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沒有任何天地異象,就是輕輕咚了一聲。
這就算是第二聲敲天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飛劍之上,對著小道童打了一個稽首,“拜別仙師�!�
小道童面對這位外貌上的“同齡人”,態(tài)度不太一樣,多了幾分正經(jīng),老氣橫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爺對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請好好珍惜下一個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御劍遠去,去往牯牛山戰(zhàn)場遺址,大肆汲取天地靈氣。
有望出關(guān)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對敵陳平安,興許都有一戰(zhàn)之力。
種秋笑問道:“劉宗,你怎么說?”
磨刀人劉宗想了想,笑道:“鋪子以后勞煩國師幫我賣了吧,相信以種國師的手段,早已曉得了我相中的那幾個年輕人,到時候分了銀子送給他們幾人�!�
種秋點點頭,“不難。那么就此別過?”
劉宗嘆了口氣。
種秋抱拳。
劉宗趕緊抱拳還禮,忍不住問道:“種國師,你不一起離開?走了之后,說不定還有機會回來,可要是這次不走,就再沒有機會飛升了啊。”
種秋搖頭道:“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
劉宗始終抱拳,一直沒有放下。
種秋笑容和煦,輕輕按下劉宗的手后,轉(zhuǎn)身就此離去,走下城頭。
小道童瞥了眼種秋的背影,搖搖頭。
唐鐵意快步跟上了種秋。
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頭,飄落于城外,懷捧著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頭之上,已經(jīng)所剩不多。
周肥對陸舫說道:“先帶著周仕去躲一躲,最好離開南苑國,越遠越好。我一旦離開藕花福地,沒人攔得住那個陳平安�!�
陸舫和周仕沒有猶豫,就此掠下城頭,繞過牯牛山,去往南苑國邊境線。
到最后,只剩下四人,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太平山黃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劉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橋下,那里躲著臂圣程元山,他充滿了譏諷,打了個哈欠,隨意搖晃撥浪鼓,第三聲鼓響。
不出現(xiàn)在這座城頭,程元山就等于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法飛升,也無額外的機緣。
一道璀璨光柱激蕩降落,將劉宗籠罩其中,整個人瞬間消逝不見,什么都沒有留下。
小道童對周肥明顯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點天機,輕聲道:“那個陳平安,不用擔心他在這里胡作非為,呵,他還有苦頭吃呢�!�
周肥一臉恍然,微笑道:“謝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間,周肥比劉宗滯留時間更久,身影模糊,還有閑情逸致對那黃庭揮手作別。
小道童笑瞇瞇望向皺眉不語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憂心自己的處境?”
黃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訴我祖師,不用花錢,最多十年,隋右邊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時候就是我破境之時,我要肉身飛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腳尖一點,背著那么大一個金黃葫蘆,開始懸空“飛升”,沒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緩緩向天幕游去……
黃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畫面,這種幼稚勾當,也就這個小兔崽子做得出來。
————
南苑國京城內(nèi),有個枯瘦小女孩,賣了書籍,買了兩件衣裳,其余銅錢,點了一大桌子只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虧,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夾到桌對面的美味菜肴,她滿臉油膩,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幸福過。
一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隊官兵帶去了衙門,大堂外邊鋪著四條草席,蓋著四張白布。孩子癡癡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一座橋下,臂圣程元山還在苦苦等候,等著震天響的第二次鼓聲。
有個寒族書生,聽說不遠處死了人后,被好友強拉著跑去湊熱鬧,早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書生只聽說是個漂亮女子,他想著等到她回來后,一定要與她說一說這樁慘劇,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門,如今兩人拮據(jù)一些,不打緊的,不用她串門走親戚,跟人借錢為他購買書籍。
一路飛掠,回到了那條大街,拐入小巷后,陳平安腳步沉重。
入城之時,哪怕城頭上站著那么多宗師。
陳平安仍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敵之姿,穿白衣,懸酒壺,持長劍,瀟灑而過。
可是此時此刻,面對一座不過貼了廉價春聯(lián)的市井宅院,陳平安幾次抬手,又都落下,沒有敲門。
陳平安并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著他。
老道人要“知道”兩件事。
你陳平安如何認識自己。
又會如何看待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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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間燈火點點
陳平安推門而入。
宅子沒有人。
沒了絮叨埋怨的老嫗,自然就沒了她的罵天罵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沒了看似淳樸憨厚卻會偷書的婦人,她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永遠充滿了驕傲。沒了臭棋簍子的老翁,也沒了背著包袱去碰運氣的漢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門之前,都會躡手躡腳,估計是怕吵到了要去學塾讀書的兒子。
陳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屋子,將長氣劍放回桌上的劍鞘,桌上的書已經(jīng)不見。陳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貼在在地面,閉上眼睛,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飛劍十五嗖一下飛出養(yǎng)劍葫,貼著地面,疾速飛旋,最后劍尖朝地,指向一處。
陳平安立即開始用雙手刨開地面,以他當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稱為削鐵如泥了。
大街上跟種秋一戰(zhàn),躋身五境,之后跟丁嬰一戰(zhàn),這兩塊磨刀石,用來砥礪武道,比起在桂花島與老金丹劍修的切磋,無論是體魄還是心性,都要強出太多,尤其是與丁嬰從城頭轉(zhuǎn)戰(zhàn)牯牛山,這種涉及武學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運的生死之戰(zhàn),哪怕以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眼光來看,也會贊賞有加,要說一句八九境的純粹武夫,都未必能夠打出那種氣勢。
片刻之后,挖出一個將近等人高的大坑,陳平安雙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蓮花小人兒,躍出大坑,將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脫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團,像是個小草窩似的,把小東西放在法袍之中。
之后趕緊從方寸物里頭拿出一顆谷雨錢,比起靈氣淡薄的小雪錢,以手觸摸、依稀可以感覺到靈氣如水流轉(zhuǎn)的小暑錢,谷雨錢蘊含靈氣最盛,如冰凍結(jié),陳平安將這顆山上神仙錢幣攥在手心,猛然一握,谷雨錢在手中粉碎,陳平安微微松開,撒在蓮花小人兒身上。
至于這顆谷雨錢,能夠在仙家店鋪購買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貴門庭都難得一見的精靈,陳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不是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窯工學徒,所以一清二楚。
陳平安知道這個世界,越來越多。
驪珠洞天,大驪王朝,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藕花福地。
陳平安仔細觀察著蓮花小人兒,靈氣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緩慢滲入一塊干裂的旱田。
陳平安微微放下心來,只要還能汲取靈氣,就說明可以挽回。伸出拇指,輕柔摩挲著小家伙的素潔額頭。
安頓好蓮花小人兒,將坑重新填好后,陳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條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蘆,搖搖晃晃,也不喝酒。
脫去法袍金醴后,陳平安散發(fā)出濃重的血腥氣,跟丁嬰拼死一戰(zhàn),可謂傷透,正因為如此,才會被那么多靈氣如海水倒灌,有機可乘,大量涌入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竅穴,此時那些靈氣盤踞在一座座洞府內(nèi),像是一股股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因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的行走路徑,這些個氣府城池像是關(guān)外之地,形成了“藩鎮(zhèn)”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卻零散,并未勾連在一起,所以不成氣候。
陳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是暫時實在是沒辦法去解決。
如何搭建好那座長生橋,以及離開這座天下,是當務之急。
這座觀道觀,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觀,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間何處,道觀就在何處,這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劍氣長城上那位結(jié)茅修行的老大劍仙,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過回頭想一想,當初進了南苑國京師,成天無頭蒼蠅亂撞,心煩意亂之后,干脆靜下心來隨便逛蕩,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見過了市井百態(tài),看似游手好閑,但是讓陳平安想起早年的學徒生涯,在龍窯掙到的錢,不足以讓人大手大腳,但已經(jīng)能夠養(yǎng)活自己,不至于餓死,所以陳平安在溫飽以后,每次跟隨姚老頭進山采土,大概就是這般心情,哪怕風餐露宿,山路難行,每天都會精疲力竭,可心不累,倒頭就能睡。
自陳平安第一次離開龍泉,護送李寶瓶他們?nèi)ゴ笏迩髮W,再到莫名其妙闖入這座天下。
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
陳平安隔三岔五就會起身,去屋內(nèi)看看蓮花小人兒的情況,雖然進展緩慢,可是在朝好的方向一點一點痊愈,這才徹底放下心。
那些近在咫尺的生離死別,哪里是借酒澆愁可以擺平的,一個人總有酒醒的時候。
屋內(nèi)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
陳平安彎腰坐在小板凳上,等著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回家。
從今往后,這條無名小巷的宅子,跟當年泥瓶巷的那棟小宅子,沒什么兩樣了。
陳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個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門沒關(guān),他看到了陳平安后,神色木然,低下頭,曹晴朗默然且漠然,走入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說什么,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大暑時節(jié),哪怕到了夜里,微風拂面,還是算不得如何清涼,陳平安期間去探望小蓮人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一柄造工粗劣的蒲草團扇,就拿著走出屋子。
后半夜,遙遙傳來更夫敲更聲。
曹晴朗走出屋子,拎著小板凳坐在陳平安旁邊。
陳平安遞過去蒲扇,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
沉默片刻,陳平安輕聲道:“對不起啊�!�
從頭到尾,孩子沒有說什么,沒有怪陳平安,也沒有說不怪,就只是低頭嗚咽。
第二天曹晴朗起床很晚,也沒有了晨讀的瑯瑯書聲,陳平安便去了那座學塾,想要幫著曹晴朗跟學塾打聲招呼,結(jié)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學塾,發(fā)現(xiàn)閉門,連教書先生的面都沒有見到。
不過陳平安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南苑國諜子,出現(xiàn)在附近。
想來應該是國師種秋的意思。
之后兩天,不斷有人家偷偷摸摸搬離這附近,狀元巷那邊的青樓酒肆,一夜之間就清凈了下來,門可羅雀。
這天黃昏里,陳平安拎了條板凳坐在街巷拐角處,若是以往,這邊就會有個棋攤子,兩個臭棋簍子廝殺得天昏地暗,旁邊無數(shù)個臭棋簍子在支昏招。
大街還是溝壑縱橫,斷壁殘墻,不堪入目。
陳平安站起身,原來是種秋來了。
種秋和陳平安沿著大街散步,種秋滿臉疲倦,微笑道:“京師這一塊坊市已經(jīng)暗中戒嚴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下來,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對你很好奇,想要見你,被我勸阻下來。不過你要是愿意的話,隨時可以進宮,或是去我住處那邊散散心。”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種秋一襲青衫,雙鬢微白,短短數(shù)日,竟是有了幾分滄桑老態(tài),可見這位國師當下心情并不輕松,繼續(xù)說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遺址,自己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邊潛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將湖山派遷入南苑國境內(nèi),否則就要動用武力驅(qū)逐俞真意,俞真意不予理會,我希望陛下能夠再等等,但是陛下沒有同意,已經(jīng)調(diào)動兵馬,很快就會有萬余精銳,圍住牯牛山一帶�!�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那個鏡心齋樊莞爾?”
種秋先將樊莞爾的大略生平說給陳平安,然后無奈道:“我猜陛下應該是私下見了她,才有此決心和舉措,想著只要有她壓陣,加上滯留京師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當然,還要加上我種秋,形勢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說到這里,種秋站在一處溝壑邊緣,正是當時陳平安以頂峰拳架校大龍、御風而過,一拳將他擊飛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話試探我,詢問你的心性和來歷,我既不好欺騙陛下,也不好將你扯入這些俗世恩怨,只說你既不會扶持南苑國,但也不會幫著俞真意,閑云野鶴,只在云深處,是不會與雞犬為伍的,更不會與它們爭食。”
陳平安抱拳致謝。
種秋擺擺手,“換成是我,只會比你更加心煩。”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種秋想起一事,“你住處那戶人家的慘事,是我親自處理的,朝廷這邊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確定,當時是丁嬰下令讓人行兇,大概是為了讓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要他與你早早交手,沒辦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陸舫以及周肥。而且通過曹晴朗在衙門那邊的口供,得知丁嬰之所以如此,與你關(guān)系不大,是因為丁嬰誤認為曹晴朗這個孩子,與鏡心齋童青青有關(guān)。”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里到底是哪里?”
種秋愣了一下,滿臉疑惑。
陳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長氣,解釋道:“我是背著這把劍,誤打誤撞進來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種秋笑著介紹了一些關(guān)于藕花福地和謫仙人的歷史記載。
陳平安這才了然。
老道人當時話只說了一半,觀道觀的確是不存在,但其實可以說整座藕花福地,就是老道人的“觀道之地”。
一開始,陳平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是發(fā)現(xiàn)一洲之內(nèi)竟然有兩個北晉國,要知道蓮花小人兒就是在北晉寺廟內(nèi)尋見的,起先陳平安還覺得可能是桐葉洲與寶瓶洲風土不同,還專門去狀元巷書肆翻閱了許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筆札,結(jié)果越看越奇怪,還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權(quán)貴之家的私人藏書樓,想要通過正史才確定南苑國在桐葉洲的具體方位,還是云遮霧繞,書上始終唯有四國歷史。
后來白河寺丑聞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師聚首,陳平安更覺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歡用“天下”這個詞匯,國師種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強國,鏡心亭的董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勝枚舉。
后來白河寺那一晚,丁嬰和周仕鴉兒一起潛入大殿,尋找那副羅漢金身。
在這之前,陳平安由于身邊就有心相寺老僧這么一位練氣士,加上進入這座京城沒多久,很快就遇到了那件喜歡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陳平安就沒有往深處想,只當做是環(huán)境阻塞的一處“無法之地”,就像老劍圣宋雨燒所在的寶瓶洲梳水國,武夫強盛。
如今細細思量,陳平安倍覺悚然,寒意陣陣。
就像當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雖然知道了自己身處藕花福地,可是如何進入,何時進入,陳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現(xiàn),那陳平安就始終不知道答案。
種秋身為國師,一場大戰(zhàn)過后,天下形勢都變得云波詭譎,還有無數(shù)事情需要他去定奪,今天過來拜訪陳平安,一是防止出現(xiàn)誤會,二是存了私心,來這邊散心,透口氣。所以聊完該聊的,種秋就告辭離去。
離別之際,陳平安歉意道:“我暫時還無法離開藕花福地。”
種秋笑著說了一句,“沒關(guān)系,反正你陳平安也不像是個謫仙人�!�
種秋離去后,獨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
如果自己和俞真意當年遇上的第一個謫仙人,是陳平安,會不會如今就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
陳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
陳平安突然瞇起眼。
院門外站著一個枯瘦小女孩。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那個家伙的面容,好些醞釀好的說法,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陳平安問道:“那些書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勁搖頭,“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她滿臉委屈道:“前幾天你跟那些壞人打得那么厲害,而且當時一男一女就是從巷子里走出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后來見不著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壞人找上我,就趕緊跑了�!�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見到這個心機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求求你了,讓我吃完飯再走吧?”
原來是聞到了飯香。
陳平安沒理睬她,進門后就拴上了院門,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頓晚飯,孩子聰明且孝順,雖然之前從未親自下廚,但是見多了娘親燒飯做菜,等到他自己獨力來做,做出來飯菜,當然不會可口,但是能吃。
這兩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飯。
陳平安從來沒有湊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動離開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時候,孩子就肯定已經(jīng)吃好飯,收拾了碗筷飯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著,偶爾晚上納涼,曹晴朗才會出來坐一會兒。但是今天不一樣,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他桌對面,多擺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輕輕走入屋子,坐下后,細嚼慢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院子里撲通一聲。
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躡手躡腳來到屋子外邊,沒敢進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長脖子,看著桌上的飯菜。
曹晴朗想了想,還是去灶房那邊給她盛了一碗米飯,走到她跟前,碗筷一起遞給她,“一起吃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看著她。
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動不動。
曹晴朗無奈道:“沒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轉(zhuǎn)睛望著陳平安,陳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這才開始低頭扒飯,偶爾往菜碟子那邊夾一筷子,跟做賊似的。
三人差不多時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飯桌,小女孩瞥了眼陳平安,裝模作樣幫著曹晴朗收拾起來。
兩個同齡人,端著碗碟盤子一起回到灶房,她看了眼院子,那個家伙不在,便壓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沒有,還那么咸,你到底會不會做飯?!恁大一個人了,能不能有點出息?”
曹晴朗啞然,看她不依不饒的模樣,他只好說道:“下回我注意�!�
結(jié)果陳平安突然出現(xiàn)在灶房門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閉嘴,剛要轉(zhuǎn)頭不認賬,假裝沒看到陳平安,已經(jīng)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厲。
她只好耷拉著腦袋走出去,被陳平安扯著領子,提雞崽兒差不多,一手開門,一手將她放在外邊,關(guān)門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墻,我直接把你丟到京城外邊去。”
這天夜里,陳平安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曹晴朗出來乘涼沒多久,就聽到了院門外的咳嗽聲。
他過去打開門,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她,正仰著頭,雙臂環(huán)胸,笑瞇瞇道:“不用管我,外邊巷子里更涼快哩。”
曹晴朗雙手撓頭,他是真怕了這個家伙了。
陳平安抬起頭,皺了皺眉頭,遠處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潔,有個懸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氣質(zhì)儒雅,一手拎著一壺酒,對著陳平安微笑示意,見陳平安沒有說話,他腳尖一點,往陳平安這棟宅子飄蕩而來。
陳平安趁著曹晴朗還在門外,一拳遞出,渾然天成。
那位堂堂北晉國大將軍唐鐵意,被無聲無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飛出去,落回屋脊原處。
拳罡勁道,妙至巔峰,唐鐵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大宗師,沒有受傷,但是狼狽至極。
可唐鐵意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對著陳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說多有叨擾,為自己的不請自來而愧疚,腰佩煉師的唐鐵意,就這么轉(zhuǎn)身一掠而走。
對于此人,陳平安沒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過多接觸。
陳平安想了想,跟曹晴朗說不用等他回來了,走出巷子,去往狀元巷。
剛好養(yǎng)劍葫里邊沒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狀元巷那邊的一棟冷清酒樓內(nèi),仍是彩燈高掛,只有一桌客人。
算是一桌家宴,因為廚子都是客人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
三男三女。
不但是這棟酒樓,就是整條狀元巷,都戒備森嚴,除了披掛甲胄的將士三步一崗,其中不乏有隱姓埋名的高手坐鎮(zhèn),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師,恐怕任何人想要刺殺,連這些人都見不到。
這六人,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還有二皇子和年紀最小的公主。
再就是換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黃庭,曾經(jīng)的鏡心齋樊莞爾和童青青。
少女公主魏真繼承了父母的容貌,是個罕見的美人胚子,但是她在那個道姑身邊,還是會自慚形穢,本來挺活潑的她,今夜不太敢說話,一直依偎在娘親周姝真身邊,她尤其是仰慕這個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夠在她的父皇面前,表現(xiàn)得比種國師還要更……江湖!
她這些年珍藏了許多禁書,都是兩個哥哥經(jīng)不起她的哀求,從市井書坊搜羅而來的種種志怪演義。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一對神仙眷侶的俠客男女,殺入在武林中令人膽寒的壞人老巢,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賊寇魔頭們都已經(jīng)授首,那對男女相視一笑,最后策馬離去,繼續(xù)縱馬江湖。
皇帝魏良笑問道:“外有俞真意,內(nèi)有陳平安,當真沒事嗎?”
黃庭的答案,不太客氣:“其實這兩個人都在京城內(nèi),也沒事,一個是修道之心異常堅定,一個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們,只不過你們當皇帝的,喜歡那套‘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措辭,你心里別扭,這個我能理解,加上我對俞真意也瞧不順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
接下來黃庭的言語,就更加放肆了,“我保證出十分氣力,與俞真意交手,在那之后,如果我輸了,所謂的南苑國精銳大軍都沒能留下俞真意,還給他闖入皇宮,殺了你們一大家子,我只能在飛升之前,爭取幫你們報仇�!�
魏良搖頭苦笑,喝酒解悶。
其實最別扭的還是皇后周姝真,師妹變成了師父,又變成了太平山黃庭。
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
他心中愛慕的那個樊莞爾,再也找不回來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爾還要姿色動人,可魏衍反而喜歡不起來。
最忐忑不安的,則是與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從太上教主丁嬰,到鴉兒,再到一大群潛伏京師的高手,被種國師聯(lián)手鏡心齋仙子和朝廷供奉,來了個一鍋端,悉數(shù)入獄。而魔教三門勢力,跟他這位天潢貴胄的魏氏皇子,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這頓飯,二皇子吃得索然無味,味同嚼蠟。
他有些羨慕妹妹的沒心沒肺,更嫉妒太子魏衍的洪福齊天。
誰能想到,舉世無敵的老魔頭丁嬰,會給人宰掉?
那個叫鴉兒的臭娘們,曾經(jīng)還信誓旦旦對他說,你老死了,我家?guī)煚敔敹嘉幢貢馈?br />
酒樓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亂。
黃庭笑道:“貴客來了�!�
皇帝魏良第一時間望向窗戶外邊,很是緊張,有些后悔沒有喊上國師種秋,畢竟國師跟那人關(guān)系不錯,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等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那人從樓梯口出現(xiàn),竟是規(guī)規(guī)矩矩走了酒樓大門和樓梯。
那位年紀輕輕的謫仙人陳平安,沒有身穿那扎眼的一襲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國尋常殷實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穩(wěn)了穩(wěn)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周姝真和皇室三人都趕緊起身。
黃庭沒有擺架子,只是也未太過殷勤,站了起來,卻離開酒桌,走到了窗口那邊,像是把自己摘了出去,交給地頭蛇跟過江龍,雙方自己看著辦,她誰也不偏袒。
魏良朗聲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鬧出這么大陣仗,陳仙師恕罪�!�
陳平安搖頭道:“陛下不用在意這些,這次風波,跟南苑國關(guān)系不大�!�
皇帝魏良有些吃不準,擔心話里有話,自己沒有領會深意。
陳平安已經(jīng)開口說道:“我這次來,是想著既然陛下都親自來了,剛好有些話,我可以直說了,南苑國可以當我不存在,請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嬰和俞真意主動找上門,可能這場架從始至終,都沒有我陳平安的事情�!�
魏良笑著點頭附和,“陳仙師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會人間紛爭�!�
陳平安突然也笑了起來,“你們南苑國京城,風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樣吃食,很不錯,我離開京城之前,肯定還會再去吃一次�!�
皇帝好奇問道:“敢問仙師,是何處何物?寡人可以……”
只是說到一半,魏良就自己打住了話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陳仙師才定下規(guī)矩,寡人這就壞了規(guī)矩,必須自罰一杯�!�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可能還要麻煩陛下送兩壇酒給我�!�
魏良哈哈大笑,“陳仙師你這貴客,當?shù)靡蔡煤�!�?br />
皇帝說了個笑話,皇后周姝真和兩位皇子以及少女公主,就都馬上跟著笑了起來。
陳平安略顯后知后覺,跟著笑了笑,否則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點。
遠處道姑黃庭,雖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翹起。
陳平安將養(yǎng)劍葫裝滿了酒,就離開酒樓,卻沒有返回巷子住處,而是憑借記憶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個夜市,吃了一大碗那個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著烈酒吃最辣的火鍋,人生還有什么樂趣可言?
這是梳水國老劍圣說的。
以前沒覺得多有道理,這會兒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覺得老前輩的老話真是不騙人。
陳平安付過錢結(jié)了賬,離開熱鬧喧囂的夜市,緩緩而行,在寂靜無人處,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去了他家的私人藏書樓,這一次不是去查詢“這座天下”的歷史和堪輿,而是去尋找有關(guān)橋梁建造的書籍,可惜搜尋無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門藏書和檔案的主意,一番權(quán)衡,想著還是有機會就跟種秋說一聲,請人家國師幫這個忙,應該不會太為難。
再就是還要跟種秋討要一個書生的消息。
出了書樓。
陳平安最后在一座高樓屋頂停下,坐下來喝酒,喝到最后,對著天空伸出了中指。
天沒打雷。
陳平安收了酒壺,迎著清風,怔怔出神。
在離開飛鷹堡上陽臺和進入南苑國之間,遇到過一座紙人城鎮(zhèn)。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經(jīng)重復說了一句話,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
那個當時還是樊莞爾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兩次使勁盯著自己兩次,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卻沒有開口說話,應該不是不想,是不能。
細細思量,倍感悚然。
陳平安嘆了口氣。
人間的燈火,天上的星辰。
有人說過,后者可能是諸多神靈的尸骸。
是誰說來著的,陳平安拍了拍腦袋,想不起來了,今夜喝酒其實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厲害。
陳平安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位老道人站在翹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輕謫仙人。
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小院內(nèi),年輕人跟一個孩子輕聲說著對不起的時候,其實滿臉淚水。
老道人自言自語道:“在你眼中,人間無小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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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來如此
老道人雙指夾著一枚小雪錢,它在指尖一點一點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國京城,來到牯牛山遺址,悄無聲息,便是那個在此結(jié)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簡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負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幾位嫡傳弟子,都已經(jīng)被他敕令返回宗門,近期不準拋頭露面。
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領袖,此時頭戴那頂銀色蓮花冠,這是兩人盟約之一,事成之后,丁嬰要拿出這頂?shù)拦诮o他,道冠名為“鉤沉”,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玄妙的法寶,沒有之一,除了能夠自主庇護戴冠之人的體魄、神魂,還能夠淬煉肉身、平靜心境,更重要一點,是這頂?shù)拦冢梢詭椭鷮ふ业綕摬厮姆降闹喯扇恕?br />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巔,眺望南苑京師,丁嬰、陳平安和陸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為光彩奪目的幾盞“燈火”,如今有了這頂?shù)拦�,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這次成功脫離圍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謫仙人都會寸步難行。
俞真意身邊懸停著那邊琉璃飛劍。
袖中還有一件剛剛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個斜背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果然沒有食言,不愿飛升,選擇走下城頭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寶,俞真意就在被夷為平地的牯牛山遺址,找到了一部玉牒書,這是古代帝王君主祭天封禪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見四國記載,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會在敬仰樓或是鏡心齋,這兩處對于天外天的謫仙人,了解最豐。
俞真意對于丁嬰的死,沒有什么感覺,更談不上傷感,最多就是惱火丁嬰的功虧一簣,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許多謀劃,要做出很大的改變。
你與天斗,我管世間。
這就是丁嬰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補,所以一正一邪的執(zhí)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兩大宗師,私底下選擇了結(jié)盟,設下了南苑之局。兩人區(qū)別,在于丁嬰想要殺掉除了他們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則只針對那些謫仙人,周肥,童青青,馮青白,當然還有最后出現(xiàn)的那個陳平安。
俞真意開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這也是俞真意當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巔峰武學修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風景。武學的境界太低,一輩子在泥濘里打滾,那群江湖莽夫還渾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貪得無厭,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鐵意之流,貪戀沙場權(quán)勢,夢想著有朝一日坐擁江山美人,最好死后還能青史留名,卻不知不得長生,皆是虛妄。劉宗之流,只在力氣上鉆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種秋。
這個生死之交的昔年朋友,畫地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隨意,步子大小也沒個定數(shù),小時與常人無異,大時一步飄出十數(shù)丈,但始終沒有在某個方向上走出去太遠,有些時候就沿著一條無形的大弧軌跡上,悠悠而行。
這幅場景,讓那些個帶兵駐守各個方向的南苑國功勛武將,一個個心驚膽戰(zhàn)。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剛好從自己這個方向突圍,京城就這么近,轉(zhuǎn)頭即可見,這意味著皇帝陛下對這邊的動靜,盡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陣,誰敢怯戰(zhàn)避戰(zhàn)?
沒誰覺得將近萬余南苑京畿精銳,興師動眾地圍剿一個“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
誰能想象兩位宗師之戰(zhàn),就能夠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們這些只是精通戰(zhàn)陣技擊的血肉之軀,死在沙場爭鋒上,可以雖死無悔,那么死于這些神仙人物的彈指之間,一袖之下?可能連對方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就死了,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這他娘的算怎么個事?!
俞真意當然不會在乎那些南苑國將士的所思所想。
他現(xiàn)在真正上心的存在,只有兩人,那個至今還沒有出手過的“童青青”,城頭之上,當她從破碎鏡面中抽出那把劍后,俞真意都感受到了一絲危險。
比她更讓俞真意忌憚的人物,當然還是那個正面強殺丁老魔的陳平安。
俞真意不怕這大軍重重包圍,甚至不怕那個童青青的捉對廝殺。
唯獨陳平安,俞真意不敢掉以輕心。
至于為何陳平安不阻攔自己汲取此地靈氣,任由自己境界穩(wěn)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是與丁嬰一戰(zhàn),受傷太重,已是繡花枕頭?
所以陳平安在入城之時的停步,其實是在故弄玄虛,蒙蔽了城頭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腳步,望向京城那邊,月下的城池輪廓,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一探究竟的念頭。一旦陳平安與鏡心齋以及種秋聯(lián)手,才是真正的禍事,到時候以唐鐵意和程元山的墻頭草性子,一定會見風使舵,徹底倒向南苑國。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輕輕在琉璃飛劍的劍身抹過。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劍遠游的仙人風采,只是比起書籍上記載的真正逍遙游,差了太多,無法升空太高,也無法御風太遠,實為憾事。
俞真意視線上移,看著那輪明月,終有一天,自己可以御劍在人間的頭頂,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視線,京城那座尚未修繕完畢的殘破城頭上,看不清人物的相貌,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現(xiàn)了一團明亮的光芒,極為礙眼。
俞真意冷笑道:“這就來了嗎?”
城頭上,有個背劍的年輕女冠,盤腿坐在一處箭跺上,一手端著個還熱氣騰騰的砂鍋,香氣彌漫,一手下筷如飛,一邊吃一邊念叨:“哎呦娘咧,這玩意兒真是好吃,就是實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氣買兩碗了�!�
下邊城門,有數(shù)騎疾馳而出,傳遞皇帝陛下親自頒發(fā)的一道軍令。
御林軍和三支京畿駐軍,除了負責鎮(zhèn)守京城南門的那一支大軍,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離駐地,向后撤出二十里。
像是在給人騰地方。
給俞真意和城頭上這位容貌傾城的女冠。
埋頭狂吃,偶爾抬頭瞥幾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這會兒腳底抹油,她可沒轍,追不上的。
將那只砂鍋放在身旁,一雙筷子輕輕擱放在砂鍋上邊,太平山女冠黃庭,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滿是后悔,“這一頓宵夜,吃得有點過分了啊,還不得胖了兩斤啊。唉,樊莞爾,飯碗?你是飯桶才對吧……”
等到開始三支南苑精銳開始緩緩轉(zhuǎn)移駐地。
女冠黃庭眼神鋒芒畢露,死死盯住俞真意那邊,抹了抹嘴,輕聲道:“估計打完這場架,就能瘦回來了�!�
————
在屋脊上大睡的陳平安,是給城外的巨大動靜給驚醒的,舉目遠望南方,有兩抹璀璨劍光,交相輝映。
是俞真意的琉璃飛劍,和黃庭那把境中劍。
陳平安沒有返回住處去取長氣,而是從飛劍十五中取出一劍一刀,懸在腰間左右,原本屬于竇紫芝的長劍癡心,以及飛鷹堡世代相傳的那把狹刀停雪。
一掠而去,身影如飄渺云煙。
種秋早已站在城頭上,陳平安來到這位南苑國師身旁。
陳平安問道:“這就打起來了?”
種秋點頭道:“黃庭本就是你們家鄉(xiāng)那邊的修道中人,對于靈氣的感知,遠超于我們�!�
陳平安說道:“她是覺得再給俞真意這么鯨吞靈氣,會打不過?”
種秋無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黃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說法,是故意等著俞真意吃飽了,她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輸了有借口。”
陳平安實在無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廝殺,這么錙銖必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邊,就會如此兒戲。
反觀陳平安自己,大街一戰(zhàn),從馬宣、琵琶女子、笑臉兒,一直在試探這座天下深淺的同時,還要一次次隱藏實力,再到算計鳥瞰峰陸舫,最后到種秋和丁嬰,哪一步不走得縝密謹慎,哪一拳不出得穩(wěn)穩(wěn)當當。
雖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陳平安心胸之間,還是有些佩服和羨慕那個黃庭,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論生死和結(jié)果,好像就該這么……不怕死。
陳平安跟種秋說了有關(guān)橋梁建造的書籍一事,種秋笑著答應下來。
再就是關(guān)于那位琵琶女子和姓蔣的寒士書生一事。
對于一國國師而言,尋找一位滯留京城、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一樣是小事,但是種秋卻沒有立即答應下來,而是問了一句,“你確定要見那個書生?”
陳平安道:“見不見,到時候再說吧�!�
種秋這才點頭。
兩人一起望向牯牛山那邊,俞真意和黃庭,兩位穩(wěn)穩(wěn)占據(jù)天下前三甲的大宗師,打架聲勢越來越大。
往往一抹森森劍光,能夠長達十數(shù)丈,甚至是數(shù)十丈。
大概是覺得有陳平安和種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還有公主魏真,以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在御林侍衛(wèi)的嚴密護送下,登上城頭,直奔兩人而來。
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種秋這邊擺架子,雙方不失禮儀地寒暄一番,魏真見到國師后,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沒辦法,種秋是她的授業(yè)恩師之一,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國師所賜,當時小姑娘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找到了正在對弈的父皇和母后,一個說打得好,一個說打得輕了。在那之后,魏真就畏懼種國師如豺狼虎豹。
老將軍能夠與這三位天潢貴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國第一等煊赫顯貴的功勛老人,果然種秋見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呂霄,你怎么來了?”
老將軍披掛一身甲胄,中氣十足,冷哼道:“外邊的京畿兵馬,大半是我調(diào)教出來的大好兒郎,我卸甲歸家咋了,沙場陷陣是不行,我承認,可一身調(diào)兵譴將的本事,我呂霄還沒丟!你們攔著不讓我出城也就罷了,難道還不許我目送他們一程?!”
老人一拍城頭,惱火道:“你們這些個飛來飛去的江湖宗師,怎么就不肯消停點?一場架接著一場架,打得吵死,大半個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覺,尤其是那個穿白袍的什么謫仙人,給吹噓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還長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倆孫子孫女,一個勁兒問我認不認識他,一個說要跟陳仙師拜師學藝,一個說要見識英雄豪杰,我認識他個大爺啊,我要是見著了那個白袍子,一定指著他鼻子罵他個半死,別的不說,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種秋忍著笑。
老人給氣得橫眉豎目,正要破口大罵,種秋擺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公主都在這,你呂霄就少噴點唾沫吧�!�
老將軍悶悶收聲。
陳平安不說話,心想這老將軍是個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氣火爆了點。
呂霄瞥見那年輕人的視線,正在氣頭上的老將軍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