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太淡了。
獨(dú)孤,如愿。
她想他爺娘給他取這個名字,應(yīng)該是很愛他,希望他如愿,事事如愿。
但是他復(fù)姓獨(dú)孤,最后也果然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那時候她不在他身邊,他們的孩子也不在,他的兄弟也不在。
一個人,孤零零地。
有兩個人不斷給她寫信。一個是她阿姐。無論她走到哪里,她的信總能送到,還有隨之而來的衣物用具,瓜果小食,香料,藥材,擅長烹調(diào)的庖人。各種稀罕玩意兒。
嘉言有時候想起來,她嫂子有過一段不如意的時候,她阿姐也是四處搜羅。只是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大手筆。
在信里絮絮叨叨,開了花,下了雨,冬生換牙了。晚上出了月亮。
改朝換代,遷都長安這么大事,只一筆帶過。
有次提到阿貍,說她養(yǎng)了只老虎。
嘉言當(dāng)著來人將信丟進(jìn)火盆里。
之后便再沒有了。
她不是不明白,那不是阿貍的錯。她還是個孩子。她住在宮里,昭詢和祖望之要下手,是個輕而易舉的事情。
之所以選她,而不是她的兩個弟弟,是因?yàn)樗钅觊L。
小兒易夭——昭詢也怕她死。
但是明白歸明白。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這一生,極少感情用事,所以任性一回?zé)o妨——當(dāng)然元嘉言并不是不知道這是個謊言。
一個是段韶。
他掌軍,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樣能送到。起初她都沒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來她漸漸好了些,又因?yàn)橐朗厝崛�,私信附在公文軍報里,由不得她不看�?br />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樣。他人話那么少,大多數(shù)時候都規(guī)規(guī)矩矩,甚至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樣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會盡力舒展。豎的,橫的,一撇,一捺,都長得異乎尋常,就仿佛一個人支棱著手腳站在面前。
話并不多,有時候就兩三個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間斷地來了兩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時候人站到了面前,牽著馬,那馬極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閃閃地像一匹緞子。
“給你的�!彼f。
她上馬試了試,馬蹄輕疾。它迎著風(fēng),追逐朝陽;出了汗,殷紅如血。
“汗血寶馬?”她問。
“嗯�!彼鸵粋字,就仿佛再尋常不過一樣?xùn)|西,漢武帝不曾為之發(fā)動滅國之戰(zhàn)。
那時候她找了一批極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但是雕琢出來的人總是不像�?傄膊幌瘛?br />
她發(fā)作了一頓。
后來方才好了,只是進(jìn)展極慢。
她以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驚小怪和她說:“段叔讓人抬了個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開,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說:“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實(shí)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沒法再面對昭詢和母親。
沒法面對阿貍。
她沒有回過她阿姐的信�;匦诺氖羌讶恕_@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邊。她當(dāng)然知道她是誰的人。那段很狂亂的日子,她的扈從和侍婢跟著她亂跑。她們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來,就只有佳人一聲不吭地追。
佳人的騎射比不上她從前的那些親信,吃了很多苦頭,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層皮,也不喊痛。
佳人說:“公主身邊不能沒有人。”
佳人說:“我不過是報答公主罷了。”——嘉言自然知道,這個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習(xí)慣稱她們姐妹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長公主。
如愿的死,周樂是最大的受益者。這一點(diǎn)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沒怎么給他阿舅說過話,他的話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樣子記得這么清楚……甚至比她還清楚。
后來習(xí)慣了身邊有這樣一個人。
有時候嘉言覺得自己是個很需要依靠的人。從前在家里依靠母親,出門依靠阿姐,在校場上依靠阿兄指點(diǎn)。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會離開,無論你是否習(xí)慣。
嘉言覺得自己像是聽過類似的話,只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
也許是半年前。一百多個日夜,容易模糊一些東西。人總會隨著年歲漸長,而讓時間變快。越來越快,快得就像脫了韁的野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壺酒來找她。
才開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長的聲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說了第一句話:“父親讓我把爵位讓給我阿弟�!�
他母親過世已經(jīng)很多年,嘉言記得,那時候他們才進(jìn)洛陽不久。病來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時候想起來,都不敢相信那個總是笑瞇瞇的能干婦人,會走得那么早。那時候段韶和婁昭都在外打仗,沒來得及回去。
他父親守滿一年孝,另娶了。是個很年輕的婦人,次年就給他生了個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樂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會允許罷�!�
她姐夫是個念舊的人。
當(dāng)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懷朔鎮(zhèn)幢主孫騰,發(fā)妻袁氏過世,納了崔氏養(yǎng)女作妾。
未幾,妾室生子。孫騰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經(jīng)很多年。他們夫妻發(fā)過愿,也窮盡所能找過,都沒有音訊。到這會兒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書請求將袁氏的誥命轉(zhuǎn)給繼妻,被周樂拒絕。
誥命尚且如此,何況王爵。
段韶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舅都壓下去了�!�
壓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婁昭私信給他,勸他主動。橫豎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機(jī)會�;实塾指裢鈱檺鬯�,興許回頭一想,還會賞他個更好的呢。
還能博一個孝悌之名。
他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親的嫡長子。他從前在家里像個外人,讓了爵位,放棄繼承權(quán),就是貨真價實(shí)的外人了。
亦恨父親目光短淺。他有立功的機(jī)會,他弟弟就沒有么�;羧ゲ〔粔蛱釘y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歡,他就活該失去母親之后,再失去父親?
嘉言便不再說話,她陪他喝酒。
他們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說,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見變色,最后兩手一攤,橫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個人接著喝,后來也醉了。
醒來天還沒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睜開眼睛,他移開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從前拒絕過一次。但是這次沒有。她疑心自己貪戀那點(diǎn)微光。她知道那樣不好,那樣耽誤了他。不僅僅是婚姻,還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縱容她。所有人。
段韶說得對,人和人不一樣——這句話是在姚表姐墓前說的,她記得。然而她也報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過一次祁連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傳說祁連山上祁連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聽到。
“我父親年少的時候來過這里,”她這樣告訴段韶,“他在這里聽到了簫鼓之聲,人們都說,當(dāng)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親與叔父不和,是因?yàn)殄X財�!奔窝杂终f。
“令尊不是斤斤計較的人。”
“是因?yàn)橐棠铩奔窝缘吐暤�,“姨娘守寡,被賀蘭氏族人關(guān)在祠堂里。阿爺去搶了人回來,賀蘭氏要告官,阿爺偷拿了嬸嬸的嫁妝當(dāng)了換錢,給姨娘母女買了條命。二叔很生氣,阿爺就離開平城去了洛陽�!�
她后來猜,她阿姐母親宮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關(guān)。阿爺瞞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無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給整個事情加了一個注腳,“但是我阿爺過得很好�!�
她父親前后兩段婚姻,都是極恩愛。宮氏與他貧賤相守;她母親遇見她父親的時候,她姨母還不是太后,還沒有生下莊烈帝——連這個希望都沒有。小小充華,九嬪之一,沒有人能料到后來的一飛沖天。
譬如漢時衛(wèi)子夫。
始于貧賤,而終于富貴。所以她父親的死,才讓她母親這樣無法接受。
嘉言那時候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重蹈母親的覆轍——她和如愿甚至還沒有她阿爺阿娘那么多的時間。
段韶應(yīng)道:“嗯�!�
他的話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們到了山頂,祁連池畔。她沒有聽到仙音,段韶也沒有。她于是取笑他說:“恐怕將軍沒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說:“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啞然。
她是公主,位比親王;段韶這輩子,哪怕立時死了,周樂也會追謚他一個王侯——他們聽不到,是因?yàn)樗麄儧]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這一點(diǎn),俯視江山,但覺莽莽蒼蒼。
下山下了雨,淅淅瀝瀝。他們沒帶雨具,在樹下躲雨,看小溪匯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說。
“我就抱住這棵樹�!倍紊卣f。
“抱樹作什么?怕被沖跑么?”她莫名其妙。
“等你回來�!�
嘉言想不明白這個話,便拿去問夫子。阿虎和阿豹長到該啟蒙的年齡,她阿姐就遣了博士過來。雖然嘉言覺得她這兩個兒子讀書并不是很在行——淘氣倒是很在行。
夫子說,尾生抱柱。
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尾生的傻子,約了女孩兒在橋下相會,女孩兒沒有去,漲了水,尾生不肯走,抱著梁柱一直到死。
“她為什么不去?”嘉言問。
夫子捋著山羊胡子答不上來。
也許那個女孩兒有別的顧慮。但是她既然肯與尾生相會,便一定不會想他死。
他們再沒有說過這個話題。
就像他們之間無端消失的許多話頭一樣,過去就過去了。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嘉言搜腸刮肚地想要想幾句送行的話,又覺得哪句都很多余。
“一帆風(fēng)順”?
有點(diǎn)蠢相,此去長安,一路都騎馬,哪里來的帆?
“前程似錦,步步高升”?
都是廢話。
譬如祝他早日找到心上人,“琴瑟和鳴,早生貴子”?
嘉言覺得自己就是全無心肝,也不能這樣戳人心窩子。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就只冒出來半句:“你要好好兒地……”
他轉(zhuǎn)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想。
篝火噼里啪啦地在響,響得她有點(diǎn)心煩意亂了,“保重�!彼琶D出最后兩個字。
段韶又低頭吃肉,火越燒越旺了,夜色也越來越深,到時辰了,都成灰燼。
段韶走的時候,嘉言送他他到門口,她說:“明兒早上我送你?”
段韶住了腳步,凝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再一次想。
“六娘子,”他說,“其實(shí)我也是肉.體凡胎……”
“嗯?”
“我有時候也想聽你說一句……”他聲音越發(fā)低了,低得讓嘉言有點(diǎn)恍惚,恍惚自己并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最后三個字,“不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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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汝愛我心
次日早起,
去送段韶。已經(jīng)人去帳空。
留在那里等她的老蒼頭說:“使君天沒亮就走了。”
嘉言怔了一會兒,
覺得也好。
他此去長安,是鵬程萬里,
扶搖直上;是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他在她身上蹉跎了太長久的時光,
而一無所得,于是相忘于江湖。
這些話,終于不必她親自說出口。
佳人說:“小段將軍是怕公主不來�!�
“是嗎�!�
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回答:是。他是肉.體凡胎,
他不是尾生。他希望得到她的回應(yīng)。如她不來,過期不候。
她年少的時候,和表姐姚佳怡最好。有那么一陣子,
姚佳怡很愛看話本。
一些才子佳人。開始總是一見鐘情,
海誓山盟;繼而陰差陽錯,
平地波瀾;到最后峰回路轉(zhuǎn),
柳暗花明。
但是姚佳怡也沒有嫁給莊烈帝。
她阿姐也沒有和蕭阮白頭偕老。
佳話太短,
人一生太長。
她記得佳人從前跟她來邊鎮(zhèn),
是因?yàn)榉讲�。因又問:“佳人后來還見過方將軍么?”
佳人抿嘴笑道:“見過的——前兒他妻舅犯事,
他求到我跟前來,
指著公主法外開恩�!�
“你沒有和我說�!�
“方將軍是公主舊部,
能手下留情的,公主不會不留�!奔讶诉@樣回答。
嘉言不由一笑。
無非就是君恩已盡,
妾本無緣。
佳人如今在她府上管事。
天統(tǒng)六年那場動亂中,
因佳人當(dāng)機(jī)立斷才沒讓姚仙童得逞,
釀成大禍。佳人雖然也得了誥命,
但是她丈夫和方策獲益更多,升官加爵受賞,風(fēng)光無限。
起初尚好,她丈夫總記得自己的功勞是怎么來的。但是時日久了,人心不足,就想納妾生子。
——佳人早年吃過虧,沒有孩子。
佳人便來找她:“當(dāng)初是我自請求去,如今亦沒有臉面再見華陽長公主,希望公主能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做。”
這句話嘉言倒是信的,她能在她阿姐身邊管事,自然也能在她這里管。嘉言讓她做了阿虎的傅母。阿虎是獨(dú)孤如愿的長子,年紀(jì)雖小,身上已經(jīng)有了安城王的爵位。所以這府中,她便是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
軍鎮(zhèn)的事務(wù)嘉言這么些年已經(jīng)做得很熟了。
她治軍一向嚴(yán)苛,不過是仗著賞必行罰必信,后來獨(dú)理武川,治民也如治軍,讓她阿姐知道了,特意叫了人過來罵她。她說:“我已經(jīng)沒了阿爺,沒了妹夫,我不想有一天,連我妹子也都要我來收尸!”
又說:“這是生如愿養(yǎng)如愿的地方,你不想替他守住么?”
后來慢慢兒回過神來,瑣事磨性子,做久了也就習(xí)慣了。為政寬和,與人好處也是會上癮的。她如今在武川鎮(zhèn)威望極高。
他們念她的好,讓她躲過了幾場禍?zhǔn)�,多打了幾次勝仗�?br />
嘉言揉了揉眉心,聽到門外巨響。
“什么人?”侍婢喝問出聲。
外頭侍衛(wèi)回復(fù)說:“上頭落了個箱子下來。”
嘉言:……
“人呢?”侍婢又問。
“沒看到�!笔虖挠盅a(bǔ)充說,“都找過了,沒有人�!�
嘉言道:“拿進(jìn)來。”
箱子被抬進(jìn)來,嘉言拔刀,侍婢趕著阻止:“讓奴婢來吧�!�
不知道為什么,嘉言忽然想起她的父親。據(jù)說蕭阮給他送信的那個晚上,他就是親手開了一只箱子,箱子里血淋淋一個人頭。
“好吧。”嘉言把刀交給侍婢。
箱子打開來——不是人頭。
一些發(fā)黃的信箋。倒是疊得整整齊齊。嘉言拿起一封,字跡頂眼熟。她愣了片刻,啞然失笑:是三年前段韶給她的信。
竟然有這么多。
那時候段韶像是比后來話多。
什么都寫。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有時候幾個字,有時候幾行幾張。有時候是風(fēng)光,有時候是風(fēng)土人情,志怪傳奇。
他走的地方多,走得匆忙,寫得便不甚細(xì)致。
他說青州民風(fēng)剽悍,每有刺史至,則懷磚相迎,到卸任離州,仍揣此磚相送——迎時叩首,去以相擊,可謂物盡其用。
又府藏獻(xiàn)寶,找出來世祖時候十二只黃金合盤,徑二尺二寸,鏤以白銀,鈿以玫瑰,纖文麗質(zhì)。渤海王召與左右賞玩過,轉(zhuǎn)手給了華陽公主,公主賜與諸宗室,僅留兩只——嘉言看到這里,抬頭看了看案頭,一只裝著葡萄,一只裝著石榴。
——是天平年間的事了。
說到遠(yuǎn)行,流水繞村,暮色炊煙,深山聞鷓鴣。蜀中有鳥名杜鵑,當(dāng)?shù)貍髡f是望帝所化,春來泣血。
又廩君與鹽水女神的傳說。
廩君要領(lǐng)族人順江西行,鹽水神女想要留住愛人,化為飛蟲,遮天蔽日,使不知東西。廩君斷發(fā)相贈,愿永以為好。次日飛蟲再來,廩君立于陽石之上,于千萬飛蟲中射中一縷青絲。
神女亡,飛蟲散。
廩君西去,君于夷城,世尚秦女。
又說廣州酷熱,凌冬不著綿;有樹極高,花開如火,當(dāng)?shù)厝藫旎厝ト腽�;又多蟲豸、長蛇,形狀可怖,亦以為食;又喜食魚蝦,沒有魚蝦,蟹也行,佐以黃酒。
上元節(jié)有走橋之俗,說是從橋上走過去,來年無病無災(zāi)。他來回走了三四次,指著能惠及親友。
又說花極多,什么季節(jié)都開,他得到了一些種子,叫——
到這里斷了——被蟲蛀了,留下黑黑的洞。嘉言抖了抖信封,掉出幾顆黑色的種子來,已經(jīng)干了。
她伸了個懶腰,天光隱隱發(fā)白。
竟看了整晚。
嘉言把種子給了佳人:“我要看種出來是什么東西。”
佳人:……
“這種子都干了!”
嘉言道:“這我不管�!�
佳人什么都好,就是偏幫段韶。還想瞞過她。這府里有什么瞞得過她。
嘉言問佳人:“如果當(dāng)初方將軍有意,佳人你會不會和他一直好?”
佳人那會兒正在給她煮茶——奇怪,從前在洛陽她頂不愛喝這種苦苦的東西,到邊鎮(zhèn)反而愛上了——低眉說道:“不會。”
“為什么?”
“方將軍是世俗之人。”
一個人是不是俗氣,從素日里舉止、言談未必看得出來。譬如她想不到興和帝會為了妻女退位;亦想不到小段將軍會為了公主這許多年不娶。
俗氣沒什么不好。
人在凡塵俗世,食五谷雜糧,俗氣一點(diǎn)會比較容易。但是她這樣的際遇,她這樣的性子,難為世俗所容。
嘉言“哦”了一聲。
她倒是沒想到這一層。要細(xì)想,方策雖然曾經(jīng)落草為寇,要說多么不俗,那個真沒有。如今人到中年,肉吃得多了,發(fā)了福,白胖白胖的,咧嘴就笑,像個土財主。他如愿娶了一個五姓女的旁支,也納了妾。
膝下五六個孩兒都能爬到他頭上去。
那樣子,誰想得十余年前,也是個震懾一方,殺人不眨眼的人物呢。
求仁得仁,未嘗不好。
嘉言心里又納罕,她姐夫雖然得了冬生,也沒見生出個慈父樣兒;同樣這么多年過去,段韶也還是個揚(yáng)刀躍馬的少年模樣。
就好像時間是水,有的人在水里泡軟了,泡發(fā)了,有的人屬鴨子嘴,多久都硬.著。
但是她的如愿哥哥——
已經(jīng)不會老了。
佳人的種子還沒有種出來,草長得高了,騎馬踏在草地上,有輕微的沙沙聲,像雨。
后來起了秋風(fēng)。
嘉言巡視歸來,阿豹?dú)g天喜地來與她說:“段叔回來了!”
一抬頭,就看見那人站在石階上。有大半年沒見了。斜陽燦燦。嘉言牽馬過去:“什么時候到的?”
倒又想不起要責(zé)怪他不辭而別。
“剛到。”
“想吃點(diǎn)什么?”
“什么都好�!�
嘉言于是吩咐左右蒸羊羔,烤肋排,讓準(zhǔn)備棗子、石榴和梨。
段韶說:“我?guī)Я艘粋人過來。”
嘉言心里一沉。她知道阿貍就要及笄。又想她阿姐沒有提,興許也不是。
或者是別的。
段韶讓開,露出身后。
嘉言使勁揉了揉眼睛,那人大笑一聲:“別哭!你阿姐已經(jīng)哭壞了�!�
嘉言的眼淚掉下來,但是她笑了:“阿姐就是這樣……阿兄還笑話她……”一腳踏空,就要撲倒。
段韶眼疾手快拉住她。
“阿兄偏心,先去看阿姐……”聲如嗚咽。
昭熙抱住她,沒有說話。
他不僅去過長安,還去了濟(jì)南。他已經(jīng)見過昭詢和繼母姚氏。底下兩個孩子已經(jīng)會叫“伯父”,童音清脆,只是沒了母親。
而阿貍惡狠狠和他說:“我原本想,等我大一點(diǎn),就去濟(jì)南殺了他!”
姚氏拉著他的手,她病得很重,頭發(fā)全白了。她年紀(jì)還不算大,宮姨娘還活得興致勃勃。姚氏咬牙切齒說:“我得活著!”
“只要我活一天,元三娘就得老老實(shí)實(shí)喊一天娘!哪天我沒了,還不知道他們怎么欺負(fù)我兒、我孫兒……”
“二郎,咱們能……回洛陽嗎?”
昭熙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讓她失望。但是她終于還是失望了,她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她說:“那你還回來干什么呀!”
昭詢見老了。
昭熙覺得,要在街頭看到,沒準(zhǔn)他會喊他一聲“阿兄”。昭詢說:“阿娘神志不很清楚了,說話不中聽,阿兄莫往心里去。”
昭熙抱了抱他。
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孩子了。他登過基,亡過國,他被幽禁在這里,他掙扎過,他失去了他的妻子。
如今他僅有的,就只有堂上老母,膝下稚兒。
“我沒有想過殺姐夫,是姚仙童……”
“阿姐恨透了我,她不肯原諒我,她是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我了……哪怕我死了,哪怕我曝尸荒野,哪怕我的頭被掛在城墻上,她都不會原諒我了。”
相形之下,沒守住江山反而沒有那么痛——之前也痛過的,不知道怎么見阿兄,不知道日后怎么去見父親。
但是阿姚說得對,天下原不是他家的,僥幸取之,不幸失之。
后來、越到后來,越痛的反而是他阿姐、他的妻子——他阿姐不會原諒他,永遠(yuǎn)都不會;他的妻子沒法看到他們的孩子長大了。
他們沒法一起老去了。
母親的怨恨,尚可朝夕侍奉,以為撫慰;但是他阿姐,那個自小庇護(hù)他,愛惜他,給他擋風(fēng)擋雨的人,他是怎么都無法彌補(bǔ)了。
昭熙說:“阿兄在海外得了一塊地方,三郎要是不嫌棄,就跟我走吧�!�
不要留在這里,日日傷心。
他們兄妹天各一方,夠了;他們兄弟能一起終老,也算老有慰藉。
最后才來看嘉言。
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撫她。如愿死了。阿貍再怎么恨,昭詢再怎么悔,都沒有辦法讓他活過來。
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他的小妹妹已經(jīng)傷心了這么多年了。如愿是他的至親手足,但是他也不想他最小的妹妹一直這么傷心下去。
孤零零一個人。
“我在長安,遇見了一個僧人�!闭盐跽f,“我?guī)Я怂麃��!?br />
“我聽說,你這些年一直在找巫人……”
嘉言看段韶,段韶?fù)u頭,表示不是他說的。
嘉言于是瞪了佳人一眼,佳人賠笑。
段韶說:“那僧人是有些神通,在吳朝頗有名氣�!�
嘉言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法照被帶上來。
他自小在寺中長大,人莫不以為他是天才。誦經(jīng),過目不忘;解經(jīng),鞭辟入里;講經(jīng),頑石點(diǎn)頭。他于是生出大抱負(fù),要度化世人——然后他遇見了吳主,那個背負(fù)因果的男人,他輕輕巧巧說了一句咸陽王妃。
——他并不知道他瞧不上的師弟在元十六的刀鋒之下救了他一命。
吳主沒有騙他。最多是隱瞞了部分真相,比如說,他的因果不止是咸陽王妃賀蘭氏,還有皇后元氏。
該死的沒有死,原該還活著的死了。
他于是改變了志向,想要拯救天道。
那時候他沒有想到會這么困難。最開始是奶聲奶氣一只虎——不是,一只老虎為什么叫得這么嗲?它吃素長大的么?
然后是當(dāng)胸一箭——天子箭!
法照自小就跟著師父開導(dǎo)愚夫愚婦,不要陷入世俗的煩惱,他忍受過饑餓和寒冷,也經(jīng)過長途跋涉,他原以為自己佛心堅定。
到這時候方才知道,佛心再堅定,肉身也是痛的。
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的時候。
從前看人煩惱,不知煩惱,不過是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至此方知,什么通透——不過是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從前所悟,應(yīng)有所誤;如能不死,從頭悟過。
皇后元氏來見他。
她開門見山告訴他:“我和我表姐賀蘭一樣兩世為人,大師大約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
法照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表姐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彼f,“如果大師一定要強(qiáng)迫,那就要看大師肉身硬還是我的刀快了�!�
法照無語,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是天道放任我們姐妹重來,那么我們兩世為人,便是順應(yīng)天道,大師所為,才是逆天而行——大師,什么是天道,什么是逆天,你當(dāng)真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