迎娶柔然的公主嗎?”她問。
元祎炬低聲道:“柔然可汗是這個意思——洛陽那位,讓他家三郎娶了他的孫女�!眲莶蝗缛�,他和昭熙一樣清楚。
“我只問郎君,郎君想娶嗎?”
“我不想!”但是他不想有什么用。難道元昭恂就樂意放著洛陽大把高門仕女不娶,娶個蠻夷女子?他不信。
“那為什么……不拒絕呢?”陸五娘問。
元祎炬詫異地看著她,尋常女子問這個話也就罷了,她是將門出身,最知道仗能打不能打。去年那場大仗,雖然三國各有損失,但是戰(zhàn)爭發(fā)生在他的地盤上,他的損失才是最大的。他如今哪里打得起傾國之仗?
“郎君想都沒想過,是不是?”陸五娘微嘆了口氣。
“我——”
“郎君要娶新婦,那是要我下堂呢還是——”
“不!”元祎炬急切地道,“我只是、只是打算降了五娘的位份�!�
“貴嬪,還是貴人,或者美人?”陸五娘的冷靜讓元祎炬覺得可怕,連他握在手里的手都仿佛涼了起來。他沒有見過這么冰冷的五娘,他怔了一會兒,方才垂頭道:“自然是——”
“貴嬪”兩個字沒有出口,陸五娘已經(jīng)打斷了他,“如果我不肯呢?”
“五娘!”
“郎君娶我的時候,說過不納妾�!标懳迥锏�。
“是,那是——”那是因為他父親與母親的悲劇,他不想重蹈覆轍,他想后宅安寧,清清凈凈的,就他與他的娘子——無論是誰。何況他又不缺子嗣。
“可我沒有想到,有一日,郎君會希望我做郎君的妾室�!标懳迥锫卣f。
元祎炬看到她眼睛里的失望,他更緊地抓住她:“我、我們必須忍一忍,忍過這一時——五娘,你想想阿寧和阿摩……”
“我就是想過了,才過來與郎君說,我不肯�!标懳迥锏卣f,“我知道郎君的難處,不可能為我們母子打這一仗;然而郎君今日不肯為我爭取的,來日也不會為阿寧爭取。柔然可汗為什么把女兒嫁給郎君,總不會是因為公主愛慕郎君,他們要的也不會只是皇后的位置,郎君應(yīng)該比我清楚。”
他們要的當然是儲君的位置。
一旦柔然公主生下子嗣,她的阿寧就死定了!沒有父兄撐腰的小女兒又能有什么作為。
元祎炬呆呆地看著她:“五娘你要做什么?”
“阿寧和阿摩,我已經(jīng)送出宮去了,我來見郎君,是全你我夫妻之義。”素昧平生的兩個人能結(jié)為夫妻,多少是有緣分的。哪怕最后沒了感情,從前總耳鬢廝磨、朝夕相處過。人是該講點義氣的,至少陸五娘這么認為。
“你要走?”
陸五娘退后兩步,拜伏下去:“愿郎君與新婦琴瑟和鳴,花好月圓。”
“不——五娘你聽我說!”
“我聽著�!标懳迥锟粗�
元祎炬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無話可說。陸家自有族人,陸家有自己的部曲。她能夠帶走他的孩兒,就算是在亂世里,沒了富貴,總還能自保。她說得對,他今日保不住她,來日便保不住阿寧、阿摩。
他跌坐在地上,深深地埋首下去。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去找母親,一抬頭,看見她的鞋底。蚊蠅嗡嗡嗡地繞著她,才出世的明月在襁褓里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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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五娘這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她住在她的宮殿里,與元祎炬說笑和親熱。
“難道是柔然公主?”她心里想,恍惚便覺得公主已經(jīng)嫁了過來。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她看到她的夫君迎娶新婦,新婦年紀甚小,面上甚至還有殘留的稚氣,不知怎的看到了那名女子,發(fā)怒道:“陛下還留著她,是想著有朝一日廢了我,再立她嗎?”她說的柔然話,并非華語。
“原來那是我嗎?”陸五娘詫異地想,人在夢里看不清楚自己的臉也是常有。但是那名女子身形纖細,舉止嫻靜,卻并不太像自己。
然后她就看見那名女子坐在佛前,有人給她梳發(fā),她的發(fā)極多,又極盛,梳下來就光亮如鏡子�!罢婧每��!标懳迥镄睦锵�。她這時候知道那不是她自己了,雖然她也不知道她是誰,為什么與她的夫君這樣親熱。但是下一個瞬間,她幾乎驚叫出聲——有人持了剪子來,開始絞她的發(fā)。
那女子像是聽到了動靜,往陸五娘的方向看了一眼。陸五娘看得清楚,她生了十分清澈的一雙眼睛:“有人?”
“沒有人,殿下�!狈趟逆咀踊卮鹫f。
發(fā)絲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春天里的細雨,或者初冬的雪,落了一層,又一層,留下青青的頭皮,女子換了僧衣。
原來是這樣……陸五娘想。如果她不走,她就會被柔然公主逼得出家。
場景忽然又變了,大約是在晚上,有微的月光,陸五娘重又看到她的夫君,他擁住那個女子,在她耳畔低語道:“待頭發(fā)留長了……”她沒有聽到下半句,她猜下半句是“我接你回宮”。他真會再接她回宮嗎?陸五娘也很想知道,她知道她的夫君是個長情的人。
次年春——陸五娘看到梢頭的綠芽,看到柔然興兵的檄文,看到曹寵——那是元祎炬的親信,匆匆地過來,他過來頒圣旨,陸五娘聽不清楚圣旨里說了什么,只看見那個女子的眼淚,看到左右都失聲痛哭。最后她回屋,用了三尺白綾。
這時候柔然公主已經(jīng)有了身孕。
原來是這樣,陸五娘呆呆地想,如果她不走,這就是她的結(jié)局。就像她之前想的那樣,他保不住她,多半也保不住他們的孩子。
天光漸漸亮了起來,陸五娘從夢中驚醒,她并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么,只知道這是新的一天。阿寧牽著妹妹進來問安,他問:“母后要帶我們?nèi)ツ睦铮俊?br />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陸五娘說,“不在宮里,就不要再喊母后了,喊我阿娘�!�
“是,阿娘。”阿寧又問,“那父親呢?”
這孩子很聰明,她讓他別喊她母后,他便也不再叫“父皇”,陸五娘欣慰地想,她摩挲他的頭頂:“你父親隨后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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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和四年初,西燕國主元祎炬迎娶柔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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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和四年三月。
用過晚飯,周樂在臥房看信。冬生蹣跚進來,仰著頭要抱。周樂看他如豆丁一般,實在可愛,便抱他在膝上。這小子也乖覺,素日嘉語抱他他就扭來扭去,到他父親這里,知道扭不動,便安靜如雞。
又過片刻,嘉語送了盤桃子進來,周樂與她笑道:“南陽王完了——你阿兄這一手玩得漂亮。”
原本元祎炬是只打算弄個宗室女封了公主嫁過去,誰想昭熙比他狠,嫁了個宗室公主過去不算,還把幼弟昭恂給賣了。元祎炬手里可沒這么個身份相當?shù)娜丝梢再u——他兒子年僅三歲,談婚論嫁實在太小了一點。
嘉語卻道:“陸五娘可憐。”
可憐的也不止是陸五娘,和親的公主,被迫休妻的元祎炬,哪個都可憐。或有人說,公主自小錦衣玉食,得了國家的奉養(yǎng),便有維護國家的責任;一國之君更是如此,既受天下供養(yǎng),便須得讓渡出自己部分權(quán)利——在天下需要的時候。
嘉語不懂這些天經(jīng)地義,她只知道遠嫁塞外,不樂意的不止是公主,尋常百姓家也是不樂意的。
相比之下,昭恂和鄰和公主都還小,鄰和公主才八歲,養(yǎng)在太后跟前,言傳身教,有的是時間培養(yǎng)感情——只要不像當初元祎欽和姚佳怡那樣,還是能夠求個和美。
周樂不知道嘉語和陸五認識,只記得前頭那位陸皇后的死和他娘子有些干系。隨口道:“……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打不起仗就得認慫。
嘉語趴在他肩上逗弄冬生:“如果是周郎,也沒有法子么?”
既是她問起,周樂也只好認真想了想,最后還是搖頭:“換我也沒有法子——除非南陽王妃不是陸娘子�!�
“不是陸娘子——”嘉語卻記不起元祎炬從前娶了哪個。宗室里人太多了。
“陸娘子出身將門,性情剛烈——恐怕當初陸皇后也是這樣,才會被你表姐挑唆,鬧成那樣收場�!敝軜返�,“如果換作性情柔順的女子,或者干脆是有野心,目光更長遠的,南陽王便可渡過此次難關(guān)�!�
性情柔順,便能接受廢后,避居別宮;野心勃勃,則知道隱忍一時,以圖將來:畢竟元祎炬的長子仍是陸氏所出,柔然公主新嫁,從有孕開始,懷胎,分娩,孩子能不能長大,那是一步一個坎——有些事,是天不從人愿的,像昭熙與謝云然這樣恩愛,然而玉郎之后,再無所出;又小兒易夭;也可能有女無子。
但是陸五娘干脆,直接聲稱“給新婦讓位”,連兒子連女兒通通都帶走了。她這一走,依附元祎炬的陸氏舊部必然人心浮動,乃至于琵琶別抱,元祎修要承受的幾乎是斷臂之痛。
嘉語心里想能忍的大約是婁氏——一時冷笑道:“我可沒這么賢惠,也沒這么目光長遠。”
周樂哈哈大笑,側(cè)頭親了親她的面頰:“娘子太謙虛了,娘子何止不賢惠,不大度,根本就是個醋壇子!”
嘉語惱得打他,周樂舉起冬生當肉盾,冬生只道爺娘與他游戲,興奮得手舞足蹈。
嘉語平白累出一身汗來,毛都沒撈到,心里十分不平。周樂捉住冬生的手,打了自個兒兩下事情才算完。
嘉語又問他:“那要到什么時候,才打得過柔然?”
周樂奇道:“我從前沒打過嗎?”
“沒�!奔握Z回憶了片刻,“到我死為止,郎君都一意向西,對柔然以安撫為主。”
周樂摸了摸下巴:“那恐怕——不收了長安,你阿兄也不會考慮靖北�!�
嘉語嘆了口氣。
周樂把冬生交給乳娘帶出去,書信往案上一推,卻扯出一卷軟帛來,伸手摟過嘉語,咬她耳朵道:“我近日得的畫兒,畫得可精細,三娘肯定喜歡�!�
嘉語只看了一眼,便扭頭嗔道:“又哪個給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周樂手里千奇百怪的東西一向多,也從不與她交代來處。這會兒卻起來興致,笑嘻嘻與她說道:“你猜!”
嘉語心里想那必然是她認得的人了。她認得的人卻也多——與前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小娘子自然不會有這等東西,便有也不能在她郎君面前招搖。他身邊的風流人物卻不算多,勉強數(shù)得上的周干和李愔。
她猶豫的這會兒,衣物已經(jīng)被去掉大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貨掌握了解女裝的精髓,往往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衣物卸個干凈——簡直神乎其技。嘉語哪里還有什么心思猜東猜西,由得他擺弄了一回,鬢發(fā)都濕了個透,周樂尤不肯放手,嘉語瞥了一眼軟帛上的小人兒,心里就有些打鼓。
卻聽周樂喘.息問:“……好不好?”
嘉語軟聲求饒。
周樂只是笑,卻不肯放過。只管來回折騰她,忽又想起來問:“送東西的人,三娘猜出來沒有?”
嘉語腦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方才訥訥道:“是……李尚書?”鄭笑薇風流,她家家風又是如此,弄出來的東西風雅精致,也不足為奇。
周樂卻搖頭:“娘子再猜一次,要猜不中——”
嘉語倒抽了一口氣,嬌嬌兒道:“郎君還是直說吧……我知道郎君最好了……”
周樂被她甜言蜜語哄得眉開眼笑,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嘉語目瞪口呆:“……你、你五叔?”
周樂大為得意:“猜不到吧?我五叔手里居然不少,也就勻了幾件給我。”
嘉語:……
看來周昂和婁氏感情不錯。
猜不到的不止嘉語,還有北豫州的尉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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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春風十里
尉燦的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他到這會兒才得到婁氏改嫁的消息,
已經(jīng)是來不及阻止了。他從前根本沒有想過這個。雖然他們和離了,但是他們還有阿伽,哪里能斷得清楚。他不松口,又哪個男人敢要她?
華陽長公主悍得很,
他阿舅根本不敢納妾。
他做夢也想不到,半路上殺出一個武城縣侯來。他覺得他整個腦子都要爆開了。他之前是拿這個說過事,但是你說他信?不,
他自己也不信的,
他眼瞅著婁氏這么多年,
她心里就只有他阿舅一個,
哪里來別人呢。
他就是心里扎了根刺,
過不去找茬,卻哪里想到——
想到那個沒了的小女兒,他心里也是疼;然而更多怨恨那個趁機巧取豪奪的武城縣侯——他心里其實猶豫過,
是不是婁氏賭氣,但是他舍不得怪罪于她,便都歸結(jié)到周昂身上,
明知道她是他的甥孫媳婦,
怎么有臉做出這等事來!
這時候想,他阿舅把他趕出京都,多半也是周昂所求——他阿舅一向縱容他,不比常人。
尉燦越想越氣,
一壇子酒沒多久見了底,
又新取一壇,
忽有人進來問道:“……刺史這是怎么了?”
左右仆從不敢直言,只道:“小人不知。”
那人直走到他面前,卻笑道:“知不知的,我來陪刺史喝幾杯吧——都說一醉解千愁。”
尉燦撐著眼睛看他,那人的臉卻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說了多少話:“……我要回洛陽、洛陽!”
“大將軍不會讓刺史回去的。”那人道。
“我娘子、我要回去見我娘子……還有阿伽,帶阿伽……阿伽……”他哭哭啼啼,重復叫著“阿伽”,聲音越來越低,終于沒有了。
杜遙舉杯,像是在沖誰遙遙致意,然后一仰頭,把殘酒飲盡了。原本消息就是他放給尉燦聽的,只是沒想到,這個慫貨竟然只敢躲起來喝酒,白長了這么大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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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山,積善鄭笑薇這些日子上來得勤。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總隱隱似曾相識,要說具體哪里讓她覺得眼熟,卻也不很明白,也許是那些花樹,也許是畫舫,也許純粹是流動在其間的氣韻。她總覺得有人在看她。
她生得美,有人看她是常事,但是這個目光不一樣,他不是因為她美,她想。無論如何,這次,她一定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揪出來做什么,她并沒有想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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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和四年七月,周樂出征。去了小半年,拔九城而歸。
錯過了冬生周歲宴,周樂心里過意不去,很弄了些小兒的玩意兒,打算回去哄兒子。誰想歸來那天,嘉語牽著冬生來迎,小家伙一臉戒備,到周樂抱他上馬,他竟指著父親又憤怒又困惑地喊:“打——打——”
周樂狠狠按住親了他一頓,把他親哭了。
嘉語:……
嗯,親生的,沒錯了。
回了府小家伙也躲著周樂。周樂斷掉乳娘和各處食物供應(yīng),一心一意要用饑餓把他逼出來。小家伙鬼得很,一扭頭找他娘去了。嘉語是哭笑不得,抱著冬生和周樂廝混了兩日,冬生確認了這個大家伙雖然看起來極具威脅性,其實還不算太糟糕——至少他有數(shù)不清的吃的和玩意兒,方才漸漸化了堅冰。
周樂嘆了口氣,卻問嘉語:“從前岳父大人也常常出征,卻怎么哄好你的?”
嘉語輕描淡寫地道:“要不是這樣,郎君倒是猜猜我從前為什么會吃那么多苦頭?”宮姨娘太軟,又沒個人能規(guī)勸她、教訓她,長期的疏離,也使她不能信任她的父兄——如果不是死過一回,誰知道誰真心?
唬得周樂抱緊了懷中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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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恂代表他兄長郊迎大將軍,卻有些悶悶不樂。
年中他出使柔然歸來就求過兄長讓他帶兵,他兄長打了一下他的頭,笑道:“你信不信我今兒許了你軍職,明兒母親就會過來與我哭?”
昭恂:……
他很羨慕大將軍號令三軍的威風。他兄長年少時候跟著父親追亡逐北也就罷了,三姐夫不說了,六姐夫也不說了,有一個算一個,連他六姐一個女孩兒都曾經(jīng)威風凜凜,殺個痛快。誰有他慘?
沒精打采回了府,歌舞亦不能讓他片刻展眉,幫閑左一個右一個給他出點子:“咱們上西山打獵去?”
昭恂“哈”了一聲,打獵?打獵有什么趣兒,何況這些沒用的東西,就會欺負弱小,打回來不是兔子就是野雞,瞧瞧人家大將軍!府里守院的都是熊!有次他過去看冬生,你猜怎么著,那娃兒騎在熊背上耀武揚威,那熊愣是一臉老實憨厚,哼都不敢哼一聲!敢情他連一個一歲的娃兒都不如了。
他冷著臉。左右又建議:“咱們上龍門山?”
這兩年,那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積善寺是越發(fā)出名了,連素來清正的李尚書都被人看見進出,達官貴人更是以能收到積善寺的紅葉帖為榮。要說起來,那寺里確實好玩,不過——昭恂想起上次輸?shù)舻氖f錢,未免心疼。
他如今的開銷主要還是靠食邑和賞賜。度日也就罷了,想辦個好點的園子都捉襟見肘,比不得他那兩個姐姐闊綽。
兩下都不中,便有人建議道:“王爺要不要去鸝園聽……”話沒完,就被打了一巴掌:“大膽!”
那人便不吱聲了。
昭恂奇道:“我沒說他大膽,哪個敢說他大膽!”
打人的、挨打的齊齊跪下來認罪:“王爺饒命!”那挨打的一面求饒,一面自己抽自己,“小人就是豬油蒙了心,想討王爺歡喜……”昭熙擺手道:“想討我歡喜也不是什么罪過,起來回話!”
兩人起身,尚未站穩(wěn),昭恂又一聲斷喝:“哪個叫你起來!”仍然是那個挨打的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打人的卻直挺挺站著。
昭恂便知道其中有問題。
過得三五日,昭恂便尋了機會,將挨打的幫閑帶出府去,私下里問他:“怎么前日卻怕成那個樣子?”
那幫閑道:“小人不敢說�!�
昭恂再三追問,那人方才如實招供了:“實在我們進府之后,都得了大將軍警告,不許帶王爺去那等地方……”
京里人都知道,大將軍出身低,路子野,敢在他面前玩花樣,那是找死——他們都估計要不就是天子,要不就是長公主托付了他,盯住這個以為出了宮就天高任鳥、海闊憑魚的小舅子。
小舅子昭恂也是很無語:宮里有娘,宮外有姐夫,他能怎么辦,他也很絕望啊。
“鸝園里有些什么?”他問。
那幫閑不過拿話敷衍他:“也就和積善寺差不多,還不如積善寺來得有趣。”
昭恂推了他一把:“有趣不有趣,我說了算——帶我去!”
那幫閑哭喪著臉道:“王爺一定要去,小人也不敢攔,小人還有最后一個請求,求王爺成全……”
“你這是威脅我?”昭恂“嘿”了一聲,這新鮮了。
那幫閑雙膝一軟又跪下了:“小人不敢,小人是求王爺……”
“說吧,你要什么?”昭恂心里估摸著,這人大概是想求了他保命,大不了送他去邊鎮(zhèn),送去給表哥姚仙童當幕僚……這一念未了,就聽得那幫閑道:“小人想去算一卦,測測吉兇�!�
昭恂:……
很有想法。
那幫閑一路與他叨叨:“……是福是禍,那瞎子四字能斷,鐵口直言,小人、小人……”
“瞎子?”昭恂心里動了一下。他想起他見過的那個瞎子,在濃霧里,在濃霧里,他說:“小公子頭上有龍氣”,他那會兒還小,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去年出了宮,長了見識,這時候再想起來,不免心里怦怦直跳。
頭上有龍氣的不該是他阿兄嗎?便有以后,那也該是他侄兒——雖然他如今還沒有侄兒。
“……到了,王爺。”那幫閑覷著昭恂的臉色,心里長出了口氣。完了這單活,他可得尋機跑路了,再留在京里,遲早人頭落地。
昭恂定睛看去,登時就呆住了。
那瞎子道:“小公子,又見面了。”他聲音柔和,非常好聽。這一次沒有霧,光天化日,昭恂看得再清楚不過,他有影子。他是個人,不是鬼。也多半……不是竹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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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山,積善時已入冬,火燒得一室暖融。
鄭笑薇斜倚在小杌子上與人玩握槊。那少年著意討好她,輸了一局又一局,手邊的酒都快要飲盡了。正相對而笑,眉目生春,忽邊上一人大喝道:“你一個大男人,連個小娘子都玩不過,恁的沒用,讓我來!”
一面說,一面就將那少年推搡出去。
鄭笑薇轉(zhuǎn)頭看時,卻是條九尺高的漢子,膀大腰圓,生得甚是威武。鄭笑薇哪里吃這個,當下冷笑一聲,由婢子扶持起身道:“我們走!”
那漢子如何肯依,伸出蒲扇大的手往鄭笑薇抓去,鄭笑薇一扭腰,那手從她肩上滑下來,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放肆!”鄭笑薇喝了一聲。奈何她人生得嬌媚,聲音也軟,縱是怒喝,聽來也像是嬌嗔。
那漢子喜孜孜道:“小娘子——”
少年從地上爬起,沉氣丹田,一低頭朝著那漢子沖來,口中叫道:“鄭娘子快走!”
那漢子只一閃身,少年便撞了個空,收勢不及,直撞在墻上,登時頭昏眼花,跌坐在地。見情郎如此不濟,鄭笑薇心里也是崩潰的。那漢子卻道:“原來小娘子姓鄭,鄭娘子可須得陪我好好玩上幾局——”
說話時候目中精光連閃,在鄭笑薇雪白的胸.脯上掃來掃去。
鄭笑薇有點慌了,侍婢紛紛圍攏過來,也有機靈的往外跑,那漢子仍大刀金馬坐著,絲毫不懼——事實上這些花兒一樣嬌艷的侍婢果然一個也推他不動,只能哭著求他放開她們姑娘。
這說時慢,其實變故就在頃刻間,有人從外頭進來,拱手道:“這位郎君,可否放開鄭娘子?”
這人說話客氣,聲音里卻有不容違拗的決心。那漢子與鄭笑薇一時俱抬頭,就看見穿湖藍色袍子的男子,衣領(lǐng)直扣到頸上,嚴嚴實實,半點肌膚不露,卻戴了張銀制的面具,面具制作得非常精致,飾有流云、薔薇,只露出一雙眼睛,深色瞳仁,鄭笑薇有片刻的恍惚,也顧不得作戲了,登時就掙脫那漢子的手:“你是誰?”
那人目光在那漢子和鄭笑薇之間流轉(zhuǎn)片刻,忽恍然道:“原來郎君與鄭娘子是認得的,卻是小人唐突了�!�
又一拱手,就要退開。
鄭笑薇哪里容他退,一個健步上去,抓住他的衣袖道:“你是誰?”
“小人……”那人背對著她,看起來有些佝僂,可以料想,如果他腰背挺直,該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奇怪,鄭笑薇心里想,我根本沒看到他的臉,怎么就知道他是個青年?他的眼神如此滄桑,“小人身份不值一提,還請鄭娘子放手�!�
他聲音粗啞,確定沒有聽過,鄭笑薇心里想,如果她聽過,這樣特別的聲音——這樣特別難聽的聲音,她該是會有印象。
面具下,是怎樣一張臉?
鄭笑薇搶步上前,那男子到底比她更快一籌,略仰面,便避開了她來解他面具的手。他說道:“娘子自重!”
這一仰面,人卻站直了,鄭笑薇抓住他的衣襟,似笑非笑:“我自重?這位郎君,你鬼鬼祟祟看我這么久,卻叫我自重——來來來,咱們找寺里住持說道說道去!”
那人目光里終于流出一點笑意。那笑意從瞳仁里濺開來,點在流云的光暈上,點在薔薇的花瓣上,鄭笑薇不由呆住,她心里想道:這人全身上下,就只露了一雙眼睛,如何、如何竟有這等魅力?
卻聽他柔聲道:“鄭娘子莫鬧了,小人認錯就是,鄭娘子要罰,小人也認罰�!�
“那你說!你為什么偷偷兒瞧我?”
那人笑道:“那自然是……自然是因為鄭娘子生得美貌�!�
鄭笑薇心道我美貌我知道,但是也沒聽說誰迷戀一個美人,鬼鬼祟祟窺伺了年余,連面都不敢露的——便有,也不會有這樣一雙眼睛。因說道:“這不公平——郎君看了我小半年,卻不肯賞臉讓我看一看!”
那人道:“我生得不好看——要好看,早央人往娘子府上提親去了�!边@話里到底透出輕薄的底子。
鄭笑薇也有些哭笑不得:“好看不好看,讓我看過再說!”她使了個眼色,便有侍婢七手八腳過來拉住那人,這些侍婢方才嬌嬌弱弱的除了哭什么都不會,這會兒力氣卻大了,那人掙了一下沒有掙脫。
鄭笑薇玉掌纖薄,十指蔻丹,朝他面上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