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蟒如果敢率先傷人,我這次見面就會請人打死它,花錢請我都愿意�!�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如果它沒有的話,那么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沒關(guān)系,換成任何一個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后這還有人去主動挑釁它,這一點都不好玩,這叫找死。我要是敢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檗瞇眼微笑道:“回頭這件事,我?guī)湍愦蚵曊泻舯闶�,這些山頭的大小關(guān)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雙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繩子上,充滿好奇。
這么大一座山頭,走了這么久都沒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爺?shù)陌 ?br />
老爺果然沒吹牛,真有錢!
青衣小童聽著久違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氣爽。當(dāng)然不是他覺得陳平安說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駁了那個看不出深淺的白衣神仙,讓青衣小童覺得很帶勁。
陳平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魏檗,你認(rèn)識阮秀嗎?是龍須河邊鐵匠鋪的一個姑娘。”
魏檗一臉故作思索狀,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圣人阮邛的親閨女啊,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驪朝廷花最大氣力去打造的,她幾次進(jìn)山去看進(jìn)程,都會來逛一逛寶箓山啊彩云峰啊之類的山頭,竹樓造好之前,她也來過一次落魄山,雙手背后,就那么看著我在竹樓頂上忙碌,還問我要不要幫忙搭手來著,我沒答應(yīng),小姑娘就那么抬頭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走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鎮(zhèn)有兩座鋪子,都是她幫我打理,你們見著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點頭,“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歲數(shù),當(dāng)她老祖宗都沒問題,憑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個輩分……”
陳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雙手捶胸,跟擂鼓似的,義正辭嚴(yán)道:“老爺發(fā)話,我喊她娘親都行!”
陳平安樂了,難得不摳門一次,財大氣粗道:“回頭多給你們倆一顆普通的蛇膽石�!�
粉裙女童雀躍歡呼,原地蹦跳起來。
青衣小童怔怔問道,“老爺,那我喊她一聲夫人,能不能再多給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到時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會攔著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驚,突然記起魏檗順嘴一提的“圣人阮邛親閨女”,關(guān)于真武山圣人阮邛的行事風(fēng)格,黃庭國御江都早有耳聞,那真是跋扈至極不講道理,哪里有把人拽進(jìn)自家地界然后當(dāng)場打殺的圣人?
青衣小童立即干笑道:“我對阮姐姐,一定會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我還會幫著老爺盯著傻妞,讓她別不小心措辭不當(dāng),惹惱了阮姐姐,到時候惹來殺身之禍,最后讓老爺你難做人……”
陳平安使勁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紹那位姑娘的溫柔性情,反而板著臉嗯了一聲,點頭道:“見了面,要禮貌客氣�!�
繞繞彎彎,最后魏檗領(lǐng)頭走在一條青石小徑,自嘲道:“咱們腳下這條小路是我臨時鋪出來的,隨便收集了些山澗石子,陳平安你回頭不妨換了。”
陳平安走在結(jié)實齊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換不換,這就很好�!�
眾人視野豁然開朗,看到了一棟兩層的竹樓,顏色蒼翠欲滴,模樣精巧別致,關(guān)鍵是竹樓正對著大好山河。
竹樓底層,擺著幾張玲瓏可愛的小竹椅,上頭墊著小小的茅蒲團(tuán)。
陳平安眼神呆滯,張大嘴巴,被震撼得無以復(fù)加。
本以為魏檗答應(yīng)自己建造一座竹樓,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哪里能夠想到是如此之好。
陳平安回過神后,輕聲問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當(dāng)然�!�
陳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個家,只要想住就隨便住�!�
魏檗笑道:“呦,這就改口啦?先前是誰說落魄山不是‘咱們的’來著?”
陳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爺,跟我一般見識多掉價唉。”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點了點少年,“到底還是有些變化的嘛,這趟遠(yuǎn)游求學(xué)沒白走�!�
之后魏檗看著一溜煙跑到竹樓二樓的一大二小,然后并排趴在欄桿上舉目遠(yuǎn)眺,一顆高一些的大腦袋,兩顆矮點的小腦袋,從魏檗這里望去,其實也挺像一座小山頭的。
“老爺老爺,這兒風(fēng)光可好啦,以后我們能住在這里嗎?”
“當(dāng)然可以啊�!�
“老爺,把這里劃給我唄,我可以少要一顆普通蛇膽石,咋樣?”
“不行�!�
像是被他們的歡快情緒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爺?shù)奈洪�,轉(zhuǎn)身一同望向遠(yuǎn)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矣。
————
陳平安帶著他們下山去往小鎮(zhèn)那邊,魏檗神出鬼沒,身影已經(jīng)消逝不見,青衣小童小聲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鳥!老爺,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這可是老成持重之論啊。”
陳平安沒理睬他。
一路熟門熟路地翻山越嶺,當(dāng)三人遙遙看到小鎮(zhèn)西邊房舍的時候,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之前專門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陳平安已經(jīng)眺望了一遍家鄉(xiāng),給身邊兩個家伙指出了許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齊先生當(dāng)年教書的學(xué)塾,坐擁兩間鋪子的騎龍巷,送信最多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小鎮(zhèn)外邊的鐵匠鋪,東邊的神仙墳和最北邊的老瓷山等等。
唯獨那座恢復(fù)原本面貌的石橋,陳平安只是在望向鐵匠鋪子的時候,眼角余光一瞥而過,不但沒有介紹什么詳情,甚至連明顯的眼光停頓都沒有。
親眼見識過了外邊的世道險惡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道:“老爺,咱們等下是先去那騎龍巷,看看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
陳平安輕聲道:“先去我爹娘墳頭。”
三人沒有穿過小鎮(zhèn),而是沿著河水往下游走去。
默默走過那座已經(jīng)不見老劍條的石橋,經(jīng)過矗立起一棟棟低矮茅屋、高大劍爐的鐵匠鋪子,最后來到那座小小的墳頭之前,陳平安摘下背簍,拿出那些還不如拳頭大小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
少年那張黝黑臉龐上,既沒有傷心傷肺的模樣,也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神情。
走過山走過水走過千萬里的少年,回到家鄉(xiāng)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開那些袋子,為爹娘墳頭添加一抔抔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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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今天還有一章,會稍晚些。)
一大兩小走下山,返回小鎮(zhèn),青衣小童見識過了落魄山和竹樓的富貴氣象,覺得入鄉(xiāng)隨俗也不錯,同時對家鄉(xiāng)的眷念淺淡了一些,喜氣洋洋道:“老爺,接下來咱們?nèi)ツ�?泥瓶巷祖宅?老爺,不然咱們把整條泥瓶巷買下來吧,如果老爺手頭緊,沒關(guān)系啊,我有錢!大錢不敢夸口,那些家當(dāng)折算成金子銀子的話,茫茫多哇,老爺可以拿蛇膽石來換,普通的就成!”
陳平安笑道:“買下泥瓶巷做什么?沒這么糟踐銀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氣,倒是沒敢跟陳平安頂嘴,總覺得自己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精明得很,自個兒還不是沖著蛇膽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癟,粉裙女童有些開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想著到了泥瓶巷,就幫老爺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到了由溪升河的龍須河沿岸,陳平安給他們說了些之前關(guān)于這條溪水的故事,青衣小童聽得心不在焉,猛然睜眼怒視河水某處,一躍而去,青衣小童雖然沒有現(xiàn)出兇悍真身,可一手馭水神通,施展得頗有章法。
每次出拳擊中河面后,就跟鑿井似的,打出一個個河水激蕩的巨大旋渦,原本一條緩緩流淌的祥和河水,給折騰得翻覆無常,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隱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著:“不長眼的蝦兵蟹將,也敢覬覦大爺我的美貌?!”
陳平安沒有阻止,一來青衣小童的出手毫無征兆,已經(jīng)來不及,二來因為離開小鎮(zhèn)之前,有次他在岸邊走樁,確實發(fā)現(xiàn)河中好像有東西凝視著自己,讓他感到一陣后背心發(fā)涼,透著股讓人不舒服的陰沉氣息,只是當(dāng)時陳平安剛剛練拳,不敢刨根問底,只能敬而遠(yuǎn)之。
再次見識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氣,粉裙女童有些頭疼,小聲提醒陳平安,“老爺,大驪朝廷有對這條龍須河敕封神靈嗎?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品秩更高的河神,咱們可別這么不依不饒的,書上說過,縣官不如現(xiàn)管,書上還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
這還真把陳平安問住了,環(huán)顧四周后,認(rèn)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應(yīng)該得有祠廟吧,一路走來,好像沒看到�!�
陳平安心中微微嘆息,想起背簍里一塊竹簡上,自己親手篆刻的“欲速則不達(dá)”,便決定放棄這種沒頭沒腦的旁敲側(cè)擊,對那個愈戰(zhàn)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來!”
遙遠(yuǎn)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從袖中掠出一陣陣法寶飛掠帶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爺,稍等片刻,就一會兒,我馬上就可以逮住這條滑不溜秋的小泥鰍!跟我比拼水戰(zhàn)功夫,真是……哎呦,還有點家當(dāng)?shù)囊馑及�,這件法寶品相不錯啊,可惜大爺只要沾著水,就天生一副橫練無敵的體魄,臭八婆,你這點本事根本不夠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爺床上一丟,保準(zhǔn)蛇膽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陰物打得有來有往,雙方法寶迭出,龍須河上寶光熠熠,當(dāng)然這是青衣小童心存戲耍的緣故,否則以他的強(qiáng)橫體魄和不俗修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樣能夠以蠻力重創(chuàng)對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向陳平安,手里倒拽著一大把……黑色長發(fā)?
到了臨近陳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邊,青衣小童松開手,得意洋洋道:“老爺,這婆娘長得不錯,臀兒滾圓,一個能有傻妞兒兩個大呢,不如收了當(dāng)丫鬟吧?”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羞憤難當(dāng)。
青衣小童腳邊的河面上,露出一顆腦袋和一段白皙脖頸,這位婦人模樣的河水陰神,面目豐腴,神色楚楚可憐,一頭鴉青色瀑布頭發(fā),鋪散在水面上,隨著劇烈晃蕩的河水蕩漾搖曳。
見著了陳平安,好像個子稍高了一點,窮酸依舊,就是不知怎的祖墳冒青煙,竟然收攏了青衣小童這么厲害的嘍啰,婦人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斂復(fù)雜思緒,微微垂下頭,泫然欲泣道:“我是龍須河新晉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徑河岸的各路人等,職責(zé)所在,若是無意冒犯了各位,還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見識。”
陳平安讓青衣小童趕緊上岸,對這位面孔陌生的龍須河神抱拳道歉道:“是我們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陳平安,就是龍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婦人眼神閃過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當(dāng)了一方山水神靈,就必須斬斷俗緣,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壽,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詢問我的來歷了�?傊也坏珱]有害人之心,反而還會庇護(hù)這條龍須河的一河水運。”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給臉不要臉是吧,欺負(fù)我家老爺好說話是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不讓他重返水中跟一位堂堂河神撕破臉皮,對著婦人點頭笑道:“有勞河神夫人了�!�
婦人連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擺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這次是不打不相識,陳公子無需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讓人到河邊知會一聲,我一定不會推脫�!�
陳平安不再跟那位河神繼續(xù)生硬地客套寒暄,這本就不是他的強(qiáng)項,而且對方口口聲聲陳公子,讓陳平安渾身不自在,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離去,很快就走近了那座河畔的鐵匠鋪子,陳平安猶豫是去跟圣人阮邛和阮姑娘打聲招呼問個好,還是先回小鎮(zhèn)泥瓶巷。
從河婆升為河神卻無祠廟香火的婦人,緩緩潛入河水底,眼神陰森,滿臉怒火,一腳踩死一只河底爛泥里的老王八,又補(bǔ)上一腳,踩得龜殼粉碎才罷休,心性不定的婦人隨即有些后悔,磨盤大小的老王八,已經(jīng)活了小兩百年,加上如今驪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一律雨露均沾,已經(jīng)給老王八生出一絲靈性,說不定兩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開竅,就會成為婦人手底下的一員可用之兵。
婦人哀嘆一聲,彎腰對著那堆破碎龜甲,“你要怪就怪那個姓陳的小泥腿子,是他牽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禍?zhǔn)�。陳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貨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學(xué)路上,給人踩得稀巴爛……”
婦人心中恨極了泥瓶巷少年,罵罵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于水底,身后拖曳著長達(dá)一丈有余的青絲,如同豪閥貴婦的漫長裙擺。她不知不覺往下游逛蕩而去,等到她回過神,已經(jīng)來到龍須河和鐵符江的交界處,腳底下就是疾墜而落的迅猛瀑布。
嚇得她掉頭就跑。
這一年當(dāng)中,龍泉郡熱鬧紛紛,無數(shù)妖怪精魅從四面八方涌入,希冀著能夠在此修行,汲取靈氣。如果說她這個龍須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討要一些過路費,給孫子幫著積攢點家底罷了,那么下邊鐵符江里頭的那位兇神煞星,正兒八經(jīng)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殺心好重的殺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奇怪的是大驪朝廷和龍泉郡府,對此從不過問半句,讓婦人好生羨慕,于是愈發(fā)惦念起那座遲遲不來的河神廟了。
鐵匠鋪那邊,陳平安正猶豫不決要不要登門,卻看到石拱橋那個方向,出現(xiàn)一位青衣少女的身影。
她瞧見了他,確定無誤是他后,她便停下腳步片刻,這才加快腳步。
陳平安帶著兩個小家伙迎向她,笑著遠(yuǎn)遠(yuǎn)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一個唉字應(yīng)聲,小跑向陳平安,站定后,柔聲道:“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一時間兩兩無言語。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
哇,不愧是風(fēng)雪廟圣人的女兒,長得真是俊。
可惜可惜,就是人不可貌相,好像脾氣不是很好,極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聲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著眼眸,充滿好奇和仰慕,心想著自己長大以后,也要長得像眼前這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鋪子喝口熱水,然后放在我家那邊的東西,我?guī)湍阋黄鸢峄啬嗥肯铮俊?br />
陳平安嗯了一聲。
之后阮秀說著小鎮(zhèn)的瑣碎事情,說泥瓶巷那棟不知主人是誰的屋子,她已經(jīng)幫著修繕好了。只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的生意,不是太好,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有些愧疚和難為情。她還自作主張地把陳平安鄰居家的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帶回鐵匠鋪子這邊養(yǎng)著,但是不小心給野貓叼走了兩只,阮秀說起這個,就更加失落。把陳平安給樂呵得不行,趕緊安慰她,這才多大點的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趕明兒殺了老母雞燉鍋雞湯都成,他如今飯菜手藝大漲,肯定好吃。把阮秀給急壞了,說不能殺不能殺,它們乖得很,大大小小的,如今還都有了名字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這才曉得是陳平安故意使壞,性情溫婉的秀秀姑娘,輕輕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這才恍然大悟,敢情老爺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這位姐姐哪里脾氣差了?!
虧大了,青衣小童覺得這顆失之交臂的蛇膽石,別說撒潑打滾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氣難平!
走入那座井然有序的鐵匠鋪子,原本走路飄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嚇得臉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陳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
星羅棋布。
每一口水井,皆有劍氣沖霄而去。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覺得雙眼生疼,幾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淚,恨不得現(xiàn)出真身,抵御那些無形的威壓和磅礴劍意。瑟瑟發(fā)抖的兩個小家伙,之前到了龍泉的那種興奮和激動,立即煙消云散,只覺得這里處處兇險,簡直就是一座人間雷池,最是鎮(zhèn)壓他們這些蛟龍之屬的旁支遺種。
直到陳平安讓他們倆坐在一棟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遠(yuǎn)處那棟黃泥房搬東西,兩個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氣,面面相覷,發(fā)現(xiàn)對方額頭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翹起二郎腿,故作輕松,譏諷道:“傻妞兒,膽小鬼,沒出息!”
粉裙女童小聲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雙臂環(huán)胸,老神在在道:“我這叫示敵以弱,你懂個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個大步走來的中年漢子,其貌不揚(yáng),出于禮貌,她趕緊起身道:“叔叔好,我是老爺陳平安家的婢女。”
漢子點點頭,搬了條椅子坐在不遠(yuǎn)處,望向泥屋那邊,臉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沒看出門道,只當(dāng)是鐵匠鋪子的青壯勞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爺?shù)睦舷嗪�,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爺叮囑我要與人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漢子臉色愈發(fā)難看,沒說話。
青衣小童自以為看出一點苗頭,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礙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過頭望著漢子,“你真對我家老爺?shù)奈催^門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歲數(shù)了,真是氣死我了,大爺行走江湖這么多年,真沒見過你這么厚顏無恥的腌臜漢子,來來來,咱們過過招,我準(zhǔn)許你以大欺小……”
陳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簍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來。
看到中年男人后,陳平安恭謹(jǐn)喊了一聲阮師傅,漢子根本沒搭理。
阮秀笑著喊了一聲爹,漢子才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爹?
青衣小童就像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二話不說就蹦跳起來,跑到中年漢子身前的地面上,撲通一下跪下磕頭,“圣人老爺在上,受小的三磕九拜!”
這條御江水蛇砰砰磕頭,毫不猶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誹不已,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點圣人風(fēng)范行不行?就該在那山岳之巔吞吐日月才對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結(jié)果一聲不吭,跑來我身邊坐著跟塊木頭沒兩樣,鬧哪樣?
堂堂十一境的風(fēng)雪廟大佬,坐鎮(zhèn)驪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譽(yù)東寶瓶洲的鑄劍師,你不在額頭刻上阮邛兩個大字就算了,咋的長得還這么普普通通?退一萬步說,走路好歹要龍驤虎步吧?坐著就要有淵渟岳峙的氣勢吧?
覺得自己瞎了一雙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頭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tài),只是哭喪著臉,眼淚嘩嘩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爺,希冀著老爺能夠為自己仗義執(zhí)言一下。
他這次是真有投水自盡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態(tài),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問什么,“爹,我陪著陳平安去趟小鎮(zhèn)。”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點回來打鐵�!�
阮秀問道:“爹,開爐鑄劍的時辰不對啊,怎么回事?”
漢子站起身,“我說了算,你別多問�!�
阮秀哦了一聲。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青衣小童這才有膽子站起身,搖搖晃晃,擦拭著滿臉淚水和額頭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機(jī)的鐵匠鋪子,走過千年又千年橫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橋,陳平安突然跟身邊的青衣姑娘,道了一聲謝。
阮秀轉(zhuǎn)頭笑道:“變得這么客氣啊�!�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到了外邊,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氣。”
阮秀笑問道:“是在夸我嗎?”
陳平安笑容燦爛,“當(dāng)然!”
阮秀凝望著少年的笑臉,收回視線后,望向小鎮(zhèn)那邊,她說了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沒有變,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前一任圣人齊靜春知道一切,可能某個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會說什么。
阮邛的女兒阮秀,自幼就是天賦異稟,真正的千年不遇,絕對不是尋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門戶,脫離風(fēng)雪廟,跑到驪珠洞天遭罪,為的就是借助這方天地的術(shù)法禁絕,來遮掩隱蔽阮秀的出類拔萃,或者說是在盡量拖延女兒“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時間。
這位手腕上有一尾火蛟化作鐲子盤踞環(huán)繞的青衣少女,不單單是火神之體那么簡單。
因為在少女的眼中,她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惡,看出氣數(shù)深淺。
少女眼中,天地之間,色彩斑斕。
這意味著阮秀的證道之路,會更加坎坷難行,當(dāng)然一旦證道,阮秀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
所以當(dāng)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岸邊少年,之所以沒有退避消失,就是因為看到了陳平安的“干凈”。
偌大一座驪珠洞天,世間百態(tài),只有這個陳平安,孤零零一個人,纖塵不染,就像一面嶄新鏡子。
所以阮秀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喜歡偷偷觀察陳平安心湖的細(xì)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樂。
對于這位吃貨姑娘而言。
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點”了,她很喜歡,喜歡到舍不得吃的那種。
她很擔(dān)心陳平安這趟出門遠(yuǎn)游,人心會變,心湖會變得渾濁,心路會泥濘,沾染那些不好的習(xí)氣和繁亂的因果。
現(xiàn)在看來,陳平安確實變了一些,但還是很好的。
阮秀如釋重負(fù)的同時,就更加喜歡陳平安了。
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仍是瞠目結(jié)舌,自家老爺就在這條破爛巷子里長大的?
阮秀嫻熟地開鎖推門,打開院門之后的屋門,連同劉羨陽和宋集薪兩家一起,總計三串鑰匙,她一起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后,跨過門檻,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很整潔,窗臺那邊竟然還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時節(jié)綠意郁郁,讓人格外意外之喜。
陳平安正要開口說話,阮秀已經(jīng)笑道:“可別再說謝謝了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將背簍放在地上,將那沉重行囊拿出擱在桌上,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塊小竹簡,站起身后遞向阮秀,赧顏道:“不知道該送你什么,外邊城鎮(zhèn)吃的東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壓壞了,時間放久了也不好,實在沒辦法,就做了這個,別嫌棄啊。”
阮秀愣了愣,接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青綠竹簡,入手沁涼,低頭凝視,發(fā)現(xiàn)原來上邊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寫得端端正正,認(rèn)認(rèn)真真。
阮秀笑得瞇起眼眸,用手指肚輕輕摩挲那些刻字,低著頭說道:“我很喜歡�!�
青衣小童一臉呆滯,這都行?
圣人獨女,就這么一塊破竹簡,一行破字,就喜歡?
大爺我之前的幾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
記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位眼高于頂?shù)纳缴掀乓�,送給她成堆的財寶,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寶,可從沒見那娘們咧一下嘴啊,東西全盤笑納,好臉色一個沒有。
當(dāng)著阮秀的面打開布囊,露出一大堆石頭,零零散散怎么都該有八九十顆,里頭還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開之后,還是石頭,但是色澤絢爛各異,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顆。
粉裙女童如遭雷擊。
青衣小童兩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餓虎撲食,全部吞下肚子,說不定之后走出這條破巷子,自己就已經(jīng)是真正的大爺了,這么一座小山的蛇膽石,莫說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邊還站著一位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這才忍住殺人越貨的沖動。
陳平安揀選出兩顆上岸后始終未曾褪色的蛇膽石,一顆色澤桃紅,晶瑩剔透,一顆烏青厚重,分別遞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顆普通的蛇膽石,對半分送給如獲至寶的兩個小家伙。
粉裙女童還背著那只書箱,這會兒一手兜住三顆蛇膽石后,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
青衣小童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膽石,滿臉陶醉和癡迷。
陳平安一拍腦袋,笑著又去拿出一對模樣色澤相差無幾的上等蛇膽石,通體鮮嫩黃色,質(zhì)地細(xì)膩如冰凍住的羊脂油水,依舊是一人一顆贈送給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應(yīng)該有兩顆,接過手后,傻呵呵笑著。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爺,說好了,我只有一顆好的蛇膽石啊�!�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我是誰,你的老爺唉,送你東西還需要理由?趕緊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發(fā)哭得稀里嘩啦。
青衣小童一臉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試探性問道:“老爺,也多打賞我一顆唄?”
陳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負(fù)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我今天肯定不欺負(fù)傻妞兒,明天就給我唄?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爺,行不行?”
陳平安反問道:“你說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轉(zhuǎn)頭對粉裙女童鄭重其事道:“傻妞兒,我接下來一個月都不欺負(fù)你。”
陳平安氣笑,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最少一年時間�!�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實在心里偷著樂,對于咱們這些蛟龍之屬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陰都不算長的。
陳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懶得計較青衣小童那點彎彎腸子而已,畢竟這一路行來,有他們相伴,走得一點都不寂寞,陳平安其實很感激他們兩個,轉(zhuǎn)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經(jīng)收好那份禮物,屋內(nèi)兩大兩小,圍著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議道:“去鋪子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了鋪子,我剛好去趟福祿街李家大宅,有個東西要送給李寶瓶的大哥�!�
是那條金色的過山鯽。
鎖好門一起離開院子,那條活蹦亂跳的過山鯽,裝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裝滿了阮秀從鐵鎖井那邊挑來的井水,過山鯽總算是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了,在里頭肆意游竄,歡快異常,不斷濺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剛剛吞下一顆普通蛇膽石,便想著好好表現(xiàn)自己,主動捧過陶罐,被水花濺射到身上后,突然震驚道:“這井水……有講究啊�!�
阮秀點頭道:“可惜鐵鎖井如今被外鄉(xiāng)人買下了,老百姓已經(jīng)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
她去挑水,當(dāng)然沒問題。
青衣小童在鐵匠鋪子受過驚嚇后,已是風(fēng)聲鶴唳,再不敢橫行無忌,聽聞噩耗,差點要捶胸頓足,只好碎碎埋怨陳平安為何不早點買下水井。
阮秀輕聲問道:“不然我去找人談?wù)効矗咳绻阍敢獾脑�,說不定可以買下那口鐵鎖井�!�
陳平安趕緊搖頭:“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沒錢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見著陳平安神色堅決,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念頭。
臨近騎龍巷,陳平安說道:“有個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間鋪子的掌柜女兒。”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實很多。
當(dāng)兩間鋪子的伙計師傅,聽說店鋪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過來湊熱鬧,多是老實本分的婦人和少女,見著陳平安后,難免有些失望,陸陸續(xù)續(xù)返回鋪子干活。倒是他們對著阮秀喊掌柜的,讓少女有些羞赧。
陳平安在壓歲鋪子坐了一會兒,喝了熱茶,有些無地自容,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做什么說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條不紊地詢問相關(guān)事宜,入賬多少,盈利多少,陳平安看著臉色認(rèn)真的青衣少女,他撓撓頭,開始覺得自己的禮物,送得太馬虎不用心了。
動身去往福祿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陳平安輕聲叮囑了一句,“福祿街和桃葉巷如今大變樣,搬來很多外鄉(xiāng)人,其中李家比較特殊,他們家老祖成功躋身十境,按照大驪先帝頒發(fā)的恩賞令,當(dāng)今天子給李家賜下了兩個恩蔭名額,李氏子孫能夠直接獲得兩個清流官身,不知為何,一個在京城當(dāng)了官,留在家里的那個,卻拒絕了,所以福祿街最近氣氛有點怪�!�
陳平安想了想,讓兩個孩子留在鋪子,自己捧著陶罐去往福祿街,而且沒讓阮秀帶路。阮秀也沒堅持什么,返回鐵匠鋪子。
少女離開小鎮(zhèn),走向不知走過多少次的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如今老劍條都已消逝不見,曾經(jīng)有好事之徒試圖搜尋,希冀著又是一樁聊勝于無的機(jī)緣,只是徒勞無功。
對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動的龍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謀劃的千秋大業(yè)又是層層疊疊,哪里顧得上這種小事。
阮秀走在石橋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塊竹簡,高高舉起。
五個小字,百看不厭。
她突然覺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
比如“陳平安贈阮秀”?
小鎮(zhèn)上。
陳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門豪宅如山脈綿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頭再看,陳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陳平安這才剛剛走到李家門口,就看到有個青衫男子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
不知為何,看到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男子,陳平安就會想到那次去學(xué)塾送信,回首望去,當(dāng)時眼中見到,正站在學(xué)塾門口的齊先生。
一模一樣的風(fēng)采。
恍如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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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總有些人,一眼看到就會心生好感,道理都講不通。
陳平安看到那位書生之后,走過半條福祿街積攢下來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捧著陶罐快步上前。
年輕書生笑容和煦,沒有站在原地,而是對著陳平安迎面走去,并且率先開口說道:“你就是陳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寶瓶的大哥。寶瓶在山崖書院寄出的最新一封家書,我已經(jīng)收到了,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回報,聽說你一直在讀書,以后不妨經(jīng)常來我家,我還算有些藏書,請君自取。”
不但如此,年輕男人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陶罐后,還彎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謝了。”
這讓陳平安有些手足無措,只得指著那只陶罐,神色拘謹(jǐn)?shù)溃骸袄罟樱展蘩镅b著一條過山鯽,是我在回來的路上,在山上找著的,來送給寶瓶。”
李希圣低頭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魚,在方寸之地猶然優(yōu)哉游哉,他抬起頭,望向陳平安,感慨道:“曾經(jīng)在先賢筆札中見到過過山鯽的神奇描繪,金色過山鯽,萬中無一,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親眼見證的機(jī)會,放心,我一定會小心飼養(yǎng),將來寶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興。”
李希圣這位高門世家子的真誠熱忱,讓陳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雖說當(dāng)時拖著崔東山一起,眼巴巴盯著那群浩浩蕩蕩的過山鯽,最后瞪得眼睛發(fā)酸,好不容易才逮住這條,可不管書上如何記載,不管崔東山說得如何玄妙,對陳平安來說,真談不上什么珍稀貴重。
只要是陳平安內(nèi)心認(rèn)定的親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窩。
陳平安實在不擅長熱絡(luò)聊天,撓撓頭,告辭一聲,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李希圣連忙喊住陳平安,“怎么不去家里坐一會兒,我今天先帶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來登門看書,我隨后會告知門房�!�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吧�!�
李希圣無奈笑道:“那好歹讓我放下了過山鯽,將陶罐還給你吧?”
這次陳平安沒客氣,點頭道:“那我在這里等著�!�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轉(zhuǎn)過身,捧著陶罐一路小跑。
這一刻的年輕男人,不再像那在書上說著道理的圣賢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的大哥。
沒過多久,李希圣就捧著陶罐跑回來,兩邊腋下還夾著好幾本書,陳平安接過陶罐后,彎腰放在地上,使勁擦過了雙手,這才接過那些書籍,有樣學(xué)樣夾在腋下,最后動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來還書�!�
李希圣笑如春風(fēng),擺手道:“不用著急還書,慢慢看就是了,它們比寶瓶乖多了,可不會自己跑來跑去。”
李希圣收起玩笑神情,緩緩道:“陳平安,別覺得我邀請你登門看書是客套話,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來,寶瓶雖然很聰明,可終究年紀(jì)還小,孩子心性,讓她在家里安安靜靜看書,那真是比登天還難。所以這么多年來,感覺家里好像就我一個人在翻書看書,仔細(xì)想一想,其實挺沒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氣說了許多心里話。
如果這里有李家人物在場,一定會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因為這位名聲不顯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寶箴的襯托下,顯得實在太古板無趣了,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但是言語極少,沉悶無趣,每天不是躲在書齋埋頭研究學(xué)問,就是在大宅里獨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風(fēng)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這能看出個啥明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長孫,人緣不差,府上沒人會討厭一位性情隨和的未來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寶箴,不討喜罷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來的�!�
李希圣嗯了一聲,跟少年揮手告別。
看著陳平安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見青山多嫵媚�!�
他會心一笑,“料青山應(yīng)如是?”
李希圣轉(zhuǎn)身走向大門,跨過門檻,滿臉笑意,自言自語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李希圣一想到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他便嘆了口氣,沒辦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走著走著,穿廊過棟,年輕男人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不耽誤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位妙齡丫鬟與他打了個照面,放緩腳步,側(cè)身施了一個萬福,嬌柔道:“大少爺�!�
李希圣習(xí)慣性放緩腳步,笑著點點頭,并不說話,就這么擦肩而過。
姿色不俗的丫鬟轉(zhuǎn)頭望去,她難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嘆一聲,大公子人是不錯,可惜不解風(fēng)情啊。
若是換成二少爺,一定停下身形,與自己閑聊,還會夸獎幾句自己新買的漂亮頭飾。
她自然不知。
這位李家嫡長孫,確實不解此處風(fēng)情,但卻深諳別處風(fēng)情。
如驟雨打枯荷,春風(fēng)吹鐵馬,美人照銅鏡,將軍佩寶刀,大雪滿青山。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間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內(nèi)有一座各色鵝卵石堆砌起來的小水池。
李希圣蹲在水池旁邊,低頭望著清澈的池水,里頭就有那尾金色過山鯽,搖頭擺尾,逍遙忘憂。
很難想象,這座有模有樣的水池,全是李寶瓶一個人的功勞,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門,大多會去龍須溪那邊撿取石頭,日積月累,幾塊幾塊往家里搬,后來有天李寶瓶突發(fā)奇想,看著角落堆積成山的石頭,就要給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養(yǎng)魚養(yǎng)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對此阻攔不成,只好幫著出謀劃策,但是從頭到尾,干活全是李寶瓶一個人,李希圣這個大哥想幫忙,她還死活不樂意。
李希圣看見一塊青石板底下,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家伙,笑瞇瞇道:“你們兩個,好好相處,不許打架�!�
李希圣站起身,去往懸掛匾額為“結(jié)廬”的小書齋,開始鋪紙研磨,提筆作畫。
是一幅古意濃濃的雪壓青松圖。
放下毛筆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開始低頭端詳著這幅畫,墨汁未干,墨香撲鼻。
最后他朝著那幅畫輕輕吹了一口氣。
畫中青松如遇強(qiáng)勁罡風(fēng),竟是颯颯作響,枝頭積雪瞬間消散。
————
阮秀歡快回到鐵匠鋪子,沒在劍爐找到她爹的打鐵身影,找了一遍,發(fā)現(xiàn)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悶酒。
阮秀奇怪問道:“爹,不打鐵嗎?”
中年漢子搖搖頭。
打個屁的鐵,今日不宜鑄劍。但如果是打陳平安,漢子倒是一百個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給你捎壺酒回來,明天去鎮(zhèn)上,我肯定給你買壺好的�!�
雪上加霜。
少女自然不知道這句話一出口,無異于在她爹傷口上撒鹽。
阮邛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悶酒,怔怔望向遠(yuǎn)方的龍須河,低聲問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歡陳平安?”
阮秀笑道:“喜歡啊�!�
聽到自己閨女回答得如此干凈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氣,看來還有懸崖勒馬的補(bǔ)救機(jī)會,這位兵家圣人問道:“知道我為什么不答應(yīng)收陳平安為徒嗎?”
阮秀愣了愣,納悶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你說對陳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們倆不適合當(dāng)師徒,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陳平安……不太一樣,所以爹擔(dān)心我因為跟他走得太近,會吸引許多幕后勢力的注意力,所以看到我和陳平安做朋友,你其實不太高興,我是能理解的�!�
感覺所有道理都給閨女早早說完了,阮邛頓時啞口無言,強(qiáng)忍住跑到嘴邊的言語,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漢子借酒澆愁愁更愁啊,心想著既然道理都曉得,那以后就少跟陳平安那家伙廝混啊,傻閨女你又不缺那點狗屁機(jī)緣,再說了如今陳平安也喪失了引誘“飛蛾撲火”的本事,更何況閨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機(jī)緣!結(jié)果如何?一聽說人家回鄉(xiāng)了,就從騎龍巷一路飛奔到石拱橋那邊,然后就假裝閑庭散步,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鋪子,你到底騙誰呢?
阮邛放下酒壺,淡然道:“齊靜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可如今這座龍泉郡,雖然沒了什么大的兇險,驪珠洞天這么大一塊肥肉,從天上掉下來,說是豺狼環(huán)伺,絲毫不過分,很多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爹還是那句話,陳平安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好解決,你一摻和,就很不好解決�!�
阮秀伸長雙腿,身體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懶道:“知道啦。總之我會好好修行的,到時候我看誰敢不老實,都不用爹你幫忙,我自己就能解決�!�
又是好大一把鹽,下雪似的落在漢子傷口上。
害得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這位兵家圣人氣呼呼站起身,經(jīng)過女兒身后的時候,打賞了一個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少女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爹的背影,嘴角翹起。
既不打鐵,又不用照看鋪子,少女有些無所事事,便輕輕晃動手腕。
手鐲“活”了過來,那條從瞌睡中清醒過來的小火龍,開始圍繞著少女的白嫩手臂,緩緩轉(zhuǎn)動。
————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劍爐,如今除了數(shù)量眾多的青壯勞工,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暫時只是記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位在井邊體悟劍意的長眉少年,突然睜開眼,小跑來到阮邛身邊,輕聲問道:“師父,要打鐵?”
阮邛搖搖頭,改變主意,不去劍爐,走向龍須河,他要去親自掂量掂量陰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夠,就可以按照約定開爐鑄造那把劍了。
雙眉極長的少年緊跟其后。
師徒雖然有先后,可是兩人同走一路。
————
陳平安回到騎龍巷的鋪子,把那只陶罐交給青衣小童,再把鑰匙和書籍交給粉裙女童,讓他們先回泥瓶巷祖宅。
他則獨自走到了楊家藥鋪子,不管風(fēng)吹雨打日曬,年復(fù)一年,鋪子兩邊懸掛的春聯(lián)每年都會換,但是所寫內(nèi)容從來沒有改過,都是“但愿世間人無病,寧可架上藥成灰”。
陳平安問過一位新面孔的年輕店伙計,得知楊老頭就在后院,走過側(cè)門,看到老人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彎著腰翹著腿,在那里吞云吐霧。
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有些罕見的坐立不安。
楊老頭開門見山道:“是想問你爹娘的事情?有沒有可能跟顧粲他爹一樣,死后魂魄還能留在小鎮(zhèn)?”
陳平安瞬間呼吸沉重起來。
“沒有�!�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直截了當(dāng)?shù)亟o出了答案和緣由:“因為不值得�!�
少年低下頭,更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