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陳平安咬咬牙,買下了最后一幅白紙畫卷,三十文小雪錢,因為是最后一幅,打醮山的船主親自交給陳平安,秋實不如姐姐春水穩(wěn)重,對這位船主也談不上如何敬畏,像只小黃鶯圍繞著枝頭嘰嘰喳喳。
好在船主是看著這雙姐妹長大的,加上秋實的天資比起春水要更好,不是沒有希望躋身中五境,所以打醮山船主對秋實的耐心,其實挺好,這叫放長線釣大魚,在山上捧飯碗討生活,眼光還真得看長遠,不單單看到桌上的、鍋里的,說不定還要看到田地里的。
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后,船主捉弄秋實,從檀椅旁邊的茶幾果盤里,抓起一顆火梨遞給這位婢女,然后揚長而去。陳平安不明就里,卻挨了秋實狠狠一記眼光,原來那顆火梨,就是秋實幫忙打醮山賣出一幅畫的抽成,只是秋實瞪眼之后,自顧自笑了起來,揚起手中的火梨,對姐姐晃了晃,得意洋洋。
人生無常,聚散不定。
風雷園和正陽山的大戰(zhàn)落幕后,陳平安與龍虎山外山道士分開,與春水秋實返回天字號乙房,朝夕相處,但是當這艘鯤船緩緩落在南澗國境內(nèi)的渡口上空,就變成了陳平安與道士張山湊巧重逢,一起選擇在此地下船,與春水秋實那對婢女揮手告別,從此天各一方。
南澗國的渡口,建造在與古榆國接壤的兩國邊境,是一座大湖之上。
比起大驪龍泉剛剛開辟出來的梧桐山,這座渡口要大上很多,能夠同時停泊五艘打醮山鯤船。
與春水秋實的分離,談不上依依惜別,在這段時日,陳平安厚著臉皮跟打醮山要了許多瓜果,兩位少女因此沾光,打醮山后來都開始腹誹那大驪少年,什么是個眼窩子淺的,沒見過世面,卻是個喜歡占小便宜的,陳平安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在乎,反而是秋實聽著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有些不開心,悶悶不樂,最后變成了春水去跟鯤船廚房討要瓜果。
陳平安下船的時候,帶了好些瓜皮果核。
因為在南澗國下船的人不多,所以陳平安和桃木劍道士一下子就撞見,結(jié)伴而行。
在船頭欄桿那邊,秋實冷哼道:“姐,你看那個家伙,下船了一點也沒有離別傷感,說不定正想著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無奈道:“陳公子就連杏花坊都沒有興趣,怎么會對青樓勾欄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見慣世面的將相公卿、豪閥公子,到了鯤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樣流連忘返,畢竟坊里好些曲意奉承他們的女子,可是世俗眼中的神女仙子,醉酒之后,那些男人一個個丑態(tài)畢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陳公子這樣就好了�!�
秋實有些不服氣,“那是陳平安年紀還小,以后也會變成那樣烏煙瘴氣的壞東西,說不定下次再登船,陳平安就要嘴花花,對咱們動手動腳了。”
春水瞇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間的繡袋,“你真這么覺得?”
秋實猛然間轉(zhuǎn)過頭,假裝對湖上一幕場景視而不見。
春水望去,才發(fā)現(xiàn)陳平安正在對她們姐妹抱拳告別,很江湖氣,不愧是一位勤懇練拳的純粹武夫。
春水趕緊抬起手臂,揮揮手。
等到陳平安轉(zhuǎn)身離去,秋實這才轉(zhuǎn)過頭,氣鼓鼓的俏皮模樣,春水打趣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人家離著這么遠,客客氣氣道個別,又不少幾兩肉。”
秋實斜瞥一眼姐姐的胸脯,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幾兩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鬧起來。
年少時,總以為離別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
陳平安和道士張山一經(jīng)攀談,才知道相互都要南下,陳平安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陸沉和楊老頭都要他在南澗國下船,不敢貪圖省事,去往老龍城下一座渡口,而桃木劍道士是饑寒交迫,實在是坐不起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計就要給鯤船打雜才能混口飯吃。
兩人脾氣相投,就約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時分道而行,暫時不去理會。
兩人下船的渡口,位于南澗國南方和古榆國的北部邊境,道士張山粗通寶瓶洲雅言,便給陳平安解釋起了古榆國的鄉(xiāng)土,原來古榆國的皇帝為楚氏,國名來歷,也有說法,相傳上古時代,有一位職掌報春一事的女神,同時掌管天下草木的生發(fā)枯榮,唯獨古榆國境內(nèi)有一棵大樹,秋綠春枯黃,總是慢上一拍,讓女神惱火不已,便敕令此樹,天生不開竅,極難成為精魅。這就是后世“榆木疙瘩”的來源。
道士張山是三境練氣士,境界尚未穩(wěn)固,不過翻山越嶺一事,作為龍虎山道統(tǒng)內(nèi)的道人,不管記名還是不記名,都再熟悉不過。
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在入山之前,還從包袱里拿出一只銅鈴,系掛在桃木劍尾端,跟陳平安解釋道:“這是聽妖鈴,在道門之內(nèi)最是盛行,類似練氣士人手一幅的白澤圖,貧道這串鈴鐺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門的降妖器物,灌注靈氣之后,在數(shù)個時辰內(nèi),只能感知到高出貧道一個境界的山澤妖怪,貧道如今才三境,這意味第五境的大妖,便無法察覺到。”
陳平安欲言又止。
哪有你跟人見面沒多久,就自己報上修為深淺?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了,難道自己和這位龍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座天下,一座江湖?自家那兩個小家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都是中五境的練氣士,在自己家鄉(xiāng)那邊,青衣小童還不是每天嚷嚷著爭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陳平安雖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對年輕道士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年輕道士沒有注意到陳平安的疑惑,還在那里安慰身邊的“陳公子”,“不過陳公子放心便是,咱們山上有個說法,任何一座門風正派的宗字頭仙家,轄境千里之內(nèi),絕無大妖作祟,道理很簡單,大妖們沒那膽子為禍人間。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師知曉了,說不定當天就要授首,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是。
讀書人入山訪仙,一直是歷代文人筆札里的重頭戲,神仙喬裝打扮,游戲人間,戲弄世人,亦是。
山上山外,兩者之間,藕斷絲連。
陳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寶瓶洲在內(nèi)的三洲版圖,像龍泉這樣的地方,少之又少,許多老百姓,終其一生,勞勞碌碌,都不曾看到過一次所謂的山上神仙。
道士張山是個地地道道的熱心腸,閑聊之后,聽說陳平安出門在外,竟然連一卷白澤圖都沒有攜帶,便死活要將自己的那卷白澤圖送給陳平安,說這幅卷軸不過花了兩三文小雪錢,而且與那聽妖鈴鐺如出一轍,是最入門的廉價物件,出自一座私家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馬虎,便是送禮都寒磣,既然你陳平安是急需一幅,以備不時之需,那就剛好拿去先用著,反正他張山早已爛熟于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善財童子遇上散財童子?
陳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遮掩蹤跡,然后駕馭方寸物十五,取出兩枚小雪錢,交給道士張山,后者猶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小雪錢,還說這么老舊的物件了,一文錢都賣貴了。其實當初遭遇那位嫁衣女鬼,目盲道人就贈送有一幅師門祖?zhèn)鞯摹端焉綀D》,比起張山的這幅白澤圖,確實好了不知千百倍,不過陳平安轉(zhuǎn)送給了林守一,而且陳平安一邊登山一邊翻看白澤圖,一樣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有些精怪鬼魅的圖像,是那幅《搜山圖》未曾記載繪畫的,更讓陳平安覺得收獲頗豐。
入山一事,道士張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過泥腿子陳平安。
所以陳平安走得很閑庭信步,桃木劍道士雖然不至于氣喘吁吁,但也不輕松。
陳平安沒有像鯤船上那般謹小慎微,時時刻刻,刻意加重行走之時的腳步動靜,一來是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后,明白一個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來行駛于云海的鯤船,和鯤船下邊的國土山河,天壤之別,陳平安不需要太過小心,便是尋常的三境武夫,單槍匹馬游歷行走于一國疆域,都不會有太大威脅,最后,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陳平安對道士張山很放心,這種一見如故的感覺,陳平安極為信賴,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學塾外的齊先生,站在李氏家門口的李希圣。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隨著兩人一起逢山過山遇水涉水,很快就過去兩旬時光,一路上順風順水,并無波折,陳平安和年輕道士也愈發(fā)關(guān)系親近,陳平安會毫不掩飾地修行六步走樁,停步休憩的間隙就會練習劍爐,而道士張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為林守一和目盲道人的緣故,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張山經(jīng)常擺出奇怪姿勢,金雞獨立,以手握拳重擊腹部某處氣府,發(fā)出極有規(guī)矩的呼嘯之聲,或是手肘彎曲、手指抵住脖頸經(jīng)脈,另一只手,雙指并攏作劍,閉緊嘴巴,腹如雷鳴,發(fā)出悶悶的噫吁聲調(diào)。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遇到對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練拳絲毫不差的人物。
這恐怕也是兩人能夠一直結(jié)伴南下的關(guān)鍵所在。
都吃得苦,還能夠樂在其中。
偶爾夜幕降臨,兩人尋找到一處遮風擋雨的住處,或古廟或山洞,燃起篝火,年輕道士會跟陳平安說俱蘆洲劍修的厲害,說那邊道士的受人白眼,同樣是一件法寶靈器,劍修出手購買,十文小雪錢就能買走,道士去買,可能就要出雙倍價格,性情溫和的年輕道士,說到這里的時候,才會破天荒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說以后若是可以的話,他一定要改改這些規(guī)矩。
年輕道士之前確定陳平安是練武之人后,其實百思不得其解,若說練氣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那么習武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二,一樣是要吃掉金銀無數(shù)。他張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權(quán)衡之后,換成了一張張能夠傍身保命的符箓、一兩件最適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簡單的一張神行符,能夠幫助年輕道士在遭遇大妖的險峻時刻,快速脫離戰(zhàn)場,去往幾里地外,就要耗費張山三十文雪花錢,一文雪花錢,最少價值百兩紋銀,這意味著張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著自己本事掙來最最少三千兩銀子,才能買到一張神行符。
可是年輕道人三境修為,在山上劍修、山下劍客多如牛毛的俱蘆洲,一路艱辛南下,靠著一次次蹩腳的降妖除魔,降的妖,其實都是頑劣精怪居多,除的魔,更是未開靈智的荒冢鬼物罷了,賺錢賺得殊為不易,有些時候遇上個實力強悍的二境妖魅,年輕道人說不定還要倒貼一些家底進去,真正賺錢的大頭,還是水陸道場和紅白喜事,尤其是一些個需要大量道士充數(shù)的醮會,來錢最快最容易,只可惜這類好事,可遇不可求。
于是張山聽聞寶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不比俱蘆洲這么瞧不起道人,便想著跨洲南下,來這邊看看能否有些機緣,結(jié)果登船沒多久,就差點餓死,這讓年輕道人對此次寶瓶洲之行,心頭充滿了陰霾。
古榆國疆域不大,兩人很快過了邊境線,來到彩衣國境內(nèi),夜間趕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兩人進入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脈后,走了十幾里山路,四周都沒有一處適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樹,也多枯死,一些難得帶有綠意的樹木,也遠遠稱不上枝繁葉茂,所以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兩人身上,連綿不絕,能夠砸得讓人腦袋發(fā)悶,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內(nèi),武夫三境錘煉得堪稱變態(tài),當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道士張山躋身三境沒多久,練氣士的體魄堅韌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純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年輕道人臉色慘白,嘴唇鐵青,陳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張山就算撐過今晚雨夜,明天恐怕就會一病不起。
陳平安停下腳步,拍了拍張山的肩膀,大聲告訴張山在原地不動,盡量保持平穩(wěn)呼吸,他去加快步子,獨自去找找出路,不管有如結(jié)果,一炷香之內(nèi),肯定會回來找他。張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暈乎的年輕道人,嘴唇微動,嗓音細若蚊蠅,大雨時分,饒是陳平安都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只是眼見著張山身體愈發(fā)孱弱,不能繼續(xù)這么給大雨砸下去,陳平安便不再猶豫,朝他露出一個笑臉,轉(zhuǎn)身快步前行。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開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練氣士的下五境,被稱為登山五境,牽引人體之外的天地元氣,來澆筑、砥礪人體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為銅皮境和草根境,能夠讓練氣士肌膚堅韌,血氣旺盛,照理來說,一場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躋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年輕道人,已經(jīng)能夠引氣淬煉筋骨,但是這位背負桃木劍的龍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數(shù),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劍這類法器,肉身錘煉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這場春雨,太過急驟且“陰沉”,使得年輕道士在不知不覺之間,體內(nèi)真氣消耗極快。
臉色雪白的年輕道人視線模糊,在糾結(jié)要不要摘下行囊,從瓷瓶里掏出一顆補氣的丹藥,但是一顆名為“回陽”的丹藥,品相再差,也是實打?qū)嵉囊晃难┗ㄥX,年輕道人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堅持,希冀著那個少年武夫能夠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尋見一處躲雨的地方。
到了山上,某些時候就要受得山上苦。
這一點,龍泉小鎮(zhèn)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渾然不覺,阮邛的鑄劍聲勢,卻會讓它們欲仙欲死。
陳平安在快速走出半里地外,不再隱藏三境修為,急速前沖。
當他看到前方一棵僅�?葜Φ拇髽洌瑤撞街�,就踩著樹干一串向上踩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輕輕一拽,身形飄起,枝丫崩折墜地,陳平安卻已經(jīng)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站在了大樹高處,伸手遮在額頭,舉目眺望,不見燈火,盡頭處卻有一座不高的小山頭,陳平安輕輕躍起,雙腳在樹干上猛然一踹,借勢飛掠而去,身后大樹轟然倒地。
身體傾斜向下,如同一枝箭矢竄出的陳平安落地后,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濺的地面上,整個人向前凌空翻滾,雙腳落地的同時,就腳尖一點,貓腰前沖,靈活至極,很快來到那座小山頭,登頂之后,視野開闊,但是仍然沒能瞧見哪怕一點燈火,這讓陳平安感到有些麻煩,實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臨時劈砍樹木,搭建出一座粗糙帳篷了,但是看那張山的神態(tài)氣色,哪怕躲在帳篷里,一旦燃不起篝火,多半還是會風寒侵體,著涼生病。
陳平安其實心底也有些納悶,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脈,確實透著些古怪,他走過的山水也不算少了,還真沒有這么給人枯萎敗壞之感的地方,若是陰氣森森的荒冢墳塋之間,如此荒涼也就罷了,可怎的這么場大雨都下得比別處寒冷?
就在陳平安打算返身去尋找年輕道士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眼力窮盡之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一點光亮,在朝北方緩緩移動,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搖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隨時都會翻船熄滅。陳平安想了想,記住那點燈火的行前方向,迅速轉(zhuǎn)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搖搖欲墜的年輕道人,攙扶起他,說前方有人同樣在趕夜路,看看能否匯合,若是當?shù)厝耸�,說不定會知道躲雨的地方。
年輕道士精神一振,陳平安二話不說背起他,飛奔前去。
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同時背著一個背著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在雨夜中撒腿狂奔,翻山過嶺,如履平地。
隨著年輕道士越來越昏昏欲睡,那粒燈火越來越亮堂。
陳平安稍稍放緩速度,抬頭望去,他一直在觀察那邊的情景,大雨之中,同樣是兩人結(jié)伴而行,書生模樣的兩個年輕人,背負書箱,一人撐大傘,一人持火把,雖然跟陳平安他們一樣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年輕道人的慘淡,兩位儒衫讀書人面帶笑意,在談著什么,似乎都不覺得風雨阻路,是什么苦事,反而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幸運事。
兩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陳平安的悄悄靠近。
這也讓陳平安微微放心,風雨夜里的荒郊野嶺,事出無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測,又不能丟開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場苦戰(zhàn)。
陳平安在隔著一段距離處,用寶瓶洲雅言大聲喊話。
兩位讀書人沒有聽到,繼續(xù)前行。
陳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氣,哪怕是練氣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會高了,當然前期是對方?jīng)]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離十數(shù)步外,兩個儒衫年輕人才發(fā)現(xiàn)陳平安。
他們趕緊停步,對陳平安趕緊招手,一番交談后,看著年輕道人的慘白臉色,其中一位彩衣國的讀書人指向一處,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經(jīng)常獨自負笈遠行,記得此處人煙荒蕪,但是約莫三四里外,有一處宅院,極有可能是隱士所建,我與劉兄此行正是前往此處,你們不妨與我們同行�!�
另外撐傘的一位讀書人苦笑道:“我們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會下這么大一場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曉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陳平安連忙道謝。
兩位萍水相逢的讀書人,一人幫著撐傘在年前道人頭頂,自己淋雨,凍得瑟瑟發(fā)抖。
原本手持火把的讀書人臉色黯然,因為沒了雨傘遮擋之后,哪怕火把使用的油,不是凡物,仍是在大雨潑灑之下,給熄滅了,實在舍不得丟棄,便捧在懷里。
讀書人只能靠著一次次閃電雷鳴的光照,憑借記憶艱難前行。
還真被他們找到了一座宅院。
像是州郡之城里的殷實門戶,雖有石獅坐鎮(zhèn)大門,但是顯得小巧不大氣,只是不知為何,即無懸掛春聯(lián),也無張貼門神。
總算還能有個檐下躲雨的喘息機會。
收起雨傘的讀書人趕緊使勁敲門,顧不得禮數(shù)不禮數(shù)了。
結(jié)果許久之后,大門才吱吱呀呀打開,剛好天空一道閃電劈亮夜幕,露出一張枯槁恐怖的蒼老臉龐。
嚇得讀書人一個踉蹌,差點向后跌倒。
突如其來的那張老嫗?zāi)橗�,在驟然而亮的雨幕之中,別說是膽氣不壯的讀書人,就連見多了山水神怪的陳平安都嚇了一跳。
眾人只覺得宅院之內(nèi),未必比外邊的風雨天地來得安生溫暖了。
而降妖除魔一事最內(nèi)行的道士張山,已經(jīng)很不講義氣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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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五章
畫眉
(還有第二章。)
面無血色的老嫗身形佝僂,怔怔望著門外四人。
敲門的讀書人膽子很小,見著了陰森瘆人的老嫗,竟是不敢自視,躲在同伴身后,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苦哉苦哉。
這位書生年少喜好百家典籍,經(jīng)常能夠從那些閑情偶寄的讀書筆札上,翻到一些無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人故事,大體上分兩種,一種脂粉旖旎,類似狐魅愛書生,再就是眼前這種,鬼氣森森,即便天黑時入住,咋看庭院深深,雕梁畫棟,僥幸活到天明時分離去,就會變作狐兔出沒的荒冢哀墳。
風雨飄搖,天寒地凍,手捧火把的讀書人,比起同伴要更加膽大,顛了顛背后大書箱,一邊搓手取暖,一邊苦笑道:“老嬸能否讓我們借住一宿?外邊的雨實在太大了,我們有朋友經(jīng)不住凍,已經(jīng)暈過去了,若是再無暖和的地兒,能否熬過今夜都難說,還望老嬸幫幫忙,就當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嫗板著臉,說著拗口難懂的地方方言,好像是在質(zhì)問什么。
書生滿臉苦澀,只得用老嫗同樣的方言解釋一番。
老嫗微微轉(zhuǎn)動那雙死魚眼,盯住陳平安,竟是突然用上了寶瓶洲雅言,“習武之人?”
陳平安點點頭。
老嫗望向陳平安背著的年輕道士,露出桃木劍的劍柄,在昏睡之后,道士張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時分,更加綿長沉穩(wěn),這大概就是練氣士的神奇之處,處處返璞歸真,出人意料。老嫗發(fā)現(xiàn)那柄桃木劍后,眼睛瞇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
陳平安繼續(xù)點頭。
老嫗最后望向那個畏畏縮縮的持傘讀書人,“讀書之人?”
腰間懸掛一枚羊脂玉佩的書生搖頭道:“尚無科舉功名,算不得讀書人�!�
老嫗扯了扯嘴角,肩頭一晃一晃地讓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經(jīng)人家,那就請進吧,記得進門之后,在各自房間休息便是,不要隨便亂走,驚擾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負。房內(nèi)有炭盆火爐,諸位公子一切自便,無須詢問,來者是客,我家主人還不至于為此斤斤計較。”
老嫗關(guān)門的時候,四處張望一番,然后迅速關(guān)上大門,沉重大門在老嫗手中,仿佛輕若鴻毛,砰然關(guān)閉。
這棟宅子真不小,應(yīng)該是四進的院子,陳平安在內(nèi)四人被安排在第二進大院,就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邊的庭院。宅子的翹檐雕刻有瑞獸、花鳥和山水云紋,窗花精美,院內(nèi)地面用青紅兩色石磚鋪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
抄手游廊連接著正房廂房,以便于當下這種雨天,自由行走。
老嫗的身影沒入銜接二三進院子的狹窄游廊,漆黑一片,驀然一個閃電,兩位書生尚未收回視線,剛好看到老嫗慘白的笑臉,嚇得兩人魂飛魄散,連忙去往相鄰廂房,各自姓楚、劉的兩位書生,不敢各自入睡,只得暫時聚在一間屋子,姓劉的書生放下油紙傘后,挑燈夜讀圣賢書,以此壯膽。
姓楚的讀書人膽子稍大,否則也不會知曉此地有宅子,他放下了火把,開始搗鼓火盆,從書箱里拿出油紙包裹嚴實的火折子,很快點燃炭火,房屋很快就暖和起來。他環(huán)顧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鋪,被褥泛著淡淡的潮濕霉味,只是這也在所難免,彩衣國在今年入春之后,陰雨綿綿,幾乎沒有什么大太陽,倒是不好在這種事情上苛責主人,何況有個歇腳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姓楚的讀書人頭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長,相貌堂堂,眉宇之間,有一股凜然正氣,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窗格多變,樣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鯉魚和靈芝等,一般只有書香門第才會有此心思。他突然湊近窗戶,凝神望去,發(fā)現(xiàn)兩扇窗戶之間的稍寬木條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跡,字跡斑駁,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隨著屋內(nèi)逐漸溫暖起來,劉姓讀書人的膽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書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著窗戶看,便順著他的視線抬頭望去,結(jié)果看到窗戶外邊一片通紅,映照出一張蒼老臉龐,沙啞出聲道:“天色已晚,還望兩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燈籠巡夜的老嫗這一下突然出現(xiàn),把兩個書生差點給活活嚇死。
老嫗剛剛從院子對面的廂房走來,那邊的背匣少年同樣是挑燈看書,同樣是望向窗戶,就沒有這般驚慌失措,老嫗搖搖頭,蹣跚遠去,呵呵笑道:“讀書人的膽子,到底是小一些�!�
對面廂房。
陳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輕聲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來年輕道士在進入宅子之前,就清醒過來,咽下一顆回陽丹,就著陳平安那只江湖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煥發(fā),原本他不愿意浪費一顆丹藥,但是他突然覺得有妖氣一閃而逝,不敢再吝嗇丹藥,一文小雪錢,終究比不過自家性命。道士張山從床上坐起身,披上一件嶄新道袍,彎腰坐在火盆旁邊,伸手烤火取暖,壓低嗓音道:“陳平安,今夜咱倆輪流守夜吧,不然實在是不放心,總覺得這里不太對勁�!�
陳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著聽妖鈴的桃木劍,掛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對于妖怪精魅沒什么了解,所以還是需要鈴鐺幫著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長,你放心睡覺,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連通知你都做不到�!�
道士張山想了想,找了個理由,“掛好桃木劍和聽妖鈴鐺,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遲�!�
年輕道士在斜掛木劍的時候,陳平安說道:“窗格那邊曾經(jīng)有人畫符,不過時間久了,已經(jīng)看不太清楚,但應(yīng)該是你們道家的符箓,你認不認得?”
年輕道士原本沒有注意,在陳平安出聲提醒后,仔細端詳,這才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不由得佩服陳平安的膽大心細,細細打量之后,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朱漆痕跡,在鼻尖嗅了嗅,沉默著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煩了,窗格上所畫之符,正是用以驅(qū)鬼的赤書,觀其殘跡,應(yīng)當是神誥宗青詞符的一種,以特殊朱漆寫就神仙青詞,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誥宗前輩高人的手筆,甚至幾乎寫滿了大半窗戶,且落筆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輩需要面對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淺�!�
年輕道人哀嘆一聲,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當初就不該節(jié)省那顆回陽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臨近宅子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對于堪輿風水一途,略有心得,在遠處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這棟宅子的藏風聚水,大抵上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攏風水的根本之法,是陽還屬陰,是否偏離正道,只要辨認出大致脈絡(luò),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陳平安,對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險境了……”
陳平安聽著年輕道士的自責言語,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是打趣道:“張大天師,除魔衛(wèi)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年輕道士連忙擺手,“別別別,小道可當不起‘天師’這個稱呼�!�
說到這里,張山便有些憧憬,輕聲道:“真正的天師,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張氏嫡系子弟,個個穿黃披紫,是世襲幾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躋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師,也有資格獲得‘天師’賜號,但同樣是龍虎山天師,也分好多種的,頭一等天師,是進入龍虎山祖師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便是生來便是黃紫貴人的張氏嫡傳,其中一人,將來會職掌‘天師印’和一把仙劍,再往下,便是在龍虎山結(jié)茅修行的許多外姓天師,龍虎山作為一座天然福地,對外開放,只需那些練氣士,答應(yīng)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斬妖除魔即可,到時候龍虎山會賜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劍,這也是龍虎山的氣量所在,讓我們這些別洲道士,都要無比心神往之�!�
陳平安聽得仔細,覺得這個龍虎山和張?zhí)鞄焸�,的確不錯。
大雨滂沱。
這棟宅子門口的兩座小巧石獅,時不時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崩裂聲響。
老嫗站在第三進院子的正房外邊,踩在一條小板凳上,將那盞燈籠掛在廊柱籠架上,燈火昏暗,隨風飄搖。
噗一下,燈火熄滅,原來是里邊的燈燭已經(jīng)燃盡。
老嫗咳嗽著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燈籠,從袖中摸出一只鮮紅似血的嶄新燭火,若是細看,竟無燈芯,老嫗轉(zhuǎn)過身背對院子,從頭上拔下一根白發(fā),猛然插入燈燭中心,仿佛是以此作為燈芯材料,然后老嫗對著燭火輕輕呵了一口氣,燈燭瞬間點燃,放入燈籠之后,再度掛在廊柱上。
這盞燈籠,就這么微微搖晃,燈火閃耀在大宅之中。
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會惹來飛蛾撲火,就是不知這荒郊野嶺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義何在。
年輕道士沒有睡意,陳平安小口小口喝著朱紅酒葫蘆里的烈酒,聽著張山說他之前幾次遭遇妖魔的驚險經(jīng)歷,陳平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年輕道士下意識望向窗口桃木劍,鈴鐺安靜,并無異樣。
很快房門那邊傳來敲門聲,原來是那兩位讀書人聯(lián)袂拜訪,陳平安手提酒葫蘆,過去打開門,門外大雨聲勢依舊嚇人,而且歪風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沒有一處干燥地方,姓楚的修長書生手持雨傘,一手拎著酒壺,面帶微笑,姓劉的讀書人雙手湊在嘴邊,呵氣取暖,笑道:“楚兄這趟出門,帶了幾壺好酒,如今還剩一壺,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著能不能借著酒勁,回去后來個倒頭就睡,楚兄就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兩位愿意小酌幾口,咱們共飲一番?事先說好,我的酒量是最少半斤才倒,所以你們只能稍稍喝一些,見諒見諒�!�
陳平安提起手中朱紅色酒葫蘆,笑道:“我自己帶了酒,你們可以三人分一壺�!�
當時給陳平安以及年輕道人撐傘的劉姓讀書人,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姓讀書人笑著尾隨其后,將雨傘放在墻腳根,四人圍坐火盆,煨酒片刻,劉姓書生一拍腦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他苦笑著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姓書生笑著起身,無奈道:“若是世間真有鬼神,豈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對。再說了,讀書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氣,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幾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坐在椅子上的劉姓書生就有了生氣,玩笑道:“我連小小舉人都考不中,說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氣沒有多少斤兩,當然害怕,楚兄卻是進士之材,遠勝于我,當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姓書生笑著搖頭,大步離去,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現(xiàn)在對面廂房,然后推門關(guān)門,快步走回,拿來了四只酒杯,酒杯內(nèi)壁,繪有兩只雄赳赳氣昂昂的五彩公雞,道士張山接過一只酒杯,試探性問道:“楚兄,劉兄,這該不會是彩衣國獨有的斗雞杯吧?”
劉姓書生眼睛一亮,“道長也聽說過我們彩衣國的斗雞杯?”
桌上燈火不夠明亮,年輕道人便雙指捻住酒杯,將其傾斜,借著火盆炭火的光亮,仔細觀察著兩只五彩公雞,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聞,小道來自北邊的俱蘆洲,行走江湖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兩位武林豪客為此一擲千金,借斗雞來賭博,很神奇,聽說只要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縷靈氣,兩只公雞就會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頭的十境圣人們,都未必看得準勝負走向,所以斗雞杯只要出了你們寶瓶洲,價格就是百倍千倍往上暴漲,南澗國的那座渡口,彩衣國的斗雞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貨物之一�!�
劉姓書生臉色頗有自得,點頭笑道:“什么靈氣不靈氣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咱們彩衣國的江湖宗師,喜歡以此取樂,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們只要雙指一捏,就能夠讓斗雞杯活過來,然后爭斗不休,直到分出勝負。至于為何如此玄妙,我曾經(jīng)在各地縣志上,看到過一些記載,說是燒制斗雞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傳此土一旦離開彩衣國境內(nèi),很短時間就會變了氣味,與尋常土質(zhì)再無差別,所以才使得斗雞杯成了咱們的獨有瓷器�!�
道士張山嘖嘖稱奇,心想誰若是能夠壟斷斗雞杯的瓷土,豈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陳平安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對于土壤屬性,陳平安由于燒瓷的緣故,接觸頗深,龍泉窯工祖祖輩輩都是窯工,燒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陳平安聽說過不少神神道道的說法,比如姚老頭曾經(jīng)講過,泥土離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薩,吃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劉姓書生喝過了三兩酒,滿臉通紅,正好微醺,是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時刻,微微搖頭,笑問道:“道長背負桃木劍,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讓這斗雞杯‘活’過來?若是可以,咱們不妨賭一賭,找點樂子,小賭怡情,咱們賭點什么?”
這位讀書人臉上煥發(fā)出一股異樣神采,顯而易見,喝沒喝酒,完全就是兩個人,而且多少還有點賭性。
楚姓書生嘆息一聲,輕聲勸道:“劉兄,喝過了半斤酒,趕緊歇息吧�!�
道士張山也連忙說道:“一只斗雞杯,能值好些銀錢,何必揮霍了。”
劉姓書生一口飲盡杯中酒,大手一揮,將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墻壁上,摔了個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盡,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謬,一只斗雞杯,在彩衣國內(nèi)能值幾個錢?二兩銀子罷了,一個進士值幾個錢?那可就貴嘍,反正我劉臻買不起……”
楚姓讀書人臉色尷尬,解釋道:“劉兄醉酒之后,就喜歡說胡話,懇請道長和公子多多包涵�!�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話連篇的劉臻被同伴攙扶回去,張山送到門口。
陳平安瞥了眼門口那邊,始終沒有起身挪步。
————
大雨之中,有一位大髯刀客,穿過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響大門。
老嫗站在門檻內(nèi),沙啞問道:“有何貴干?”
漢子喊道:“躲雨!”
老嫗陰惻惻道:“你這漢子,說話中氣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漢子沒好氣道:“怎的,貴府連一個落腳的地兒都沒啦?!”
老嫗嘿嘿笑道:“落腳地兒倒是還有些,就是你這漢子氣盛,我家主人怕是不會喜歡,若是惹惱了脾氣不好的主人,莫說是落腳的地方,便是擱放一百七八斤精肉的地兒,都會有了�!�
刀客那一臉絡(luò)腮胡子,根根堅硬好似槍戟,一手按住刀柄,睜眼圓瞪那大門,“恁的廢話!趕緊開門,這雨下得好生邪氣,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還怎么逛青樓,豈不是給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話死?”
大門緩緩打開,老嫗輕聲嘆息道:“給別人笑話死,總好過真的死了啊�!�
大髯刀客微微凜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這副童子之身,積攢了三十多年的陽氣,怕個卵!莫說是妖魔鬼怪,便是它們的祖宗見著了我,也要主動避讓。”
粗糲漢子走入院子,眼見著那堵影壁,皺了皺眉頭。
老嫗再次重重關(guān)上大門。
門外的一尊石獅子,咔嚓一聲,原來是頭顱墜地,摔成了粉碎。
只是這點動靜,早已被大雨聲掩蓋過去。
————
寶瓶洲南方某些國家的大族之內(nèi),女子多住在獨有的閨閣繡樓,一些家風苛刻的士族,甚至會拆掉上下通行的樓梯,將待字閨中的女子如書籍一般“束之高閣”,等待出嫁之日。
最后一進院子便有一座繡樓,二樓美人靠處,夜幕深沉,卻有男子在為女子畫眉,手中眉筆輕輕落在女子臉上,那女子血肉模糊,腐敗不堪,多處裸露出白骨森森,甚至還有白蛆翻滾,卻依稀可見她的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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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張山目送兩位書生去往對面廂房,站在廊道,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之后,返回屋子,關(guān)上門后,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張普通的黃紙符箓,張山輕聲道:“此處果然有問題,雨水頗為‘陰沉’,極有可能蘊含著煞氣,小道這張符箓,名為起火燒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廣為流傳,就因為它最能夠感知到煞氣的存在……”
年輕道人雙指拈住符紙,默念咒語,然后往手心濕漉漉的那只手迅猛一貼,黃紙符箓就在張山的手心轟然燃燒起來,很快就化作灰燼,年輕道人臉色凝重,將灰燼刮入火盆當中。
陳平安問道:“這張靈符,多少錢?”
道士張山一點沒覺得奇怪,認真回答道:“這類靈符不入流品,如官場胥吏不入清流,是一樣的道理。故而價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張黃紙,加上一位下五境練氣士的抄錄功夫,一枚雪花錢能買將近三十多張燒煞符,折算成銀子,也就是三兩銀子一張,委實不算貴。”
陳平安點點頭。
關(guān)于畫符一事,他曾經(jīng)親眼見識過破障符的玄妙,當時在山路上被嫁衣女鬼所蠱惑,眾人走在“黃泉路”上,陷入類似鬼打墻的危險境地,林守一便駕馭一張隸屬于山水符的破障符,引領(lǐng)眾人前行。
之后在落魄山竹樓,李希圣在竹樓墻壁上畫“字”符,字成則符成,其實屬于極高的造詣和境界,最后他托書童崔賜送給陳平安一本道家符箓?cè)腴T書籍,一大摞材質(zhì)各異的符紙。當然還有那支“風雪小錐”筆,使得陳平安如果想要緊急畫符,根本無需朱漆印泥,朝筆尖呵一口氣就能潤開筆錐。
但是陳平安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幾遍那本薄冊子《丹書真跡》,倒是學會了書上記載的五六種最粗淺符箓,而且按照書籍所說,世人畫符即“寫丹書”,分九品,上五境練氣士寫一二三“三上品”丹書,中五境寫四五六中三品丹書,下五境寫七八九下三品丹書,陳平安雖然不是練氣士,可是依靠著那十八停劍氣運轉(zhuǎn)的“一口氣”,一氣呵成,也能寫成一些《丹書真跡》上的入門符箓,品秩再往上的符箓,對于當下的陳平安來說,就是奢望了。
李希圣曾經(jīng)說過,畫符即練劍,這也是李希圣不是授人以魚,而是授人以漁的初衷所在。
但是陳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專心致志練拳,便只抽空寫了三種符箓,縮地符,陽氣挑燈符,寶塔鎮(zhèn)妖符,各兩三張,以防不測而已。
縮地符能夠讓陳平安在轉(zhuǎn)瞬之間,縮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圓十丈內(nèi)的任意一處;陽氣挑燈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種,置身于亂葬崗古遺址,若是再次遭遇鬼打墻的情景,就可以跟隨挑燈符順利走出迷障;寶塔鎮(zhèn)妖符則是殺力較大的一種符箓,符紙一出,就可以憑空出現(xiàn)一座玲瓏寶塔,將妖邪暫時拘押其中,內(nèi)蘊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
三者都屬于《丹書真跡》所載,最普通的那個范疇,評價不高,只是作為某種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記錄其中。
道士張山喝過了酒,酒量不濟,想著有陳平安幫忙守夜,加上為了節(jié)省一顆回陽丹的緣故,給陰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軀,早已疲憊不堪,便暈乎乎睡去。
陳平安對于守夜,那是再熟悉不過,小口小口喝著酒,在張山熟睡之后,猛然轉(zhuǎn)頭,望向房門那邊的墻腳根。
那邊,斜放著一把遺落于此的雨傘。
這把油紙傘,最早是劉姓書生手中撐起,進入宅子之后,是楚姓讀書人撐傘來此。
雨傘安安靜靜靠在墻腳根,雨尖朝地,傘柄朝上。
哪怕是如此擱放油紙傘,可是地面上,幾乎沒有水跡。
這不合理。
而且陳平安察覺到了一絲陰寒之氣,讓人背脊發(fā)涼。
于是陳平安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腳步搖晃不穩(wěn),一邊走一邊嘀咕埋怨:“哪有雨傘這么倒立擱放的,家鄉(xiāng)那邊,敢這么做,是要被老人罵死的……”
到了墻角那邊,陳平安還打了個酒嗝,伸手去抓傘柄,就要將油紙傘顛倒過來,只是驟然之間,一張符箓滑出袖子,陳平安眼神凜然,哪有半點渾濁醉酒,雙指閃電捻住那張黃紙,正是寶塔鎮(zhèn)妖符,啪一下按在傘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寶塔浮現(xiàn)空中,寶光剛好罩住油紙傘,傘面紋路扭曲,頓時發(fā)出一陣呲呲響聲,如肥肉下鍋一般。
懸空寶塔的光彩黯淡下去,很快就煙消云散。
陳平安一不做二不休,免得自己學藝不精,畫符的品秩太低,導致錯失良機,干脆將其余兩張鎮(zhèn)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貼在油紙傘的傘面之上,然后無需如何強提一口氣,武道三境巔峰的陳平安氣隨心意流轉(zhuǎn),一身拳意驟然爆發(fā),以距離極短、爆發(fā)力極大的寸拳,連綿不絕地砸在三張鎮(zhèn)妖符之上,拳罡不毀雨傘絲毫,洶涌拳意卻幾乎全部滲透雨傘之內(nèi)。
這就是尋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調(diào)教出來的三境,兩者之間的云泥之別。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后,手中攥緊朱紅養(yǎng)劍葫,隨時準備讓初一、十五出來御敵。
但是雨傘一陣顫抖搖晃之后,帶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煙裊裊升起,逐漸消散之后,便徹底寂靜無聲。
陳平安有點懵,這就完了?
這把肯定暗藏玄機的古怪油紙傘,就沒有點后手殺招?
比如黑煙滾滾,怒吼震天,跑出來一頭猙獰恐怖的邪祟陰物?
當初山間小路遭遇的嫁衣女鬼,讓陳平安記憶猶新,處處牽著他們的鼻子走,精通雷法的目盲道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若非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地界,盡顯劍仙風采,恐怕陳平安當時就要被迫使出兩縷劍氣,就不會有之后與少年崔瀺在井口對峙的機會了。
陳平安蹲在地上,怔怔盯著油紙傘,喝了口酒后,還不忘提起雨傘抖了幾下,傘內(nèi)有簌簌灰燼傾瀉的細微聲響。
陳平安蹲在那里撓頭,喝著酒,心頭感覺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每天死去活來,如今就像……喝慣了烈酒,再去喝水?
不過陳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這把油紙傘跟哪個書生有關(guān)系,還是進了宅子之后才被陰物隱匿其中,雨傘內(nèi)的這點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過河卒而已。所以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于是陳平安站起身,坐在桌邊,借著燈火,從方寸物中駕馭出那支風雪小錐筆,呵了口氣,開始畫符,符箓還是寶塔鎮(zhèn)妖符,但是符紙不再是黃紙,而是換成了一張金色質(zhì)地的符紙。
畫完一張符紙,陳平安習慣性拿起手邊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氣息平穩(wěn),才敢下筆。
風雨夜,風雪筆,略帶酒意的陳平安,下筆如有神。
手邊是一枚朱紅色的養(yǎng)劍葫,和木匣內(nèi)的兩把降妖除魔。
當然還有床榻上,道士張山的呼嚕聲相伴。
————
疾風驟雨,偶爾被電閃雷鳴撕開夜幕,距離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位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攤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花錢,突然崩碎開來,中年道人臉色陰沉不定,忍著心疼,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隨手丟掉,冷哼道:“一雙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還要負隅頑抗,徒增痛苦罷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著一位衣衫單薄的高大男子,濃眉大眼,任由雨水怕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絲金色光芒閃過,腰間懸掛有一只拳頭大小的印盒,眼見著道人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損失了一員心腹愛將,便有些不耐煩,冷笑道:“若是還要硬闖進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賬了!”
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糾纏不休,放過來問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為何恰好在今夜造訪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聽說去年末彩衣國來了個外地游俠,仗著有把好刀,收拾了幾頭不成氣候的鄉(xiāng)野陰物,就暴得大名,觀其行走于這場大雨中展露出來的神意,頂多就是一位四境武夫,若是別處,還要忌憚幾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時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決不阻攔,但是刀要歸我�!�
中年道人一揮拂塵,全身霧氣升騰,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間干燥,笑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高大男子猶豫片刻,仍是問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當真已經(jīng)在神誥宗內(nèi)部失勢?”
中年道人點頭笑道:“你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阻塞了�!�
高大男子滿臉陰霾,咬牙切齒道:“還不是怪那棟宅子的出現(xiàn),弄了個神誥宗密不外傳的破爛陣法,一點點蠶食了方圓百里的靈氣,害得我這百年以來,金身漸漸朽壞,如今誰還愿意把我當山神看待,混得比別處的土地爺還不如。此仇不報,難解我心頭之恨!”
中年道人點頭稱是,安慰一番。
事實上,此處的山神廟,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國朝廷敕封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亂葬崗,穢氣遮天,高大男子接納香火,僥幸成為山水神祇之后,為了修行,不惜涸澤而漁,加速了山水枯敗的進程,古宅作為陣眼的陣法運轉(zhuǎn),只汲取陰煞之氣,而不損耗山水靈氣,反而維持了山水平衡才對,但是這些內(nèi)幕,多說無益,墮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雙方心知肚明,反正誰都不是什么好鳥。
高大男子突然厲色問道:“我是為了奪回全部地盤,你是垂涎那頭女鬼的身軀,一旦為你掌控驅(qū)使,必然如虎添翼,那么那個家伙,又是圖謀什么?難道這古宅之中,還有我不曾知曉的珍稀法寶?”
中年道士嘿嘿笑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頭咱們一起問問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道人環(huán)顧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慘白的光景,綠樹寥寥,但是他卻知曉這還要歸功于那名女鬼的“閑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這點點春意。
那名女鬼,無論是機緣還是性情,實屬罕見,道人親臨此地后,愈發(fā)志在必得。
道人眺望那座古宅,嘖嘖道:“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不曾想淫祠山神也是讀過書的,笑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視而笑。
————
古宅的二進院落,一側(cè)廂房已經(jīng)漆黑一片,兩位書生應(yīng)該都已入睡,但是背匣少年和年輕道士的房間,燈火還亮著,不等老嫗敲響房門,嗜酒如命的漢子,就已經(jīng)聞到了酒香味,自顧自使勁拍打房門,“可還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換命酒了,保管你穩(wěn)賺不賠!”
老嫗沒有阻攔,只是說道:“你們自行安排房間�!�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打開房門,看到一個容貌粗獷的陌生漢子。
大髯刀客瞥了眼陳平安,大大咧咧問道:“小娃兒,聽你的行走和呼吸,應(yīng)該也是習武之人?如今有無二境?”
陳平安笑道:“自幼跟隨長輩學武,這是頭一次行走江湖,還不知境界劃分�!�
回頭望去,道士張山已經(jīng)被吵醒,正坐在床邊穿鞋子。
大髯刀客大步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嘖嘖道:“不知境界劃分?那就是出自窮鄉(xiāng)僻壤嘍?那為何這趟出門遠游,咱們寶瓶洲的雅言說得如此順暢?尋常小國的鄉(xiāng)野之地,可學不來這玩意兒!說,你小子是不是那披著人皮的鬼魅?!”
刀客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相視,吼道:“速速報上名來,我趙某人刀下不斬無名之鬼!”
陳平安和道士張山面面相覷。
難道是因為外邊雨大,所以這哥們腦子里進水了?
鬼魅?
練氣士當中,野路子的散修無數(shù),來歷駁雜,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雖然歧視難免,但是遠遠稱不上被打壓追殺,可是鬼修,卻是例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幾乎人人喊打喊殺,若說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環(huán),那么練氣士的證道長生,屬于逆天行事,那么人死入土為安,即是人道,鬼修則違背此理,屬于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
仙為生修,神為死授。
鬼修,剛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時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靈。
所以龍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師,桃木劍所指的對象,四處作祟的惡煞鬼魅,要遠遠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間的精怪。
精怪這個詞匯,越是在人來人往、商貿(mào)繁華的樞紐地帶,就越?jīng)]有明顯的褒義貶義之分。
事實上,一些大的國家,尤其是山上勢力根深蒂固的強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習慣了與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處于人間。
相傳有那許多幫助婦人洗頭梳妝、涂抹胭脂、折疊衣物的小巧精魅,它們長有翅膀,飛來掠去,熟稔至極,且生生世世,與主人相親相愛。
陳平安根本沒有辯解什么,摘下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大髯漢子愣了愣,喉嚨微動,顯然是肚子里的酒蟲作祟了,氣勢驟降,厚著臉皮伸手道:“只要請我喝過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被我當場撞見行兇作惡,一切好說�!�
陳平安搖搖頭,不給。
大髯刀客喟然長嘆道:“你這小子,不老實,忒奸猾,明擺著欺負我是那種正派高手��!”
道士張山連忙坐下,幫著打圓場,跟大髯漢子用寶瓶洲雅言閑聊起來。
————
古宅內(nèi)的繡樓美人靠那邊,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擺巨大,不露雙腿和繡鞋。
兩人耳鬢廝磨,男子輕聲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當空,綠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極的女子咿咿呀呀,嗚咽起來,如泣如訴,下半身的裙擺翻滾如浪花。
老嫗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嘆息,最后坐在懸掛燈籠的廊柱旁,年如一年,日復一年,老嫗摸著自己的干枯臉龐,她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照過鏡子了?
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陰不曾離開繡樓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
漢子跟年輕道士聊著聊著,突然手按刀柄,不復見之前的玩笑神色,鄭重其事道:“果如附近那座小鎮(zhèn)的傳言,妖氣來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氣,此地風水,難怪會消磨殆盡,說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兩個小娃兒,我這就斬妖去,你們兩個見機不妙就撤,別不當回事,此處兇險異常,絕不是你們兩個可以蹚渾水的!”
大髯刀客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現(xiàn)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率先盯上,我哪怕落敗,也會盡量拖住他們,到時候聽我消息,要你們跑的時候別猶豫!”
然后這位只見
大髯刀客深呼吸一口氣,拔刀出鞘,刀光乍現(xiàn),只見漢子伸手撥開火盆里的灰塵,抓起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握在手心,然后擦拭刀身,火星四濺,襯托得那柄寶刀愈發(fā)鋒芒無匹。
哪怕勝算不高,漢子此時滿身慷慨意氣,可謂英雄氣概。
陳平安遞過去酒壺,神色肅穆,“壯士?”
漢子笑著搖頭,手持寶刀,猛然起身,“閑聊時喝個酒,解饞而已,其實斬殺大妖,除魔衛(wèi)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漢子持刀推門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綻放,照亮四周,大髯刀客抬頭望向遠處,朗聲道:“徐遠霞在此,請賜教!”
道士張山拿起系掛有聽妖鈴鐺的桃木劍,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去助他殺妖!陳平安,你是純粹武夫,在躋身四境之前,不適合對付大妖陰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會出聲喊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
在年前道士身形輕盈地掠出屋子后,陳平安稍等片刻,沒有選擇待在原地,靜觀其變,而是走出廂房屋子,隔著一道雨幕,赤手空拳,望向?qū)γ娴膸�,“我知道是你。�?br />
熄燈已久的那邊廂房,緩緩打開一扇門,走出那位姓楚的讀書人,身材修長,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澆滅的火把,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對視后,讀書人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間點燃火把,尾端輕輕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將整支火把釘入其中,“你的話最少,但是最聰明,當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夠除掉白鹿道人的銅錢鬼物。只不過三境的鬼物,說到底也就那樣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啊……”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消瘦身形毫無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那個讀書人微微錯愕。
一道身影在電光火石之際,就掠過廂房之間的雨幕,直撲而來,有些托大的讀書人甚至來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掛空的一拳,迅猛砸在頭顱上,整個人倒撞出去,連房門帶墻壁一并打穿,跌入外邊抄手游廊的讀書人,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壯廊柱上,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龜裂出一張小蛛網(wǎng),讀書人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嘔血不止,神魂劇震,滿臉驚駭。
不單單是拳法勁道之大,駭人聽聞,而是拳意與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陰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聲巨響。
這次是一拳擊中脖頸。
連人帶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讀書人被這兩拳打得那叫一個血淚模糊,面目猙獰,衣衫崩裂,就要現(xiàn)出原形真身,再也顧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
然后他就聽到一個古怪的說法,“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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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七章
劍仙
混江湖久了,誰還沒有一點壓箱底的本事和法寶。
當楚姓書生聽到“初一”這個稱呼后,就沒來由心弦大震,心知不妙,說不定就是那名少年的殺手锏,但是卻無法感知到那股危機,起始于何處,狼狽不堪的楚姓書生心思急轉(zhuǎn),一咬牙,從袖中滑出一顆青白色的圓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
楚姓書生五指緊握之后,那顆圓球如蠟燭遇火融化,粘稠如水銀的汁液,迅從他手臂處蔓延開來,迅速覆蓋全身,下一刻,修長男子竟然穿上了一具潔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護心鏡,精光閃閃,是光明鎧樣式,世俗世界的道觀寺廟之中,天王靈官神像多穿此甲,蘊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覺到性命都受到威脅,楚姓書生哪怕恢復真身,也不愿使出這顆價值連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寶,倍加推崇,價格沒有最貴只有更貴,并且一向有價無市,它們一般由墨家機關(guān)師和道家符箓派聯(lián)手鍛造,平時收斂為拳頭大小的丹丸模樣,不占地方,方便攜帶,一上戰(zhàn)場就可以澆灌真氣,瞬間寶甲護身,堅不可摧。
楚姓書生有甲丸寶甲護身,鎧甲表面散發(fā)出一層微微蕩漾的潔白光暈,如大雪滿地的月夜景象,讀書人站起身,比起之前多了幾分從容,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慘了。原本這件光明鎧,是為了預防出現(xiàn)分贓不均的結(jié)果,到時候就可以用來抵御白鹿道人和山神的聯(lián)手攻勢,現(xiàn)在早早露出了馬腳,他們一定會更加小心防范,這可如何是好?”
雖然言語輕松,但是書生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當下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后,就沒了下文?即無寶劍出鞘,離開木匣,從對面廂房那邊飛掠而至,也沒什么隱藏在暗處的援手撲殺而來。
楚姓書生疑惑不解。
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絕對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家伙。
兩拳就差點打得自己現(xiàn)出原形,恐怕那個莽莽撞撞去斬殺大妖的大髯刀客,以他的四境實力,都做不到。
雖然“初一”沒出現(xiàn)。
但是楚姓書生依然能夠斷定,這個初一只要露面,必然是不容小覷的高手,或是殺力巨大的攻伐法寶。
陳平安則是有些惱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間養(yǎng)劍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