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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捕蛇鷹

    苻南華回過神,環(huán)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zhèn)饔衽�,落空后,趕緊默念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術(shù)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訣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cè)身背向一堵墻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身體肌肉緊繃,做出防御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少年身體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tài)勢,同樣死死盯住他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yīng)該只有蔡金簡,對于苻南華的出現(xiàn),陋巷少年憑借本能展現(xiàn)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余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兇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jié)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后,既覺得荒誕不經(jīng),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后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這種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zhì),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涌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jīng)過氣機反復(fù)淬煉的強健體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會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里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么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zhèn)什么時這么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他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里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處是術(shù)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xiàn)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愿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zhèn)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zhèn)上那位圣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陽關(guān)大道,或是死于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

    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zāi)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fēng)險,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

    所以苻南華對于小鎮(zhèn)此行,甚至做過了一番搏命廝殺的最壞準備,但是要說在小鎮(zhèn)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并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了,老龍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么給一個最低賤的鄉(xiāng)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余,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zhèn),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云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沉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兇,不做點什么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該教訓(xùn)教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yīng)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圣人聽的,屬于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圣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云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苻南華,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fā)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fēng)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拼,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體,二三十年后,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后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fēng),有一種氣質(zhì)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只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么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

    進入小鎮(zhèn)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yù)期。

    然后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干凈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云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zhèn)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幾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寶物。

    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尸,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jīng)過蔡金簡尸體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于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tài)。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余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身后尚且溫?zé)岬拿廊耸w,就是前車之鑒。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diào)整自己的身體節(jié)奏,畢竟在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后,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wù)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兒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xiāng)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xiàn)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愣了愣,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云淡風(fēng)輕,其實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xù)滴血。

    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松懈,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后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fēng)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里長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過了自己心里那個坎,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后,等到那股興奮盡頭褪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眼神和恐慌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后方向,仿佛是那個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zhuǎn)頭,脖子轉(zhuǎn)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

    等到轉(zhuǎn)回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發(fā)之際。

    原來。

    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后,剎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fā)沖刺,三步之后,左腳驟然發(fā)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cè)墻壁上,迅猛彈射轉(zhuǎn)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頭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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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二章

    止境

    鄉(xiāng)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nèi),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并非什么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復(fù)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shù)的棋子生根處,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余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zé)坐鎮(zhèn)此地的當代圣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于小鎮(zhèn)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zhuǎn)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jīng)換了好幾位,模樣不同,歲數(shù)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zhì),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沒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鄉(xiāng)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zhèn)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jīng)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zhèn)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zhuǎn)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fēng)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后,他終于來到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體有些后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復(fù)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少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撲殺的凌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guān)鍵時刻,身體騰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長于山野的無知少年。大概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于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jīng)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少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了然。

    小鎮(zhèn)經(jīng)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發(fā)展,枝葉蔓延于小鎮(zhèn)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xiāng),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zhèn)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jīng)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fēng)云變幻之后,在藩國無數(shù)、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親這一輩,小鎮(zhèn)陳氏這一脈,幾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別提小鎮(zhèn)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復(fù)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zhuǎn)后,六十余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xùn),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zhèn)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zhèn)高門大戶里有太多的污穢,陋巷小戶里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兇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少年,對于這次撲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tài)來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yīng)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墻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少年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后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jié),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柜的迂腐酸儒。他對于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zhì)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fù),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少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少年連續(xù)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zhèn)就像一件出現(xiàn)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盡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后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wěn),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shù)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百幾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zhuǎn),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終于”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后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墻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并未站直背靠墻壁,少年肘擊打得他幾乎吐出苦水來,身體本能彎曲起來。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強烈的執(zhí)念,所迸發(fā)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zhí)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xiāng)塾蒙學(xué)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體力和耐力。

    在小鎮(zhèn)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術(shù)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zhèn)內(nèi)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沖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zhuǎn)紫,其實少年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幾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fā)頭暈?zāi)垦�,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盡量和顏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fā)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fā)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fā)大宏愿,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fā)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卻無異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體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fā)誓內(nèi)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guān)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jīng)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里?

    那么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fā)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guān),他腰間所系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余精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于苻南華而言等于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zhuǎn)頭。

    結(jié)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后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復(fù)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松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圣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污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收取關(guān)門弟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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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三章

    槐蔭

    說完這句話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齊靜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xué)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臘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愿松手的少年,問道:“你在內(nèi)心深處,其實不愿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干二凈,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jīng)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松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松開右手五指后,赫然發(fā)現(xiàn)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發(fā)絲、呼吸,悉數(shù)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zhuǎn)大陣后,小鎮(zhèn)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盡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后,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jīng)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于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jié)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zhèn),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shù)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zhèn)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jié)合生下的后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zhèn)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艷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zhuǎn)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jié)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幸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并肩作戰(zhàn)后,水到渠成地結(jié)成良緣。小鎮(zhèn)經(jīng)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guī)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xiāng),后來被一位圣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后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終于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么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沉思,“既然那遠游道人,已經(jīng)對你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里,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zhèn),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zhèn)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后帶離小鎮(zhèn),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一只瓷鎮(zhèn)紙�!�

    齊靜春沉聲道:“你要知道,小鎮(zhèn)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zhèn)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術(shù),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于日后燒制的那只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xù)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后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zhì)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zhèn)紙的時候,小鎮(zhèn)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里,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zhèn)好些同齡人都很郁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jié),是為難我了,來到這里后,我除了教書授業(y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污,又實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jīng)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于此,四位圣人親自露面,在這里訂立契約,規(guī)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zhèn)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后留下的殘余氣數(shù),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zhí)……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體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余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里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nèi)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志�!�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對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于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斗了無數(shù)年,若我齊靜春是剛?cè)ド窖聲喊輲熐髮W(xué)的歲數(shù),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xiàn)在哪里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里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fēng)作浪,最后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fēng)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于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么,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zhèn)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jīng)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xiàn)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么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jīng)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guī)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zhèn)內(nèi)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后,臉色凝重,作揖后,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少年日后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離開小鎮(zhèn),最少在三年內(nèi),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zāi)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zhèn)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你們小鎮(zhèn)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回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愿白白施舍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后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zhèn)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xué)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

    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體,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后,沉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愿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萬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guān)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zhuǎn)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齊靜春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并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zhuǎn)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粲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fā)此宏愿,說不定就要引發(fā)天地共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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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四章

    相贈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著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fēng)。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fēng)呢,又打盹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zhèn)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yīng),對下人一直優(yōu)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xù)調(diào)笑幾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nèi),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fēng)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guī)矩禮數(shù)的齊靜春,也終于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xiāng)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轱轆車。但是眼角余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cè)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夸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huán)境出現(xiàn)詭異靜止后,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zhuǎn)身體,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后,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jīng)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

    泥瓶巷內(nèi),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guī)律,例如大體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zhèn)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后,幾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xiāng),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于墻里開花墻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昵稱為《墻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跡,筆墨吝嗇,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于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閑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做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jù),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zhèn)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tài)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xiàn)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shù),和他們身后祖輩們在小鎮(zhèn)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guān)系脈絡(luò)。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zhèn)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里,無論風(fēng)吹雨打,只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tài)。

    這棟宅子里,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后,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shù)姆块g,斜瞥一眼書頁內(nèi)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后翻了幾頁,看到有關(guān)“謝實”的篇幅后,才開心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將書頁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于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歷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jù),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jīng)常要去鄉(xiāng)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偽混賬,比如“舍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復(fù)“真身”了,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體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內(nèi),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tài),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兒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nèi),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并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fēng)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涌入她體內(nèi),她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于是這一刻,小鎮(zhèn)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fēng)生水起,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zhèn)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

    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里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扎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zhì)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后,千萬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nèi)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cè)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里的星火,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nèi)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zhèn)內(nèi)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于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后,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jīng)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并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萬。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jīng)》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干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diào)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剎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后,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

    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yǎng)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兒子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么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兒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yīng)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于一旦�!�

    婦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粲兒已經(jīng)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念頭。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婦人被罵得滿臉慘白,嚅嚅喏喏不敢說半個字。

    老人猶不解氣,伸手指著婦人大罵:“鄉(xiāng)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后顧粲隨我返回書簡湖后,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shù),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婦人趕緊擺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陰森。

    婦人愣了愣,很快回過神,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老人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婦人還算有些別致風(fēng)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xiàn)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老人突然如臨大敵,環(huán)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辟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術(shù)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劉志茂毫無征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xiàn)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老人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在手背,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后。

    “速速離去!”

    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位真君的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zhèn)。”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老人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yīng)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nèi),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莊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nèi),沒齒難忘!”

    在這之后,齊靜春的聲音并未出現(xiàn),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粲隨他離開小鎮(zhèn),顧氏正要說話,就被劉志茂一個兇狠至極的眼神瞪過去,嚇得婦人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只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舍,但是這位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銜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的時候,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閣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婦人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認可了顧粲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于他自己的機緣。

    至于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zhèn)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于無人看管的顧粲等到兩人進屋后,一手一把抓起兩只袋子,輕輕拔出門栓,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nèi)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沉,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吁吁。

    結(jié)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老人調(diào)笑道:“顧氏,你虧在后天保養(yǎng)上,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有些勉強,不過當三等丫鬟,綽綽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幾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婦人身體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體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nèi)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需對小鎮(zhèn)心存忌諱,以后……過不了多久,應(yīng)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wěn)日子,不妨就在這里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yè)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zhèn)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會發(fā)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游學(xué),不過是乘車郊游罷了�!�

    少年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zhèn)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幾個同齡人,跟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發(fā)髻上的一根碧玉發(fā)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并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fā)奮苦讀,經(jīng)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xué)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后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托,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么多年來,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齊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于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里,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zhuǎn)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zhèn)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jié),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zhì)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后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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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兇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

    不知為何,罵到最后,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zhuǎn)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后,孩子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shù)摹?br />
    草鞋少年臉色不太好看,顧粲趕緊見風(fēng)轉(zhuǎn)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云流水,轉(zhuǎn)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xí)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后將兩只繡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里,孩子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并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后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并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xiāng)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后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后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粲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松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zhuǎn),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guān)系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粲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陳平安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癢癢,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里大致有數(shù)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zhèn)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yīng)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zhèn)。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愿意收顧粲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zhuǎn),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里的兩只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nèi),然后轉(zhuǎn)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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