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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

    陳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老爺你沒記我仇吧?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咱們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爺你只要送我一顆不那么普通的蛇膽石,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lián),竹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貼滿都沒問題!”

    陳平安打賞了一顆板栗過去,“我謝謝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們分別,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過了墳頭,回到泥瓶巷,往門口張貼春聯(lián)的時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說貼歪了,一個說沒歪,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

    吃年夜飯的時候,做了一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不忘給了他們一人一顆普通蛇膽石,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兒。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滿臉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著一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上,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桌上擺著一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糕點,陳平安身前放著一本書,竹簡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樣,陳平安不再是一個人。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陳平安,笑問道:“老爺老爺,大過年的,你會不會一高興,就又賞給我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借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燈光,認真看著書,頭也不抬,“不會。”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反而笑得挺開心,又問道道:“老爺,明早放爆竹,讓我來唄?”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點頭,“好啊�!�

    他轉頭望向粉裙女童,她趕緊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個雙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勢。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后,繼續(xù)低頭看書。

    兩個小家伙相視一笑,然后心有靈犀地一起望向少年頭頂。

    那里別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寫著八個小字,內容跟讀書人有關。

    關于這個,就像春聯(lián)到底貼歪了沒有一樣,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zhí)的,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后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陳平安就這么獨自守夜,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當天地間出現(xiàn)第一縷朝霞曙光。

    陳平安輕輕起身,去打開屋門,仰頭望向東方。

    突然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然后陳平安張口一吐,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長約寸余的雪白虹光。

    原來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飛劍。

    它安安靜靜懸停在院子里。

    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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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們

    這一口飛劍,不再是一顆銀錠的粗俗模樣,除了極其纖小之外,與劍無異,只是它介于虛幻和實質之間,晶瑩剔透,仙氣盎然。

    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飛劍閃爍出層層光暈,光彩奪目。

    陳平安愣了半天,終于開口說道:“干嘛,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來透口氣?怎么,你們飛劍也講究逢年過節(jié)?”

    它劍尖微動,緩緩旋轉。

    陳平安心弦緊繃,隨時準備逃跑。

    它轉動一圈后,劍尖微微翹起,劍柄下墜,像是在認識這個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內傳來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聲響,飛劍嗖一下,自掠陳平安眉心處,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還留著它的殘影,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纖細如長繩的光彩,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無可躲,下一刻,陳平安只覺得眉心一涼,伸手去摸,非但沒有給飛劍刺出一個窟窿,就連半點印痕都沒有。

    掠入身軀,重返竅穴,輕而易舉。

    仿佛一名陸地劍仙在沙場上仗劍開路,如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打算回頭問問阮姑娘,世間飛劍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門口那邊,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懷抱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門檻,他輕輕踹了她一腳,粉裙女童趕緊拍了拍,這可是老爺給她買的新衣裳,然后對他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嘆氣道:“你傻不傻,你身為一條火蟒,先天精通火術神通,所以趕緊點火燒爆竹��?”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來火術神通還能這么用?

    這一路行來,煮飯煲湯,老爺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風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茬。

    陳平安是從來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計是懶得說。

    在兩個小家伙的搭檔下,點燃爆竹,聲聲辭舊歲。

    泥瓶巷這邊很快就有別處響起爆竹聲,遙相呼應。

    青衣小童玩得樂此不疲,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支竹節(jié)燒完,就要去屋子拿了掃帚,準備掃地,陳平安笑著接過掃帚,貼著墻壁,將那把掃帚倒豎起來。原來按照龍泉小鎮(zhèn)的習俗,正月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會做,就是休息。

    陳平安站在墻邊,看著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復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來自家多出的一幅春聯(lián)和兩個福字,去隔壁貼上。

    青衣小童笑問道:“是老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陳平安站在門口巷子里,望向門上那兩張彩繪門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鐵锏,陳平安覺得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鎮(zhèn)在年關販賣紙質門神,各色各樣,除了文武門神,還有財神門神在內眾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鎮(zhèn)所有門神,一律是這個規(guī)制,聽店鋪掌柜說是衙署那邊訂立的規(guī)矩,而且將來小鎮(zhèn)新建的文廟武廟,里頭供奉的金身老爺,就是紙上繪畫的這兩位。

    陳平安想起楊老頭說過的那句話,感觸越來越深。

    陳平安掃去心頭陰霾,坐在院子里開始曬太陽,什么都不去想。

    粉裙女童繼續(xù)坐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雙手負后,在院子里兜圈,滿懷雄心壯志,嚷嚷著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讓老爺和傻妞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鎮(zhèn)橫著走,再也不怕什么八九境的狗屁劍修。

    說到最后,青衣小童諂媚笑道:“老爺,你只要再給我?guī)最w好一點的蛇膽石,別說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鎮(zhèn)無敵手,到時候老爺你帶著我上街去欺男霸女,做那無法無天的土豪劣紳,見著哪家姑娘漂亮,就拖來泥瓶巷,哇哈哈哈哈,老爺,是不是想一想就開心?!”

    陳平安從粉裙女童那邊抓了一把瓜子,點頭道:“你開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臉,一下子垮下去,長吁短嘆地坐在陳平安身邊,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小門神,只是他覺得今年的新年第一天,沒有開一個好頭,有些晦氣,所以他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咯嘣嘎嘣咬著吃起來,只能自己給自己討一個好彩頭。

    就在這個時候,陳平安突然從袖子里拿出兩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騎龍巷壓歲鋪子售賣的年貨之一,遞給他們倆,打趣道:“都拿著,老爺給你們的壓歲錢�!�

    青衣小童沒覺得會有什么驚喜,結果一打開,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圓了,竟然是一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色彩絢爛如晚霞。

    粉裙女童手上那顆也是極好的蛇膽石。

    青衣小童當時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顆普通石頭,陳平安回到這棟祖宅后,當時包裹里還剩下十一顆價值連城的蛇膽石,然后一下子就給了他們一人兩顆,這就是沒了四顆,如今又掏出來兩顆,豈不是嘩啦啦一下子半數(shù)沒了?

    陳平安你真當自己是廣結善緣的送財童子�。�

    雖然死死攥緊手中蛇膽石,可是青衣小童實在忍不住開口提醒道:“老爺,你這么送東西,攢不出一份豐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婦咋辦?”

    粉裙女童雙手捧著“壓歲錢”,低著頭沉默不語,粉嫩白皙的小臉蛋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實在是不吐不快,問道:“老爺,你就不怕我吃了這三顆蛇膽石,修為暴漲,結果老爺你這輩子都趕不上我?”

    陳平安反問道:“如果你有個朋友,他過得好,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點頭道:“當然高興,我這輩子結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

    陳平安又問道:“那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很多,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有些猶豫。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我會更高興�!�

    青衣小童在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覺得自己混了幾百年的那座江湖,似乎跟陳平安根本就不是一座,是自己的江湖太深?還是陳平安的江湖太淺?

    陳平安說過了之后,就沒多想什么,本就是隨口一聊而已。

    倒是青衣小童一直悶悶不樂,粉裙女童收了石頭后,也有些沉默。

    陳平安有些后悔,難道這筆壓歲錢送錯了?或者應該晚一點送出手?

    愁啊。

    就在這條泥瓶巷,走了宋集薪稚圭、顧粲和他娘親,卻多出一戶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動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給龍泉縣衙,衙門那邊還想仔細勘驗一番,因為如今小鎮(zhèn)寸土寸金,外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擠進來,即便無法購置房舍,都愿意在這邊租房住下,所以縣衙戶房就想著一定要慎重,千萬別給奸猾之輩鉆了空子。

    但是很快,從龍泉縣第一任縣令升為龍泉郡首任太守的吳鳶,親自殺到縣衙,全盤接手此事。

    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一個名叫曹峻的年輕人,祖輩從此地搬遷出去,如今回鄉(xiāng)打拼。

    曹峻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街坊鄰居對此頗為好奇,由于開山建府一事,小鎮(zhèn)當?shù)匕傩�,多有參與,而且出自縣衙、郡府的一份份條例公示,對于世上確有神仙一事,龍泉百姓已經(jīng)不得不相信,一開始也猜測容貌俊美、異于凡人的曹峻,會不是仙人之一,只是回頭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錢了些。

    然后今天泥瓶巷來了兩位陌生人。

    一位手纏綠色絲繩的富家翁老者,一位身后橫放長劍的年輕人,一起走向泥瓶巷,從顧粲家宅子那邊走入,所以途徑宋集薪和陳平安兩家的院子,院墻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沒當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在心中祈禱默念,不會又是某個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輕劍客笑著伸手打招呼:“陳平安,咱們又見面了�!�

    陳平安站起身打開院門,笑問道:“是來我們這邊跟人拜年?”

    年輕劍客搖頭道:“有點事情要處理,不過順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

    老人笑瞇瞇出聲道:“聽說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給一頭搬山猿踩踏了屋頂,然后又是你幫著出錢修好的?”

    劍修曹峻的家族長輩?

    陳平安心一緊,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這件事確實怪我�!�

    老人擺擺手,“我心里有數(shù),就那么一棟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道什么歉,應該是我們曹家感謝你才對。之前曹峻那個家伙想要搶你東西,對吧?你放心,我這就去教訓他……哈哈,忘了說,新年好新年好�!�

    說到最后,和藹可親的老人竟然主動抱拳拱手,微微搖晃,算是拜年禮。

    陳平安趕緊還禮。

    年輕劍客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剛好擋在老人和陳平安之間,摟住后者肩膀,笑著走向院門,轉頭對老人說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門拜訪�!�

    老人瞇眼點頭,對此不以為意,獨自緩緩離去,不知道經(jīng)過了幾個一百年之后,終于故地重游。

    院門上的兩尊彩繪門神,在陳平安和年輕劍客跨過門檻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點點靈光,已經(jīng)煙消云散。

    年輕劍客進門后,輕聲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禮,記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這叫吉拜,反之則犯忌諱,容易害得對方觸霉頭�!�

    陳平安猛然望向年輕劍客,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道:“這些講究,記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條小板凳,粉裙女童就趕緊讓出,年輕劍客沒有著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門,空手不像話,就送兩件小玩意兒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疊放著兩塊無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驪宋氏獨有的云箓花紋,“它們叫太平無事牌,平時可以懸掛腰間,對你們兩個將來在此落腳,算是有點用處。如果出遠門,那么行走于大驪版圖,會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點眼饞,因為他知道這東西的珍貴。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陳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爺?shù)囊馑肌?br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過手后,同時向年輕劍客鞠躬致謝。

    年輕劍客送過了見面禮,就馬上告辭離開。

    陳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門口。

    在曹家老宅那邊,富家翁站在屋內的水池旁邊,屋頂天井的口子上,坐著一只紅色狐貍,曹峻翹著二郎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著自家老祖,他一聲招呼都懶得打。

    年輕劍客走入后,老人笑問道:“你跟那少年關系不錯?”

    年輕劍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為和地位,竟然還會對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懲而已,最多不過是一年晦氣纏繞家門,不算什么,便是祖蔭稍多、陽氣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經(jīng)受得起。再說了,你不也從中作梗,幫著少年祛除了那點災厄嘛�!�

    年輕劍客搖搖頭,不再說話。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謝實性格忠厚,名聲傳遍數(shù)個大洲,是公認的宗師風范,能夠在劍修遍地、道家式微的俱蘆洲,脫穎而出,有望成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謝實的敵對修士,都會心存欽佩。反觀曹曦,性格古怪,名聲一直不好,都說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機緣太好,才一路攀升,勢不可擋。

    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劍仙曹曦,如今選擇跟大驪站在同一個陣營,謝實卻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許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氣很大,有人間蛟龍的美譽,我覺得寶瓶洲的魏晉,之所以常年廝混江湖,不喜歡待在山上,說不定是學你年輕時候�!�

    劍客想起風雪廟那名意氣風發(fā)的年輕劍仙,搖頭笑道:“他沒學我�!�

    曹曦突然記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動一塊青石板,里邊藏有一枚銹跡斑斑的普通銅錢,這位享譽一洲的陸地劍仙,爽朗大笑,收起那枚銅錢入袖,嘖嘖道:“好兆頭,好兆頭�!�

    曹曦抬頭望向年輕劍客,“要我看啊,當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們大驪和龍泉的有錯在先,導致出了紕漏,不過當初大驪就做出了補償,對方也接受了,照理來說,這件事情就算結完賬兩清了,如今卻由那個買家往幕后層層遞進,最終搬出了謝實這尊大菩薩來嚇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當不講究。其實很好解決,一鼓作氣打死謝實,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們三個聯(lián)手,謝實不但會輸,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謝實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年輕劍客問道:“就算打死了謝實,可這座破碎下墜的驪珠洞天,給徹底打沒了,我們大驪怎么辦?”

    曹曦站著說話不腰疼,“打死一個謝實,敲山震虎的效果,太好了,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遜色。”

    年輕劍客不搭話。

    曹曦繼續(xù)蠱惑人心,“你們大驪不是馬上要南下嗎?打死謝實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內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時候還能剩下幾只?我敢打賭絕對不會超出一只手。我曹曦如果輸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給我來解決,如何?”

    年輕劍客疑惑道:“你跟謝實有深仇大恨?”

    曹曦搖頭道:“沒啊,只是老鄉(xiāng)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輩人,從沒見過面,兩家祖上也沒啥糾葛。我就是看不慣謝實仗著修為欺負大驪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驪出身,不念著養(yǎng)育之恩也就罷了,還跟大驪對著干,這種人,我曹曦看不順眼�!�

    “放你娘的臭屁!”

    屋頂上的火紅狐貍一語道破天機,譏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是當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陳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對付,打死一個謝實,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禮,別說是把醇儒陳氏嫡系女子嫁給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個女子給他曹曦都無妨�!�

    “你這個碎嘴婆姨�!辈荜匦αR一句,抬手揮袖。

    火紅狐貍砰然炸裂,化作齏粉。

    它恢復完整原貌的時間,明顯之前比起被曹峻飛劍分尸,要長很多。

    它掀起一塊瓦片,狠狠丟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它掉頭就跑。

    曹曦輕輕接住瓦片,往上一拋,丟回原先位置。

    其實那塊瓦片已經(jīng)支離破碎。

    名為許弱的墨家豪俠,拒絕了曹曦的建議,“這種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白眼道:“那你們大驪到底誰能做主?”

    許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長鏡,國師崔瀺,就這三個�!�

    曹曦氣憤道:“那倒是來一個啊,你許弱來了光看戲不出手,有啥意思?謝實這趟既然膽敢孤身趕來,肯定有所憑仗,一個萬一,我們三人聯(lián)手都會讓他跑掉,到時候給他達成目的,還給他跑回俱蘆洲,到時候我們三個可憐蟲,加上你們大驪宋氏,全部完蛋!”

    許弱點頭道:“會來的。”

    曹曦瞬間沉默下去。

    因為他從來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驪收拾了謝實,再來收拾自己。

    何況大驪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個比他曹曦加上謝實都要厲害的家伙,已經(jīng)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死在這里。

    這件事情當然怪不得大驪王朝不仗義,怨不得宋氏皇帝當縮頭烏龜。

    但是曹曦就是覺得太晦氣,不吉利。

    加上來的路上,收到大驪關于驪珠洞天的諜報,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繕一事,就讓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

    如果不是醇儒陳氏開口,他其實根本不愿意當這過江龍。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沒有推算出來,齊靜春那場必死之局的死結所在,這讓他一走入龍泉郡就渾身不自在。

    所以他希望謝實之死,能夠將其勾引出來,到時候即便是猜想中那個最壞的結果,還有大驪宋氏、圣人阮邛和背后的風雪廟、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陳氏、中土本家陳氏,一起來分攤風險。

    富貴險中求。

    山下山上都一樣。

    ————

    謝家老宅在桃葉巷,家族子嗣談不上枝繁葉茂,到了這一代,其實已經(jīng)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長眉少年成為阮邛的記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賣出祖宅維持生計的慘淡地步。

    一個中年漢子開始敲門。

    是一位少女開的門,問道:“你是?”

    漢子正兒八經(jīng)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約,其實性子潑辣,頓時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開口就罵人呢?信不信我拿掃帚抽你?”

    漢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譜,找到那部甲戌本,上邊會有個叫謝實的人,就是我。‘實’字缺了一點�!�

    一炷香之后,謝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謝實不理睬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家族晚輩,一言不發(fā)地推開祠堂大門,進去燒了三炷香。

    然后他沉聲道:“那個眉毛比常人長一點的,可以進來燒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們見著你們,不用你們燒香,就有一肚子火氣了。”

    祠堂外一位婦人滿臉驚喜,激動得淚流滿面,一把抓住身邊兒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長眉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在他娘親松開手后,站起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跨過祠堂門檻,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背影。

    ————

    小鎮(zhèn)外邊的驛路上,一輛馬車緩緩而行。

    馬夫是在棋墩山阻攔過某位劍客的劉獄,車廂內坐著一位老夫子模樣的儒雅老者,和一位眉眼天然清冷凌厲的少女。

    國師崔瀺,宮女稚圭。

    或者說是老崔瀺,和王朱?

    ————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開始抱頭哀嚎。

    怎么這座山下的小鎮(zhèn)這么煩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來了跑來兩個看不出深淺的厲害角色,用膝蓋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種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總覺得自己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如今到了這里,才知道之前的風浪,簡直都比不過門外泥瓶巷里一灘小水洼啊。

    他開始由衷佩服陳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夠成為他的老爺,不會是簡單人,難怪當初身邊跟著一個那么兇殘的弟子。

    于是青衣小童淚眼婆娑地抓住陳平安的手,發(fā)自肺腑道:“老爺,以后我肯定對你好一點�!�

    陳平安一把推開他的腦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丟不丟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著沒心沒肺的傻妞,覺得自己是挺丟臉的,默默坐回板凳生悶氣。

    粉裙女童確實比他更加心大,捧著那塊細膩溫潤的太平無事牌,愛不釋手。

    當然心最大的,還是他們的老爺陳平安。

    他搬出了一塊塊刻有文字的竹簡,放在兩家院子中間的黃泥矮墻上,算是曬書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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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規(guī)大矩和雞毛蒜皮

    (第二章。)

    竹簡們安安靜靜躺在院墻上,跟主人一起曬著初春時分的溫暖陽光。

    然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董水井。

    當初不愿意跟隨李寶瓶三位同窗,一起遠游大隋的質樸少年,董水井選擇留在小鎮(zhèn),而石春嘉,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則選擇跟隨家族一起遷去大驪京城。

    留在齊先生學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揚鑣,天各一方。

    見到是董水井后,陳平安趕緊讓他進院子坐下,粉裙女童手腳伶俐地搬出了點心吃食,董水井有些拘謹,還有些難為情,像是個犯了錯的蒙童,坐在學塾等待先生的責罰。

    陳平安真沒覺得董水井當時留在小鎮(zhèn),就是錯的。

    遠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膽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聽李槐閑聊說起過董水井的身世,都說之所以取名為董水井,是因為他娘親懷著他的時候,挺著大肚子去鐵鎖井那邊挑水,結果一彎腰就把董水井給生了下來,因此淪為學塾同窗們的笑柄,董水井從來不刻意解釋什么,別人說笑就隨他們去。

    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歡李槐姐姐的事情,陳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陳平安不太感興趣。

    隔壁宋集薪早早說過,小鎮(zhèn)像他們這么大的家伙,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少爺們,早就有了通房丫鬟,騎龍巷杏花巷那邊的,說不定媒婆都已經(jīng)幫著物色對象了,再大個一兩歲就當了爹,在小鎮(zhèn)實屬正常。至于泥瓶巷這類最底層窮困的巷子,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歲都有可能。

    董水井簡單聊了一些小鎮(zhèn)新學塾的事情,陳平安就跟著說了些游學趣事,沒敢說太光怪陸離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畢竟人老實,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鎮(zhèn)將來會有自己的驛站,他就跟陳平安討要了大隋山崖書院的寄信地址,少年很高興,說一定要給李寶瓶他們三個寫信。陳平安有些猶豫,他知道驛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書信件,更是真金白銀,董水井如今孤苦無依,未必承擔得起,但是陳平安最后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把這件事情默默記在心里。

    董水井開心離去。

    青衣小童嘖嘖道:“這傻大個還算不錯,我還以為是跑來找老爺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開口……”

    他下意識望向陳平安,把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改口道:“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定好好跟他講道理,說做人要將心比心�!�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難為你了�!�

    正月初二,小鎮(zhèn)風俗是開始拜年走親戚。

    陳平安沒親戚可走,就干脆帶著兩個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龍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頭大小不一,只是規(guī)模都遠遠比不過落魄山,分別叫跳魚山,扶搖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驪以外的仙家勢力買下,為了營造出別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熱火朝天,晝夜不息。

    今天陳平安三人路過天都峰的時候,山峰總算安靜了。

    這一年時間里,各大山頭,一座座府邸宮觀,亭臺樓榭,庭院高閣,山巔觀景大坪,懸浮于兩山之間的索道長橋,等等,一處處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間拔地而起,讓人嘆為觀止。

    至于陳平安名下落魄山的開山,因為幾乎全是大驪工部的既定開銷,加上他這位山主,并沒有額外的建造需要,所以雖然山大地大,反而顯得比較寂寥,有山神坐鎮(zhèn)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寶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氣沉沉,讓附近山頭負責監(jiān)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鄰居,都覺得好笑。

    有大錢買山,沒小錢開山,這也太荒誕了。

    在陳平安他們臨近自家山頭后,魏檗又神出鬼沒地出現(xiàn)。

    陳平安遞給魏檗一個小袋子,里頭裝著一顆上等蛇膽石,讓魏檗幫忙送給那條來自棋墩山的兇悍黑蛇。魏檗笑著收下這筆壓歲錢,說一定送到,絕不貪墨。

    一起登山,陳平安問了魏檗關于學塾的事情,魏檗當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內幕,娓娓道來,原來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家族學塾,不過對所有人都開放,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便是許多年幼的盧氏刑徒遺民,都可以進入學塾讀書,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數(shù)十條性命,否則那些體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過去年的寒冬,還真不好說。

    隨著龍泉郡的蒸蒸日上,還有大量從附近州郡遷移而來的家族,多是不缺錢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鎮(zhèn)和周邊大肆購買宅屋、土地,一擲千金,福祿街、桃葉巷的大宅院,當然是首選,如今就連騎龍巷、杏花巷一帶,許多老宅都紛紛更換了主人。

    短短一年時間,學塾就有了一百多位學子,教書先生俱是聲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說到這里,魏檗笑問道:“是不是覺得殺雞焉用宰牛刀?那些平時架子極大的讀書人,為何愿意背井離鄉(xiāng),跑來這里吃苦頭,而且他們傳道授業(yè)的對象,還只是一幫孩子和少年?”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是龍尾溪陳氏花了很多錢?”

    魏檗哈哈大笑,擺手道:“還真不是錢的事情,那些飽讀詩書的先生當中,賢人就有兩個,怎么可能圖錢。他們啊,是希冀著進入披云山,因為山上即將出現(xiàn)一個名為林鹿書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問道:“你之前說住在披云山,該不會是林鹿書院打雜的吧?”

    “去去去,一邊待著涼快去,我跟你家老爺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揮袖驅趕的姿態(tài),然后繼續(xù)跟陳平安說道:“其實瞎子都看得出來,大驪所謀甚大,林鹿書院明擺著是要跟大隋山崖書院唱對臺戲的,一旦大驪南下順利,大隋洪氏覆滅亡族,觀湖書“所以越早進入林鹿書院,就越有可能躋身為‘從龍之臣’。”

    “沒辦法,讀書人想要施展抱負,經(jīng)國濟民,你得在廟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則就全是紙上談兵。當然,擠不進官場,退一步,窮則獨善其身,做好學問也不差,在地方上傳道授業(yè),教化百姓,引導民風,

    也行,可比起前者,畢竟寂寞了些�!�

    院之外,寶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額,必然要落在林鹿書院頭上。”

    魏檗一席話說得云淡風輕,登山的時候,兩只大袖搖晃不已,如兩朵白云飄往山巔。

    看得背著書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轉睛,她想象著以后自家老爺也會是這般風姿卓然。

    陳平安突然問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嗎?”

    魏檗會心笑道:“陳平安,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

    青衣小童撇撇嘴,滿臉不屑。

    山神?

    我還有一個統(tǒng)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邊,“我如今暫時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搖頭晃腦,作妖作怪。

    魏檗補充了一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披云山很快會破格升為大驪的北岳�!�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北岳?不是南岳嗎?”

    魏檗搖頭,“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聲,眼神中流露出滿滿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況還是大驪王朝的大岳神靈。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潤了潤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邊,抬頭微笑道:“魏仙師,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來歇息?我?guī)湍憷先思胰嗳嗉绨蚯们猛龋俊?br />
    魏檗笑瞇瞇道:“呦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臉正氣道:“魏仙師!你是我家老爺?shù)暮酶鐐兒眯值埽腋蠣斒且患胰�,那么咱倆就是半個朋友,這么說合適不合適,魏仙師?”

    魏檗伸手擰著這條小水蛇的臉頰,勁道不小,“調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沒法子,如果魏檗沒騙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爺都算是寄人籬下,哪怕陳平安擁有山頭再多,只要還是身處龍泉郡,一樣需要仰人鼻息。作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個噴嚏都能讓轄境內的山峰抖一抖,截留靈氣、挖掘山根等等行徑,信手拈來,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魏檗笑問道:“神秀山那邊,動靜很大,哪怕今天還沒有中斷開山事宜,陳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幾眼,很有意思的�!�

    陳平安有些期待,使勁點頭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山上傳來一陣聲響,動靜越來越大,最終一條腹部生出一根金線的巨大黑蛇,游曳而至,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當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緊張,蛟龍之屬,同類相殘再正常不過,而且這條黑蛇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嶄露頭角,展現(xiàn)出走江化蛟的資質。

    譜系龐雜的蛟龍之屬遺種,許多修出人身并且躋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強悍大妖,甚至連半點化蛟的跡象都沒有。

    青衣小童經(jīng)常念叨它們修行靠天賦,并非全是自身懶惰的借口,他最少有一半是對的。

    魏檗將那只袋子拋給黑蛇,“陳平安送你的壓歲錢,不用急著吃進肚子。接下來你載著我們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雙眼眸極為平靜,沒有半點掙扎抗拒,緩緩垂下頭顱,表現(xiàn)出足夠的溫馴善意。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軀上,翻過落魄山,從北麓下山,期間黑蛇小心翼翼繞過了山神廟。

    離開棋墩山到達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經(jīng)收斂了太多。

    顯而易見,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進,白衣飄飄的魏檗指著遠處山腳的一群人,笑著解釋道:“那些是精于機關術的墨家子弟,還有幾個擅長堪輿風水的陰陽家術士,都被聘請來到龍泉郡大山之中。這兩幫人經(jīng)常一起出現(xiàn),配合得天衣無縫,是開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必須用得著的關鍵人物�!�

    之后在一處半山腰,他們看到幾頭龐然大物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緩緩向山上挪動。

    原來它們是能夠在肚子里容納數(shù)萬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對著開鑿完畢的水池,張開大嘴,水源就會源源不斷地涌入池塘。

    還有一種體型稍小的蟾蜍,被稱呼為開路蟾,肚皮堅韌至極,一路爬行,可以碾壓出一條寬度適宜的平整山路。

    不過魏檗所說那幾頭大驪朝廷豢養(yǎng)的年幼搬山猿,沒能看到。

    然后在黃花峰一帶,陳平安他們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揮著一尊尊身高兩丈的黃巾力士,開山破土,搬運巨石。

    原來打造洞天福地,幾乎繞不過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們手中,一張張符紙落地即化為傀儡,靈智稍開,能夠聽從一些最粗淺簡單的指令,聽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覺,直到耗盡靈氣為止,就自動變作一堆符紙灰燼。

    魏檗帶著陳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腳遠遠望去,仍是會讓人覺得蔚為壯觀,因為這條綿延山脈的整個山頭,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載著他們登上那塊塵土飛揚的大坪,聽人介紹,才知道這塊山坪占地得有方圓四五里,將來會成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為何物,魏檗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過了梧桐山,距離神秀山就不遠了,中間只隔著一座掛在陳平安名下的寶箓山,和一位南澗國修士買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勢顯得很敦厚,從山腳到山頂,一棟棟建筑依次綿延遞進。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讓陳平安都下來,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腳別亂動。

    山腳牌坊懸掛“包袱齋”三字匾額,金光燦燦。

    魏檗是內里行家,邊走邊說:“此處既是典當行,又是古玩店,無奇不有,什么都可以賣,什么都可以買,只要價格談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創(chuàng)始人最早是個窮酸野修,只能背著個包袱,裝著一堆破爛各地奔波,倒買倒賣,賺取差價,飛黃騰達之后,就干脆取了名字叫包袱齋。牛角山是他們一家分鋪,每棟樓出售的古董珍玩,種類都不同。如今樓蓋得差不多了,就是貨物才運來很小一部分,應該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才好大規(guī)模運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齋的實權管事,還是來此游歷觀光的散修野修,見到了這位即將成為大驪山岳大神的白衣男子后,畢恭畢敬,客氣得近乎諂媚卑微。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包袱齋甚至專門走出一位氣態(tài)雍容的婦人,親自為他們帶路,講解一棟棟藏寶樓的珍玩。

    陳平安大開眼界,在“一片樓”內,其中擱放有一種特殊的青詞詩文罐,篆刻有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詞文章,有七個,高的約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長,據(jù)說里頭裝有泉水,全部是從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來,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適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無谷,不可一日無水,水為食精。所以世人所謂的入鄉(xiāng)隨俗,飲水第一。”

    “我們包袱齋,有專門修士去精準測量各地泉水,用銀制小方斗,和一桿小秤,稱其重量,輕、清、甘甜,三者具備,才能收納儲藏于這些青詞罐,不敢說是瓊漿玉液,但是可以保證靈氣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絕不流于世俗�!�

    婦人雖不姿容絕美,但是嗓音溫柔,宛如泉水叮咚,悅耳動聽。

    在“壯觀樓”內,他們剛剛跨入門檻,就看到一組等人高的畫卷屏風,上邊繪有十二位絕色美人,俱是揀選一洲或是一國之地的絕色美人,出自丹青圣手的筆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靈活現(xiàn),或低頭撫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來,或持扇撲蝶,嬌憨動人。

    一眼望去,滿屏絕色,各有千秋,美不勝收。

    還有繪有二十節(jié)氣的氣候屏風,那幅驚蟄,即是電閃雷鳴的景象,清明時節(jié),則小雨紛紛,中秋時分滿月懸空,光輝素潔。

    種種奇思妙想,讓旁觀者忍不住拍案叫絕。

    因為有魏檗在,婦人破例帶著陳平安他們參觀了私家靈圃,當時還有懷揣著奇花異草的農(nóng)家修士,正在田間勞作。培植靈圃一事,除了能夠販賣名貴花草樹木之外,還能夠留住山水氣運,同時可以賞心悅目,所以歷來被仙家勢力所青睞。

    看過了這些匪夷所思的畫面,陳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錢。

    跟那位一直沒有自報家門的婦人感謝告辭,下山走出牌坊樓,魏檗先讓陳平安轉頭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陳平安凝神望去,發(fā)現(xiàn)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霧氣當中,時不時有一絲絲雪白電光飛掠而過。

    魏檗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牛角山的這座陣法,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氣蒸云夢澤》,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畫,后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最終變成了一幅陣圖,除了起到庇護山頭、抵御攻勢的作用,還兼具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抵擋邪穢煞氣,將濁氣轉為清氣�!�

    陳平安感嘆道:“真厲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覺得窮,但是會覺得不富裕。”

    魏檗開懷大笑,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繼續(xù)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訴陳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銀不是沒有,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shù)目而已。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則太麻煩,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咋辦?折算成白銀,注定更加夸張。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會有專門的“錢幣”。

    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

    神秀山太高了。

    若非還有一座披云山,就屬這座高山最為挺拔俊美,足以力壓群山。

    陳平安問道:“阮姑娘在山上嗎?”

    魏檗搖頭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個大字,“天開神秀”。

    除非御風飛行,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

    因為阮師當初訂立下的規(guī)矩,在龍泉郡轄境內,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風掠空。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說是怨聲載道,都不為過。

    當初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浩浩蕩蕩的劍修南下,路過當時的小鎮(zhèn)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

    除了對鑄劍師阮邛的表示認可,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規(guī)矩。

    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水漲船高,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徹底消失。

    在這座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當然可以十分逍遙,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

    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鎮(zhèn)樓的存在。

    山海妖魔劍仙,九座雄鎮(zhèn)樓,無不可鎮(zhèn)之物。

    阮邛個人訂立的規(guī)矩,哪怕他是風雪廟出身,并非儒教門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guī)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統(tǒng)治力,反過來就會饋贈阮邛,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guī)矩,形成一種無言的威懾,雙方相輔相成,最終相得益彰。

    這就是當初禮圣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guī)矩。

    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無處不在。

    魏檗沒有登山,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盤腿而坐,感慨道:“就像這里,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山頭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個個幫派宗門,在山為山長,在水為龍王。有的君王,將其視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jù)勢力,是一位位異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礙于山上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但是歸根結底,山上山下,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還是歸功于那位禮圣的造化之功�!�

    陳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輕聲道:“這些離我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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