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于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唉。”
謝謝黑著臉道:“請慎言!”
于祿猛然一抖手腕,魚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鉤!”
少女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于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東西,不好說,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只有誰都有的草鞋,唉,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于祿。
于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別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別誤會……”
少女沒有停步的意思,于祿丟了魚竿,連上鉤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魚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于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魚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么潑辣?我跟你姓!”
————
林守一,發(fā)髻上別著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少年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面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茍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誤她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依舊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書樓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要么來自京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門,無一不是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富貴子女。
林守一的出現(xiàn),仿佛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癡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里之外,愈發(fā)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斗志,看林守一做什么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著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尋常身邊的權貴王孫,天壤之別,那么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說只是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只是膚淺的認知,那么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jié),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董靜經(jīng)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就會親自帶著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于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鬧,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墻,董靜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很快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yǎng)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說簡單一點,這意味著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沖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jīng)大大超出尋常天才的范疇。
突然一個氣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后,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著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最后他帶著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李槐,這些錢,他家族當初寄到了紅燭鎮(zhèn)枕頭驛,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后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干啥?我只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說道:“你回到學舍后,就跟舍友說,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說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么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后鎖好箱子,別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后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么說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書樓�!�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著臉找到林守一,耷拉著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說話。
被堵在書樓門口的林守一嘆了口氣,“怎么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里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傔@樣也不是個辦法�!�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強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說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jīng)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聽。
————
李槐跟李寶瓶今天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后李寶瓶找到故意躲著自己的李槐,發(fā)現(xiàn)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說!”
李槐撅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fā)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
小姑娘那叫一個干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fā)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著我,趕緊的!我隨后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李槐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里頭竟然還藏著草鞋,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里畫圈圈,沒過多久,李槐就看著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里拎著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
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挨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
李寶瓶看著那三個家伙,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兒,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后哄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著狹刀,對那三個小王八蛋就是一頓飽揍。
別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氣力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著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繡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加上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后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里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后心,整個人撞向床鋪,又痛又怕,干脆趴在那里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把那套泥人兒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后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你們爹娘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說到做到!”
李寶瓶看到一個悄悄抬頭望向自己的家伙,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家伙趕緊后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慫樣!以后別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么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
兩天過后。
夫子院內,國字臉副山主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眾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斗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們堂堂山崖書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瞇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
高大老人臉色淡漠,仿佛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tài),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國字臉大儒,都有些脖子里冒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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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終成師生
白衣飄飄的崔瀺一路穿街過巷,終于找到那座樓閣所在的宅子,果然是高門大戶,兩尊石獅坐鎮(zhèn),門檻極高,儀門緊閉,不過奇怪的地方是這棟宅子懸掛“芝蘭”二字,不是什么張府錢府。
之前崔瀺看到異象的那棟樓閣,應該這戶人家的私家藏書樓,高度幾乎不輸城內的文廟魁星閣,必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
越是臨近這座“芝蘭”府邸,崔瀺就越發(fā)清晰感受到風雨欲來,這種感覺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陰天,讓人氣悶。
天地之間,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氣,還有諸多無形之氣,大抵上有清濁之分,前者靈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穢渾濁,損傷魂魄,亂葬崗、古代京觀、戰(zhàn)場遺址之類的地方,各有玄機,未必全是污濁之氣。
世間有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蘭之室,
沁人心脾。
崔瀺雙手負后,施施然走上臺階,一位中年門房由側門走出,眼見著白衣少年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詢問身份。
崔瀺說他是依靠斬妖除魔積攢陰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見到宅子不對勁,可能會有血光之災,故而特來相助。
門房只當是玩笑話,要說世間精魅鬼怪到底有沒有,門房知道是有的,因為自家府上就豢養(yǎng)許多無傷大雅的精魅,但要說有邪祟鬼魅膽敢在城內作亂,尤其是在他們“芝蘭”府搗亂,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誰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認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聽說去年剛剛成為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門嫡傳,精通飛劍和雷法兩術。
被當做騙子的崔瀺也不惱,繼續(xù)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家宅子藏風聚水做得不錯,書樓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陣眼所在,加上估計在藏書里頭,有很多圣賢君子親手蓋過藏書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時間一久,就容易匯聚靈氣,尋常妖物鬼魅不敢來此自投羅網(wǎng),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溫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兒,會成長得很順利�!�
門房神色有些不耐煩,讓崔瀺趕緊走,說他沒有功夫聽個少年郎胡說八道。
崔瀺伸手輕輕撥開門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這棟府邸的書樓,確實有些古怪,里頭盤踞了一頭大蟒,可能是一開始就有,來歷不明,也有可能是后來給人請神請進去的,如果我沒有猜測的話,應該是條火蟒,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它倒數(shù)第二次的蛻皮之日,下一次蛻皮,就該走水而成,一旦成功,會成為一條大蛟。”
崔瀺伸手指向城外那邊,“但是,江水之中有條水蛇,境界相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機而動,絕不會輕易讓你們家這條近親死敵成功蛻皮,世間蛟龍蛇蟒之屬,一旦開竅出現(xiàn)靈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開竅后皆不喜同類靠近,所以你們府邸若是不早作準備,火蟒在蛻皮虛弱之際,水蛇必然離開江面,直撲此處,試圖一擊致命,順勢搶奪火蟒體內的那顆半道火丹,轉化為自身修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門房眼神復雜,驀然大怒,伸手試圖去推開白衣少年,“滾滾滾,小小年紀,信口雌黃!”
崔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講不通嘛,好麻煩的,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來吧�!�
他一揮袖,中年門房整個人被一股清風橫掃出去數(shù)丈,當場暈厥過去。
側門那邊很快涌出五六位彪形大漢,崔瀺大步前行,那些個初境二境武夫下場比門房還不如,還沒見著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如何揮袖,就自行倒飛出去,橫七豎八,全部倒地呻吟。
崔瀺一路行去,又有眾多護院蜂擁而至,都沒能讓他停步些許。
當他來到那座書樓外的廣場,打著哈欠的崔瀺終于有了點興致,望向并肩而立的三人,父子模樣。除了他們,并無外人,估計是不愿暴露出書樓真相,或者是不希望傷及無辜,都不許靠近此處。
崔瀺視線很快越過三人,書樓占地極大,高達六層樓,樓頂天空烏云密布,雷聲轟隆隆作響,沉悶至極,電光交織閃爍。矗立在天地之間的這棟高樓,有一條長達十數(shù)丈的巨大蟒蛇,身軀從樓閣底樓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頭顱,正對著天空雷云吐露蛇信,充滿了天生的敬畏,又蘊藏著旺盛的斗志,世間妖物出身,對于雷鳴,幾乎少有不怕的,這是銘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傳,千萬年不絕。
相傳遠古時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帝,曾經(jīng)攜帶一眾雷部神靈和諸多雨師,巡狩游歷各大天下,妖魔不知喪命了多少。
崔瀺繼續(xù)前行。
披掛一副古銅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攔下兩個想要教訓那個不速之客的兒子,眼神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不可輕舉妄動,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貴客登門,有何指教?”
崔瀺腳步不停,懶洋洋道:“我的好脾氣都在大門口那邊用完了,現(xiàn)在我要登樓,你們如果鐵了心攔阻,別怪我丑話沒說在前頭,滅你們滿門……這種事情我現(xiàn)在是不會做了,但是宰掉你們父子三人,毀尸滅跡,大不了回頭跟我家先生解釋,就說你們是死于蛇蟒之戰(zhàn),我還是毫無心理負擔的,說不得到時候我在先生面前,還要為你們掬一把同情淚,唉,誰讓我有這么個古板先生呢�!�
中年男子手握腰間長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著一層土黃色的厚重光暈,厲色道:“真當我‘芝蘭’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軟蛋?”
崔瀺呸了一聲,“還敢自稱‘芝蘭’?家里分明珍藏有這么多好書,不讓子孫好好學習圣人教誨,偏偏一個個舞槍弄棒,更可惡的是還敢與妖物勾結,不惜讓他竊據(jù)書樓,汲取‘書香之氣’,這也就罷了,明知道火蟒蛻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的時候,你們不提醒城內百姓趕緊離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樓的景象,你們知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火之爭,少說會害死城內千余人?”
崔瀺說到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念,“先生,這都怪你,我這好好說話的習慣,都有些上癮了。”
一位高大青年手持銀槍,獰笑道:“爹,少跟這家伙廢話,由我殺了便是,膽敢壞我曹氏稱霸一州的百年大業(yè),死有余辜!”
崔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這暴脾氣,我喜歡……”
話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處就出現(xiàn)不易察覺的一滴血珠子,高大青年正要運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銀槍,就只覺得眉心微微刺痛,剛要伸手去擦拭,就癱軟在地,沒有什么奄奄一息,沒有什么痛苦哀嚎,直接死絕了。
中年男子甲胄光芒更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黃色云霧之中。
他另外一個有些書卷氣的兒子,口誦咒語,手指掐訣,腳踏罡步,忙得很,很快身邊出現(xiàn)一串熠熠生輝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銜接,串聯(lián)成一輪滿月,將他護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還浮現(xiàn)出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火蟒,繞著年輕人飛快旋轉,還有頭上那頂古樸高冠,綻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后如泉水噴灑,籠罩住年輕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層層防御,手段迭出。
崔瀺給那年輕人的保命手段給逗樂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舊是不見任何動靜。
怕死的年輕人眉心同樣出現(xiàn)一�!爸焐啊�,瞬間氣絕身亡。
崔瀺笑瞇瞇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別謝我�!�
那中年男子飛奔而逃。
崔瀺根本不屑追殺,現(xiàn)在的他憊懶得很,以至于連趕盡殺絕都覺得麻煩。
崔瀺沒有著急走入書樓,而是在門外站定,腰間的酒壺挺沉,裝滿了酒水。
來的路上,崔瀺又買了兩斤散酒,因為離開大隋京城后,喝完了那壺酒,當時車廂內倒是還有好幾壇子好酒,可從不能撅起屁股把腦袋進入酒壇飲酒,崔瀺就干脆留著酒壺沒丟掉,久而久之,倒是用出了一些感情,在那之后就一直在路邊酒肆買些散酒,沒辦法,如今崔瀺得跟陳平安借錢,他可沒有什么碎銀子,空有一座金山銀山卻進不去,在成為五境練氣士之前,崔瀺都只能干瞪眼。
崔瀺摘下酒壺痛飲了一大口,向前走入,跨過門檻。
那條感知到威脅的火蟒已經(jīng)縮回書樓,天空中的閃電雷云便弱了幾分氣勢。
崔瀺走向一樓的樓梯,嘆氣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再上層樓,又上層樓,更上層樓�!�
當崔瀺走到第五層的時候,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樓梯上,神色郁郁,死活不愿登頂了。
四樓五樓之間,緩緩探出一顆猩紅色的碩大頭顱,雙眼漆黑如墨,它小心翼翼望向那位神通廣大卻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瀺轉頭望向那條火蟒,惋惜道:“當年我們家里,如果有你這樣的存在,能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那么我可能會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火蟒把下頜輕輕搭在地板上,做出豎耳聆聽的謙卑姿態(tài),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爭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顯然這頭畜生要更加有眼力。
崔瀺笑問道:“打斷了你的長生路,害你錯過了這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生氣?”
火蟒微微搖晃頭顱,整個五樓隨之震動,灰塵四起。
崔瀺點頭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執(zhí)意蛻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機會比你大很多,到時候你數(shù)百年苦苦修行,就淪為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場嘍�!�
在崔瀺所坐位置更高的樓梯上,有一位約莫六七歲的青衣童子,瞳孔豎立,他蹲在樓梯把手上,望向崔瀺的背影嘖嘖道:“哇,你這外鄉(xiāng)小子,不但出手很辣心腸歹毒,而且眼光還很不錯呀,還曉得本尊的厲害。”
火蟒大為驚駭,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樓下的沖動,整條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沒了曹氏父子的保駕護航不說,如今不得不強行斷去蛻皮過程,正是最為孱弱的階段,而那家伙竟然還潛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
崔瀺轉頭笑道:“調皮�!�
青衣稚童一臉茫然,伸出指甲鋒利如小錐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說我?”
下一刻,青衣稚童雙手捂住額頭,不斷有鮮血滲出指縫間,從樓梯欄桿上跌落到五樓,滿地打滾,整棟書樓都開始晃動起來。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物,沒好氣道:“行啦,別裝了,再這么調皮,我就真讓你去見閻王爺了。”
那青衣稚童驟然間停下滾動身形,起身后拍了拍衣袖,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與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關系莫逆,與他稱兄道弟兩百多年了,比這個連城隍爺都不敢見一面的小丫頭片子,要強太多太多,你小子修為不錯,有資格當我府上的座上賓,如果今天幫我,讓我吃掉它,以后這州城內外千里,你想殺誰就殺誰……”
青衣童子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死死盯住那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嚇得失魂落魄,兩條腿開始打擺子,那條火蟒更是變成一位粉裙女童模樣,身軀蜷縮在樓梯口,瑟瑟發(fā)抖。
崔瀺手中拿著一方古老硯臺,盤踞有一條長不過寸余的蒼老瘦蛟,若是仔細聆聽,竟然能夠聽到貨真價實的輕微酣睡聲。
對于青衣童子和書樓火蟒而言,那一聲聲凡俗夫子不覺得異樣的酣睡聲,落在它們耳中,簡直比天雷還可怕。
崔瀺低著頭,雙指捻住一枚金光煥發(fā)的“繡花針”,在古硯邊沿摩擦,帶起一連串電光火石,像是在用硯臺砥礪鋒芒。
崔瀺伸出硯臺,“乖乖進來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墻壁,艱難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問道:“有沒有好處?”
崔瀺點頭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稚童沉聲說了一個好字,然后……就撞破五樓窗戶,飛掠出去。
之后則是一縷兩三尺長的金光,緊緊尾隨其后,透過窗戶一起向城東外掠去。
片刻之后,城外東邊的大江之中,掀起驚濤駭浪,時不時有血水四濺。
正在城門口喝茶的陳平安立即付錢結賬,飛奔趕往城內。
結果發(fā)現(xiàn)“芝蘭”府邸連看門的人都沒有,陳平安一路暢通無阻,最后來到那座高聳閣樓,剛好看到崔瀺親手牽著一個粉裙女童走出來,大概是為了貪圖享受,崔瀺將書箱轉讓給了個子小小、身材纖細的小女孩,自己兩手空空,只有腰間的酒壺。
崔瀺一拍腦袋,讓背著書箱的女童去拿幾本靈氣最足的古書,然后坐在書樓門檻上,喝著酒,抬頭笑道:“先生,說吧,我聽著呢�!�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么讓你跟我一起返回龍泉縣嗎?”
崔瀺大口喝著酒,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知道啊,怕我不長記性,還是心懷叵測,會在大隋的新山崖書院鬧出幺蛾子,你不放心李寶瓶他們三個。所以寧肯自己睡覺都不安生,也不愿意那些孩子出現(xiàn)意外�!�
陳平安看著崔瀺。
崔瀺無奈道:“喂喂喂,猜出這種答案很難嗎?先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丁點兒的驚訝,都是對我崔瀺的侮辱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最后說道:“如果你愿意誠心誠意保護他們,從今天起,我就答應你當我的學生。”
崔瀺高高揚起酒壺,“一言為定!”
陳平安皺眉道:“還是算了�!�
“就因為我答應太快?”
崔瀺冷笑,“別急著反悔,我在跟你偷偷離開馬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猜到這一步了,我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慮多時的結果。所以你別覺得我在敷衍你陳平安,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來就是我自個兒預定的一步棋,你以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說出來我怕嚇死你,那可是大驪在跟大隋下棋!這一局棋,關系著兩大王朝的國運走勢!”
崔瀺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以身涉險,在龍?zhí)痘⒀ɡ镱^逞英雄,本來不是我的風格,但是沒法子,說到底簍子是我自己捅出來的,交由別人收拾爛攤子,我未必放心�!�
崔瀺苦著臉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翹翹了……”
陳平安認真道:“我會爭取幫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瀺愕然,小聲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這一路跟著李寶瓶林守一,書真沒白讀!哈哈,不愧是我先生,學得快�!�
陳平安問道:“對了,墓碑上是寫崔瀺,還是崔東山?”
崔瀺滿臉惶恐,“呸呸呸!”
然后崔瀺笑道:“知道先生會走出這一步,所以學生我連離別贈禮都準備好了。方才那女娃兒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書香氣長大,性子很溫順,以后給先生當小書童,是最合適不過了。其余那個,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這一路返回龍泉縣城,身邊就需要這么個能打的嘛,能夠幫著先生逢山開山逢水過水。驪珠洞天對它們而言,誘惑力還是很大的,將來等它們進了先生的地盤,就容不得它們不聽話了,不過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條江中水蛇,很快它就會自己跑到這里來磕頭認錯�!�
陳平安有些心情復雜。
“你是壞人,而且比我聰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應付壞人,我希望你回到書院后,真的能夠護住寶瓶他們。”
陳平安眼神誠懇,深呼吸一口氣,就以江湖氣十足的抱拳姿態(tài)說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這里先謝你!”
“先生愿意做此決定,就是真的認可了學生,哪怕只有一點點而已。先生要學生做什么,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何須言謝?”
崔瀺起先有些嬉皮笑臉,但是看到滿臉正經(jīng)的陳平安后,立即收斂玩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鶴垂翼,瀟灑絕倫,沉聲道:“學生拜別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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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粉裙女童抱著一大捧古書跑出閣樓,看到這一幕后,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懼意。
與此同時,從天空摔落一位青衣小童,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在他身邊有一抹金光流轉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兇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氣喘吁吁,抹去臉上的血水,轉頭望向那條根腳不明的過江龍,眼眸之中戾氣難消,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數(shù)百年,突然給人揍成一條喪家犬,心胸之間自然憤恨難平。
崔瀺打了個響指,那抹金光如燕歸巢,飛回他袖中。
看到陳平安有些疑惑,崔瀺笑道:“先生可曾記得野夫關外,我跟先生吹噓拜師禮有多豐厚,就有說到這柄暫時無主的本命飛劍,名為‘金秋’,品相不俗,無需太高境界就能駕馭,運轉如意。”
崔瀺咧咧嘴,頗為得意,“飛劍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當之無愧的劍仙,是個棋癡,興許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竟然想著改弦易轍,由劍修轉入棋道,奈何棋藝不精,與我賭命賭了一場,便輸給我這把飛劍,不過說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愿與這飛劍有任何的藕斷絲連�!�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么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瀺一陣牙疼的模樣,“先生,可沒你這般偏心的,林守一當然能用,可由他來煉化驅使,肯定暴殄天物啊,學生我舍得給先生,萬萬不舍得給林守一這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
中土,劍仙,棋道,賭命。
這些詞匯串在一起,足夠驚世駭俗了。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看不出異樣,準備離開,繼續(xù)趕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講透,也好讓先生接下來的返鄉(xiāng)之路,不會因此橫生枝節(jié)。”崔瀺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龍觀鎮(zhèn)山之寶的硯臺,對黃庭國這雙火蟒水蛇下令道:“速度將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規(guī)矩是事不過二,
如果再敢拖延,可別怪我……”
這還沒說幾個字,崔瀺就殺心四起,只想著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畢竟按照龍泉縣城的謀劃,能夠與那條老蛟搭上關系,就已經(jīng)足夠,眼前這火蟒水蛇,道行不高,化蛟都未完成,遠遠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說到底它們的捕獲,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添頭而已,一開始是如今方寸物里的寶庫打開不了,就想著給“自家先生”降伏兩個小家伙,哪怕沒大用,以后養(yǎng)在身邊,幫忙看護山頭,加上驪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強可行。
所以他崔瀺還真不在乎它們的死活,如今先生已經(jīng)是先生,學生已經(jīng)是學生,崔瀺無比清楚陳平安的性格,真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不認可自己,就是給他一萬條火蟒水蛇都沒用,如今認可了自己,沒了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礙事。
想到這里,崔瀺有些百感交集,跟陳平安打交道,說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覺比搬動五岳還吃力,但是當自己跨過謀道無形的門檻后,就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竟然能會讓大驪國師如此老謀深算的人,生出一些……心安。
眼見著金光流瀉-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趕忙起身,跪地磕頭,“懇請仙師饒命,小的愿意給仙師們赴湯蹈火,肝腦涂地,雖死不悔!”
在這座芝蘭府藏書樓看遍萬卷書的粉裙女童,有些恥與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妖怪,嚅嚅喏喏,有些不知所措。
崔瀺懶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廢話,抬起硯臺,“我數(shù)三聲�!�
粉裙女童略作猶豫,從眉心處竄出一條細如絲線的火焰小蟒,掠入硯臺,然后臉色雪白,身形搖搖欲墜。
青衣小童見狀,只得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嘮叨著“罷了罷了,識時務者為俊杰”,只見他七竅生煙,最終凝聚為一條比火蟒略粗的烏青小蛇,飛入硯臺,一蟒一蛇在硯臺內蜷縮起來,絲毫不敢動彈。
畢竟硯臺邊沿,有條老蛟盤踞酣睡,那可是他們這一類妖物的老祖宗,說不定還是隔著十八代那么遠的。
崔瀺收起大驪死士半路送來的硯臺,冷笑道:“別不知好歹,不過是受了點約束,就能夠借此砥礪境界,換成是別洲蛟龍之屬的妖物,若是有你們倆這份機緣擺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頭磕破�!�
自幼就在書樓這方寸之地長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謝。
從來就逍遙散漫、生性野慣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為然。
崔瀺對此視而不見,玩味笑道:“大驪龍泉縣知道吧?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的那個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財主,擁有五座山頭,還收藏了不少靈氣飽滿的蛇膽石,這玩意兒,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靈血凝聚而成,它的價值,你們自己掂量掂量。所以這一路,好生伺候著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對著陳平安彎腰拜了一拜,滿臉喜氣,“奴婢愿意追隨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砰砰作響,“老爺,缺不缺暖被窩的美婦丫鬟啊,我認識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不乏其人,只要老爺點個頭,我這就給老爺擄搶……哦不,是給老爺用八抬大轎請過來�!�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瞥了眼崔瀺,難道是物以類聚?怎么盡招惹這些個混不吝的怪胎。反觀自己身邊,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經(jīng)。
被老秀才斬斷神魂聯(lián)系之后,崔瀺如今雖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還在,對于陳平安的心思,通過這一瞥,崔瀺便猜了個七七八八,有些無奈,李寶瓶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退一萬步說,你陳平安就正常?一個破拳譜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幾個人一心想著先打它個一百萬次,再來談其它?
青衣小童抬起頭,“老爺,芝蘭府曹虎山還有個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負責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還是不差的,天賦蠻好,還有個仙家府邸做靠山,這會兒估摸著已經(jīng)跟他爹匯合,若是聽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煩,要不要我……”
小童做了個張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姿勢。
崔瀺笑道:“解決掉你們,我的道理才講一半,接下來你們陪著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來收尾�!�
陳平安點了點頭,叮囑道:“別濫殺�!�
崔瀺哈哈笑道:“先生發(fā)話,學生豈敢不聽。”
竹簍微動,陳平安轉頭望去,那把槐木劍一陣微微搖晃,那個袖珍可愛的金衣女童,一路順著木劍和背簍,來到陳平安肩頭,朝他招手,陳平安心領神會,側過腦袋,這位一直寄居于槐木劍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陳平安認真聽完之后,對崔瀺說道:“它告訴我,你如果到了大隋書院,要你跟茅小冬說兩句話,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偽’,一句是‘禮定倫,法至霸’�!�
崔瀺輕輕嘆息一聲,神色復雜。
顯而易見,一句是老秀才給自己的臨別贈言,一句應該是齊靜春原本希望借陳平安之口,轉贈給茅小冬的臨終遺言。
崔瀺有些灰心泄氣,對陳平安指了指肩頭小人兒,“這是驪珠洞天碩果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難得,先生的落魄山有座山神廟,那尊山神,還算值得信賴,將來可以把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廟飼養(yǎng),以香爐為廬,香火為食�!�
站在陳平安肩頭上的金衣女童猶豫不決,最后深呼吸一口氣,望向崔瀺,“齊先生還留了句話,但是當時先生說你未必有機會,現(xiàn)在既然你認了陳平安做先生,雖然人還是壞人,但我覺得可以說給你聽聽看�!�
崔瀺愣在當場,心中有些激蕩,緩緩正色道:“洗耳恭聽�!�
身穿金衣的香火小人稚聲稚氣道:“學生問‘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筆誤?先生答曰,窮秀才囊中羞澀也�!�
崔瀺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崔瀺獨自走向藏書樓,笑得停不下來,一邊走一邊擦拭眼角的眼淚,轉過頭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瀺走入書樓,在二樓窗口,望向陳平安的背影,高聲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難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位戶部老侍郎,就說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夠違心說你與老秀才,是半個師生關系,就更好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瀺揮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崔瀺一路登頂,來到六樓,登高遠眺。
之前之所以不愿登上這一層,不是這里有什么玄機,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讓崔瀺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文圣首徒也好,大驪國師也罷,一樣是從少年從年少歲月走來的。
崔瀺到了頂樓,向后倒去,隨手將那方古硯放在一旁,全然不顧灰塵沾染白衣。
他轉過頭,看著硯臺,“既然已經(jīng)開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氣,將這上古蜀國的蛟龍孽種一網(wǎng)打盡,全部豢養(yǎng)其中?”
崔瀺望向樓頂?shù)奈宀试寰窨逃型䥽缊F龍。
跟記憶里的自家書樓,不太一樣,光線昏暗,可沒這么漂亮好看的風景。
崔瀺閉上眼睛,有些犯困。
還記得他在年幼時分,天資卓絕,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爺爺狠心地“關押”在書樓頂層的小閣樓上,搬走樓梯,三餐用繩索送來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點大的地方解決。
自然還有個馬桶,每天都會換,孩子為了反抗,表達自己的憤懣不滿,經(jīng)常撕下書頁當廁紙,或是折紙為小小的紙鳶飛鳥,從一扇小窗丟出樓外,乘風而飛,然后每次就會聽到爺爺拄著拐杖在閣樓下邊破口大罵。
那個時候,崔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將閣樓所有書本壘砌起來,站在高高的書堆上頭,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經(jīng)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當年崔瀺還不叫崔瀺,而是崔瀺巉,瀺解字作水聲,巉則解字作雄山峻嶺。
為他取名的爺爺,那會兒當然是希望這個孫子,長大之后道德品行、學問修養(yǎng)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兩全,山水皆靈秀,能夠成為讀書種子,躋身君子賢人之列�?墒呛⒆硬活I情,好不容易走下閣樓后,很快就離開家鄉(xiāng)去遠游,走出家國,走出一洲,最后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還不夠遠,離那個倔老頭越遠越好,而且還故意把那個巉字給去掉了,只留下相對喜歡的瀺字,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始終對外自稱崔瀺而已。
哪怕崔瀺重返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依舊沒有回過一次家鄉(xiāng)。
不想回去。
崔瀺睜開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臉,“看什么看,沒看過大老爺們傷心啊。”
頂樓出現(xiàn)一位陰神出竅遠游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條老蛟,老人盯著那方硯臺,臉色陰沉。
崔瀺沒有起身,一揮袖子,將硯臺拂向老人,“你的三百年修為已經(jīng)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兩清了。接下來你不用著急去往龍泉縣,幫著抓捕蛟龍之屬的殘余孽種,不論老幼大小,一并關在硯臺內,我家先生留了許多品相最佳的蛇膽石,并沒帶出家鄉(xiāng),也虧得他沒帶出來,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曉得會不會當散財童子,早早揮霍殆盡,現(xiàn)在正好,將來可以物盡其用�!�
崔瀺坐起身,漫不經(jīng)心地抖了抖肩頭。
老蛟收起硯臺,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氣象變化,心中怒意瞬間煙消云散,轉為無奈和欽佩,“國師不愧是國師�!�
崔瀺嘆了口氣,“從無到三,從三到五,不值得大驚小怪,在這小小寶瓶洲,算是罕見,可要是換成那座中土神洲,你在那邊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內,你就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驚才絕艷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間隕落,甚至會讓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會發(fā)現(xiàn)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厲害�!�
儒衫老人,紫陽府開山鼻祖和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名義上黃庭國的辭官退隱老侍郎,搖頭笑道:“那里就不是我們能待的地方,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十有八九會被那幾個大王朝,抓去剝皮抽筋吧�!�
崔瀺依然坐在地上,臉色木然說道:“事情又有變化,大驪京城,有人覺得你擔任披云山新書院的山長,不能服眾,我雖然反對,但是皇帝陛下已經(jīng)決定,只讓你出任副山主,還未必能坐穩(wěn)第二把交椅,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你如果反悔,我不沒有意見�!�
老人坦然笑道:“座位靠后的副山主?我看挺好,不用做出林鳥�!�
崔瀺轉頭皺眉道:“現(xiàn)在跟我客氣,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老人搖頭道:“并非客套話�!�
崔瀺的古怪性情又顯露出來,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譏諷道:“難怪你能活這么久�!�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感慨道:“現(xiàn)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瀺站起身,無需任何動作,所有灰塵便從白衣抖落飄遠,“接下來,勞駕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后你再回來這里,把芝蘭府的事情做個了斷,可以順便策反了城外那位水神�!�
老人臉色古怪。
崔瀺走到老人身前,笑呵呵道:“咋了,給人騎在脖子上不習慣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遠古時代,神人乘龍,就跟今兒有錢人騎馬騎驢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儒衫老人泛起苦笑,認命道:“那我在樓外等你?”
崔瀺點點頭,老人身影一閃而逝。
這座州城的城頭上空,驟然之間風起云涌,大云下垂,幾乎要觸及書樓頂部。
城外那尊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頭望去,充滿敬畏。
城隍閣和文武雙廟的三尊神祇,亦是如此。
崔瀺腳尖一點,飄向頂樓窗外,穿過云海,落在一條老蛟的頭頂,盤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搖,御風前行。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傳說中的神靈騎乘天龍。
崔瀺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掐訣,竟是百無聊賴地練習那劍爐立樁了。
近朱者赤。
————
城門口那邊,陳平安轉頭望去,天空云海翻滾。
身邊一左一右跟著書童模樣的兩個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門,就覺得自個兒猛虎歸山蛟龍入海了,大搖大擺道:“老爺,那家伙可是夠兇殘的�!�
粉裙小女孩瞥了眼口無遮攔的死敵,她抿緊嘴唇,打死不說話。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按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他是我的學生�!�
青衣小童嚇得趕緊跑開。
陳平安繼續(xù)前行。
這算不算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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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里
一路上很熱鬧,熱鬧得耐心如陳平安這么好的人,都覺得耳朵沒個清凈。
這一切歸功于那個比崔瀺還話癆的青衣小童。
一大兩小,初冬時分,已經(jīng)結伴同行半旬時光,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到了龍泉縣老爺家里,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伙計��?有些丟面子,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能給他們笑話幾百年,怎么給那幫妖怪水鬼當大哥?老爺你是不知道,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誰都要伸出大拇指,頂呱呱!”
陳平安假裝聽不見,因為他知道只要接話,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老爺若是不信,老爺可以問那傻妞兒,便是州城內的達官顯貴,一樣對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里的王爺,架子大一些,對我只能算是客客氣氣,不夠熱絡。不過跟我兄弟關系還不錯,經(jīng)常一起快活。老爺你也真是的,為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給老爺你一個鑼鼓喧天、江水沸騰的隆重儀式!”
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閑聊,陳平安大致了解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沖動,經(jīng)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明明跟他不沾邊,水神用言語激將法幾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的,還自覺英雄氣概,有一趟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逃了兩千多里路。當時靦腆的小丫頭,聊到這里,難得吐露心扉,說如果就這么不回來,倒也好了。
陳平安見他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道:“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當做了擋箭牌?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偷偷點頭。
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么,可是眼尖地發(fā)現(xiàn)那小蟒的動作,冷笑道:“你一個小娘們,懂什么兄弟義氣?”
說到這里,他使勁張大嘴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對女童張牙舞爪道:“再唧唧歪歪,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然后把你拉屎拉出來……”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么都沒有說啊,你就知道撿軟柿子捏!
陳平安顛了顛背簍,雖然崔瀺返回大隋京城書院,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只不過陳平安知道除了擔心,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陳平安抬起雙手,呵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色。
冬天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什么時候會下雪,爭取過年前回到小鎮(zhèn)。如果實在趕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樁,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路線盡量揀選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
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臺,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目盲老道人贈送的《搜山圖》,送給了林守一。
但其實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只不過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的求學,背簍里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反而讓陳平安不太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