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人哈哈大笑,顯然不信。歷朝歷代的諸子先賢,那么用心去鉆研也不敢妄下斷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隨口言語,黃庭國的老侍郎不當回事,也是情理之中。&1t;p>
離開老侍郎的別業(yè)宅邸后,每次陳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搗鼓出來的吃食,就會現(xiàn)眾人的眼神不太對勁,尤其是紅棉襖小姑娘,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來了一句:小師叔,你做的東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個馬侍郎家的飯菜差!&1t;p>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聲招呼就先去帳篷睡了。林守一并無睡意,與那位青娘娘繼續(xù)在棋盤上爭輸贏。&1t;p>
林守一跟陳平安說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巔小廟,去取回那本藏于小廟夾壁當中的珍貴棋譜,大概是怕陳平安擔心,少年笑著解釋說青娘娘本想獨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動要求一起前去。&1t;p>
陳平安不好多說什么,只是讓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1t;p>
少年與那位小廟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陳平安看著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獨有的規(guī)矩,青娘娘雙腳不著地,飄蕩緩行,并且在身前,出現(xiàn)了一點綠瑩瑩的鬼火熒光,點亮四周,加上身邊的青衫讀書郎,兩位相談甚歡,故而這一幕,非但不讓人覺得驚懼,反而有幾分李寶瓶那本山水游記上所謂“秉燭夜游,乘興往來”的風流詩意。&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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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女謝謝離開后,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終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聲驟然響起,凄厲瘆人,這種鳥被黃庭國百姓稱之為“流離鳥”,是不祥的征兆,往往與“報喪”“噩耗”聯(lián)系在一起。&1t;p>
一道黑煙滾滾穿過樹林,飛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懸空靜止。&1t;p>
少年收回一團亂麻的思緒,開口道:“要走了?”&1t;p>
來自小鎮(zhèn)的那尊陰神點頭道:“楊老頭賞賜下來的那些護身符,確實能夠防御陽氣罡風和城池關隘帶來的魂魄損傷,不過以大驪野夫關為終點,來回一趟,剛好用完。我私自護送到這座黃庭國橫山,其實已經(jīng)很勉強了,說不定到了繡花江和宛平縣城一帶,就要開始難熬起來。”&1t;p>
陰神的面容如湖水漣漪,如燈火搖曳,不停變換,模糊不清,他感慨道:“雖然不知道楊老頭跟你做了什么買賣,但是我希望到達大隋那座書院之前,國師大人能夠跟陳平安他們善始善終。”&1t;p>
白衣少年在陰神這邊還算客氣,“我盡力而為。”&1t;p>
陰神突然笑問道:“國師大人,信不信善惡有報?”&1t;p>
少年崔瀺搖頭道:“從來不信。你如果是想勸我積德行善的話,那我也反過來勸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擔心我會不會護住你家恩人陳平安,還不如擔心自己妻兒在你看顧不到的遠方,能否不被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當做兩顆棋子肆意擺布�!�&1t;p>
陰神嘆息一聲,無奈道:“人力尚且有窮盡之時,更何況是我這種天地憎惡的陰物?”&1t;p>
崔瀺笑道:“大道無絕路,不過是難易之別。聚陰為鬼,聚陽為神,跟是不是人沒關系,你如今又不是沒有封神的機會。試想一下那些山澤精怪,他們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1t;p>
陰神沙啞笑道:“確實如此。”&1t;p>
陰神沉默許久,卻始終沒有返回大驪的意思。&1t;p>
少年崔瀺問道:“怎么,還有話說?我知道除了報恩,你自己就看好陳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開始就看好這個少年了,比誰都更早一些,只是這其中涉及大道內幕,不好跟你細說。你只需要知道,我當初雖然身在大驪京城,可在陳平安身上投注的視線和關心,不比楊老頭晚,也不比他少�!�&1t;p>
陰神搖頭笑道:“與此無關。”&1t;p>
少年皺眉道:“我現(xiàn)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1t;p>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道:“先生的事功之說,利國利民,我很欽佩。儒家內部雖有非議,貶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堅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孫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當下以學問澤被蒼生,獲得太平盛世,來得重要�!�&1t;p>
白衣少年有些訝異,挑了挑眉頭,忍不住轉頭問道:“不曾想你還支持我的學問?”&1t;p>
陰神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竟是學那儒家晚輩門生面對先賢夫子之時,畢恭畢敬作揖行禮,低頭朗聲道:“顧某這一拜,不拜什么大驪國師,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閣的道德文章�!�&1t;p>
一直到那尊陰神早已神游數(shù)百里之外,白衣少年才緩緩回過神,臉上悲欣交集。&1t;p>
最后白衣少年向前走出一步,腳下樹枝彎曲弧度更大,雙手猛然抖袖,負于身后,再無半點頹然神色。&1t;p>
少年有振衣千仞崗之浩然氣勢。&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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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返回之時,臉色鐵青,手中攥緊著一部泛黃古書,坐在篝火旁。&1t;p>
陳平安問道:“怎么了?”&1t;p>
林守一咬牙切齒道:“一群斯文敗類!這些出身黃庭國士族的讀書人,在小廟內聚會酗酒也就罷了,竟然還做出那等無禮行徑!厚顏無恥,斯文掃地!如果換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將這群惡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1t;p>
陳平安問道:“不管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沒有做?”&1t;p>
林守一點了點頭。&1t;p>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入鄉(xiāng)隨俗�!�&1t;p>
林守一抬起頭,有些疑惑不解,當有些心神失守的少年,看到那張微黑的熟悉臉龐,林守一沒來由心靜安寧下來,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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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一旦露宿荒郊野嶺,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紅燭鎮(zhèn)枕頭驛之前,是陳平安守前夜,朱河身為五境武夫,體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負責守后夜,如今朱河離去,就變換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陳平安后夜,盡量讓篝火不熄,防止意外侵襲。
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瓷器燒窯,盯著窯火,是比天還大的事情,陳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窯工學徒,雖然被姚老頭視為天賦不行,不愿傳授壓箱底的燒瓷手藝,可因為陳平安做起其余的苦差事,幾乎不會出現(xiàn)紕漏,所以陳平安對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實在是太熟悉了。
加上還能夠趁著守夜的功夫,夜深人靜,獨自一人,將撼山譜走樁立樁來回練習,偶爾還能編織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斬龍臺,幫李寶瓶磨礪那把狹刀祥符。
隨著劍爐立樁的漸入佳境,尤其是體內那條氣機火龍,最終選定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每當陳平安雙指掐訣如劍爐之際,當心神隨著一次次呼吸吐納,緩緩沉浸,整個人就會陷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哪怕今年春寒延續(xù)極長,暑氣遲遲不來,可陳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滅,陳平安依舊不會感到什么濕氣寒意,每次收起劍爐,起身以走樁舒展筋骨,整副身軀暖洋洋的,白天趕路,不見絲毫疲態(tài)。
今夜陳平安繼續(xù)盤腿坐在篝火旁,勤練劍爐,體內那股氣息,很快就沿著丹田處的氣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鯉魚,一點點奔向龍門。然后在劍氣離去的那座竅穴,稍作停留,如羈旅之人在驛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換氣,之后就會一鼓作氣,繼續(xù)沖刺,繞至后頸,最后直沖眉心。
陳平安睜開眼后,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輕輕蹦跳了幾下,快速轉頭望去,看到于祿走下馬車,緩緩走來,懷里捧著一些談不上如何干燥的樹枝,蹲在篝火旁,學著陳平安搭建“火爐”,小心翼翼添加著柴禾,而不是隨手一丟,火勢很快就漸漸大起來。
于祿伸手靠近火堆,輕輕搓著手,轉頭笑道:“陳平安,我以后能參與守夜嗎?你要修行這拳法立樁,最好不要分心。我身體其實還可以,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話,可以把天亮前的兩個時辰交給我�!�
陳平安搖頭道:“于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暫時還不需要你來守夜。”
于祿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是還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掛在他于祿身上。高大少年沒有惱羞成怒,點頭道:“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為大家做點什么,否則心里過意不去�!�
陳平安看著那張火光映照下的臉龐,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夠讓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
陳平安笑道:“好的�!�
于祿隨口道:“按照時間,如今算是已經(jīng)入夏了,不過這氣候卻還是暮春的樣子�!�
陳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祿閑聊幾句后便起身告辭,陳平安目送高大少年離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說法,于祿下棋,看似殺力不大,從無神來之筆,實則比起大開大合、血濺四方的少女謝謝,其實更厲害。
陳平安早就發(fā)現(xiàn),于祿做事情極為細心,滴水不漏,林守一就說于祿做事,簡直比最老道熟練的衙署老胥吏,還要來得穩(wěn)當。
陳平安對此深有體會,比如只是親眼看過他編織草鞋一兩次,于祿就很快能夠自己編織,有模有樣,腳上這雙就是于祿自己的成果,又比如每當陳平安釣魚的時候,于祿經(jīng)常會站在一旁默默看著,看著陳平安在什么時辰、什么水段下鉤,如何拋竿如何起竿,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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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著一座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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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城隍廟,街上多是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街道兩旁有許多販賣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各色攤子。陳平安給李寶瓶和李槐一人買了一串冰糖葫蘆,然后兩個孩子就開始比拼誰的糖葫蘆更大顆了,事實證明李槐運氣更好一些,總計一串六顆,贏了李寶瓶四次,然后李槐就開始歡快蹦噠,高高舉起那串糖葫蘆,繞著陳平安林守一兜圈子飛奔。
李寶瓶默默吃著糖葫蘆,然后悄悄伸出一條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給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蘆滾出去老遠,所幸綠竹小書箱綁縛得還算結實,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紅棉襖小姑娘揚起腦袋,故意左右張望,被好氣又好笑的陳平安打賞了她一個重重的板栗,去把雙腳亂晃的李槐攙扶起來,又給傷心傷肺的孩子買了一串糖葫蘆,李槐破涕為笑,接過干干凈凈的糖葫蘆,又去撿起那串沾滿泥土的糖葫蘆,一手一串,這次躲得李寶瓶遠一些,左右搖晃糖葫蘆。
李寶瓶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寶瓶欺負,都不曾記恨過這位同窗求學的小姑娘,甚至生氣都談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傷心自己的。
這一點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釋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寶瓶來收拾。
少年崔瀺很早之前就脫離隊伍,獨自在一個雜物攤子前駐足不前,于祿想要停車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領情,頭也不抬,揮手讓于祿跟上陳平安他們,他則左挑右選,有些嫌棄,就打算離開,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攤主是個神色憊懶的年輕人,原先有燒香路過攤子的客人詢問價格,愛答不理,所以愈發(fā)生意冷清,當下眼見著白衣少年的富貴氣態(tài),像是郡城內一等一的豪門子弟,尤其是看到少年毫無動心的跡象,立即變了臉色,慌慌張張從凳子上站起身,低頭哈腰說這十數(shù)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來的傳家寶,最少也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難,急需銀子,否則他打死也不會拿出來。
年輕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動唇舌,就是不開口說話,年輕人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膽子強買強賣,郡城內那一撮豪門世族出身的老爺少爺,哪一個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更何況聽說那些人府上,幾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師出入,每次都要大開儀門,陣仗之大,比逢年過節(jié)還夸張,爆竹放得震天響,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曉得他們家里迎進了神仙貴客。
少年崔瀺突然問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兩銀子夠不夠?”
年輕人使勁搖頭,哭喪著臉道:“這位公子,真不是小的我獅子大開口,這些祖?zhèn)鲗氊愓媸俏壹乙淮淮鱾飨聛淼暮脰|西,我家族譜清清白白記載過,祖上做過后蜀吉慶朝的太子少師,這樣的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哪怕一件賣個七八十兩銀子,不過分吧?”
年輕人滿臉漲紅,拿起一件半寸長的琉璃人,只可惜色澤暗淡,賣相不佳,年輕攤販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遞給白衣少年,“公子,你好好瞅瞅,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連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還有那衣襟的褶皺,稱得上是纖毫畢現(xiàn)啊,退一萬步說,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質確實不高,可這么大一件琉璃美人,賣個三四銀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它大大小小的寶貝,公子的十兩開價,委實是低了,公子你行行好,價格再提提?”
少年崔瀺板著臉思量片刻,“那就十一兩?”
年輕人差點被自己一口氣憋死,呆若木雞,癡癡看著這位滿身神仙氣的白衣少年,最后嘆氣道:“公子你就別逗我玩了�!�
少年崔瀺哈哈大笑,問道:“認識雪花紋銀嗎?”
年輕人愣愣點頭,苦笑道:“自然認得,小的父輩那一代,也算闊綽發(fā)達的家門,這城隍廟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數(shù)間鋪子都曾是小人家的產(chǎn)業(yè)。”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桌面上,“二十兩大驪官銀,折算成你們黃庭國的那種劣質銀子,怎么都該有二十五兩,綽綽有余,夠不夠包圓這一桌子破爛東西?”
年輕人從家里偷出這些家當,心理價位本就是二十兩銀子左右,立即喜逐顏開,趕緊拿起那顆銀錠,死死攥緊在手心,悄悄掂量一番,再以指甲輕輕刻劃,沒錯了,是成色極好的真金白銀,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銀錠后,兩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兩下就卷成了一個包裹,里頭的物件相互撞擊,噼啪作響,系緊后向白衣少年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攏嘴,“這位公子,都歸你了�!�
少年崔瀺提著包裹,打趣道:“”
年輕人賠笑道:“小人是咱們郡出了名的老實人,做生意從來童叟無欺,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這筆買賣保證公子只賺不賠。”
少年崔瀺一手提著包裹,向城隍廟那邊追趕陳平安等人,一路加快步伐,臨近馬車后,將包裹隨手拋給謝謝,再來到陳平安身邊,指著不遠處城隍廟的醒目屋頂,介紹道:“這座黃庭國最大的城隍廟,相傳在前朝西蜀末年,統(tǒng)轄數(shù)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綠色琉璃瓦,規(guī)格極高,一般城隍閣廟,肯定不敢鋪蓋這種名貴瓦片。原址并不在此處,改朝換代之后,洪氏掌國,才移建現(xiàn)址,其實這座城隍閣的原址,是個不錯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靈泉,如今被黃庭國一座山門改造成了客棧,專門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貴人家,靈泉散發(fā)出來的靈氣,有助于修行,這種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問道:“貴不貴?”
崔瀺想了想,“對你來說,死貴死貴�!�
陳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廟翹檐脊獸的林守一,輕聲問道:“怎么個貴?”
崔瀺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銀百兩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房間,估計會翻一番還不止�!�
身為大驪國師,崔瀺當初掌握著王朝一部分諜報系統(tǒng),專門針對大驪和周邊國家的山上勢力,像黃庭國這座郡城的大小內幕,城隍廟的變遷歷史,屬于必看的諜報內容之一,至于為何了解原址客棧的具體價格,只是國師崔瀺在閑暇之余,權且用來解悶的消遣罷了,而且說不定入宮覲見皇帝陛下的時候,還能當做一個君臣對弈時的有趣談資。
陳平安壓低嗓音問道:“如果我手上有一枚金精銅錢的話,換算成銀子,是多少兩?”
白衣少年伸手指了指越來越近的城隍廟,不說話。
陳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瀺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這么大一座銀山。”
陳平安微微張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廣袤、建筑綿延的城隍廟,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簍。
當草鞋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背著一座銀山,突然感覺是有點沉啊。
崔瀺將這個細節(jié)看在眼里,卻不動聲色。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在即將進入城隍廟之前,停步問道:“崔東山,我能不能跟你借銀子?”
白衣少年好像一直在等陳平安這句話,雙手攏在袖中,笑瞇瞇點頭道:“當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位百寶童子,要錢有錢,要法寶有法寶,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陳平安下定決心,緩緩道:“那我們今晚就住在那座客棧,之后不管住多長時間,一切開銷,暫時由你墊付,事后你報給我一個數(shù)目,利息你來定,將來回到龍泉縣,我就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行不行?”
崔瀺一只手抽出袖子,擺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時候還給我本錢就行。給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著半串糖葫蘆,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視著白衣少年的靴子。
原來崔瀺靴子上邊站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小螞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順著袍子向上攀援的古怪螞蚱,立即僵硬不動,李槐看著小玩意兒,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銀白色小螞蚱受到驚嚇,再不敢繼續(xù)裝死,立即動作靈敏地蹦跳起來,前爪勾住崔瀺外袍的細密絲線,飛快奔跑,迅速來到崔瀺腰間,最后一個彈跳,掛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蕩。
白衣少年笑臉如常,右手腕一擰,雙指抓住螞蚱,輕輕虛握于手心,往左邊袖口塞去。
更驚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只活蹦亂跳的雪白螞蚱在少年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間變成了一顆銀錠,只是銀錠竟然還會蠕蠕而動。
在袖中藏好銀錠或者說是螞蚱,白衣少年環(huán)顧四周,于祿和謝謝這兩位來自盧氏王朝的少年少女,神色平淡,而陳平安這伙來自驪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則一個比一個震驚。
崔瀺顯然不愿多說什么,轉頭對于祿說道:“你和謝謝姑娘去請一些香,等下我們進了城隍廟用得著,最好順便買個香筒,當然別忘了買個樣式素雅一點的,要不然香筒的錢我可不付。”
高大少年帶著黝黑少女一起去請香。
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崔東山,這顆銀錠是你先前購買那包囊物品的錢吧?它怎么變成螞蚱跑回來了?”
白衣少年一臉無辜,“我分明付過了錢,貨錢兩清,可是銀子自己長腳,非要跑回來找我,我也很為難啊。”
李槐還蹲在地上,一臉艷羨,嘖嘖道:“真是好東西啊,我要是有了這么顆銀錠,走遍天下都不難。”
白衣少年低頭笑問道:“你喜歡?想不想要?這小家伙叫蟲銀,沒什么用處,就是好玩。這種精怪誕生的緣由,不得而知,反正許多王朝的大型銀庫,一百年都未必能夠出現(xiàn)一只蟲銀,而且就算出現(xiàn)了,都不大,變幻出來的銀子模樣,頂多就是大一點的碎銀塊,像我袖中這么大的個頭,很少見很少見,所以我才愿意帶在身邊,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萬鈞之力,也不傷分毫,任你切割成數(shù)十塊,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樣可以很快恢復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經(jīng)回答道:“我只有一個姐姐,叫李柳,可她暫時還算是阿良的媳婦�!�
白衣少年知道這個小兔崽子的言談風格,“白送要不要?我對你姐可沒想法�!�
李槐問道:“那我以后吃飯付錢,帶著陳平安他們頓頓吃香的喝辣的,它是不是每次都能自己跑回來?”
崔瀺笑瞇瞇點頭,抖了抖袖子,將那顆銀錠抖落出袖口,遞給李槐。
李槐想要接過銀錠,動作略微停頓,轉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吃飯當然要付錢,不能變著法子賴賬。崔東山怎么樣,我管不著,但是你李槐是齊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雙手放在身后,緊緊貼住屁股,對著白衣少年搖頭道:“唉,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繼續(xù)道:“李槐,我話還沒說完,但是蟲銀可以收起來,人家好心好意送給你好東西,你先收下來再說。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規(guī)矩來,”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搶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銀錠,就要往自己懷里塞,想了想,趕緊轉過身,背對眾人,打開小書箱,把銀錠往里邊一丟。
少年崔瀺悻悻然收回手,無奈道:“真是常年打鷹,給鷹啄了眼。”
于祿已經(jīng)買來一只做工精良的黃楊木香筒,裝了滿滿一筒香枝,足夠眾人多次入廟燒香了。
除了謝謝要照看路旁的馬車,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廟,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主殿一副楹聯(lián)。
臨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陰司始問子孫安在;到頭來徒留下千古罵名,來地府方知萬事皆休。
城隍爺居中高位,兩側有下轄佐吏,依次排開,聲勢浩大,僅是擁有將軍頭銜的泥塑神像,就多達八尊,分別是陰陽司、速報司、注壽司在內的八司主官。少年崔瀺還說寶瓶洲最高規(guī)格的城隍廟,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閣,擁有二十四司之多,就連檢簿司、驅疫司和學政司都有,幾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國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寶瓶倒是興致不高,李槐膽子最小,就只敢緊緊跟在陳平安身邊。
仔細看過了主殿內墻上的著名壁畫十八層地獄,讓人覺得不虛此行,之后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類似縣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爺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聯(lián)卻只有一半,“心誠則靈,無需你磕頭,速速退去”,下聯(lián)卻空白一片。
李寶瓶這下子來了興趣,開始自己瞎琢磨下聯(lián)內容,可是怎么都不滿意,皺著眉頭,不愿認輸。
少年崔瀺和于祿也都站在空白楹聯(lián)下方。
陳平安則帶著林守一和李槐,在門口向大堂內張望,里邊有泥塑像匍匐磕頭,有塑像披戴枷鎖,有塑像則低頭下跪。
有一位并未攜帶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李寶瓶這一伙人醒目的綠竹書箱,會心一笑,來到少年崔瀺附近,一起仰頭望向空白楹聯(lián),笑問道:“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聯(lián)?”
崔瀺置若罔聞。
李寶瓶一旦認真想事情,就會專心致志,是真的沒聽到。
唯獨于祿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滿意,實在是太過狗尾續(xù)貂,就不跟老先生獻丑了�!�
老人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聯(lián),“關于這對聯(lián),郡城一直流傳著一條不成文規(guī)矩,無論是人是鬼,是精魅還是古怪,只要誰能夠寫出一副服眾的下聯(lián),就可以成為這座老城隍的貴客。”
于祿疑惑問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眾呢?”
少年崔瀺懶洋洋道:“捫心自問�!�
李寶瓶剛好想好一茬問題,打死一頭思緒上的攔路虎,湊巧聽到一問一答后,小姑娘便下意識補充道:“夜深人靜,良知清明,捫心自問,脫口而出�!�
白發(fā)蒼蒼的青衫老者緩緩點頭。
雖然紅棉襖小姑娘最終沒能想出合適的下聯(lián),但是那位老人仍是執(zhí)意要將他們一路送出城隍廟,站在門檻內,向眾人微笑告別。
離開這座古老城隍廟后,陳平安向人詢問那座客棧的所在,結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地方,只得望向白衣少年。
少年崔瀺笑問道:“不然還是算了?我也是聽到些小道消息,未必當真。再說了,真要沒這么吃金吞銀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錢了�!�
陳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頭霧水,陳平安執(zhí)著道:“你們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問問看。”
背著背簍的草鞋少年,獨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隊伍遠方,問過一人又一人。
少年崔瀺走向馬車,神色隱隱不悅,忍不住腹誹,你陳平安哪怕背著一座金山銀山,可這是花錢如流水的勾當,最后還是給別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嗎?
白衣少年彎腰掀起車簾子的時候,轉頭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陰郁的少年,在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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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陳平安最后只問到了城隍廟舊址,沒有誰聽說過崔瀺嘴里的那座客棧,這座郡城是黃庭國北部的大城,要趕到老城隍舊址,幾乎要走過半個郡城,等到眾人順著最后一位行人的指點,已是臨近黃昏,只發(fā)現(xiàn)了一堵朱紅高墻,又花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入口不顯眼的巷弄,勉強能夠通過兩輛馬車。
越往里走,越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腳底下青磚路的縫隙之間,時不時散發(fā)出一陣淺淡的霧氣,飄入兩側高墻后,悠悠然匯聚,如清泉在墻面緩緩流淌,隱約間有流水聲響。
少年崔瀺見陳平安他們疑神疑鬼,解釋道:“這條巷子,是這家客棧的招牌之一,名為行云流水巷,接下來進了宅邸大門,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一座明月影壁,因為影壁中棲息有來歷不明的精魄,形態(tài)不定,大體上與月相相符,陰晴圓缺,全部在影壁上顯露出來。不過真正值錢的影壁,還得是日月合璧,如果萬一能加上點星象,恐怕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會舍了顏面出手瘋搶�!�
巷子盡頭,是一扇大門,門上雕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大,威猛凜凜,身材魁梧,皆披掛金色甲胄,一人騎虎持劍,一人乘蛟揚刀,兩尊門神瞠目怒視小巷,因為是陽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紙質,所以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強烈壓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覺得自己還是露宿山頭,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門緩緩打開,一位生有一雙桃花眸子的美婦人,扭動腰肢跨過門檻,姍姍走出,身后兩位梳著雙鬟的妙齡女子,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把青鞘長劍,她們沒有跟隨婦人走向那撥客人,而是站在門口。
美婦人施了一個儀態(tài)萬方的萬福,“奴家劉嘉卉,嘉慶的嘉,花卉的卉,名字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諸位貴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問貴客們,可是要在咱們秋蘆客棧下榻?之前可有預約?”
婦人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直直望向那位讓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
只是那俊美少年無動于衷,十分無禮,美婦人和美少年兩兩對視,前者雖然內心有些不悅,臉上仍是笑意不變。
門口兩名婢女就有些明顯的怒氣了。
郡城之內,誰敢對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連身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燒香的時候遇上夫人,一向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喊上一聲劉夫人或是二當家,一旦有事相求,需要秋蘆客棧幫忙牽線搭橋,更會當面尊稱為劉仙師。
美婦人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覺異樣,便繼續(xù)凝神望向白衣少年,柔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覺得奴家和秋蘆客棧有何不妥?到了此處,才覺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實?”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煩,伸手指了指身邊的草鞋少年,“你拜錯菩薩了,管錢的正主兒,是這位�!�
婦人心中訝異,趕緊單獨給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算是賠禮道歉,不等婦人說話,陳平安看了眼大門,收回視線后,深呼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我們人比較多,房間夠嗎?”
婦人嫣然一笑,“夠,怎么不夠。雖然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廟祭祀大典,各方仙師都來為郡守大人捧場,秋蘆客棧生意還算可以,但是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騰出來,臨時搬去住別處的客棧旅舍,也絕不敢讓貴客們掃興而歸。”
最后陳平安要了一座名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蘆客棧的天字號院落,之所以空閑到現(xiàn)在,實在是價格太過高昂,不按人頭算錢,反正一天就是兩千兩銀子,下榻秋蘆客棧的人,不乏獲得練氣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
若是不會精打細算和燕子銜泥,沒有底蘊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沒有日進斗金的生財手段,手頭就會極其拮據(jù),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敵國的仙師,完全是兩回事。
秋蘆客棧那口老井,確實是靈氣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對于練氣士而言,為此付出一天兩千兩銀子,是絕對不劃算的虧本買賣。所以這棟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權貴,用來招待官場大佬和江湖豪俠的砸錢手筆。
劉夫人親自帶著這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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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夜色漸濃,秋蘆客棧正門外的那條行云流水巷,響起一陣陣滴滴答答的悅耳蹄聲,劉夫人獨自站在門外,腰間懸掛兩塊虎符狀的黃金飾品。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走下一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隱約透出幾分儒將風采,只是男子此時神色疲憊,見到美婦人后露出笑意,“讓你久等了,咱們進去說話�!�
婦人神色不冷不熱地轉身帶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間的虎符,皺眉道:“需要如此緊張?”
婦人冷笑道:“我這里就是個小客棧,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這不前兩天剛剛給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氣吞聲不說,如今罪魁禍首還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來我這兒住下來,我一樣只能乖乖捏著鼻子,陪著笑臉伺候這些仙師大爺。這一切都得歸功于郡守大人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是現(xiàn)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這場祭祀水神廟的大典,從凌晨一直忙到現(xiàn)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你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圖一個耳根子的片刻清凈,不是來聽你抱怨嘮叨的�!�
美婦人眼神幽怨,可終究是識大體知進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點小女人情緒,轉移話題,“你這次為了這場祭典,忙活了整整半年,要排場有排場,老刺史大人身體有恙,雖然不能親至,他的心腹別駕大人,卻是賞臉露面了的,加上那些個享譽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隱士,算是撐足了面子,何況要里子,更有里子,咱們郡里私底下的資助,在別處供奉兩位江河水神都夠了吧?”
男人點了點頭,“道理是這么個道理�!�
婦人小聲問道:“那咱們這位寒食江水神大人,這次終于對你青眼相加了?答應助一臂之力,幫你爭一爭刺史位置?”
男人雙手負后,熟門熟路地走入一棟雅靜院落,搖頭嘆息道:“那個散修實在是出現(xiàn)得時候不對,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要為那枉死的百姓報仇,便來你們秋蘆客棧,找到了那位靈韻派的修行之人,一場大戰(zhàn),將靈韻派修士打得重傷,連累你們客棧的影壁都毀壞根本,其實如果事情只到這里,我還能控制局勢,比如我身為一郡主官,可以上報朝廷,將罪名按在那名散修頭上,把惹事在前的靈韻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撫在我們黃庭國根深蒂固的靈韻派,但是我同時會暗中放那散修一馬,最少在本郡境內的追捕圍剿,只是一些外緊內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時間,讓他趁機遠走高飛,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為家,想必不是什么難事�!�
說到這里,男人流露出一絲懊惱,“可偏偏發(fā)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舉辦之前,萬眾矚目不說,誰不知道這位江神成為神祇的初期,是靠著靈韻派的一位祖師爺相助,才站穩(wěn)腳跟?這份香火情,靈韻派小心維系了兩百多年,從來沒有麻煩過水神任何事情,反而在這兩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攜帶重禮的登門拜訪,除去一次山門浩劫,就從來沒有斷過,所以你覺得水神大人對于這樁驚動郡城的風波,會偏向誰?”
婦人看著不斷繞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郡守大人,遞過去一杯熱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唉,能不能坐下說話,你再這么晃蕩下去,奴家就要眼花頭暈了�!�
青衫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隱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曉的,本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樣,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說,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廟內,那位寒食江水神在現(xiàn)出金身本尊后,對我說了什么嗎?”
婦人搖頭,她當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
身為秋蘆客棧的主事人,婦人所在師門,其實比起靈韻派并不遜色太多,只是每一座聲勢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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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大驪境內,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無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廟,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沒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驪之外的東寶瓶洲,別說是龍泉鐵符江、紅燭鎮(zhèn)沖澹江這樣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龍須溪河婆這樣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夠跟當?shù)毓俑蚝藐P系,加上附近沒有強勢的仙府門派,就都能夠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規(guī)格,與世俗朝廷的黃紫公卿無異,甚至猶有過之。
寒食江水神,作為黃庭國屈指可數(shù)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處方圓百里內并無城鎮(zhèn)的江段,耗時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懸掛“大水”匾額的豪奢府邸,占地千畝。只不過對外宣稱,此地主人是黃庭國開國元勛楚氏之后,楚氏后人生財有道,才有了這份天大家業(yè)。事實上真正的主人,正是寒食江正神。
今夜這座府邸燈火輝煌,鶯歌燕舞,杯觥交錯。
富貴滿堂。
兩壁掛有一盞盞長明燈,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寶貝,貴不在造型奇巧的燈具,而是那一滴龍涎香。長明燈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盞尋常蠟燭,然后向燈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龍香鯨油脂的燈油,若是龍涎香的品質足夠好,燈火就能夠百年不滅,而且異香長存,可凝神,不輸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盞,輕輕晃動,酒液金黃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袍子胸口繡有一塊圓形補子,是一條金黃色團龍。
堂上二十數(shù)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過面對這名青袍男子,仍是顯得謙恭有禮,眼神臉色之中,偶爾透露出一絲忌憚,不僅僅是客人敬重主人這么簡單。
————
秋蘆客棧。
屋內,白衣少年已經(jīng)離去多時。借著明亮燈光,陳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頭望向趴在對面的李槐,“你是喜歡刻李槐兩個字,還是槐蔭?如果刻名字的話,像寶瓶和守一,簡單明了,槐蔭就稍微有點寓意�!�
李槐心事重重,聞言后笑道:“隨你,都行�!�
陳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這一支?顏色跟槐蔭比較配�!�
李槐點了點頭,然后鼓起勇氣問道:“陳平安,你會不會因為生氣,就一拳打死林守一�。课矣X得林守一雖然當上了那什么練氣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話,我估計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其實吧,林守一這個人脾氣是差了點,比較悶葫蘆,彎彎腸子比我們多一些,可他沒啥壞心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會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補了一句,“萬一林守一主動找你打架,陳平安,到時候你出手可以,教訓一下他就行了,記得下手千萬別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寶瓶揍幾下完全沒事情,我覺得他經(jīng)不起打的�!�
陳平安不知如何解釋一些有關人心的事情,只得說道:“我會注意的�!�
李槐這下子徹底放心了,立即滿臉笑容,起身跑去小書箱那邊,拎出彩繪木偶和那顆銀錠,回到桌旁坐下,讓木偶踩在銀錠上后,隨口問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說,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會按照儒教為王朝訂立的禮制,建造城隍閣,縣城則有城隍廟,郡守、縣令這些父母官老爺,牧守陽間一方,城隍爺司職陰間治安,巡守轄境,防止鬼魅邪穢暗中作祟。陳平安,你說我們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廟,規(guī)模都那么大了,還設立在郡城里頭,怎么還叫廟呢?不應該是叫城隍閣嗎?再說咱們白天在城隍廟逛了那么久,會不會其實我們已經(jīng)碰到了城隍爺,只是我們沒認出來?”
陳平安想了想,“這些你得去問那個崔東山�!�
李槐使勁搖頭,“我不喜歡那個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
一間屋內,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隔著一盞油燈,兩人相對而坐,一個擦拭竹笛,一個雙手環(huán)胸,虎視眈眈。
紅棉襖小姑娘說道:“謝謝,你晚上喜歡打呼,鼾聲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帳篷,離你那么遠,我都聽得到�!�
黝黑少女抬起頭,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覺不打呼�!�
李寶瓶一挑眉,“你怎么知道自己睡覺不打呼?”
謝謝用手指肚輕輕摩挲著竹笛,故意模仿紅棉襖小姑娘的挑眉動作,“因為我是練氣士,你們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寶瓶高高揚起下巴,問道:“那你有小書箱嗎?”
謝謝無言以對。
最后大勝而歸的小姑娘,從書箱里拿出那一摞書籍,開始挑燈夜讀,是她最鐘情的那本山水游記,寫奇山異水,寫山精鬼怪,寫書生狐仙。小姑娘看得專注入神,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雀躍,時而怔怔。
謝謝都看在眼中,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邊緣輕輕勾動。
————
林守一閉眼坐在小亭內,靜心凝神,呼吸吐納,仔細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那些仿佛隨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氣精華,星星點點,一一采擷,收入竅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邊傳來不小動靜,少年依舊無動于衷,好在從那口水井里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標顯然不是他林守一,雙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云上瑯瑯書》,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體修行,唯有一些泛泛而談的籠統(tǒng)言語,但是落在善于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體內數(shù)座氣府傳來鼓漲之感,林守一仍是不愿收手作罷,一路跋山涉水,從沒有感受過如此濃郁的清靈氣息,林守一不愿錯過。半個時辰過后,林守一臉色紅潤,像是饑餓難耐的凡夫俗子,面對大魚大肉,不知節(jié)制,一口氣吃撐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頭,林守一打了個飽嗝,順勢吐出一口濁氣,真是名副其實的濁氣,污穢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趕緊揮動雪白大袖,驅散這一口后天積攢的污濁穢氣,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膽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撐死��?”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練氣士吸納隱藏于天地之間的靈氣,不是多多益善?”
白衣少年沒好氣道:“如謝謝所說,一只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這個說法,立教稱祖的那些家伙,早就把幾座天下的靈氣都給吞進肚子里了,哪里還有其他練氣士的機會?當然是要循序漸進,開掘出幾座洞府,就吸納多少靈氣�!�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額頭汗水。
白衣少年盤腿而坐,望向那口靈氣升騰的老水井,只不過這幅仙氣縹緲的畫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士,或是武道宗師才能夠看得到,對于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腦袋伸進水井里,也只是覺得比別處更陰涼一些。
少年崔瀺扭頭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張符箓,如何?是借,以后我會還的�!�
林守一猶豫片刻。
少年崔瀺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寶貴的那四張,只是一張很好、卻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點頭道:“可以�!�
崔瀺打了個響指,從林守一懷中滑出一張金色符箓,飄落在他手心。崔瀺低頭端詳,目露贊賞。
符紙,是符箓派這一支道家大脈的根本之一,世間普通符紙是黃裱紙,再往上一層,就是被稱為“黃璽”的硬黃紙,為天下道門所常用。
其中還有一些特例,類似“雨過天晴”美譽的青色符紙,以及一些色彩繽紛的彩色符紙,許多是天子人家專用的諭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節(jié)慶時分封賞文武大臣,尋常富貴門戶,再有錢也買不著。
符紙一般都是道教畫符所用,道教符箓是世間符箓之正宗、根本,被譽為眾多符箓脈絡的祖脈。不過符紙未必拘泥于黃紙這類紙張,道教真人和陸地神仙就無需實質符紙,就能夠憑空畫符,成就一張靈符。而兵家也有殺、鎮(zhèn)字符,儒家也有經(jīng)籍內容,相較兵家,稍稍復雜,且字體多是正楷,楷體又分七八位書法宗師的字體,有“八正”“正九”等諸多說法。佛家以結印見長,
符箓雖然也有,相對較為少見。
林守一好奇問道:“這是什么術法神通?”
崔瀺將那張金粉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隨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會明白了,屆時練氣士可以將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為深淺,會決定心弦數(shù)目的多寡和粗細。所謂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練氣士三境巔峰,數(shù)月之間,如此神速,可謂一步登天。
既因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胚子,也因為阿良的那一壺酒。
有錢人喜歡跟山野樵夫購買大蛇,剖膽入酒,藥效驚人。
那么以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藥酒,其中蘊含的玄機,可想而知。
白衣少年站起身,笑瞇瞇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領路人,要好好珍惜這份機緣,如果你不珍惜,我會……”
林守一直截了當問道:“會如何?”
白衣少年改了說法,笑道:“會不高興的�!�
少年崔瀺原本的說法,是“我會宰掉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漲之感漸漸褪去后,又開始閉眼凝神,利用自己這副身軀去藏風聚水,去搭建屬于自己的長生橋。
白衣少年腳尖一點,躍出涼亭,走向那口老水井,雙指捻住那張從林守一借來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低聲喊道:“崔東山,你要做什么?!”
白衣少年滿臉玩味笑意,走到井口上,面向亭中林守一,少年崔瀺高舉雙指,輕輕晃動指間符箓,向后退去,整個人滑入井中,隨之同時,默念道:“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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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上個星期都在國外旅游,所以更新實在是一塌糊涂。接下來就穩(wěn)定了。今晚還有一章。)
雖說天色昏暗,其實時辰并不算晚,加上秋蘆客棧這棟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東摸摸西捏捏,就沒有半點睡意,趁著陳平安雕刻玉簪,孩子干脆搬出那只棋墩山土地爺贈送的木匣,橫放在桌上,將彩繪木偶,連同風雪廟劍仙魏晉贈送的五個泥人兒,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購自紅燭鎮(zhèn)的《斷水大崖》也丟進去。
“搬家”之后,這只由嬌黃陰沉木打造的長匣,猶有空閑余地,木匣呈現(xiàn)出紅色,棋墩山魏檗說是因為在泥土里埋了無數(shù)年,色澤由黃逐漸變紅,木頭非但沒有腐朽,反而生出異香。李槐此時把腦袋湊到木匣上,仔細聞了聞,那股清香照舊,未曾減淡,不比在枕頭驛拿出來聞的時候差。
李槐開始掰手指,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遠游求學,一路風餐露宿,他李槐靠著吃苦耐勞,還是小有收獲的,除了墻角邊那只最珍貴的綠竹小書箱,還有這嬌黃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實那本《斷水大崖》書里頭,還豢養(yǎng)著幾只很值錢的蠹魚,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進書里的那尾青冥魚,只不過李槐不愛讀書,很少翻閱這本花了陳平安將近十兩銀子的書。
這會兒看著聚精會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陳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這么多錢,卻沒有怎么翻書,買書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告訴陳平安一定會看書的,這讓孩子有些愧疚,于是從木匣里拿出那本貌似嶄新的《斷水大崖》,隨便翻開一頁,開始默念文字,李槐打算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腦袋,記起一事,趕緊伸手探入領口,摸到一處姐姐李柳親手縫制的口袋,捻出一只油紙袋,朝陳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陳平安,知道這是啥嗎?”
陳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問道:“是什么?”
李槐滿臉得意洋洋,從油紙袋里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解釋道:“當初學塾里不斷有人離開,最后只剩下我、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個,先生在最后一堂課,給了我們一人一張字帖,上頭就寫了一個齊字,要我們用心臨摹,說是功課。后來先生也沒把原帖收回去,這趟游學,我娘親覺得先生這個字吧,雖然寫得整齊湊合,還不如隔壁家春聯(lián)上頭的大字,來得墨水重、勁道足,可好歹我和齊先生師徒一場,留下來算是當個念想,就讓我姐偷偷在衣服里邊縫了口袋,裝進油紙包。我后來問李寶瓶和林守一,李寶瓶說早不知道丟在哪里去了,林守一說在家里放好了,怕帶出來容易遺失毀壞�!�
李槐將折疊的紙張打開,輕輕抹平褶皺,只見那個小幅齊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
李槐盯著那個字看了片刻,抬起頭認真說道:“陳平安,這個齊字送給你吧,我留著也沒用,再說我經(jīng)常丟三落四�!�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如果怕弄丟了,在到達大隋書院之前,我可以暫時幫你保管,但這既然是齊先生交給你的功課,那你作為齊先生的學生弟子,就應該好好珍藏,哪怕齊先生不在了,不用臨摹,可就像你娘親說的那樣,字帖自己留著,好歹是個念想�!�
李槐點點頭,隨手將那幅字帖放入書頁之間,然后合上《斷水大崖》,丟入木匣。
殊不知書頁之中,隱匿在不同書頁的三條蠹魚和那尾青冥魚,紛紛離開原先書中的某處文字,透過字里行間的那些縫隙,迅猛游走,最終飛速進入那幅齊字貼,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歡快至極。
相比于李槐一路走狗屎運的大豐收,林守一其實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質有優(yōu)有劣的古老符箓,一部《云上瑯瑯書》,一副繪有百余種山精鬼怪的《搜山圖》,是那位目盲老道人贈送,因為陳平安送給跛腳少年一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作為禮尚往來,老道便拿出了這幅自稱是師門祖?zhèn)鞯膶毼�,又被陳平安轉贈給林守一。
至于李寶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銀色養(yǎng)劍葫,東西不多,就兩件,但皆是世間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獨出力最多的陳平安,好像到頭來,反而就只有那顆略顯枯萎干癟的淡金色蓮子,如今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處,如今更是跟白衣少年欠下了一屁股債。
李槐趴在桌上,老調重彈道:“林守一家里很有錢的,只是那個私生子的身份很尷尬,所以這家伙可能心思比較敏感,陳平安,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陳平安點點頭,“我回頭找他說開了,就沒事了�!�
李槐沒來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實人就是吃虧,我爹是這樣,你也是這樣,陳平安,要不然以后你還是別當老好人了,以后多為自己想想,用不著事事忍讓別人。否則你沒怎么樣,認你做小師叔的李寶瓶就先氣死了。”
提起李寶瓶,陳平安忍不住笑問道:“寶瓶總欺負你,你怎么從不還手?”
李槐一臉天經(jīng)地義地脫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過她!”
陳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李槐看著快樂大笑的陳平安,孩子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因為印象中陳平安是不太這么笑的,平時的陳平安,不論做什么說什么,總是很收斂拘謹,生怕說錯做錯什么。
李槐隨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這個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開心,眉毛耷拉下來,就是不太開心。
李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陳平安說一點藏在心底的心里話,腦袋擱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問道:“知道我為什么總讓著李寶瓶嗎?”
陳平安開玩笑道:“你喜歡她?”
李槐翻了個白眼,“怎么可能,我才這么點年紀!再說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胚,每次我姐來學堂幫我?guī)|西,那兩個家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借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時候,就病懨懨的,我姐一回家,董水井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給我家挑滿兩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歡董水井一些,覺得人老實,跟我爹一樣,我姐呢,估計應該是更喜歡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個讀書人嘛�!�
說過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壞話,李槐臉色黯然地轉回正題:“學塾里邊,所有人都笑話我爹,說我爹是小鎮(zhèn)最窩囊廢的男人,是入贅,沒出息,成天不務正業(yè)吃軟飯,更沒出息,傻里傻氣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所以他的兒子,也就是我,讀書果然最沒用,每次先生考試,我都是墊底�!�
李槐咧嘴,笑瞇起眼,“李寶瓶的家世是學塾最好的,但是連同林守一在內,她跟誰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陣風似的,飛來飛去,永遠是最晚一個來上課,下課第一個消失。她雖然會嫌我吵,喜歡有事沒事就揍我。但是她從來不笑話我爹,有次我爹來學塾找我,所有人都嫌棄,只有李寶瓶愿意給我爹帶路,還喊他李叔叔,讓我爹開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當著我面,拿我爹當笑話講,李寶瓶總會阻止他們,不許他們說我爹的壞話。”
陳平安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啊。對了,李槐你有最討厭的人嗎?”
李槐愣住,“沒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只香噴噴的肥膩大雞腿,聽我娘親用雞毛蒜皮的事情訓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開心就沒啦。”
陳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燈芯,讓燈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厲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么厲害的?我還覺得你不怕燙很厲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會砍柴會釣魚,那才厲害,李寶瓶那么野的丫頭,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爬上樹,然后喊著飛嘍飛嘍,撲通一下摔在地上,從來不哭,自己站起來,最后一瘸一拐回到家,為了怕走路不對勁,被家里長輩看出來,她就會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連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覺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陳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長大一些,就會知道自己為什么厲害了。”
李槐聽不明白,望著那些簪子,愈發(fā)眼饞,“什么時候把簪子送給我們��?”
陳平安停下刻字的動作,“到了大隋書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