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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zhèn)買來的干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fā)現(xiàn)那位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向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這讓婦人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道:“咱們先喝點小酒兒?我可以陪著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

    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一起的四只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xiàn)出琥珀色,尤其干凈,并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好酒之人,估計就會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起這祖?zhèn)髑嗝肪�,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jīng)有位游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酒后,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贊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bǔ)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后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肉笑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板栗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

    陳平安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身側(cè)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兩碗而已,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

    小女孩嘴唇干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zhèn)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板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花哨的老娘們,冷哼一聲,雙手環(huán)胸,轉(zhuǎn)過頭,看也不看那個婦人。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位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dāng)中,她背對三人的時候,就往里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zhuǎn)手腕,稍稍晃蕩茶水,端到桌上,了無痕跡。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之外,已經(jīng)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后一定要裝滿養(yǎng)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dāng)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jīng)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只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顆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dāng)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婦人輕輕拍著胸脯,只是可憐了本就緊繃的那件衣裳,有些不堪重負(fù)。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根本就沒機(jī)會跟這些貴人打過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算得上,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么姚家人欺負(fù)誰的傳聞,聽的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zhàn)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里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么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于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jīng)喝完了一大碗酒,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yǎng)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tài),沒有藩鎮(zhèn)割據(jù)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xiāng)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碗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喝酒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豪言壯語,就醉成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

    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后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么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后差不多是強(qiáng)行撕下羊肉,往嘴里塞了。陳平安細(xì)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板娘坐在柜臺那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給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么開客棧做買賣的。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就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裴錢居中,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fā)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自己屋子,關(guān)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nèi),就出門,準(zhǔn)備下樓跟那位老板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fēng)土人情。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客棧來了一位客人,胡里拉渣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癡癡笑望向柜臺那邊冷著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子上,坐著那個店伙計小瘸子,滿臉嫌棄望向男人。

    大堂灶房門口懸掛的布簾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陳平安不著急下樓,趴在欄桿上。

    先前阻攔兩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位劍修分明是留有后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yuǎn)處那若隱若現(xiàn)的股暴戾氣息,應(yīng)該是一頭道行不淺的大妖,最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dāng),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xiàn)、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強(qiáng)行鎮(zhèn)壓了,所以中年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就是此人,有可能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么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么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zhǔn)了,因為那人被老板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jī)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癡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的,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身份和修為,只說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待見,哪有這么跟女子說話的?哪里是什么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了。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陳平安又看了眼婦人。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么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dá),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著都覺得惡心人�!�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余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向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繡前程?所以不愿跟我在一起?沒關(guān)系的,世俗眼光,我并不在意……”

    婦人實在是受不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老駝背沒動作,小瘸子已經(jīng)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后飛快轉(zhuǎn)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guān)上門后,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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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螄殼里有道場

    人世間的隱士游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伙兒腳下的這條路,這么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yuǎn),其實就蹲在客棧外邊的門口,身邊趴著那條瘦狗,男人轉(zhuǎn)頭看著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男人在心里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qiáng)求。

    客棧二樓。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hù)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陳平安擔(dān)心會忙中出錯。

    陳平安在從一幅畫卷中成功請出魏羨后,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不是心疼谷雨錢,十一顆谷雨錢,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著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dāng)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顆谷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只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害怕最后一次見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yǎng)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guī)矩,又能惡心人,陳平安總不能一直賭下去。

    谷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顆就等同于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并盧氏王朝之后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寶瓶洲北部,一年稅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dāng)然,這只是大驪宋氏擱在臺面上的銀子。

    這些天的按兵不動,是從背著那只金黃養(yǎng)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dāng)中,陳平安嚼出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于臉面,只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余谷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捻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云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簾子那邊的老人敲了敲煙桿,站起身,來到柜臺這邊,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fù)軇铀惚P,“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當(dāng)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柜臺上,吞云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yīng),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說什么呢,我怎么會喜歡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干凈了胡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后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那邊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xiāng)客人,連同那位貼身扈從,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里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邊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么多年�!�

    婦人早已習(xí)慣了老人的脾氣,輕聲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游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zhèn)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后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jīng)營客棧這么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里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么沒見識過,壓低嗓音,“那頭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淖x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于這么強(qiáng)。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xué)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需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后勸說道:“行了,好話不說兩回,最后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丑了一點,嘴巴賤了一點,為人沒個正行了一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著臉,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zhuǎn)身就走。

    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虬結(jié)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頭,就能夾死它。

    雙手手心布滿老繭,雙手負(fù)后,左手搭著右手腕,右手手拎著老煙桿。

    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著�!�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罵道:“老不正經(jīng)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老駝子和老板娘最后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yǎng)貓啊,是從外邊溜進(jìn)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著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說嘛,廚房那邊經(jīng)常少了雞腿饅頭什么的,應(yīng)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柜臺后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著小瘸子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

    她還不解氣,繞過柜臺,對著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飛了。

    她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么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fā)了會兒呆,去簾子后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青衫男子抬頭后,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這要是刮了胡子,還了得?!”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zhuǎn)頭望向門口那邊。

    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

    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開始繼續(xù)砸錢。

    陳平安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顆谷雨錢。

    依舊沒能讓朱斂現(xiàn)身。

    陳平安拿起手邊養(yǎng)劍葫,才記起進(jìn)客棧前就沒酒了,只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顆谷雨錢,飛鷹堡陸臺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顆,加上倒懸山之行的出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顆谷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顆,剩余十八顆。

    當(dāng)下桌上就只有六顆谷雨錢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么其余兩幅,魔教盧白象,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劍仙隋右邊,又得讓陳平安掏出多少顆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瞇瞇的老頭兒。

    再往里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產(chǎn)了,雖說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只是數(shù)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錢后,就縮水嚴(yán)重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dāng)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背著魏羨上樓,忘了往養(yǎng)劍葫里裝酒,晃著空蕩蕩的“姜壺”,陳平安心想那個背負(fù)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說了世間其余六只“最”如何的養(yǎng)劍葫,小道童背著的那只,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并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為“斗量”的金黃養(yǎng)劍葫,確實裝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面下降了數(shù)尺。

    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后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yǎng)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說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神臺上的泥像圣人們,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然后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nèi)的道家仙人們還自然了。

    到了樓下,老板娘笑顏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zhì)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yǎng)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dāng)著老板娘的面倒入養(yǎng)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yǎng)劍葫就只是個朱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鑒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

    婦人單手撐著腮幫,側(cè)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zhuǎn)過頭望著倒酒時手很穩(wěn)的年輕人,她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里裝一次?”

    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dāng)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顏,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xiàn)眼了些。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guān)名聲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呦,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著個這么會喝酒的朋友?還跟著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胳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里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與你說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

    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么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咱們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jì)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說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說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xí)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說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結(jié)尾?”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fā)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yīng)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guī)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么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俊�

    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tài)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shù)大就大了,好歹是當(dāng)皇帝的,說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興許是總算說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生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記得記下來,說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盡碗中余酒。

    門檻那邊坐著個青衫客,偷偷望著酒桌上相談甚歡的男女,滿臉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擋道!”

    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時節(jié),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兩人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一位年輕刀客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著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里有毒……”

    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吃屎吃多了,剛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佩刀漢子嘿嘿一笑,恢復(fù)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罵上人呢�!�

    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漢子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guān)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jīng)從懷中掏出關(guān)牒,輕輕放在那挎刀壯漢桌前。

    漢子拿起后,看著上邊鈐印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

    陳平安笑著點頭。

    漢子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zhèn)老百姓們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么個不會溜須拍馬低頭哈腰的,關(guān)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著找個法子收拾這小子,好教他知道這才是狐兒鎮(zhèn)這一片的地頭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著,過江龍就老實盤著,沒有別人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說鎮(zhèn)里邊又鬧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說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致,將通關(guān)文牒丟還給那小白臉,喝了口悶酒,甕聲甕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xiāng)人,這次竟然是小鎮(zhèn)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胳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jīng)常幫人看風(fēng)水的那個糟老頭,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說自己太熱,哥幾個只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著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沖一沖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箓嗎?你當(dāng)是怎么跟我吹牛來著,說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壯漢轉(zhuǎn)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給我穿小鞋�!�

    馬平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縮回手,沒讓他得逞,馬平笑瞇瞇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別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呵呵一笑。

    之后幾次借著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婦人躲過,馬平和兩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著打秋風(fēng)來了,最后竟然還賴著不走,三人去了樓上睡覺,說是明兒再回狐兒鎮(zhèn)。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坐在陳平安旁邊,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zhèn)的捕頭,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dāng),跟官府衙門沾著點邊而已,那么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鉆在二樓欄桿間隙里頭,偷偷摸摸望著下邊那倆家伙,結(jié)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jīng)常來客�;斐院龋荒芑ㄥX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

    裴錢偷著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后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嚷嚷著不敢了。

    走上樓梯就松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zhuǎn)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著耳朵,點點頭。

    等陳平安關(guān)上門后,裴錢站在欄桿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著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并不擔(dān)心會走失。

    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后,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里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tài),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墻有耳,然后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xí)慣了。”

    少女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道:“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少女滿臉怒容。

    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xì)考慮�!�

    小瘸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領(lǐng)著少女登上二樓,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干凈素雅的屋子給少女。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后,陳平安將僅剩六顆谷雨錢疊在一起。

    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

    當(dāng)?shù)谌w谷雨錢沒入畫面后,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后退幾步。

    一位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瞇眼而笑,轉(zhuǎn)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于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邊。

    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shù)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xí)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

    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后來者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茍言笑,并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guān)系。

    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yuǎn)。

    相較于魏羨的什么話都憋在肚子里,朱斂似乎更加認(rèn)命且坦白,開誠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爺?shù)募亦l(xiāng),光是適應(yīng)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jī)流轉(zhuǎn),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fù)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里的說法,我目前應(yīng)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

    說到這里,老人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后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了。

    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

    朱斂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轉(zhuǎn)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fù)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

    朱斂轉(zhuǎn)頭微笑道:“當(dāng)然了,只要適應(yīng)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jī)會的,不至于被境界壓制,見面了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guān)隘只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愿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復(fù)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里,陳平安就笑了笑。

    魏羨那邊,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后三顆谷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著眼睛,然后迅速離得朱斂遠(yuǎn)遠(yuǎn)的,跑到陳平安身后。

    朱斂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shù)拈|女?”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搖搖頭,然后轉(zhuǎn)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邊,你要是不愿意與人同住,我?guī)湍阍僖婚g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

    朱斂擺擺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么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

    朱斂走出屋子,輕輕關(guān)上門。

    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七顆谷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老人離開后,猶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fù)。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么和和氣氣,你反而這么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么事情?”

    裴錢輕聲道:“我覺得那個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說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別胡思亂想,趕緊回去看書�!�

    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jīng)沒心思去翻剩余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

    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臉上掛著的笑意,更別當(dāng)真。

    客棧門檻上,青衫客背對著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著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

    “云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

    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后背上,怒氣沖沖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著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大嗓門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jīng)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

    飛奔出門檻,拳腳并用,對著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

    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挨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

    關(guān)于書生,曾有讖語。

    書生自己也不當(dāng)真的一句話。

    鐘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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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

    大日墜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來,借著最后一點留戀人間的余暉,跟小瘸子追逐打鬧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邊道路盡頭,小瘸子趁機(jī)捶了他肩頭一拳,落魄書生晃了晃,沒有理會,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隨這位書生的視線,一起望向遠(yuǎn)方,并無發(fā)現(xiàn),以為書生是故意打岔,小瘸子正要繼續(xù)飽以老拳,讓他以后都不敢再調(diào)戲老板娘。

    少年驀然心頭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臉色凝重,是一支騎軍,數(shù)目還不小,狐兒鎮(zhèn)除了驛卒偶爾經(jīng)過,從無大隊騎軍露過面,狐兒鎮(zhèn)的年輕人們,為了瞻仰姚家鐵騎的風(fēng)采,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往遠(yuǎn)處的掛甲軍鎮(zhèn),才有機(jī)會遠(yuǎn)遠(yuǎn)看上幾眼。

    鐵甲,戰(zhàn)馬,輕弩,戰(zhàn)刀,這一切在狐兒鎮(zhèn)貧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兒氣概的物件。

    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兒鎮(zhèn)同齡人不愛帶他一起玩兒。

    此時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邊,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報一聲,婦人打著哈欠只說曉得了,這些軍爺們肯定瞧不上自家客棧和狐兒鎮(zhèn),多半是連夜行軍,去往北邊的掛甲軍鎮(zhèn),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聲,立即跑出客棧,爬上客棧屋頂,伸手遮在眉宇間,舉目遠(yuǎn)眺,趁著天未全黑,勉強(qiáng)還能看見東西,他想要近距離見識一下邊軍鐵騎的裝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喚去狐兒鎮(zhèn)購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齡人顯擺顯擺。

    道路遠(yuǎn)方依稀可見塵土飛揚,大地上的沉悶震顫,越來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著急,趕緊爬下屋頂,去了大堂,詢問老板娘能不能掛上燈籠,婦人瞪眼,這么早掛燈籠,火燭錢算誰的?小瘸子拍胸脯說算我的,實在不行先記在老駝背的賬上,婦人點點頭,小瘸子歡天喜地去掛了兩盞大紅燈籠在客棧外,剛要爬上屋,就發(fā)現(xiàn)有一騎稍稍繞出官道,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客棧外邊,身上披掛甲胄,極為鮮亮華美,不同于姚家邊軍的樸素樣式,那名騎卒摘下頭盔捧在胸前,臉色漠然問道:“是不是有賣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膽戰(zhàn)心驚道:“回軍爺?shù)脑�,有賣青梅酒�!�

    那名騎卒沉聲道:“一炷香內(nèi),讓掌柜騰空整個客棧,然后準(zhǔn)備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開銷,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若是青梅酒果真有傳聞那么好喝,還有重賞!記住了,進(jìn)了客棧后,我們會有人專門查看房間,若是還有誰滯留其中,殺無赦。我們離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騎卒重新戴上頭盔,撥轉(zhuǎn)馬頭,疾馳而去。

    小瘸子臉色呆滯,青衫客獨自蹲在客棧門口,那條土狗已經(jīng)回窩,可他還是沒有個落腳地兒,見少年還在發(fā)呆,提醒道:“趕緊給九娘說事去,惹惱了這些京城貴人,客棧會開不下去的�!�

    小瘸子趕緊飛奔進(jìn)大堂,發(fā)現(xiàn)婦人已經(jīng)跟老駝背碰頭,正在合計事情,小瘸子一到,剛好當(dāng)這個出頭鳥,讓他去跟樓上客人們說明情況,勞煩他們趕緊先離開客棧,省得有血光之災(zāi)。

    小瘸子有些為難,婦人大手一揮,說火燭錢免了,小瘸子立即沖上二樓,第一間屋子就是陳平安,小瘸子跟開門的客人稟明情況,陳平安無所謂,笑著說其余兩間屋子,他來打招呼,要少年直接去其它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聲謝,匆忙離去。

    裴錢打開門后,桌上點燃了油燈,一本書籍?dāng)傞_在那邊,她笑著說我正在讀書呢。

    陳平安沒有揭穿她的小把戲,其實裴錢一直在聽朱斂魏羨那邊的墻根,只是聽到敲門聲后,才從包裹拿出的書籍,跟陳平安裝模作樣。

    陳平安要她收拾一下包裹,需要暫時離開客棧。

    隔壁屋子,朱斂已經(jīng)打開屋子,跟陳平安笑著說:“魏羨開了門后,就又去睡覺了,我去給少爺喊醒他?”

    在朱斂剛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滿身酒氣的魏羨已經(jīng)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對兩人說道:“醒了�!�

    馬平在內(nèi)三位狐兒鎮(zhèn)捕快,一聽說是騎軍經(jīng)過,罵罵咧咧,仍是乖乖離開屋子。

    扎馬尾辮的少女站在欄桿外,她住在二樓廊道最盡頭一間屋子,這會兒瞪著大堂一樓的婦人,“你的客棧就這么招待客人?真是長見識了,在邊境上,竟然還有人敢在姚家鐵騎的眼皮子底下,這么不講道理?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夠一句話就把人趕出客棧!”

    少女單手撐在欄桿上,直接從二樓跳下,看得馬平三人眼皮子直顫,哪來這么個硬把式的小娘們。

    婦人苦笑,欲言又止。

    老駝背拿著煙桿,想了想,“我去說一聲好了,咱們開門迎客,哪里還分貴賤�!�

    老人徑直走出客棧,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婦人對著二樓兩撥客人,歉意道:“等會兒你們待在各自屋內(nèi)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咱們客棧對不住各位,事后送你們每人一壇五年釀青梅酒�!�

    少女拔地而起,返回二樓,砰然關(guān)上門。

    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陳平安讓魏羨和朱斂先到他房間坐一會兒,裴錢當(dāng)然不用多說。

    婦人讓小瘸子出門,卻給那個姓鐘的書生去二樓挑個房間,別在門外晃蕩礙人眼。

    青衫客在二樓挑了間屋子,然后就趴在欄桿上,婦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滾進(jìn)屋子。”

    書生擔(dān)憂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眾,那些軍爺兵痞會不會見色起意啊,喝過了酒,更容易酒后亂性……”

    婦人笑道:“到時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萬一我眼瞎了,說不定會對你以身相許呢�!�

    他擺擺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九娘你放心,我們讀書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氣,外加一肚子圣賢道理,只要我站在這里,想必他們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來……”

    沒等婦人說什么,遠(yuǎn)處那間屋子的姚姓少女已經(jīng)打開門,抽刀出鞘一半,發(fā)出悅耳的鏗鏘聲,對那書生厲色道:“色胚閉嘴!”

    很明顯,少女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腳,要管用很多,書生立即進(jìn)屋子,屁都沒放一個。

    越是如此,少女對樓下婦人,就越失望。一年到頭,就跟這些男人廝混在一起,陪笑陪酒,與那些青樓女子有什么不同?

    進(jìn)了屋子,少女趴在桌上,悲從中來,嗚咽抽泣起來。

    婦人站在柜臺后,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撲通一聲。

    婦人抬頭望去,只見那書生跳下了二樓,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臺這邊,笑道:“九娘就當(dāng)我是賬房先生好了,離你太遠(yuǎn),我不放心。”

    書生笑容溫柔。

    婦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長這么丑,靠太近,我惡心。”

    書生如遭雷擊,蹲在地上抱著頭。

    原來那些才子佳人上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跡可循的男女情話,都是騙人的啊,屁都不用管。

    駝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棧。

    身后跟著一行人,大概是對方比較講理,既沒有驅(qū)逐二樓客人,也沒有一股腦涌入五大桌子人。

    為首一人,是個身穿大紅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無須,氣勢凌人。

    蟒服男子身后兩人,一位披掛篆有云紋的銀色甲胄,行走時,鐵甲錚錚。還有一人,古稀之年,身穿錦袍,頭戴高冠,仙風(fēng)道骨。

    之后七八人,應(yīng)該皆是心腹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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