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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獨孤羽生搖頭:“嗨,你也是在長安染的這毛病吧,我們草原上的姑娘——”

    “晉陽公主!”袁照心緒起伏,白皙的面容上一抹紅,“可算不得草原上的姑娘�!�

    獨孤羽生聽她提到母親,一愣,“唉”了一聲:“我阿娘啊——”

    “令堂——”袁照不知道怎樣表述自己的仰慕之情才能不那么諂媚——

    “兇著呢�!豹毠掠鹕鷽]精打采地說。

    袁照:……

    “我有點想她。”獨孤羽生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我阿娘自個兒不學(xué)無術(shù),逼著我和阿豹讀書,唉,這長安也是,人人都會寫詩,就我不會——原本周家表叔看起來也挺不會的——”

    獨孤羽生停了一停,醉眼惺忪看了袁照一眼,從長長的睫毛底下。他不懷好意地笑了:“阿照,那詩,是你寫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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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4.袁家阿照(中)

    四

    回宮前獨孤羽生約了袁照去終南山打獵。

    “我會叫上我阿姐�!蹦巧倌暾f。他并不是不明白這個世界對女孩兒的苛刻。

    “我還沒有見過太子妃呢�!痹者@樣回答。雖然太子尚未大婚,

    但是人人都知道這樁親事勢在必行。

    “我阿姐啊……”獨孤羽生撓頭,“唉,兇得很……像我娘�!�

    袁照笑了起來。

    即便過去很多年,袁照想起那個少年的樣子,

    都忍不住笑,笑到眼淚都要掉出來。

    她沒有赴約。

    那天她指揮侍婢準(zhǔn)備東西,騎裝,

    幕籬,

    帔子,弓箭,割肉的匕首,

    孜然,蜂蜜,酒,

    鹽,

    金瘡藥,

    侍婢笑話她:“姑娘也是操心,

    這些安城王都不備么?”

    她坐在胡床上,有一下沒一下蕩著白生生的腳丫子,

    垂下來細(xì)細(xì)金鈴,

    瓔瓔碎響:“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

    忽然侍婢通報,

    說二郎來了。袁照趿著木屐往外走,

    果然看到周昕,劈頭但問:“表妹要和安城王出去?”

    “表哥從哪里聽來這話,”袁照笑道,“是獨孤娘子相邀——”

    “這就奇了!獨孤娘子人在深宮,既沒有見過表妹,也沒有聽說過,怎么就起了心,要邀表妹出游?”

    袁照一時語塞。

    幸而侍婢送飲子上來。袁照給周昕斟了盞烏梅漿,笑盈盈道:“表哥這急匆匆過來,渴了吧?先飲一盞�!�

    周昕嘗了半口,搖頭道:“淡而無味�!闭惺肿屖替旧暇�。

    袁照并不十分記得那個晚上——她努力讓自己忘掉它。

    她當(dāng)然推拒過,掙扎過,哭喊過,但是無濟(jì)于事。侍婢被關(guān)在門外。她聽到她的哭聲,慢慢兒哭聲也沒了,也許是被人塞住了嘴,她想。她的靈魂浮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底下受苦的肉.身。沒有人來救她。

    到事畢,那人出去,侍婢奔進(jìn)來的時候,她看到她臉上的血。

    她自個兒臉上想必也都是血,青的腫的。她低聲說:“我要沐浴�!�

    侍婢放聲大哭。

    “哭什么。”她說。聲音干啞,疼。

    “婢子這就、這就去和夫人說……”

    “回來!”袁照叫住她,木木地,“我要沐浴�!�

    侍婢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個兒家的娘子為什么能這么鎮(zhèn)定,她心里忽然恐慌起來,她慌慌兒地想,娘子不會是、不會是想——

    崔七娘一耳光打在周昕臉上。

    她從未下過這樣的重手。周昕被打了個趔趄,臉上浮起很清晰的手指印,指印間詭異的笑容。

    “孽子!”崔七娘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怎么都沒有想到兒子能做出這樣的事!這就是她的兒子、她悉心教養(yǎng)了十九年的兒子!府里頭多少美貌侍婢,平康坊要什么美貌伎人沒有——便都不夠,好好兒尋訪不行么!

    阿照是他能動的嗎!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兒!

    崔七娘眼前發(fā)黑,心口悶得像壓了塊大石頭,她喘不過氣來,這件事、這件事比中秋宴上那件要嚴(yán)重百倍。

    她能怎么辦?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兒——她能怎么辦!

    要是個懦弱溫順的女孩兒,找個次一等的門第,找個……說得過去的人……崔七娘忽然想起李琇,那個女孩兒蒼白的臉色和周昂的頭顱在記憶里交替,周干在長夜里一遍一遍和她說:“那么多箭……”

    “五郎死的時候一定很疼……”

    崔七娘死死攥住手巾,手巾都濕透了。阿照可不是這么好擺布的人……那是頭小豹子,誰敢打她的主意她能咬斷他的喉!

    更何況——

    更何況——

    崔七娘聽見自己嘴里牙齒咯咯直響,滿嘴血腥沫子。把大郎綁了去謝罪?沒用的;那還能怎樣——

    不能留這個禍根。

    崔七娘的眼睛慢慢冷下來,在熾熱的憤怒過去之后,她冷冷地看著還杵在跟前的周昕:“你怎么收場?”

    “我納她為妾�!�

    “啪!”又一記耳光,臉頰腫得更高了。崔七娘的聲音卻是冷的:“阿照會做你的妾?”

    “事已至此,還能由得了她?”他就不信了!她一個女孩兒,再本事了得,她能上天?又不是人人都是晉陽。

    晉陽是誰?人在前朝也是公主。

    阿照算什么。陳郡袁氏,嘿,陳郡袁氏也就占個祖上闊過。

    他恨她——一個女孩兒,不安分守己等著出閣,到處顯擺什么詩才?她又不能為官作宰,要這詩才有何用?

    為什么這等才能卻落在這等人身上,豈不如明珠暗投、錦衣夜行?

    他這些日子在同伴中受盡了奚落和白眼,他們都笑話他:“再作一首來看看?”

    “人家是妙手——妙手空空呀!”

    每一句話,不,是每一個字,都讓他恨得發(fā)狂!

    表面還要撐出個翩翩君子的風(fēng)度,然而他心里、他心里就像是在油鍋里煎熬。母親讓他外出避風(fēng)頭,他原本是答應(yīng)了,打算等父親祭日過去就出門。

    然而阿照攀上了安城王。

    他在那個瞬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岌岌可危:她能給他代筆,焉能不給未來夫君代筆?

    “如果她不答應(yīng)呢?”

    “讓她有個孩子�!敝荜空f。

    “袁家豈肯善罷甘休?”

    周昕陰沉沉笑了一聲:“信都是我周家故地,父親有的是鄉(xiāng)鄰舊部——”

    又一記耳光:“你有臉提你父親!”

    周昕沒有動,也沒有作聲。他不怕。他不怕他阿娘,他是她的骨肉,她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他知道她能擺平袁氏。

    只是個女孩兒——

    袁氏會為了個女孩兒得罪他周家?沒見過這么目光短淺的。

    “……李氏那頭怎么辦?”崔七娘問。

    “她一向溫順。”周昕說。他沒有擔(dān)心過他的妻子。

    崔七娘默然。

    她不得不承認(rèn)他確實想好了收場;那未嘗不是一個選擇,和殺人滅口比起來。但是她終于也沒有說話,只揮手讓兒子下去,她沒有辦法看他,她沒有辦法接受她的孩子是個無恥小人。

    袁照不知道這些,她甚至沒有去想,水很熱,澡豆用完了整整一盒,皮膚被搓出血來,也不知道痛。什么感覺都沒有。

    “姑娘……”侍婢眼睛一點都不敢錯開,她怕,她怕她一個不留意,姑娘就——

    她小心翼翼藏好了割肉的匕首。

    “姑娘,咱們回去吧,咱們回信都去,讓夫人做主——”

    良久,浴桶里方才傳來細(xì)若游絲的聲音:“你回不去……”

    “姑娘——”

    “我也……回不去……”

    “可是——”

    “夜來……”

    “嗯?”

    “我沒用……”

    “不姑娘、姑娘——”夜來泣不成聲。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明明周家大郎一直都斯文守禮,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突然就——

    那和姑娘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姑娘要受這種罪?她們姑娘聰明能干,十里八鄉(xiāng)都是有名的,誰都知道他們袁家的女孩兒長得又美,見識又高,還寫得一手好字,怎么會沒用——她們姑娘哪里沒用了?

    “我……我怕保不住你�!痹盏偷偷卣f。

    五

    燈燒得很亮,太亮了。袁照覺得她沒法忍受這么亮的光,她想躲在暗處,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對姨甥的對峙是醞釀已久,彼此心知肚明。

    “都是姨母的不是,不該讓你們不避男女,廝混在一起�!贝奁吣镎f。

    袁照垂著頭,她想咬死這個女人!

    “大郎是我的兒子,你是十二娘的女兒,”崔七娘推心置腹與她說,“手心手背,姨母怎么都不能看著你們受罰�!�

    袁照還是不作聲,頭垂得更低,指甲直直陷進(jìn)皮肉里,也不覺得疼。

    “你們要是兩情相悅——”

    “夫人!”袁照嘴里突然蹦出兩個字來。

    崔七娘心里一涼:她喊她“夫人”!

    這原本也是預(yù)料之中。阿照這么倔強(qiáng)有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指望她乖乖兒接受這個結(jié)果。也就是大郎異想天開。

    她調(diào)整了方向:“你是想回信都嗎?”

    袁照的目光動了動,又不響了。

    “你要是回信都,姨母就是拼了被你爺娘索命,也要送你回去。”崔七娘嘆了一聲,“姨母是老了,你姨父狠心短命的,留了我們孤兒寡母在這世上……”她面上露出凄涼的笑容,這倒是真心實意,“誰想孩子不爭氣……”

    她拿手巾捂住嘴哭了幾聲。

    袁照的臉還是木木的,一言不發(fā),也不安慰她。她不信她會送她回去。這不過是些說辭,沒用的說辭。

    “但是你還年輕……”崔七娘哭得沒趣,只得收了眼淚,“還要嫁人,日后還長著呢。好在咱們家一向是外言不入內(nèi)言不出,這長安和信都,也是迢迢千里,只要處理了夜來,也就……”

    “那個蠢丫頭昨晚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袁照干著嗓子說。

    她知道還有別的法子,比如告訴他們昨晚被禍害的不是她,是侍婢夜來,順?biāo)浦圩屗鲋荜康逆嗌偃思疫@么處理。

    她做不出來——她私自離家,那個忠心耿耿的蠢丫頭給她背了多少鍋。

    且,這周家母子要的也不是她,把她交出去,還是脫不了身。

    如此,何苦多害一條命?

    崔七娘心里一松,故意道:“這么懶怠的丫頭,還留了作什么用?一棍子打死了!”

    “我的丫頭,要死要活,由我處置�!彼f。她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夜來。

    “那是、那是�!贝奁吣锏�,“可是阿照啊,你還小,你不懂。昨兒的事發(fā)生得倉促,如今還看不出來,要是——”

    她目光精準(zhǔn)地往她腹部一撒。

    言下之意很明白:就這么回去,萬一珠胎暗結(jié),可就瞞不過去了。

    “大郎和李氏成親有三載,至今沒有一兒半女。李氏這個人,阿照你也見過,病歪歪的,也不知道能活幾年……”崔七娘循循誘導(dǎo)。

    “這么說,”袁照問,“夫人希望我留下?”

    崔七娘起身朝她走過來:“你是十二娘的孩子,又生得可人疼,我做姨母的——”

    “做姨母的……”

    袁照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知道她該忍,但是她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一口啐在崔七娘臉上。

    “你——”崔七娘長到這把年紀(jì),從未遭受過這樣的侮辱,就是當(dāng)初華陽公主,也不曾動過她一根指頭。

    因竟呆了一呆。

    這孩子……她心里想,這孩子,無論如何……大郎又不靠詩才吃飯,頂了不起讓人說他江郎才盡。

    她目光里漸漸滲出殺意。

    “表姑娘得失心瘋了,”她叫侍婢進(jìn)來,“服侍表姑娘吃藥。”

    袁照掙扎起來。

    哪里掙扎得動,那仆婦的手像鐵鉗一樣扼住了她。

    她心里未嘗不懊悔一時意氣,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被按住頭,掐住喉,藥碗碰到她的唇,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

    “砰!”

    門被撞開,年輕男子走了調(diào)的聲音,也許是哭腔:“母親!”

    誰?袁照恍惚地想,逆著光,她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誰,只知道那人跪了下來:“母親,你饒了阿照吧!”

    是周昕嗎?他們母子使苦肉計么?

    “……我雖然被過繼到五叔名下,也是母親的骨肉,母親就當(dāng)是憐惜我,憐惜我和阿瞬,給阿照一條生路吧!”

    他使勁磕頭,磕得砰砰作聲。

    袁照呆呆看著地上的血,她想不到這個素日里寡言少語的表兄會給自己出頭,亦想不到,即便是在千里之外,自己終究還是要受阿姐庇護(hù)。

    她想家了。

    她想縱容她的父親和母親,想愛護(hù)她的姐姐,想信都了,想那個粗糙和淳樸的地方,也許沒有長安這樣流光溢彩。

    但是她回不去了。

    她跪在周昉身邊,跟著他磕頭。

    “昨晚表哥喝得多了,欺侮了夜來,只是個侍婢而已,我不該為了她來和姨母鬧——我知錯了,姨母饒我。”

    “阿照自幼雅好詩文,這些年積了不少,都放在妝奩里,姨母可取來消遣,權(quán)當(dāng)阿照承歡膝下�!�

    “是我馭下不嚴(yán),求姨母讓我?guī)б箒砣胨滦扌�,阿照愿——�?br />
    她從懷里取出匕首,揮刀斷發(fā),青絲長長短短,覆了滿地。

    六

    周昉連夜送袁照上青云夜來一直在哭,袁照打了她兩個嘴巴才讓她安靜下來。

    周昉眼睛紅著。臨下山才叮囑她:“入口的東西要當(dāng)心……”

    “我明年開春就去信都……”他去信都迎娶袁瞬。

    “我會和他分家。我是過繼出去了的人,我嫡母在洛陽,不會有人為難……”他始終吐不出那個名字。

    他無法為兄長辯解。如果不是夜來拼死來見他,也許、也許——

    他該怎么和阿瞬交代呢——你妹妹在我家作客,沒了?

    袁照沒有說話,她還在疲倦中沒有緩過來。

    那場疲倦席卷了整個秋天,葉子從很高很高的樹上掉下來,鋪陳得到處都是。樹枝和天空同樣蒼涼。

    有個女孩兒從墻上探出頭來:“喂!”

    袁照沒有理會。

    一粒石子被擲到她腳下,還是那個聲音:“喂!”

    袁照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女孩兒一激動,從墻上掉了下來。

    袁照:……

    “你倒是扶我一把呀!”女孩兒叫道。

    袁照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有動。女孩兒于是唉聲嘆氣爬了起來:“你也是犯了錯被發(fā)配到這里來的嗎?”

    “我沒犯錯。”袁照說。

    女孩兒拍手笑道:“說話了說話了!我還當(dāng)來了個啞巴呢——她們都這么說,說這屋里住了個美人兒,就是啞了,怪可惜的�!�

    “我叫善鐘,你呢?”

    “阿照�!�

    這個女孩兒很活潑,像她從前。

    袁照沒有問過善鐘犯了什么錯,都是她自個兒說的。

    “圣人……圣人你知道吧,看上我了,要我做他的妃子,我不樂意……”

    “為什么不樂意�。渴ト撕茈y看嗎?”夜來問。她給她們送柿子過來,柿子紅得很好,一只一只像火里淬出來的。

    周昉很照顧姑娘,就是不便現(xiàn)身——怕姑娘難過。每次都送了東西就走。有時候是錢財,也有時候是信都闔家平安的消息。

    然而即便是這么好的周三郎,也不會帶她們回信都,也不會給她們捎信。

    夜來有時候害怕,怕他們會把姑娘關(guān)到死——也許大姑娘過來就好了,也許安城王哪天會想起姑娘就好了,也許。

    然而沒有,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善鐘那個小娘子倒是很討人喜歡,她多少讓她覺得眼熟,這時候拿了柿子,得意洋洋道:“才不!圣人很好看的。”

    “那為什么不樂意�。俊�

    “老了。”善鐘的眼皮耷拉下來。

    夜來哈哈大笑,覺得善鐘也是個人才——吹牛吹到圣人頭上去了。

    “你不信我?”善鐘很是會察言觀色,登時就氣起來,氣得吃了兩只柿子,又原地繞了幾圈,才想要爆個大秘密唬這主仆一跳,忽然墻上有人朝她招手,立刻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沖墻上喊:“鬼鬼祟祟作什么?”

    那婢子不敢出聲,只奮力比劃,來回比劃好幾次,善鐘還是一頭霧水,婢子無可奈何,只得把手放在嘴邊噓聲作口型。

    “你倒是出聲呀!”善鐘不耐煩。

    “尚書令——”

    善鐘背都繃直了,慌慌張張抓著夜來在她衣上擦了兩把,慌慌張張道:“不行我得走了,我阿舅來了……”

    袁照偏頭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夜來,給善鐘娘子搬梯子來!”

    她想善鐘說的也許是真的,她也許真的在宮里住過,真的差點被皇帝納為妃子,也真的喊皇后“姑姑”——“只知道是族親,不知道遠(yuǎn)近�!彼@么說。如果在從前,得到這樣的女伴,足以讓她欣喜若狂。

    但是如今,她只覺得疲倦。

    她總做噩夢,在深夜里醒來,就再也睡不著。

    從側(cè)門出去,有個小小的側(cè)殿,破敗得像個廢墟,連壁畫都沒有完工,刷筆堆積在地上,顏料早就凝固了。

    筆浸在溪水里,顏色一絲一絲從筆尖滲出來。

    她不擅畫,她只會寫字;她不敢寫出來,枯的墨跡在塵埃覆蔽的寺壁上凝固。

    “好字�!庇腥说穆曇�。是個年輕的男子。

    袁照的肢體僵住。

    “我不是惡人。”那人說。

    他撿起地上的筆,在另一頭畫起來。袁照不知道他畫的什么,次日來看,疏淡的線條,勾勒出飛天吹笛。

    袁照垂著眼睛沒有說話。

    夜來說:“畫得真好看!”她看不懂她們姑娘的字,一個一個瘦骨嶙峋,兇神惡煞,也不知道寫的什么,這畫卻是生動至極。

    那人每晚都來,自帶了水筆。一個寫,一個畫,也不說話。

    袁照沒有轉(zhuǎn)頭去看過他的臉,火光和月光交織,在寺壁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隱約可見清麗流暢的輪廓。壁畫十分繁麗,用色大膽而細(xì)膩。

    漸漸成形,滿壁飛天,有吹笛,彈琵琶,駐足回望……衣袂飄飄,如行云流水。

    有時候帶酒囊來,遞給她,她沒有接,他便收回去,自個兒喝了。

    七

    袁照和善鐘下棋。

    善鐘棋下得頗有靈氣,就是沒打過棋譜,對弈經(jīng)驗不多,十局里總有八局要輸。便十分懊惱,抓了一把杏脯就茶喝。

    “茶葉不錯。”

    “南方人喝的東西。”善鐘不以為然。

    袁照的目光順下來,落在她的衣袖上,花團(tuán)錦簇,章彩奇麗。問:“今年新出的紋樣么?”

    “也許是罷,”善鐘說,“我瞧著這一對兒小馬玲瓏可愛�!�

    這個女孩兒并不太守規(guī)矩,但是無論多貴重的東西,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像是全天下,都是她應(yīng)得的。

    袁照道:“我和你說個秘密�!�

    “嗯?”善鐘眼睛立刻就睜大了。真的,自被皇帝驅(qū)逐出宮,送到這荒山野嶺,都淡出鳥來了。好容易來了新人,雖然古古怪怪的,更從來不與她說私密話。

    快三個月了,才聽到這句,善鐘心里頭雀躍,還竭盡全力想要裝出不在意的神氣。

    袁照說:“再過兩個月,你就能下山了。”

    “誰說的?”善鐘尖叫起來,一把攥住她。

    袁照被攥得痛了,也不喊,只垂著眼簾看她的手。雪白圓潤一只手腕,腕上掐絲嵌寶的金釧子,一只鳳凰昂然而立,紅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輝。

    她嘴角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我說的。”

    善鐘痿了:“你說的……”

    ——她說的管什么用啊,善鐘快哭了。

    “如果我說準(zhǔn)了呢?”

    “說準(zhǔn)了……”善鐘哼了一聲,“朕恕你無罪。”

    袁照:……

    “我要賞賜!”

    “別給個梯子就順桿兒爬——我就是賞你個果子吃,有意思?”

    袁照不理她這喪氣話,只道:“如果我有辦法讓你兩個月之后下山,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進(jìn)宮。”

    “你進(jìn)宮做什么?”善鐘奇道,“你也想做老皇帝的妃子嗎?”

    袁照:……

    什么叫“也”?

    善鐘意識到自己失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說——”

    “你不用說,你只要告訴我,干不干?”

    “干!”善鐘迅速應(yīng)道,“為什么不?”

    袁照這才揀了塊杏脯入口,甜,太甜了,怪不得善鐘要配茶。她問:“李家大郎人怎么樣?”

    “��?”

    侍婢又從墻上探出頭來:“娘子,大郎君來了!”

    袁照眼睜睜看著她眉目之間的光彩,她自個兒還渾然不覺。

    八

    天漸漸就冷了。

    袁照還是每晚去側(cè)殿里寫字。這晚去得遲,殿中生了火,食物的香氣散發(fā)出來,是栗子。

    那人丟了一把砸在墻壁上,噼里啪啦炸得到處都是,更濃郁的香氣。一路走一路撿,撿到她跟前,問:“要不要?”

    袁照猶豫了片刻,在他對面坐下來,隔著火,焰光跳躍,不掩國色。

    “娘子字里有憤懣之氣。”

    “我有不平事——難道郎君沒有?”

    如若心中沒有不平,怎么會半夜里徘徊,以書以畫,試遣情衷?

    少年低頭笑了一笑,外頭下著雨,他凝神聽了片刻,悠然道:“長安的雨——娘子不是長安人罷。”

    袁照吃著栗子沒有應(yīng)話。

    “我也不是�!鄙倌暾f,“我失愛于父親,被打發(fā)了來長安碰運氣。有人說終南山上青云寺最靈了,上來才知道是誆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月余的成果:“真要靈,何至于破敗至此�!�

    “要是不靈,也得不到公子墨寶。”袁照說。

    少年眉目一跳。

    “我,陳郡袁氏。”袁照說。

    不是拓跋元。

    如果讓蕭玨回想當(dāng)時心情,大約是想要跳起來奪門而出——那個瞬間如兵刃交頸,深淵在薄冰之下。

    他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綻。

    被戳穿總不是件太愉快的事,哪怕對方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

    “并沒有破綻,不過碰巧我知道元娘子�!痹照f。這當(dāng)然不是真的,是她學(xué)會了不要當(dāng)面戳人痛處。

    戳了父親的痛處要面對的不過是母親的怒火,還有姐姐庇護(hù);父親亦并不因此真惱;

    戳了貴人的痛處,可能就是一杯毒酒。

    蕭玨一笑:“我知道娘子不是元姑娘——元姑娘過去十余年里,便養(yǎng)得尊貴,也不可能有娘子這樣的學(xué)識和見識。”

    袁照靜默了片刻,她當(dāng)然知道這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沒什么了不起。她從前自負(fù),栽了這么大跟頭,已經(jīng)知道這些東西不頂用。

    只道:“元姑娘嬌憨,恐怕不能如公子所愿�!�

    蕭玨喝了一口酒。

    他之前也有兄長來過長安,提出和親,被敷衍過去;今年父親舊事重提,又遣了他來,他是一心想要立這個功。但是這北朝,連個適齡的公主都沒有——唯一養(yǎng)在宮里的獨孤娘子還和太子訂了親。他總不能去搶吧。

    因找到前朝莊烈帝的女兒,他心里是喜的。皇后是元氏親族,他要真能拿下元姑娘,帝后還能不捏著鼻子給封個公主?不封也好,他帶了元姑娘南下,就是父親手里一張牌,想什么時候打什么時候打,方便得很。

    他想得到父親青眼。

    他父親的孩子太多了。他母親不過是個美人,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幾次。

    無嫡立長——他也不是長。

    他有時候很羨慕北朝太子。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滋味——身為天子獨子,理所當(dāng)然的繼承人。他當(dāng)然見過他,是個英俊少年,并不恃寵而驕,飛揚跋扈——也許他并不需要,他不匱乏,因此無須證明。

    但或者是因為他還年輕。

    天子年富力強(qiáng),太子就得年復(fù)一年地等著,也許有一天——總會有那么一天,他會不那么篤定,他會開始著急。

    就像前朝莊烈帝。

    他當(dāng)然知道這么想未免惡毒——他承認(rèn)他嫉妒。

    他微微舉杯,向火邊少女:“無論如何,不后悔與娘子相遇一場。”

    他確實有所圖,但是不等于每句話都假。他確實欣賞這個女孩兒的字,雖然并不清楚誰讓她這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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