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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他低頭道:“阿姚亦知道自己不是有大志向,有大毅力的人,但總是想試一試�!�

    “那就試試吧�!比A陽公主說,“你打算建多大規(guī)模的學堂,選址在哪里,需要多少開銷,怎樣聘請先生,請哪些人,傳授哪些課,怎樣招收學生……都想好了,擬個章程給我�!�

    姚遙:……

    他沒想過這么多,也不知道華陽公主為什么會想這么多,但是既然她發(fā)了話,他就不能不照辦。

    他環(huán)視四周,再環(huán)視洛陽城,最后死皮賴臉去謝家住了半個月。好在他從前跟著昭詢,混了個好人緣,再加之玉郎出謀劃策,總算搗鼓出了一份可以看得過去的東西,呈送到華陽公主跟前。

    華陽公主細細看了,微笑道:“可�!�

    然后雙手一擊,屏后轉出來兩個小人兒,穿著近侍衣裳,有模有樣地朝他拱手道:“見過鎮(zhèn)國公�!�

    冬生和阿貍。

    姚遙:……

    “大將軍說,這倆孩子在宮里府里盡淘氣了,跟著鎮(zhèn)國公見識見識民間疾苦,也好�!�

    姚遙:……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

    姚遙明確知道有什么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相信從他和華陽公主開口開始,她就有了這個打算。她看著他長大,她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事情,光憑他,是做不成的。

    也許大將軍也知道。

    這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能做到的事,需要的財力物力人力,也不是小小一個鎮(zhèn)國公支付得起。

    假若有朝一日能推行天下,那功勞,也不是他小小一個鎮(zhèn)國公承受得起。

    但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不得不帶著兩個金尊玉貴的表弟表妹出城探路,冬生也就罷了,阿貍非要帶上她的老虎。

    阿貍因為和兩個弟弟分別,十分思念,所以養(yǎng)了兩個野物聊作安慰,豹子嬌氣沒能養(yǎng)活,就只養(yǎng)活了一只小老虎,那虎雖然小,畢竟是百獸之王,馬兒腿一軟就跪了。

    姚遙:……

    “能不帶嗎?”他和氣地問。

    “不能!”阿貍長了和她母親晉陽一模一樣的眼睛。她父親死在他舅舅手里,她還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親沒了,只疑惑為什么華陽長公主要把她留在洛陽,不許她回武川鎮(zhèn)。

    不知道為什么這么久,父親都沒來接她。

    事情進展得不是太順利,比如阿貍最終沒能帶上她的小老虎,阿貍使勁想要洗掉它身上令百獸雌伏的氣息,沒能如愿。老虎罵了一整夜的街——這是冬生告訴他的。

    “你怎么知道它罵街了?”姚遙問。

    “我當然知道,我從前那只熊……”冬生眉目里轉為悵然,“要他還在,罵街我也認了�!彼穆曇魸u漸低下去,他總記得它,記得那只憨厚老實的熊,從來都只沉默著呵呵地笑。

    姚遙覺得,沒準華陽公主和晉陽公主留著他舅,也就這么個心態(tài)。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第一篇寫嘉言和段韶的,呃,但是密林妹子點了小姚郎君的名,就先寫這個了。

    卡卡君要的前夫君暫時還沒有思路,過陣子再寫……

    雖然密林妹子想看的是團子小姚郎君,但是到本文結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長大了……

    番外不會按天更,隨緣。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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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瓶;貓蟲不愛上樓梯、臨歧

    5瓶;懷念舊時光、還在、喵叁叁

    2瓶;斑、CC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

    381.小姚郎君(中)

    姚遙一直記得興和帝離開洛陽的時候華陽公主不肯去送行。他那時候還小,不明白為什么。他甚至一度自作聰明地以為興和帝的離開,

    作為大將軍的妻子,

    沒準華陽公主心里應該是松了一口氣。

    到天統(tǒng)帝離開洛陽,他就知道不是了。

    他后來總夢見那一天,

    夢見他起來遲了,

    他拼命地催馬,

    在馬背上鞭出一條一條的血痕,馬呼呼地喘著氣,但是當他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只能看到煙塵過盡之后的枯草。

    他茫然勒住馬,

    舉目四望,

    有什么從頭頂上掉下來,

    掉進他的脖子里,

    他伸手擦了一下,是血。

    他抬頭,

    看到天統(tǒng)帝的頭顱,掛在霜降之后的樹枝上。

    沒有葉子,孤零零一個頭顱。

    他每次都在這時候醒來,滿頭大汗。那時候他剛剛成親,連氏被驚醒,總問他:“做噩夢了嗎?”

    他看著她,

    喉中干澀,

    說不出話來。他做過無數(shù)這樣的夢,

    他無數(shù)次夢見天統(tǒng)帝慘死,

    有時候是在臨行,有時候是在王府,有時候夢見他被從德陽殿里拖出去,一路都是血,血漫過他的足尖。

    不、不會的。每次醒來,理智都會清楚地告訴他,不會的,有華陽公主在,大將軍怎么都不會殺了他。

    ........................

    昭詢離開洛陽,在天統(tǒng)六年冬天,他沒有送他,是華陽公主的意思,因為太后恨他的父親。據(jù)說并不是太落魄,輜重多得一眼看不到頭,護衛(wèi),隨從,侍婢,旌旗,大將軍與華陽公主一直送到郊外。

    那時候晉陽公主已經(jīng)回了武川鎮(zhèn)。

    已經(jīng)近十年過去了。

    十年的時光,從洛陽到長安,元氏天下成為前朝。晉陽長公主再沒有回過洛陽,也沒有來過長安。

    他去濟南看望昭詢,是從天平元年——昭詢走后的第二年開始的。那時候昭詢和他一樣害怕,也許更害怕一點。他總怕迎來的是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綾。哪怕奉旨前來的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小伙伴。

    姚遙記得他當時的笑容,他說:“是你……也好�!�

    后來頒了圣旨,都是賞賜,整個人方才漸漸松懈下來。他陪他喝酒,他喝得爛醉,即便是醉得很厲害了,也還在含混不清得反復給他解釋,他說:“我不是……我沒有想過、我真沒有想過要殺安城王。”

    但是他想過要殺了冬生,姚遙心里想。他沒有說出口,他不知道如果昭詢真的成功擊殺大將軍父子,天下又會亂成什么樣子。也許像當初始平王之死一樣,會有人不依不饒,要為他們討個公道呢?

    他聽人說起過那段慘烈的戰(zhàn)爭,從云朔之亂開始,到司州城下為止,長安與洛陽決裂的十年,死了多少人,荒了多少地,有多少人失去父母,就有多少人再找不回妻兒,泱泱華夏,竟受制于柔然。

    沒有人想再來一回。

    所以也許昭詢的失敗是注定的,他太急,也許他應該等上十年、二十年……但是大將軍不會給他這么多時間。

    他于是只能安慰他說:“……都過去了�!�

    天子的榮光與死亡的威脅一起變成過去,那也許不好受,但是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了。

    他每年都去濟南,昭詢的恐懼逐年減少,他開始說:“多活一年就多賺一年�!庇袝r候冷笑:“我看他能裝到什么時候!”有時候說:“那原是我阿兄托付了她!”

    ——他不能接受大將軍看在華陽公主份上容他活下去的事實,便安慰自己說那是因為兄長的緣故:“如果我阿兄還在,他們怎么敢這么對我!”、“等我阿兄回來,看他們有什么臉再見他!”

    興和帝一直沒有消息。姚遙也不知道如果興和帝回來,會是怎樣的光景。他覺得昭詢能自欺欺人,讓自己好過一點,也未嘗不好。他這個濟南王府里里外外,別說人了,連蒼蠅都是大將軍的。

    .........

    昭詢離開洛陽的第三年,他成了親,那是個意外。

    姚遙知道自己很難娶到一個稱心如意的高門貴女,雖然沒多少人知道他原本應該姓祖,但是光姚仙童是他的舅舅,就足以讓洛陽權貴對他敬而遠之——何況還是他收斂了姚仙童的尸骨。

    他這個舅舅生前對他沒有多少疼愛——那也是應該的——死得也不光彩,但是他總不能讓他曝尸荒野。

    玉郎阻止過他:“那是他罪有應得!”

    他看著玉郎,他知道她并不在乎他的舅舅,她只是不想他失愛于晉陽。她不會知道他曾經(jīng)夢見過她。

    他打小被養(yǎng)在宮里,跟著昭詢,玉郎離他要遠一點。她是興和帝和謝皇后的寶貝,像只小小的黃鶯兒。

    她偏著腦袋看他:“你就是阿姚?你喊阿叔“舅舅”,那你該喊我姐姐?”她像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是誰的妹妹,她天然就是、她生下來就是做姐姐的。明明是個極秀美的女孩兒,那神態(tài)卻是在說:你!過來!喊我姐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她會爬樹,會掏鳥蛋,會下水摸魚,也會騎馬,淘氣起來比昭詢還厲害,但是只要到了興和帝和謝皇后面前,就像是炸毛的貓兒找到了窩,小小“喵”一聲都甜的。他想也許興和帝和謝皇后從來都沒有機會看到過她的真面目。

    但是他是知道的。

    那時候他以為時光會永遠這樣下去,皇城足夠大,隨便往哪里一躲就是地老天荒。但是他們終究還是長大了。他有時候會想,以大將軍的出身,能夠娶到華陽長公主,也許他并不是完全夠不到玉郎。

    他只比她小一點點。

    他希望自己能這么天真,但是并沒有。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和玉郎之間,他和大將軍之間。他不知道大將軍是如何得到這樣的機會,讓華陽長公主看到他,但是他知道他沒有。

    玉郎長得比他快,像是只一眨眼,興和帝和謝皇后就已經(jīng)開始操心她的婚事。他們也許考慮過冬生,但是沒有考慮過他。他是長在皇城里的孩子,很多事,也不用人講,他心里是明白的。

    玉郎看他的目光太坦蕩。

    他和謝皇后說他想學音律,謝皇后將他拜托給了西山上的鄭娘子——那時候他并不知道,這一場陰差陽錯,讓他避開了日后的殺身之禍:如果他留在皇城,他理所當然就是昭詢的心腹,為他奔走。

    就不會像后來,帶著冬生和阿貍兩個不省油的東西辦學堂。

    ...........

    學堂到第三年才初見規(guī)模。老師不好請,學生也不好帶,沒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坐鎮(zhèn),誰都不把他們當回事——華陽公主并不許冬生打著渤海王世子的名頭招搖撞騙,只讓這對小兄妹做他的書童給他跑腿。

    嚇!誰用得起這兩個崽子。

    每個能派上用場的人都會被派上用場,包括玉郎夫婦,也包括他自己。謝攸寧教四書,玉郎講禮經(jīng),他教音律,但是最受歡迎的還是算學,那也許和學生的出身有關——大多數(shù)來自有點家底的商人和小吏。

    他暗暗地想在這些人身上找到他父親的影子,但是并沒有。

    他父親那樣的人,也許并不常見。

    也沒有更底層的孩子。好奇的不止是他。冬生回去請教過大將軍,大將軍摸著他的頭回答說:“窮人家的孩子長到這么大,已經(jīng)開始給家里干活了,哪里能吃白飯。更別說買筆墨紙硯送來學堂了�!�

    大將軍并不經(jīng)常提他的出身,但是也不忌諱。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六鎮(zhèn),也人人都知道他曾經(jīng)一窮二白,是得了華陽長公主的青睞,才有他后來的飛黃騰達——反正市面上的傳奇話本都這么說。

    所以他會忍不住問冬生:“那大將軍當初如何讀得起書,識得了字?”

    冬生干咳一聲。

    阿貍抱著小老虎笑了:“姨父說——”

    “不許說!”冬生急得大叫。

    阿貍才不怕他,口齒飛快:“大將軍說他天賦異稟,不過華陽長公主說了,大將軍不要臉�!鞭D頭對冬生做了個鬼臉,懷里的小老虎跟著一亮牙,冬生氣得摔門出去了。

    姚遙前后一想,啞然失笑:大將軍恁的夫綱不振。

    大將軍和華陽長公主恩愛是眾所皆知,但是冬生之后,華陽公主再無所出。這讓姚遙每每想起,都不無后怕:如果當初冬生真的被推下城墻——或者如果有一天,大將軍和華陽長公主不再恩愛——

    沒有人能假設,無論是已經(jīng)過去,還是即將到來。

    ..............

    有天他下學,有個青衣少年跟上他,他抬起眼皮看他,那少年便笑道:“家父讓我請先生去家里喝酒�!�

    姚遙記得這個叫“連璇”的少年,比他小不了幾歲,家里是海商,雖然不如祖家豪富,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不請私塾,不附族學,來上他這個學堂,多半是有結交之意——卻抱錯了大腿。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近乎放肆,他說:“有花,有酒,有琴,有胡姬載歌載舞�!�

    那聲音融在春天的暮色里,有一種來自海上的妖異。

    姚遙心里想,他大概可以從連家得到數(shù)目不小的資助。

    ................

    姚遙應邀去連家的那個清晨,烏鴉在樹上聒噪得厲害,他的仆從說:“這是不祥之兆�!�

    他拿起彈弓,把烏鴉打了一地。

    他怕什么不祥之兆!他就是不祥之人!他出生,他的母親付出性命的代價,他父親從這里走向注定敗亡�?尚�,天下易主,竟然和這樣一個嬰孩息息相關——為什么那些總在青史上神神叨叨的預言者沒有路過他家的門口,沒有聽到嬰啼進來,沒有告訴他的父親:“這是亡國之人?”

    連父出來陪客。果然如連璇所言,胡姬美酒,且歌且舞,來自異域的香料,來自異域的美人,扭動的腰肢,嚶嚶細響的銀鈴,金箔閃閃,五色炫目。他滿飲一觴,忽然就笑了:“第五根弦就要斷了�!�

    話音落,錚然一響。

    有人抱琴轉到跟前來,卻笑道:“學生學藝不精,讓先生見笑了�!�

    姚遙醉眼看眼前人,穿櫻草色長裙的小娘子,她是連璇,也不是。

    ..........

    后來連雙雙問過他:“郎君其實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笑而不語。

    是,他早就知道了。

    男女之別,騙不過人。不過北朝風氣,她既然肯扮作男裝,大伙兒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了。畢竟華陽能為父報仇,晉陽能領兵作戰(zhàn),這樣一個天下,還有什么是小娘子們做不出來。

    連父膝下一兒一女,原是雙生。連璇出海,遇浪身亡,之后連雙雙便頂了兄長的名字上學,交游,打理家業(yè)。

    他無父無母,亦無族人,成親大可以自己做主,請了官媒來下聘。華陽公主召了他去,問他:“阿姚如此,是不是自污?”

    姚遙知道她怎么想。他這樣的出身,雖然娶不到高門權貴中的好女子,到底也還是正牌的皇親國戚,放下身段,次一等的門第,次一等的貴族,仍然盡可挑選。連氏雖然家底不薄,卻是個商戶。

    他父親也是商戶。

    他父親拼了命想要拋棄的,他輕輕巧巧,又撿了回來。

    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他不是他的父親,他沒有那樣潑天的才干,也就沒有那樣毀天滅地的恨意,毀天滅地的不甘心。

    他知道怎樣回答華陽公主,他說:“她很好�!彪m然她不是他少年時候夢中的那個女孩兒,但是她也很好。

    華陽公主便點了頭,沒有再多問。他成親的時候,宮里賞賜十分豐厚。大將軍與華陽長公主作為長輩親自蒞臨,更是給足了面子。他給遠在武川鎮(zhèn)的晉陽長公主去了信,沒有收到回應。

    那是安城王過世的第三年,阿貍的小老虎已經(jīng)長到她抱不住了,牽了來與宴,小娘子們驚呼此起彼伏,也有膽子大的,過去想要扯它的耳朵,阿貍警惕地把它護在身后,說:“他不喜歡這樣!”

    玉郎忽然笑出了聲:“安城王從前有只花豹,就只有阿爺和晉陽姑姑能摸它!”

    ................

    安城王過世的第四年,天下易主。

    ------------

    382.小姚郎君(下)

    武定元年三月。

    姚遙抵達濟南,正是春光最盛的時候,

    他被長史迎進府中,

    看見昭詢和姚氏高踞堂上,心里就是“咯噔”一響:該來的總會來。這對母子是生活在濟南城里,

    又不是深山老林,

    怎么可能不知魏晉。

    長史使人擺出香案,

    等著昭詢和姚氏跪接,但是等了許久,這對母子都沒有動身的意思。

    長史和姚遙對望一眼,不須說,

    長史先磕頭請罪。

    姚遙心里苦笑。要這里頭沒有外人,

    他們是至親,

    這兩位都是他的長輩,

    他就是受點委屈也是應該。但是這府里有長史,有侍婢,

    有仆從;他來宣旨,跟隨有副使,羽林郎,哪里容他法外容私。

    一揮手,便有人上去。

    先請了姚氏回后.庭,嘴里說的是:“太妃身子不適,

    圣人亦有所聽聞,

    特旨不必謝恩�!币κ蠏暝饨校骸拔覜]病……我沒病……誰說我病了、叫周——”后面的話沒能說出口,

    她的嘴被捂上了。

    再有幾個到昭詢面前,

    態(tài)度是極恭敬:“殿下莫要教小人為難�!�

    昭詢眼睛掙得通紅,他拿起手邊的杯盞直擲出去,嘶聲罵道:“姚逸之你助紂為虐!”

    姚遙來不及躲閃,額上一疼,一行血已經(jīng)流了下來。然而以他這時候的身份,亦不能在人前示弱,只能低聲道:“拿下!”

    昭詢被從堂上拽了下來,按跪在氈毯上,他昂著頭瞪視,狠狠啐了一口,然后頭也被按了下去,口中塞枚,再出不了聲。

    姚遙沒油沒鹽地念完圣旨。大將軍,不,如今是圣人了,并沒有虧待昭詢,給他的待遇甚至好過天平帝。但是昭詢是昭詢,他不是那個傀儡天子,或者說,他沒有想過他會做一個亡國之當他從興和帝手里接過這個位置的時候,也沒有人想過會有今日。

    但是他今日這個接旨的態(tài)度傳到長安,恐怕這濟南王府的護衛(wèi)又要多上幾百,他府中侍婢、仆從又要換過一輪。他人在網(wǎng)中,越是掙扎,網(wǎng)收得越緊——但是人在網(wǎng)中,怎么可能不掙扎?

    他這次來宣旨之前,華陽公主——皇后召見了他,她說:“三郎派出去與柔然可汗聯(lián)系的使者,已經(jīng)被可汗送來了長安,你去告訴他,我能保得他一次兩次,但是三次之后,恐怕我也無能為力�!�

    他不知道皇后說的“無能為力”是囚禁還是毒殺,那時候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他印象中晉陽長公主更為強勢,皇后拿冬生很沒有辦法,以至于他總錯覺當初揭竿而起,為父報仇的是晉陽,而不是華陽。

    但就是華陽——皇后讓他把柔然公主送回木未城。

    “如果她——”他遲疑地問,如果她不肯呢?當初柔然公主來洛陽,她性情剛強,和昭詢關系冷淡,到昭詢被廢,夫妻倆相依為命,反而好了,這些年膝下添了一兒一女,她如何肯回柔然。

    皇后沒有說話。

    姚遙后來知道了。柔然公主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回歸柔然,要么死。不能讓昭詢再存有念想。

    ...............................

    “她也是元家的女兒!”屋里的擺設被砸了個稀爛,昭詢赤著足披發(fā),額角青筋猙獰,聲音里的怨毒。

    姚遙掃視一眼,侍婢臉上都掛了傷,也不敢退出去,跪的跪站的站,也有昏死過去的,地上血跡斑斑,沒人敢說話,待看到他進來,眼睛里方才小心翼翼迸出光來。姚遙嘆了口氣,吩咐人退下去。

    “姚逸之你——”

    “阿舅�!币b低聲喚道。

    昭詢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記耳光。姚遙唇邊掛出血來,但是話,他還是不得不說:“阿舅,何必拿這些人作踐呢,他們也不過奉命行事�!�

    又一記耳光。

    姚遙不敢躲,但是亦不低頭,他是在為這些侍婢說話,也未嘗不是在給自己說話:“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還有時間,阿舅多和舅母說說話吧�!彼吐曊f。

    “他敢——”

    “他是圣人,他有什么不敢。”姚遙打斷他。

    昭詢的目光到這時候才和他對上。姚遙道:“當初……阿舅動手的時候就該知道、就該知道,大將軍既然不愿意束手就擒,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今日是阿舅在那個位置上,難道阿舅能放過他?”

    “我——”昭詢張了張嘴,良久,氣勢一泄,“至少我——”

    “阿舅應該還記得,當初冬生……”他連冬生都不會放過,更何況大將軍。

    “但是她、她……就算周樂要篡位……”昭詢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我和阿兄有什么對不住她!阿爺當初、阿爺當初就是為她而死!她也姓元!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把我家天下拱手相讓!”

    說到最后幾個字,連聲音都在發(fā)抖:三年前他退位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不能幸免,但是終究還抱了一絲的指望,如果天平帝能平平安安多做幾年,熬到阿兄回來……阿兄定然能、阿兄定然能重新登上帝位。

    然而——

    是,如果當初贏的是他,周樂自然難逃一死,但是華陽也仍然是他燕朝長公主,他自然會為她尋一個如意郎君,就算是冬生……她終究還年輕。難道長公主的尊榮還不夠,皇后那個位置就那么誘人?

    這個話,昭詢素日里也常說的,只是沒有這一次這么狠,就連當初始平王的死都抬了出來。姚遙從不與他頂嘴,但是這一次,他不能不說了——如果他一早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柔然公主就可以不走。

    姚遙心下愴然,說道:“阿舅,容阿姚說幾句實話�!�

    昭詢瞪視他。

    姚遙把心一橫:“阿舅,你我心里都清楚,王爺這一支原本是疏宗,并沒有繼承大統(tǒng)的機會,如果不是——當初王爺意外身亡,興和帝身陷囹圄,沒有華陽公主,天下漸定,便是……晉陽長公主、興和帝也回天無力�!�

    華陽起兵固然是沾了姓氏的光,但是說到底,漢光武帝的天下是他一手一腳打出來的,漢昭烈帝的天下也是他一手一腳打出來的,祖宗只給了個名頭——分享這個名頭的宗室何其之多。

    昭詢冷笑一聲:“便沒有她——”

    “阿舅,我知道你想說的是誰�!币b索性把話說明白了,“在偽帝之前,阿舅確實登過基,但是先姚太后弒君,即便沒有偽帝之亂,阿舅在她手里,也不過是個傀儡,更何況她能弒君一次,難道就不能弒君再次?”

    “你——”先姚太后在他們之間一向都是禁忌,昭詢也沒有料到姚遙竟然敢把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一時氣喘不勻:“我是君,他是臣,便是有些功勞,大將軍之位,渤海王之尊,長公主之婿,難道還不足以酬謝?”

    姚遙心道如果你沒動殺機,沒準還有可能。既然你已經(jīng)動了殺機,怎么能指望大將軍恪守臣道?即便是華陽,夫君和弟弟誰比較親也許還有選擇的余地,弟弟和兒子之間……哪里還需要選。

    卻只道:“當日大將軍起事,偽帝在朝,阿舅還不是君;如今他已經(jīng)君,阿舅為臣�!�

    昭詢面上盡是灰敗。

    ........................

    那次姚遙破例在濟南王府多住了兩個月,為的是安撫姚氏。要說皇后對昭詢還能打壓和申斥,對于姚氏,就唯有安撫一道。姚遙每日在姚氏門外跪上兩三個時辰,風雨無阻,一跪就是半個月。

    姚氏到最后也沒有見他,但是在昭詢的勸說下,到底漸漸開始進食。姚遙估計新皇根本不會在意姚氏的生死,但是皇后在意的。他猜,也許對于改朝換代,她心里未嘗沒有疑懼。只是人到這一步,根本回不了頭。

    有句話,昭詢并沒有說錯,她也是元家的女兒。

    昭詢私底下也問過他:“我阿姐……”自天統(tǒng)六年,安城王死后,晉陽就再沒有來見過昭詢,昭詢亦不敢提她。

    姚遙道:“晉陽長公主上了賀表。”

    依禮,她這個長公主該改封郡君,但是皇后疼愛這個妹子,群臣揣摩圣意,也只好跟著打馬虎眼過去了。

    “阿貍封了公主�!币b又說道,“底下兩個,也都許了爵�!�

    昭詢默然,良久,方才澀然問:“你去過、你去過武川鎮(zhèn)么?”

    姚遙搖頭。

    莫說他了,就是阿貍,這些年也沒有回過武川鎮(zhèn),冬生說阿貍很想念母親和弟弟,追問過好幾次,皇后都不放人。冬生不明白,他是知道的。沒有當初阿貍的病導致晉陽滯留洛陽,也許來得及回去救下安城王。

    ..........

    兩個月后,姚遙便不走也得走了——他還要回京復命。

    他必須帶走柔然公主,這兩個月里,昭詢已經(jīng)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并不比他元家失去天下更難以接受。他自然明白姚遙之所以滯留濟南這么久,為的是給他們夫妻母子留下道別的時間。

    他對妻子說:“她……皇后畢竟是我的姐姐,咱們的孩子便是她嫡親的外甥,雖然不能如玉郎一般榮寵,也不至于虧待了。你放心回去,便是、便是再嫁,也要好好的,不枉你我好這一場�!�

    他這時候未嘗不后悔之前虛擲的那些時光。

    那時候他還是天子。他敬重她,不過是看在柔然的份上,他心里怨恨柔然欺侮過他的兄長,對她并沒有多少喜愛。到一朝大廈將傾,他以為她會快快活活回柔然去,但是并沒有。

    她陪他來了濟南,她陪他渡過那些漫漫長夜。他漸漸知道就和他、和他的兄長不愿意和親一樣,她原本也是不愿意的。雖然中原繁華,雖然洛陽綺麗,雖然她得到的夫君容貌俊美,舉止優(yōu)雅。

    “那為什么……”既是如此,昭詢也不明白為什么她愿意陪他來濟南過苦日子。

    “那天你讓人和華陽長公主說,讓她送我回柔然�!比崛还鞯吐曊f,“我原以為、我原以為……”

    她心里明白他恨著她,他們都恨她,恨她的族人逼迫中原,她原以為他失勢,會拖著她陪葬,她沒有想到他竟然想送她回柔然。

    昭詢再想不到是這個緣故,他心里想,那他去年暗地里讓人聯(lián)絡柔然可汗,她會不會很失望?因忍不住問:“那這些年你難道沒有想過,我對你好,是為了借你父親的人馬復國?”

    “想過的�!比崛还鞯吐曊f。

    “那——”

    “可是我知道,我的郎君不是那等人�!比崛还餍α恕K浪皇�,他不是那種能忍氣吞聲的人,他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他沒有過寄人籬下,沒有過委曲求全,他連大將軍都不能忍,怎么會為了她父親的人馬向她卑躬屈膝?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特別亮,銀光灑滿了庭院。小兒女不能熬夜,早早送去歇了,夫妻倆從天黑一直看到天亮,月亮漸漸沉下去,一線光,從最遠最遠的地方亮起來,那時候他多么盼著太陽能慢一點,再慢一點。

    他迷迷糊糊地合了眼,他記得自己就只是合了眼,甚至沒有睡著。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妻子是這樣剛烈的一個女人,他從來都不知道,在離去和死亡之間,她會果斷地選擇死亡。

    他就只是迷迷糊糊合了片刻的眼。

    到他醒來,柔然公主已經(jīng)喝完了酒,她親了親他的面頰,唇邊含笑,她說:“我是不愿意離開郎君的,便是父親逼我,全天下的人都逼我,我也是不會走的,我會和郎君,和大娘、寶兒在……一起�!�

    她面色紅潤,一如生前。

    那個瞬間,昭詢想起了晉陽沖進德陽殿里,指向他的劍尖。

    ...........................

    姚遙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他不得不去信長安,又多滯留了半個月,給柔然公主料理身后。

    柔然公主、濟南王妃的身后事操辦得十分風光。孩子都還小,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姚遙看得心酸。但是昭詢至始至終沒有掉淚,更讓他擔心。昭詢擺手說:“你放心,我沒事。我不會連累你�!�

    “阿舅……”姚遙低聲道,“我……”

    他原想說他不怕被他連累。但是昭詢說:“從前你光棍一條,當然不怕,但是以后,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以后還會有孩子�!闭言兊穆曇粲行┛~緲,“我燕朝天下,原是該有一二人以身相殉,沒想到竟然要一個異國公主,來殉我燕朝天下。原該是我,終究我沒用,我舍不得阿娘,也舍不得這兩個孽障�!�

    “你回去告訴、告訴華陽,我以后不會生事了,我會好好兒地、好好兒把孩子養(yǎng)大,希望她日后,能看在阿爺?shù)姆萆�,善待他的孫兒�!�

    他的目光這樣慘淡,姚遙幾乎想要大哭一場,但是終究也沒有。綠樹成蔭的時候,他踏上了回長安的路。

    .....................

    次年開春,連雙雙忽然愛上了吃梅子,許太醫(yī)進門的時候,姚遙站在窗邊上,看見楊柳青青,春花怒放。

    萬物生發(fā),新的輪回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姚遙,字逸之。

    ------------

    383.蝶夢莊生

    一

    近年關,下了雪。

    樹枝上,

    屋檐上,

    湖面上都堆了雪,回廊底下長長短短的冰柱子,

    玉樹瓊枝,

    琉璃世界。

    越往北,

    雪越大,風越是凜冽,像洛陽……不知道蘇卿染走到哪里了,蕭阮心里閃過這個念頭。

    今兒朝上,

    蘇家人再次提了立后的事,

    他們已經(jīng)很急了。國不可一日無君,

    后宮不可一日無主,

    但是他的后位,空置了近十年。從前有人催,

    他暗地里叫人放出話去,說有發(fā)妻在洛陽,如今——

    他知道她是過不了江的,她注定要死在燕朝的土地上。

    賀蘭袖和他提這個建議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始平王父子方死,

    他開城門,

    放元昭敘進城,

    那會兒也是她,

    建議讓華陽弒君。她給出的理由總是很充足,但是他知道她為的是什么。

    她從未在他面前掩飾過,也許是不能,也許是不必要。

    從前她是想要華陽死,這次她想一箭三雕——她知道他不想立蘇卿染,所以遞了一把刀給他。

    殺人不見血,是她的生存之道。

    其實他不很明白為什么蘇卿染這么恨華陽,誠然華陽是他的結發(fā)妻子,明媒正娶,有她在,她蘇卿染就永遠被壓一頭。

    但是她明知道他和華陽沒有多少情分。

    起初是源于利用,他知道華陽喜歡他,也許比喜歡更熾烈,熾烈如飛蛾撲火;他拒絕過,終于妥協(xié)。他需要擺脫危機,他需要一個在軍中立足的機會,而華陽想要的,也許只是他一紙婚約?

    他想過好好待她,至少也相敬如賓,但是他們沒有這個運氣。

    而蘇卿染耿耿于懷這么多年,因為華陽是妻,她是妾;或者是她蘇家兩代女人,都因為公主失去夫君,恐懼與怨恨,終于在日復一日中,執(zhí)念成魔。華陽不死,她破不了這個障。

    賀蘭袖不過是直鉤釣魚,她就主動請纓了。不知道她這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過江,有沒有等到華陽。

    想到華陽,蕭阮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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