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陳平安心念一動,神魂微顫,飛劍毫無阻滯地透體而出,但是一個剎不住,竟是直奔楊老頭而去,楊老頭眼都不眨一下,碧綠瑩瑩的袖珍飛劍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墻,暈暈乎乎反彈回陳平安,一閃而逝,迅速溜回氣府,像是一位生悶氣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陳平安的心意呼喚了。
陳平安有些驚慌失措。
楊老頭覺得有些好笑,緩緩道:“十五之前的歷任主人,哪個不是名氣挺大的人物,從沒碰到過你這么憨笨的主人,御劍如此糟糕,自然讓它覺得丟人現(xiàn)眼,就不愿出來拋頭露面了。沒事,只要勤加練習(xí),以后等你們之間聯(lián)系,就會更加緊密,等到贏得它的真正認可,你這個主人就會掌握更多的主導(dǎo)權(quán),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間,也不是難事�!�
陳平安點點頭,松了口氣,只要可以靠著埋頭做事,就能夠做得更好,陳平安就都不怕。
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燒瓷。
楊老頭突然說道:“知道為何十五明知你的資質(zhì)一般,還愿意選擇與你榮辱與共嗎?因為你想到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快’字。這與十五的劍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這把飛劍,就是快,要快到讓所有對手措手不及,占盡先機,先手無敵。”
陳平安恍然大悟,同時想到那把本名“小酆都”的劍胚,之所以跟自己犯沖,估計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劍意。
楊老頭揮揮手,“最近少走動,安靜等著阮邛的消息便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沒好氣道:“拜年禮?且不說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讓我看上眼的東西?退一步講,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給?去去去,說完了正事,就趕緊回落魄山待著。至于你放在鐵匠鋪子那邊的家當(dāng),我會讓人給你帶過去,你如今現(xiàn)身劍爐附近,太扎眼,不合適�!�
陳平安曉得老人的脾氣,沒有拖泥帶水,起身離開這間楊家藥鋪子。
只是剛跨出藥鋪大門,陳平安忍不住又轉(zhuǎn)身回去,過了側(cè)房,看到那個坐在原地吞云吐霧的老人,陳平安向老人鞠了一躬。
楊老頭坦然受之。
在陳平安再次離去后,老人敲了敲那支色澤泛黃的竹竿旱煙,思緒翩翩。
在漫長的歲月里,老人暗中做了無數(shù)樁買賣的,哪怕是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個少年。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為洪福齊天,往往就會一直好下去,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來,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依舊很難冒頭,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難,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驕子們拉開距離,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后頭吃灰塵。
陳平安就像是老人眼皮子底下,那塊莊稼地旁邊的一棵野草,風(fēng)雨里一次次被壓趴下,茍延殘喘,可能一條土狗撒尿都不愛靠邊,只是每當(dāng)春風(fēng)一吹,次次新年新氣象。
所以楊老頭愿意順勢而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這個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小賭怡情,輸了不傷筋動骨,贏了是額外的驚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氣。
命硬,有更多的后勁。
但是楊老頭知道大勢走向,大爭之世,百家爭鳴,群雄并起,會是一個天才涌現(xiàn)的“大年份”,千年不遇。
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陳平安真的很難脫穎而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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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語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讓你丟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練習(xí)御劍口訣,爭取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出丑�!�
陳平安確實有些愧疚。
當(dāng)別人對自己給予善意的時候,如果他無法做點什么,陳平安就會良心難安。
那座氣府內(nèi)的碧綠飛劍微微一跳,似乎瞬間心情好轉(zhuǎn),原諒了陳平安先前貽笑大方的蹩腳馭劍。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氣暴躁的初一,同樣是本命飛劍,十五實在是溫柔多了。
結(jié)果陳平安剛剛冒出這么個念頭,劍胚初一就開始離開老巢,翻江倒海,疼得陳平安佝僂起來,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覺到異樣,嗖一下掠出氣府,一路游曳,飛快穿過重重關(guān)隘,最終來到初一的“家門口”,懸在空中,輕輕打轉(zhuǎn),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登門拜訪。
陳平安實在無法正常前行,只好艱難挪步,在街巷岔口的臺階上坐著。
大概是被飛劍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劍胚初一放過了陳平安。
兩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飛劍,各自懸停在氣府門內(nèi)門外,既像是氣勢洶洶的對峙,又像是猶豫不決的相逢。
陳平安趁著這個間隙,趕緊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騎龍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見十五。
不歡而散。
臨近真珠山,期間初一又折騰敲打了陳平安一次,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只得咬緊牙關(guān)蹲在地上,汗流浹背,幾乎就要兩眼一黑暈厥過去。陳平安只能拼命運轉(zhuǎn)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之間的大瓶頸,讓陳平安在跟劍胚的拔河過程當(dāng)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點靈犀清明,但是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蕩帶來的巨大痛苦,這份折磨,絲毫不亞于剝皮之苦,凌遲之痛。
十五對此蠢蠢欲動,不過仍是沒有離開棲息之地,像是在下定決心之前,暫時還是打算隔岸觀火。
等到初一心滿意足地恢復(fù)平靜,陳平安整個人剛從水里撈出來差不多,步履蹣跚地繼續(xù)趕路,走樁走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但是就連陳平安都沒有意識到,無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愈發(fā)夯實渾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襤褸的光腳老人,視線渾濁不堪,如同一只無頭蒼蠅四處亂跑,跌跌撞撞,不斷重復(fù)著“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剎那之間,瘋癲老人驀然眼神明亮幾分,環(huán)顧四周后,并沒有拔地而起,更沒有御風(fēng)飛掠,而是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仔細查探了山脈走勢,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個大汗淋漓的走樁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叫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緊繃,點頭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嗎?”
青衣小童眼神呆滯,心死如灰。
怎么,離開了小鎮(zhèn),本以為是天高任鳥飛了,然后走在大山里頭的荒僻小路上,都開始有一拳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顯得火急火燎,匆忙問道:“我是崔瀺巉……我是崔瀺的爺爺,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愈發(fā)小心謹慎,“算是的�!�
老人語速極快,“他如今過得怎么樣?是否會被人欺負?”
陳平安想了想,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少年國師崔瀺,或者說去往山崖書院的崔東山,那趟遠游,日子過得真不怎么樣。陳平安不愿欺騙這個自稱崔瀺爺爺?shù)穆淦抢先耍捎植桓覍嵲拰嵳f,潛意識當(dāng)中,陳平安覺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陽山的搬山猿,氣勢很像,但是不同之處,只在于兩者修為有高低,至于是那頭搬山猿更高,但是眼前老人更高,陳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淺。
老人只是一個皺眉,就讓陳平安和兩個小家伙感到一陣窒息的壓迫感,老人冷哼道:“雖然你是我孫兒的先生,我應(yīng)當(dāng)敬你,可是連三境都不到的純粹武夫,如何做我孫兒的授業(yè)恩師?!以后我孫兒遇到了麻煩,你這個做先生的,難道就只能束手無策,在遠處看戲嗎?!不行,絕對不行!”
邋遢老人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陳平安,“帶我去一個你認為安全的地方,我要幫你一把!”
不等陳平安點頭搖頭,老人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側(cè),五指如鉤抓住陳平安的肩頭,“快說!時不待我,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功夫,別浪費時間!”
陳平安一頭霧水。
但是老人隨隨便便一握肩頭,不但陳平安痛徹心扉,就連初一和十五兩柄飛劍都嗡嗡作響,哀鳴不已。畢竟它們能夠發(fā)揮出的威勢,與陳平安的境界修為戚戚相關(guān),所以當(dāng)下根本就無法出去阻攔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動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傳世間登頂?shù)募兇馕浞颍缒堑诰啪车纳綆p境,氣勢凝聚,外放如劍氣傾瀉,勢不可擋,只是一聲怒喝,就能夠震碎敵人膽魄的壯舉,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在沙場,并不罕見。
老人怒喝道:“快說!再磨磨唧唧,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孫兒的先生,一拳打斷你手腳!”
陳平安眼神堅毅,咬牙運氣,準(zhǔn)備拼死一搏,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老人與之對視,哈哈大笑,松開少年肩頭,后退一步,朗聲大笑道:“小娃兒,有點門道,不錯不錯,是塊好料!落在別的狗屁武道宗師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氣候,但是我不一樣!”
魏檗一襲白衣,飄然欲仙地出現(xiàn)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對陳平安開口笑道:“不妨帶著這位老先生去竹樓。如果你答應(yīng),我來帶路�!�
老人望向魏檗,“呦呵,好久沒見著這么人模狗樣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復(fù)一些氣力,有機會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別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孫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計就夠忙活的了。”
老人滿臉譏諷笑意,“廢話少說,帶我去陳平安的地盤,是叫什么落魄山來著,我知道那邊有一處適宜磨刀的地方,帶路!”
魏檗對于老人的氣勢凌人,根本不惱火,笑瞇瞇點頭,打了個響指,山水倒轉(zhuǎn),一行人瞬間出現(xiàn)在落魄山竹樓外。
陳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輕輕點頭。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就來到二樓,帶著陳平安推門而入,老人挑了一下眉頭,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最少能夠清醒個把時辰,真是半點不輸給洞天福地了�?偹阌悬c我家?guī)f瀺的先生氣度了�!�
老人后退數(shù)步,“陳平安,能不能吃苦?”
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陳平安,下意識點頭道:“能吃�!�
老人又問:“吃不吃得下大苦頭?”
陳平安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有些不高興,罵罵咧咧道:“像個小娘們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換作別人,老夫真不樂意伺候!”
陳平安默默告訴自己,眼前這位老人的腦子不太靈光,不用放在心上,由著他說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腳,擺出一個一拳向前懸空、一拳收斂貼胸的古樸拳架,簡簡單單,但是一瞬間就變得氣勢驚人。
老人沉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輩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頂之前,就要去當(dāng)一條路邊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訴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著,就必須跟天地大道爭!跟狗屁神仙爭!跟同輩武夫爭!最后還要跟自己爭!爭那一口氣!”
“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還不如的白發(fā)老人,氣勢之雄壯,精神之鼎盛,無與倫比!
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訴少年一個道理。
眼前之人,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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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陳平安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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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呼吸頓時為之一滯。
這是一種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見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關(guān)系不大,純粹就是一種氣勢上的強大鎮(zhèn)壓。
純粹武夫,大概某種程度上,純粹二字的精髓就在這里。
藩王宋長鏡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衙署內(nèi),同樣什么都沒有做,就能夠讓境界不俗的劍修劉灞橋,都覺得全身肌膚在被針扎。
砰然一聲巨響。
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以防不測,結(jié)果整個人就已經(jīng)倒飛出去,狠狠撞在竹樓墻壁上,癱軟在地,掙扎了兩下,只能背靠墻根,如何都站不起身,嘴角有鮮血滲出。
一腳踹中陳平安腹部的老人,雙臂環(huán)胸,居高臨下望著那個凄慘的草鞋少年,冷笑道:“與人對峙,還敢分心!真是找死!”
陳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濁氣,站在墻壁那邊,如臨大敵。
老人淡然道:“世間只說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還有大風(fēng)光。你暫時才摸著了三境門檻,其實連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現(xiàn),你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躋身三境,恐怕就要壞了未來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絕對容不得半點花俏虛夸,你先前做的還算不錯,但是遠遠不夠!因為你在第一境的散氣,就做得差了!”
陳平安呼吸逐漸順暢起來,到底是淬煉體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還算不錯”,是何等之高的評價。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恐怕會當(dāng)場激動得淚流滿面。
陳平安尚未理解這些曲折內(nèi)幕,只是顫聲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棟竹樓隨之微微一晃,李希圣那些畫符在綠竹之上的無形文字,微微顯形,流淌出一陣不易察覺的素潔光輝,如當(dāng)初那只月光瓶傾瀉在溪澗水面上的場景,尤為動人。
老人心思一動,但是沒有理睬這些外物,死死盯住陳平安,道破天機:“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氣,搭建武道茅廬的框架,氣為棟梁,氣為高墻!但是一氣呵成之前,卻要散氣散得徹底,將后天積攢下來的所有污穢之氣,甚至是天地靈氣,一并摒除!純粹武夫,何謂純粹,就是純純粹粹,來跟這個天地較上一勁!莫要學(xué)那山上練氣士,鬼鬼祟祟,到頭來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門走狗!”
陳平安聽得一知半解,而且內(nèi)心深處,并不全部認可老人的說法。
老人嘴角翹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稱木胎境,我倒是覺得開山境說得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劈開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礎(chǔ)打好了,未來成就,根本不會輸給佛家的金剛不敗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無垢之體,我輩武夫同樣可以淬煉出穩(wěn)固極致的體魄。至于兵家,呵呵,不倫不類,所取之法,既像蟊賊又走捷徑,可笑至極!”
兵家確有一條通天捷徑,除了能夠請神下山,神靈附體,還可以在氣府內(nèi)溫養(yǎng)一尊戰(zhàn)場英靈,英靈是一種先天強大、死而不散的陰魂,一旦與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體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爐,水火交融,屬于另一條道路,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法門,但是在這個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數(shù),簡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氣之大,真是嚇人。
老人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來來,老夫就將境界壓制在三境上,你使勁全部氣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動半步,就算你贏!”
陳平安有些猶豫。
他根本就沒有搞清楚狀況,從老人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自稱是崔瀺的爺爺,到現(xiàn)在莫名其妙地要開打,陳平安一頭霧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這個名不副實的半吊子先生去保護?而且老人自己都說了,武道一途,沒有捷徑可走,自己天資又差,這輩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陳平安都不敢奢望,老人的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悅道:“就你這種心性,真是無趣至極,要你打就打,怎的,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出拳?”
陳平安性格倔強死犟的一面,終于展露出來,依舊保持防御姿態(tài),紋絲不動。
老人眼神深處,晦暗不明,“老夫只問你一句,想不想躋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三境?!”
陳平安點頭,毫不猶豫道:“想!”
老人微微側(cè)過頭顱,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腦袋,神色跋扈至極,“那就朝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氣,很不對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巉瀺的份上,再多給你一次機會,如果打得有些氣勢,我就扶你一把,讓你去親身體會一下真正的三境風(fēng)采�!�
陳平安緩緩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會留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廢話,小娘們!你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沒膽魄的?褲襠里帶沒帶把的?你爹娘一定是膽小鬼吧?”
陳平安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看似與人為善、心腸柔軟之人,必然有一塊堅硬如鐵的心境土壤,在苦難人生中,死死支撐著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
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
一路遠游千萬里,練拳日夜不停歇。
陳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間就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來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擊中老人的額頭。
看似一拳,卻最終響起砰砰兩聲。
剎那之后,陳平安倒退數(shù)步,雙臂頹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來第一拳砸中老人額頭之后,巨大的反彈勁道就讓陳平安的左臂劇痛,但是他的狠勁與此同時迸發(fā)出來,力氣更大的左拳緊隨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腦袋上。
只可惜兩拳之后,老人紋絲不動,打著哈欠,一副百無聊賴的可惡模樣,看著不遠處少年的窘態(tài),老人譏諷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撓撓癢啊?老夫是你媳婦,還是你是我媳婦?先前說你是個不帶把的小娘們,真是沒錯。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氣死�!�
陳平安臉色陰沉。
“怎么,你爹娘已經(jīng)死了?”
老人哦了一聲,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一定會被你氣得活過來的�!�
劇痛之后,陳平安雙臂已經(jīng)徹底麻木失去知覺,但是陳平安依然快步向前,這一次高高躍起,擰轉(zhuǎn)腰身,一記鞭腿轟在老人的左側(cè)頭顱,除了沉悶聲響,老人仍是毫無異樣,陳平安借勢在空中轉(zhuǎn)向,第二記鞭腿甩在老人右側(cè)頭顱。
這一次陳平安落地后,雙腳疲軟,肩頭一高一低,數(shù)次才穩(wěn)住身形。
老人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盯著瘸子少年,問道:“既然左腿已經(jīng)吃夠苦頭,為何第二次右腿還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沒有說話,臉色雪白,肩頭起伏不定,雙腿受傷肯定不輕。
老人點點頭,“看來這就是你的瓶頸了,真是讓人失望。”
陳平安第三次前沖,以撼山拳六部走樁向前,雖然速度比前兩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氣勢絲毫不減。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靜等待。
無數(shù)次走樁,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陳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腳受傷,當(dāng)他開始走樁,依舊氣勢如虹。
臉色慘白卻堅毅的少年在嫻熟走完拳樁之后,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揚起腦袋,猛然向下一錘,重重砸在老人的額頭上。
少年向后仰倒,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滿了無奈。
“聰明人,會知難而退,你小子可差遠了。但是!不聰明,這就對了。要想當(dāng)純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為此老夫就……”
老人這才掠過一抹贊賞神色,步步前行,滿臉笑意,嘴上說著:“賞你一腳!”
一腳閃電踹出,幅度極小,剛好足夠踢中地上陳平安的太陽穴一側(cè)。
陳平安竭盡全力抬起一條胳膊,格擋住那狠辣兇險的一腳。
最終手臂緊貼頭顱,整個人被一腳踹得撞在墻腳根,蜷縮在那里,全身無一處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可憐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經(jīng)徹底摸清楚了,方才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才是真的苦頭。你先去外邊打聲招呼,近期準(zhǔn)備好大水桶,最好的溫補藥材,最好的金瘡藥,當(dāng)然最好也準(zhǔn)備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個想不開就上吊自殺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團圓。”
陳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能夠勉強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在屋外廊道,看到面面相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那位略顯幸災(zāi)樂禍的白衣神仙,魏檗看到狼狽不堪的陳平安后,忍住笑道:“我這就去準(zhǔn)備上等藥缸子,藥材膏藥靈丹之類的,不用擔(dān)心,牛角山包袱齋什么都有,至于錢嘛,我先幫你墊著,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不著急,不過朋友歸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還是要收一點的。”
陳平安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點點頭,等到魏檗消失后,一屁股坐在廊道,背靠墻壁。
青衣小童輕聲問道:“老爺,練拳苦不苦?”
陳平安癱坐在地上,身軀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苦澀道:“苦死了�!�
陳平安在風(fēng)雪之中的走樁立樁,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里,自認以陳平安的二境武夫體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嘩啦一下手臂給人砍斷的那種,鮮血淋漓,哇哇大哭。而是另外一種鈍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風(fēng)、吃刀子的感覺。
可如果連陳平安都覺得吃苦頭,青衣小童無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轉(zhuǎn)過頭,默默哽咽。
約莫半個時辰后,屋內(nèi)盤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聲道:“陳平安,開始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推門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幫著輕輕關(guān)上門,連看都不敢看那糟老頭子一眼。
青衣小童關(guān)門之后,跳上欄桿坐著,十分惆悵。
想我在御江叱咤江湖數(shù)百年,在整個黃庭國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澜�,呼風(fēng)喚雨,高朋滿座,為什么到了這屁大的一座龍泉郡,就處處碰壁?大爺我最近運氣也太背了吧?以后會不會出門撒泡尿,都會不小心濺到哪路神仙,然后給人一拳打死?
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應(yīng)該大殺四方的預(yù)期��!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雙手使勁拍打欄桿,惱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樓,和山神魏檗一起幫著生火,煮了一大缸的藥湯,香氣撲鼻。
這一大缸子的藥材,不貴,折算成白銀,也就耗費魏檗八萬兩大驪紋銀。
窮學(xué)文富學(xué)武,古人誠不欺我。
當(dāng)然,世間絕大多數(shù)武夫,肯定不會像魏檗這么一擲千金,否則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給掏空。
竹樓二樓屋內(nèi),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幫你徹底散氣,還會同時淬煉你的體魄神魂,只要你堅持到最后,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運氣好的話,躋身四境都不是沒可能�!�
運氣好的話。
陳平安聽到這句話后,就覺得板上釘釘沒戲了。
老人微笑道:“今天接下來,老夫會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會讓你一開始就覺得難以承受,不過到最后的滋味,呵呵,到時候你自行體會。”
陳平安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老人收斂笑意,心境頓時古井不波,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滄桑的拳架,“老夫年紀輕輕的時候,喜歡遠游四方,從不攜帶神兵利器,只靠一雙拳頭打遍山上山下,曾觀天師擂響報春鼓!相傳遠古時代,雷神駕車擂鼓,震懾天下邪祟,激濁揚清�!�
老人臉色平靜,“老夫一次觀摩之后,便有所感悟,悟出了這一式,名為神人擂鼓式!”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字不敢漏掉。
理由很簡單,苦不能白吃!
老人厲色道:“小子站穩(wěn)了,先吃上十拳!”
竹樓屋內(nèi)響起一陣爆竹崩裂的清脆響聲。
連綿不絕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陳平安身上的十個地方,力透氣府,使得氣機激蕩不平,如掃帚過處,灰塵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壞打算的陳平安,起先還有些驚訝,覺得老人出拳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
然后一瞬間,陳平安驀然七竅流血,倒地不起,開始打滾。
陳平安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練拳之時,除了聽朱河說過練武初期,不可喝酒傷身之外,還曾多次聽說一口氣不可墜,陳平安好不容易知道一點拳理,無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堅持不懈。哪怕事后聽林守一知道阿良那只酒壺內(nèi)的大福緣,陳平安也從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睜睜看著少年四處打滾,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錯吧?此拳精髓,在于拳勢能夠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譽為金身不破的大羅金仙,你只要出拳足夠快,次數(shù)足夠多,一樣給你摧破得粉碎!”
老人說完這些,神情有些恍惚。
當(dāng)年位于武道巔峰之時,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
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還手,那么被自己這一式不斷累積,最終能夠支撐幾百拳?!而自己又能夠遞出幾百拳?!
老人很快回過神,解釋道:“放心,老夫這十拳用了巧勁,不傷身軀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夠熬過去的�!�
少年在地上足足滾了半炷香,然后坐在地上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阿良教給自己的運氣法門,這才在一炷香后緩緩起身,滿身汗水,像是剛上岸的落湯雞。
老人點頭笑道:“看來十拳還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說。”
片刻之后,陳平安繼續(xù)在地上打滾,這一次撞到了墻腳根,以至于腦袋撞墻而不自知。
陳平安整整躺在地上兩炷香,都沒能坐起身,更別談?wù)酒鹕砀先肆淌裁春菰捔恕?br />
老人靜觀少年體內(nèi)氣機的細微變化,繼續(xù)說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練氣士總是瞧不起純粹武夫,只說武學(xué)而不言武道,認為武學(xué)永遠無法達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
“老夫就去遍觀百家典籍,某天讀至一段內(nèi)容,書頁上還描繪有一位婀娜女子,身姿容貌傾國傾城,文字是說這位女子雨師,心系蒼生,不惜僭越,違反天條,擅自降下甘霖,她的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臺上,日日夜夜承受那,天帝申飭的詔書當(dāng)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當(dāng)時就拍案而起,大罵混賬!怒氣難平,便走到外邊,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dāng)?shù)丈!”
“所以老夫這一拳,名為云蒸大澤式!”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少年身旁,一腳踩在陳平安腹部,冷笑道:“起不來,躺著便是!老夫一樣能讓你知曉這一拳的妙處!”
陳平安氣海之中,轟然一聲,仿佛迎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
他當(dāng)時跟隨崔東山從大隋返回黃庭國,途徑一座大水之地,霧氣升騰,十分壯觀,從崔東山文縐縐的言語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澤的魏巍氣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那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體內(nèi)經(jīng)受這幅畫卷帶來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實“欲仙欲死”,老人一腳踩得陳平安位于下丹田的那座氣海,暴漲上浮,陳平安感覺肝腸寸斷,下一刻就要把五臟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嚨。
體內(nèi)氣海每一次水霧升騰,陳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軀從地面上彈起,然后墜落地面,如此反復(fù)。
最后老人似乎覺得身體彈跳的少年,十分礙眼,又是一腳踩下,“給我定!”
陳平安被那一腳死死踩在地面上,少年四肢抽搐,臉龐猙獰,眼神渾濁。
只見陳平安全身上下,無數(shù)粒極其微小的血珠,從肌膚毛孔中緩緩滲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陳平安!聽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氣,竟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難道是拿來做樣子的不成?!人不能動,又如何?!唯獨這一口氣不可停墜!”
陳平安在渾渾噩噩之中,模模糊糊聽到了老人的怒喝,幾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發(fā)聲,算是發(fā)號施令,讓那條氣若火龍的玄妙氣機,讓它自行運轉(zhuǎn),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為他實在已經(jīng)無法控制身軀四肢,當(dāng)下一根手指頭都掌控不了。
老人低頭凝神望去,視線之中,一條粗細不過絲線、宛如火龍的氣機,開始在胸腔之內(nèi)的經(jīng)脈瘋狂亂竄,大笑道:“好!”
老人收回那只腳,一手負后,一手對著陳平安屈指輕彈,“曾在山巔觀看兩軍對壘,真是精彩,仿佛是龍象斗力,龍為水中氣力最大者,象為陸地氣力最大者,那一戰(zhàn)可謂沙場百年之絕唱!老夫為之悟有一拳,名叫鐵騎鑿陣式!”
老人每一次輕描淡寫的彈指,陳平安就要硬生生斷去一根肋骨。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因為痛苦,而哀嚎出聲。
因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體魄,更是在神魂深處。
廊道外坐在欄桿上的青衣小童,心驚膽戰(zhàn),差點摔下去。樓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敢再聽。
最后看著徹底暈死過去的少年,老人面無表情地走向屋門,打開門后,對那個瑟瑟發(fā)抖的青衣小童說道:“抬他去樓下,直接丟到藥桶里泡著,衣衫草鞋都不用脫,別小看這么點分量,對于當(dāng)下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穩(wěn)固境界,就不可以動它們。還有,記得告訴那個長得很脂粉氣的山神,別畫蛇添足,往里頭加什么靈丹妙藥,不然老夫是無所謂,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苦頭,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見到老人后,聽過了吩咐,嚇得青衣小童根本不敢走樓梯,直接一個蹦跳就下去了。只敢讓粉裙女童來搬動陳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與老人擦肩而過。
不過到了樓下,多此一舉地跟魏檗一番提醒之后,然后他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向門外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出,又一點,飄然上了二樓,搶在她之前,硬著頭皮走入屋內(nèi),背起了血人一個的陳平安。
把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桶,
滿臉淚痕的粉裙女童小聲問道:“魏山神,我家老爺真的沒事嗎?”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陳平安,“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后,就沒事,如果半途而廢,不單單是功虧一簣,恐怕會留下諸多后遺癥,比如一輩子滯留在武道二、三境,因為底子打得太結(jié)實,再想要整體拔高境界,無異于稚童提石墩,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懵。
青衣小童獨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雙手托起腮幫,怔怔發(fā)呆。
黃昏中,之前浸泡在藥桶里的陳平安,像是做噩夢而無法醒過來的可憐人,哪怕沉睡,一樣氣息絮亂至極,現(xiàn)在終于趨于平穩(wěn),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滿頭大汗地趴在水桶上,害怕老爺疼死,害怕老爺淹死,害怕老爺這一覺睡過去就不會醒過來,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實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夜幕降臨,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一樓,坐在青衣小童身邊的竹椅上。
兩兩沉默許久,青衣小童突然輕聲道:“傻妞兒,我決定了,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興致不高,有氣無力道:“為啥?你不是說我們修行只靠天賦嗎,還說你躺著,就能境界嗖嗖嗖往上暴漲�!�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著腦袋,“我不想次次下山入山,都遇到能夠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粉裙女童覺得這很難。但是今天自家老爺已經(jīng)這么慘了,她不愿意再打擊身邊這個家伙,畢竟現(xiàn)在還是新年正月里呢。
他揚起頭顱,高舉拳頭,“我要爭取那些家伙,兩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別扭,總覺得怪怪的。
志向高遠?好像不太對。目光短淺?好像也不對。
青衣小童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勵,“我這么個講究江湖道義的英雄好漢,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只能躲在陳平安身后,太對不起我‘御江俠義小郎君’的名號。我要讓陳平安曉得,我是真講義氣,不是嘴上說說的!”
這次粉裙女童誠心誠意地伸出一只小拳頭,輕輕揮動道:“加油!”
直到這一刻,打心眼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觸,這個傻妞兒,蠢笨是蠢笨了點,原來還是蠻可愛討喜的。
他一下子恢復(fù)嬉皮笑臉的德行,賤兮兮笑著問道:“傻妞兒,上回說過的事情,你想好了么?做我的小媳婦唄,有事沒事一起滾被窩?我哪怕現(xiàn)在不怎么喜歡你,可是俗世夫妻,媒妁之言,指腹之婚,感情都是可以培養(yǎng)的嘛。只要你喜歡我就行了,然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我會變得跟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想到這個你就美滋滋,對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臉!我要跟老爺告狀去!”
“咱們老爺睡覺呢,才顧不上你�!�
青衣小童樂呵呵道:“天上掉個大餡餅在你頭上,都不曉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個傻妞!也就陳平安沒見過世面,才把你當(dāng)個寶,換成我,最多給你一顆上等蛇膽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幫,氣呼呼道:“請你喊老爺!”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雙手抱住后腦勺,望向遠方,輕聲道:“是啊,陳平安是我們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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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是在大半夜里醒過來的,行走無礙,但是體內(nèi)氣象堪稱慘烈,只是不知為何斷了的肋骨都已經(jīng)接上,當(dāng)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見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萬兩,真不算打水漂,事實上,如果換成別人去跟包袱齋購買,十六萬兩銀子都未必拿得下來,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價。
陳平安換上了一身嶄新衣衫,不敢走出這棟竹樓,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來一條小竹椅,陳平安就在門檻附近安靜坐著。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一直坐到旭日東升,練習(xí)了一下劍爐立樁,這才起身去一樓的小床鋪躺下睡覺。
當(dāng)天下午,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開始練拳。今天只錘煉魂魄,讓你去蕪存菁。”
陳平安隨之睜眼醒來,嘆了口氣,默然走上二樓屋內(nèi)。
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著離開二樓,再次在半夜醒過來后,吃了一頓飯,哪怕沒有半點胃口,陳平安仍是強行咽下,看著自家老爺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顫抖,夾了幾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了。
青衣小童只是埋頭扒飯。
這次陳平安略作休息,在門口那邊坐著,雙手顫抖地練習(xí)了劍爐,很快就去睡覺。
整整一旬光陰,三天錘煉神魂,一天捶打體魄。
老人每次出手,拿捏得恰到好處,保證會讓陳平安一次次都比前一天更加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習(xí)慣了、適應(yīng)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陳平安愈發(fā)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時候,都不說一句話。
偶爾粉裙女童詢問什么,或是想要讓自家老爺開心一些,陳平安起先是笑著搖頭什么的,后來就是皺著眉頭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滿臉怒意,雖然看得出來,陳平安在克制壓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驚嚇得無以復(fù)加。
當(dāng)時陳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動,可是始終沒有說什么,去床鋪上躺著,閉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xí)屓擞X得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經(jīng)試探性詢問魏檗,到底陳平安在挨揍的時候,有多少痛苦。
魏檗想了想,說陳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連骨頭帶肉一并剁成肉醬的那種,而且還得讓自己盡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嚴重了。
第一天而已。
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沒有問這類問題。
他開始修行了。
變得比粉裙女童還要勤勉。
這一天,陳平安在夜幕中坐在竹椅上,癱靠在椅背上,魏檗緩緩走來,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看著懸在夜空里的那輪明月。
陳平安沙啞問道:“魏檗,能不能麻煩幫我問一聲,阮師傅什么鑄劍成功?”
魏檗這一次笑不出來,只是嘆息一聲,點頭道:“我去問問看,事先說好,阮邛這次開爐鑄劍,是他離開風(fēng)雪廟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視,所以阮邛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夠回復(fù)我�!�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陳平安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花錢如流水了,最早幾天,他還會在心里默默記賬,后來就完全沒了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有意無意,都讓陳平安獨處,并不去打攪他。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時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問道:“怎么不自己去說?”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這件事情,就會很累,我怕說了那句話,明天練拳就會撐不下去�!�
魏檗點頭道:“有點玄乎,但是我勉強能夠理解。放心吧,我會幫你說的,他們也會體諒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沒有幾個武夫,一次幾次,間隔著,很正常,但需要每天連續(xù)吃這種苦頭,肯定不多。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二樓檐下,聽到兩人對話后,只是笑了笑,便轉(zhuǎn)身回去屋內(nèi)坐下。
魏檗無法徹底理解,很正常,因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種不斷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層次的一種隱蔽錘煉。
淬煉體魄、清洗經(jīng)脈、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壯其膽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最考驗的,還是錐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銳大錐,狠狠釘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實也很驚訝,一是少年至今還沒有失心瘋,還在咬牙熬著,打死不愿說那句“我不練拳了”。二是這棟竹樓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陳平安躺在床鋪上,卷起被褥后,整個人蜷縮起來,面向墻壁,一只手使勁捂住嘴巴。
指縫之間,有嗚咽聲。
又是一旬。
這一旬,遭受的劫難,變得更加慘絕人寰。
其中老人就有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和抽筋,自己親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是個粽子的陳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搖晃,走向門外的山崖那邊。
他似乎想要練習(xí)很久沒有練習(xí)的走樁,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棄。
陳平安呆呆轉(zhuǎn)頭望向小鎮(zhèn)方向,嘴唇顫抖,欲哭不哭。
他突然問道:“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給我?guī)б粔鼐疲俊?br />
魏檗點點頭,“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經(jīng)開封的酒壺在陳平安眼前高處緩緩落下,陳平安伸手接住后,轉(zhuǎn)頭望向竹樓,“能喝嗎?”
二樓傳來一個冷笑聲,“喝個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氣!”
陳平安轉(zhuǎn)回頭,月明星稀,望向遙遠的南方山山水水,他低下頭嗅了一下酒味。
他曾經(jīng)背著一個醉酒的老秀才,老人使勁拍打他的肩頭,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神色面容枯寂多時的少年,驀然笑容燦爛起來,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舉起酒壺,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練拳就練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給那一大口烈酒嗆出了眼淚,小聲抱怨道:“酒真難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著自己喝了一大口,一邊咳嗽一邊朗聲道:“書上說了,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酒不好喝,但是這句話,真是美極了!”
最后少年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不知是酒喝的,還是難為情,他輕輕向遠方喂了一聲。
少年像是在悄悄詢問某位讓他喜歡的少女,像是在說,喂,你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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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少年想要遠游
圣人有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魏檗幾乎每天都會往落魄山跑,給陳平安帶著從包袱齋帶來的珍貴藥材。
魏檗對于陳平安這兩旬光陰的凄慘境遇,雖然說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陳平安的韌性,以及那個糟老頭子的心狠手辣,都讓魏檗感到詫異。
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難?總不至于讓陳平安這少年,當(dāng)天下大變之時,倒懸山傳來噩耗,然后要求這位少年,去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
當(dāng)這個念頭浮現(xiàn)心頭后,魏檗自己都覺得荒謬。
天何其高遠,地何其廣闊,要知道寶瓶洲才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個,何況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大洲,還是那座秀木如林、枝繁葉茂的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戰(zhàn)力極高的陸地劍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難稱最最頂尖,真正會當(dāng)凌絕頂?shù)男奘�,是潁陰陳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期間主動求見過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咸不淡跟他聊了幾句,遠遠不如第一次見面那般客氣熱絡(luò),其中緣由,雙方心知肚明。宋煜章要做醇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驪利益為首要,當(dāng)初在山巔的山神廟,關(guān)于陳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當(dāng)著魏檗的面,也說得開門見山,魏檗又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菩薩,便有些不歡而散。
魏檗今天拎著包袱,優(yōu)哉游哉緩緩登山而行,來到竹樓,發(fā)現(xiàn)今天在二樓屋內(nèi)對練之前,站在欄桿附近的陳平安,剛剛練習(xí)完劍爐立樁,竟然還有興致主動跟他打招呼,魏檗將價值十萬兩白銀的包袱輕輕拋給粉裙女童,瞥了眼盤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腳步輕盈地小跑上二樓,發(fā)出一連串噔噔噔的響聲,不像是什么即將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個跑堂的店伙計。
陳平安雖然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仍是微笑道:“辛苦魏仙師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幾步路而已,每天還能逛蕩賞景,再說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負巡狩職責(zé)�!�
魏檗手肘斜靠欄桿,轉(zhuǎn)頭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壺酒而已,就這么管用?”
陳平安赧顏道:“我也不知道為啥,喝過了,心情就大不一樣�!�
魏檗點頭道:“好事情。”
老人的渾厚嗓音傳出,“進來享福了!”
陳平安無奈一笑,跟魏檗告辭,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虧得老人說得出口。
卸甲一詞,聽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實如何?是要陳平安自己撕開表層皮膚、掀起指甲蓋!
抽絲這個說法,則是要求陳平安自己抽動筋脈!
這種殘虐的手法,真正考校人心之處,在于故意讓陳平安自己動手,還得瞪大眼睛,動作還不能快,一點一點,就那么自己給自己“抽絲剝繭”。
但是魏檗在頭皮發(fā)麻之余,也對陳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滿了期待。
這樣打熬出來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后與人對敵廝殺的時候,戰(zhàn)力到底有多強?
陳平安脫了草鞋走入空蕩蕩的屋子,關(guān)門后,發(fā)現(xiàn)老人正盤腿而坐,在那邊翻閱《撼山譜》,看得老人眉頭直皺。
今天老人在陳平安練習(xí)劍爐之際,突發(fā)奇想,說想要看看劍爐這個站樁的拳譜,陳平安一番解釋之后,無外乎當(dāng)初跟寧姑娘說的差不多,拳譜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陳平安所有,拳譜所記載的拳法和圖譜,不可外傳,諸如此類,把老人給煩得差點就要當(dāng)場教訓(xùn)少年。
“這就是那部撼山拳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