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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苻南華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想殺誰?”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華重新拿起那把小壺,感受著壺身的細膩肌理,隨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對面,少年下意識揉了揉自己脖子,臉色奇差無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簡到了顧家院門外,當時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顧自逛街去了,蔡金簡推門而入后,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望著那個坐在長凳上的老人,顫聲問道:“前輩可是在書簡湖潛修的截江真老人問道:“你是如何認得老夫?”

    蔡金簡恭敬道:“晚輩云霞山蔡金簡,十年前曾經(jīng)跟隨家父去往書簡湖,觀看老黿馱碑出水的奇景,有幸遠遠看到前輩的風采,記憶猶新,至今難忘�!�

    老人點頭道:“知道了�!�

    蔡金簡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輩是想……”

    被稱為“截江真君”的“說書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計較你的不請自來,下不為例。出了院子,記得關(guān)門�!�

    蔡金簡只是沉默片刻,便點頭道:“晚輩先行告退�!�

    她還真就這么走了,而且沒有忘記乖乖關(guān)上門,動作輕緩,滴水不漏。

    院內(nèi),婦人望向院門那邊,擔憂問道:“仙長,她不像會善罷甘休,有沒有麻煩?”

    擁有“真君”尊號的老人嗤笑道:“進了小鎮(zhèn),呼口氣放個屁,可能都會有麻煩,難道為此就不要機緣了?”

    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愿意讓顧粲去往云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

    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于表態(tài),緩緩道:“云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云霞山出產(chǎn)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云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guān)系。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據(jù)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shù),奴仆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讓顧粲放著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隨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萬一�!�

    婦人愣了愣,捋了捋鬢角發(fā)絲,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叫陳平安,爹娘都是鎮(zhèn)上長大的人,他娘親跟我關(guān)系還很好,模樣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她和誰紅過臉,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臺面,還真有點配不上她,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入朝廷封禁的山頭,給野獸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尸體都沒找著。那男人,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zhèn)上都要捎帶些小禮物,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體上來說,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wěn)�!�

    “陳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jié)實的身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見了都發(fā)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女子了。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她,那么點大的孩子,買藥熬藥、燒飯炒菜,什么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為了省錢給她娘親買藥,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摸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背著背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為這一家三口,就這么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陰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后來,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臟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經(jīng)找不出一顆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物件,幾乎都去小鎮(zhèn)別處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婦人說到這里,老人終于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婦人發(fā)呆,老人笑道:“你繼續(xù)說便是�!�

    婦人哦了一聲,“念在那么多年鄰居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里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幾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情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要不然沒誰不打心眼心疼這個懂事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家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當了窯工學(xué)徒,要知道他娘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yīng)她,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么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問道:“少年的爹娘,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婦人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老人說不礙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蟲小技,鬼蜮伎倆!”

    婦人一頭霧水。

    老人解釋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zhèn)秘密,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為了他兒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zhèn)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入,一個小窯工,哪里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術(shù)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婦人臉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婦人心思,笑問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婦人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老人點頭道:“看出來了。”

    婦人自言自語道:“如果換成陳平安他娘,處于我現(xiàn)在的位置,相信她也會這么做的。”

    老人搖頭道:“那倒未必。”

    婦人沒來由大聲道:“她肯定會!”

    老人也未生氣她的無禮,只是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墻壁,盤腿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到機密和隱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里,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少女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交待在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準,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于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么都該在小鎮(zhèn)上待個幾天,那個戴高冠掛玉佩的公子哥,估摸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一門心思對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shù)不大的那個女人。”

    “你喜歡她?”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沒有當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色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她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的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么兩樣,不光是人家眼高于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后,不說那個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嘔血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撓撓癢,但最多就是讓他感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臟腑。至于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望向門口,道:“我想知道,她為什么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少女醞釀了半天,才開口道:“她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么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陽關(guān)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餓了從江河里抓幾條魚,道法有所小成,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后少年有些沉悶,重新望向院門口。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為什么那些人,可以如此無所謂別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叫劉羨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少年咧嘴一笑,撓撓頭,沒說什么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再次轉(zhuǎn)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銅錢交給劉羨陽,讓他以后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墻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lián)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guān)系。”

    少女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lián)的時候,少年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jīng)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當那個了無牽掛、也無心結(jié)的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身的時候。

    擱置在屋內(nèi)桌面上的鞘內(nèi)飛劍,驟然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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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后,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后,發(fā)現(xiàn)蔡金簡竟然在等在小巷,興致不高,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zhí)痤^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丫鬟,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色。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huán)肥燕瘦,風姿綽約,對于老龍城少主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并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么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僅就身體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凈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云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于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yīng)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志茂。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見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只說了幾句話,就給他趕出那個顧粲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術(shù)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jù)小鎮(zhèn)的規(guī)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zhèn)壓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圣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拼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后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膽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是來此是找善緣,不是來結(jié)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guān)系,終歸不美�!�

    蔡金簡并非鉆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jīng)送給你十塊云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華和蔡金簡幾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么簡單,兩人面面相覷,然后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jié)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guī)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圣人,豈會有插手的閑情逸致?那么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術(shù),對自己進行了監(jiān)視。她一陣后怕,幸虧只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shù)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于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了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門里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卜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zhèn)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制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幾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xué)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只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fā),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只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zhèn)。

    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于大戶門庭,除了懸掛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并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筆。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柜,丫鬟站在門口,她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nèi)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后腦勺,翹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冤大頭,只不過也聰明不到哪里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貍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萬八千里�!�

    婢女稚圭說道:“十萬八千里,公子,你這個說法太夸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少年丟給自家婢女一只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兩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家伙,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最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佩,說是什么‘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佩,已經(jīng)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少年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開那只精美繡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捻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幾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別是放在橫梁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養(yǎng)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她笑瞇起眼,像兩條月牙兒,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婢女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系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捂住脖子,擰了擰,云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呆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才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xù)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落,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曬著太陽,經(jīng)常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

    一陣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

    可憐小家伙悲鳴不已。

    她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墻。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粲養(yǎng)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少女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

    孩子顧粲家的院子里,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并不輕松。

    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xiāng)男子的婦人,小鎮(zhèn)上多不多?”

    婦人搖頭道:“應(yīng)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機給她,“女孩的六歲、十二歲,男童的九歲和十八歲,分別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后者尚且能夠憑借外力推一把,之后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yōu)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只能看機緣命數(shù),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婦人眼眸里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粲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zhì)其實并不出眾,你家顧粲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婦人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老人抬起腳,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凌云。此次小鎮(zhèn)破例允許這么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莊稼地,水土再好,經(jīng)過持續(xù)數(shù)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獲后,加上期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于迎來了最后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回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粲,正是受惠于此,機緣之大,遠超想象,以至于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zhèn)孩子�!�

    婦人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幾分誘人韻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別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兒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占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婦人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老人想起那個云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隨即老人笑了笑,“也對,云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面的地步�!�

    屋內(nèi),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孩子,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你的聽話!”

    婦人看了眼老仙長,后者點點頭。

    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著臉輕聲道:“小粲,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顧粲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老人,呈現(xiàn)出三足鼎立之勢。孩子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里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老人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后,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xiàn)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見白碗的水面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四處飛快游曳,時不時撞擊碗壁,老人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費盡心思,拼著折損數(shù)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

    一次是讓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術(shù)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zhèn)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zhèn)之上,蔡金簡無異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趁之機。

    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老人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女子誤以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復(fù)。老人當時讓少年的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女子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

    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有懸起來,生怕老仙長說出什么壞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門。

    婦人尖叫出聲。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guī)熗蕉说那锎髽I(yè)!”

    婦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揮袖。

    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栓的孩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后,茫然四顧,最后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兒?”

    老人雙手負后,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發(fā)茫然,突然聽到老人暴喝一聲,“起來!”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顧粲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駭然瞪大眼睛,只見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干破開云霧,緩緩移動。

    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嚇得就要后退一步,卻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wěn)了!”

    顧粲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這個從來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雙腿打顫,嘴唇抖動。

    遠處云海,沸騰起來。

    霧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漸淡去。

    于是天空中顯現(xiàn)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養(yǎng)著的那條小泥鰍,暴漲長大之后?

    孩子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么個想法。

    顧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云海中緩緩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發(fā)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么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水缸里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站在顧粲身后的書簡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兒,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老人親眼看到那顆頭顱的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

    陳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說要進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他出門后,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里缺這個。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離去后,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只老舊罐子。

    而且其實少女的聽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極其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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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十九章

    大道

    在陳平安即將跑出院子的時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陳平安假裝沒聽到,正要打開院門的時候,少女提高嗓門,“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轉(zhuǎn)身跑回門檻那邊,她臉色已經(jīng)比之前紅潤幾分,只是嗓音依舊有些沙啞,道:“第一,我們這些外人來到小鎮(zhèn)之后,雖然如之前跟你所說,體魄強健勝過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們沒什么兩樣。第二,外人不可以在這里殺人,一旦違反,無論什么原因理由,都會被驅(qū)逐出去,注定一無所獲,這個代價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到了危急時刻,哪怕拼著兩手空空,也一定會出手,畢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說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飛揚的臉色,熠熠生輝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綠色刀鞘,點頭道:“對!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劍,我就要做到無論是拔刀,還是出劍,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從一個慷慨激昂的遠方女俠,變成了一個想要顯擺的鄰家少女,瞇眼笑問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幾座?”

    陳平安一臉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興趣,頓時索然無味,揮揮手趕人:“最好把罐子買回來,我等著喝藥呢�!�

    陳平安這次離開院子的腳步,慢了些,也平穩(wěn)很多。

    在他離開泥瓶巷沒多久,不曾上鎖的院門便被人輕輕推開,屋內(nèi)黑衣少女睜開眼睛,她剛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呼吸吐納,望向門口那邊,如臨大敵。

    桌上雪白劍鞘內(nèi)的飛劍,驀然寂靜無聲,無形中卻多出一股肅殺之氣,仿佛當下的倒春寒,能夠凍骨殺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門口,就像尋常走門竄戶的街坊鄰居,她沒有跨過門檻,向屋內(nèi)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對于小床板上膝上橫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視而不見。

    稚圭打量許久,才終于看到那個大活人,滿臉天真無邪道:“這位姐姐,你是誰呀?怎么坐在陳平安床上,我可沒聽說他有遠房親戚。”

    寧姚看了不請自來的少女一眼,便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稚圭見她裝聾作啞,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撇撇嘴,一臉嫌棄。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劍鞘雪白的長劍,她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極深的恨意和懼意,隱約有金色絲線在瞳孔中瘋狂游走。這位婢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腳,準備跨過門檻,突然收回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我進來了哦。不說話就是不反對,對吧?也是,這本來就是陳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你該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吧?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也沒啥好聊的,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有沒有缺什么東西,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給陳平安,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念念,讓她和陳平安,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后,風平浪靜,她徑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劍上打轉(zhuǎn)。

    與此同時,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輕道人留給陳平安的三張紙,細細觀摩,試圖琢磨出一點門道來,只可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兩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這些字,寫得真是沒有……味道�!�

    她清楚記得,家鄉(xiāng)的那堵長墻之上,斷斷續(xù)續(xù)有十八個字,皆是有人以劍刻就,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鎮(zhèn)壓萬妖的磅礴氣勢。

    在她還是稚童的歲月里,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筆畫當中,舉目眺望。

    故而對于小鎮(zhèn)四字匾額“氣沖斗�!�,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轉(zhuǎn)過身,悄悄挺直纖細的腰肢,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約莫是盡量讓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閨秀,面對著黑衣少女,笑瞇瞇柔聲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寧姚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稚圭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驚訝,“姑娘你會說咱們這邊的方言啊。”

    寧姚又問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長劍,“你的?”

    寧姚皺眉不言語。

    黑衣少女不說話,稚圭也無所謂,站起身走到墻角落,看著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錢的家當,這位婢女看得很仔細。

    在當窯工學(xué)徒的時候,陳平安光腳走遍了小鎮(zhèn)周圍所有的山山水水,一個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別人肯教他東西,不管是粗淺入門的,還是晦澀難學(xué)的,陳平安都會花十二分力氣去做,至于最后能夠做到什么程度,陳平安都不管,當然想管也管不著。就像姚老頭教他燒瓷手藝,總是摳摳搜搜,從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壓箱底絕活,但只要是姚老頭開口說過、出手做過,陳平安就會做得異常認真。后來劉羨陽教他制作木弓、魚竿等,陳平安也同樣學(xué)得一絲不茍。隔壁宋集薪說話向來刻薄,說陳平安的這種習(xí)性,按照書上說,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只可惜啊,陳平安根本沒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還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揮揮手,笑容燦爛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養(yǎng)傷。有需要就喊一聲,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寧姚面無表情。

    婢女離開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內(nèi)黑衣少女剛好能聽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沒有多少好看嘛�!�

    寧姚也有意無意輕輕說了一句,“這名字真俗氣�!�

    稚圭關(guān)上院門的時候,有些用力,砰然作響。

    寧姚重新閉上養(yǎng)神。

    奇怪少女的造訪,寧姚心無波瀾。

    不過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座小鎮(zhèn),尤其不喜歡來此尋求機緣的修行中人,勾心斗角,蠅營狗茍,說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緣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寧姚心中,大道不該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后,陽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額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然后他開始慢跑,腳步輕快,哪怕已經(jīng)多次穿街過巷,仍是毫無疲憊,畢竟對于習(xí)慣了上山下水的少年來說,這點路程實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稱得上艱辛的事情,是上山燒炭,一座龍窯每年需要用掉木炭兩三萬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砍柴燒炭,那真是一種遭罪,少年曾經(jīng)差點就死于一座建造時坍塌的炭窯里。少年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幾乎都是體力活,也講些技巧,但是入門之后,就純粹是靠力氣吃飯了,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擁有一種內(nèi)在經(jīng)受過千錘百煉后的精悍。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腳步,背靠墻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系緊草鞋。

    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鎮(zhèn)上唯一的朋友。

    那個家伙曾經(jīng)神神秘秘跟陳平安炫耀,說他爺爺講過一個故事,在他爺爺小時候,親眼看到過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幾步,就一步躍過了整條小溪。后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去自己嘗試,挑了一處溪面最窄的地段,兩人同時后退助跑,同時起跳,結(jié)果比陳平安還大幾歲的劉羨陽一躍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發(fā)現(xiàn)到頭頂有個黑影,嗖一下,繼續(xù)向前,最終落在很遠處。

    在那之后,劉羨陽就再也沒提過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劉羨陽知道陳平安會經(jīng)常自己去溪邊,助跑,起跳,騰空,飛躍,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對岸,樂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遠觀,當劉羨陽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覺得那時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樣。

    少年飛躍溪水的時候,就像一頭經(jīng)常盤旋在小鎮(zhèn)天空的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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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章

    橫生枝節(jié)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致低落,便帶著她隨便四處走走,兩人并肩而行,權(quán)且當做散心,期間夾雜一些關(guān)于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強顏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后的煩躁,心情確實要好了許多。

    她對于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云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tǒng)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yōu)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后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yǎng)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云根石雖是我們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賬,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粲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shù)木置�,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強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jīng)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zhèn),沒了圣人坐鎮(zhèn)和規(guī)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么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云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簡轉(zhuǎn)頭朝他嫣然一笑,翦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xí)慣性想要撫摸那塊玉佩,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jīng)送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松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于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是做了一次計劃外的押注,屬于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quán)衡,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云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zhèn)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產(chǎn)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產(chǎn)生了賭徒心性,十塊云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缽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云霞山的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在蔡金簡心情好轉(zhuǎn)的同時,感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閑情逸致,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內(nèi)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jié)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云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云霞老祖?zhèn)儯@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lián)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云霞山實在沒什么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云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萬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注于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小鎮(zhèn)當?shù)爻錾耍泻⒃诰艢q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zhèn),就意味著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jīng)不太值錢,往后歲數(shù)越大,更加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lǐng)養(yǎng)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來重金培養(yǎng)幾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盡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里曉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xùn)一頓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就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guān),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將她當做秋蟬,其實是她才是黃雀。老龍城歷經(jīng)千辛萬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云霞山更加夸張的價格,才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語的零碎秘聞,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zhèn)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回腸、千古絕唱的慘烈戰(zhàn)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zhèn)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么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惡心�!�

    她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戾氣,只不過不愿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諸于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zhèn)之外遇上那少年賤種,她一定要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xù)茍活十幾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nèi)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zhí)念。

    那種干干凈凈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云霞山,修行這么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幾次,生長于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么資格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fā)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cè)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cè)臉,得意洋洋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愣了愣,看著小女兒嬌憨作態(tài)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他突然有些猶豫,對她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于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劃?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后,地位勢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于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yīng),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yè),使得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jù)的尷尬局面,數(shù)百年來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幾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tài)和心境,便恢復(fù)之前的灑脫了,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yǎng)目,如今能多看幾眼就幾眼,畢竟她在離開小鎮(zhèn)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云隕。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

    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cè)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么了,這么開心?”

    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余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jīng)砸在云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fā)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女子不得不彎腰低頭。

    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jīng)遠超同齡人,但少年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鮮血噴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fā)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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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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