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裴錢猛然抬頭,怒氣沖沖,正要說話,當(dāng)她看到陳平安的冷淡臉色后,便又低下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仡^我就去狐兒鎮(zhèn),還給小梅一只屁簾兒,給她買個四十文錢的,大蝴蝶,花花綠綠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們已經(jīng)眼饞很久,不過那么一幫吃串糖葫蘆就跟過年似的窮崽兒,可買不起,這次便宜她了�!�
陳平安問道:“你哪來的錢?”
裴錢抬起頭,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塊兒,就二兩銀子。”
陳平安問道:“那你怎么還?”
裴錢怯生生道:“先一起記賬上,以后我給你做牛做馬,一點點還給你�!�
陳平安說道:“你以后就留在這里吧,這筆錢,你可以給客棧打雜,慢慢還給九娘�!�
裴錢皺著一張小臉,泫然欲泣。
陳平安指了指房門,平靜道:“出去�!�
裴錢狠狠抹了把眼睛,大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歡那個叫曹晴朗的小書呆子!你一直在擔(dān)心他,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不會要我,只會把曹晴朗帶在身邊,他犯了錯,你不會這樣的,你只會好好跟他講道理,還會跟他說,以后不要做像我這樣的人!陳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開我!”
裴錢轉(zhuǎn)身跑著離開,使勁摔門,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開始思量此后的桐葉洲北行之路,畢竟那座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那邊,如果繞路,就要多走上兩三千里。如今與大泉劉氏三皇子交惡,差不多算是不死不休的關(guān)系,自己一行人大搖大擺徑直往北邊走,換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這次被自己和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打怕了,一個能夠率軍長途跋涉,深入敵國腹地,打殺別國府君和水神廟的皇子殿下,即便不會鐵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給自己制造許多麻煩。
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繞道而行了。
同一層樓,不提“閉關(guān)”的裴錢,魏羨正在屋內(nèi)翻看一本購自狐兒鎮(zhèn)的雜書,這位開國皇帝沒虧待自己,桌上有酒有肉,桌上擱放著那枚兵家甲丸,大戰(zhàn)之后,琢磨了半天,魏羨不得不驚嘆浩然天下練氣士的神仙手段,以及這方天地的天材地寶,匪夷所思。
再過去,就是武瘋子朱斂的房間,正雙手負(fù)后,彎著腰,繞著桌子一圈圈散步。
盧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舉目遠眺,腰間懸掛著那柄暫放他這邊的狹刀停雪,據(jù)說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仙家遺物,確實不是家鄉(xiāng)那些所謂神兵利器能夠媲美。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納,那把癡心劍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出一幅已經(jīng)空白的畫卷,想起那夜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得苦笑起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下樓吃過了晚飯,樓上四位畫中人,只有朱斂踩著點,與陳平安一同就座,還幫著倒酒,盧白象三人都未出門,至于裴錢,始終待在屋子里,沒有動靜。陳平安獨自出門,沿著去往狐兒鎮(zhèn)的官道,緩緩而行。
走在坑洼不平的黃泥路上,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西邊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回客棧。
他和一撥人差不多同時到達客棧門外,竟是有傷在身的姚氏家主,大將軍姚鎮(zhèn),帶著那個當(dāng)初一起身陷險境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親身經(jīng)歷過客棧風(fēng)波的武學(xué)天才姚嶺之,以及一位頭頂帷幕的年輕女子,這些人身后五六騎,不再是姚家邊騎,而是無需刻意披掛甲胄的隨軍修士,這些投軍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應(yīng)該會被稱為武秘書郎。
見到了一襲青衫長袍的陳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執(zhí)意親自趕赴客棧的老將軍,立即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拱手道:“義士兩次相救,我姚氏感恩涕零!今夜拜訪恩人,請受我姚鎮(zhèn)一拜!”
老人說完就要對著陳平安長揖到底,陳平安只好攔下老人手臂,免了這份大禮。
只是攔住了姚鎮(zhèn),其余姚家子弟和與姚氏同氣連枝的隨軍修士,已經(jīng)整整齊齊拜了一拜。
老人臉色蒼白,他是沙場磨礪出來的豪爽性子,直截了當(dāng)問道:“不知我姚家應(yīng)當(dāng)如何報答?”
見陳平安沉默不語,老人笑道:“并非是看輕了公子的俠義心腸,而是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視而不見,姚家邊軍大纛上的那個姚字,就沒臉面掛出去了�!�
陳平安也不客氣,問道:“老將軍可有辦法,讓我避開朝廷耳目,去到北方邊境上的天闕峰?”
姚鎮(zhèn)問道:“恩公總計幾人?”
陳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話到嘴邊,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鎮(zhèn)略作思量,點頭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過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數(shù)日。事后定然讓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達北境天闕峰�!�
陳平安問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姚鎮(zhèn)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煩都熬過去了,這會兒已經(jīng)沒什么事情當(dāng)?shù)闷鹇闊┒��!?br />
老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身輕松,雖然傷勢不輕,一路騎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語之間,如釋重負(fù)。
只是姚鎮(zhèn)身后眾人,卻一個個心情凝重,帶著濃濃的不甘神色。
姚鎮(zhèn)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棧,提議與陳平安走一趟官道,陳平安自無不可,兩人與眾人拉開十?dāng)?shù)步距離,姚鎮(zhèn)泄露天機,輕聲道:“不敢欺騙恩公,我打打殺殺了一輩子,這次陛下開恩,允許我入京養(yǎng)老,就任兵部尚書一職�?梢詳y帶家眷、扈從百余人,所以恩公可以身處其中,我需要耗費幾天,在軍中先幫你們安置一個合適身份,實不相瞞,這百余人,朝廷那邊肯定會仔細(xì)勘察,一個一個盤查過去,所以還需要恩公你們受些委屈。”
老人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后,點頭答應(yīng)下來。
能夠護著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老人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guī)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diào),甚至絕不是什么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qū)嵉某靡�,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于姚鎮(zhèn)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yǎng)老。
再者需要離開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xiāng),以姚鎮(zhèn)這個歲數(shù),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rèn),朝廷是準(zhǔn)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漩渦,賞了姚鎮(zhèn)一個明哲保身、頤養(yǎng)天年的不錯結(jié)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dāng)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jì)輕輕就坐鎮(zhèn)北邊的大皇子,對于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zhèn)在邊關(guān)老死病榻、戰(zhàn)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
因為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后,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zhèn)不希望陳平安以為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著姚家北上,便為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luò),詳細(xì)解釋了如今姚家的處境,為何已經(jīng)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的闡述。
唯獨一次詢問,是關(guān)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zhèn)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fēng)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nèi)幕,云淡風(fēng)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yǎng)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dāng)初十?dāng)?shù)輛囚車當(dāng)中,就關(guān)著北晉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殿下為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于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zhèn)客棧里頭,御馬監(jiān)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jīng)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里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zhèn)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為恩人,并未因為陳平安的年紀(jì)而感到別扭。
在陳平安與老將軍在外閑聊的時候。
客棧里邊,氣氛詭異。
九娘斜靠在門口,老駝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書生鐘魁坐在門檻上,抬頭看著婦人的側(cè)臉。
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背劍美人,佩刀的威嚴(yán)男子,自稱海量的精瘦漢子,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著了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著碗里的白米飯。
小瘸子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位女子。
長得比老板娘真是好看多了,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美的女子?
她背著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
不知道以后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yīng)該可以當(dāng)個掌勺師傅了,已經(jīng)不用掃地擦桌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里米飯,不比姓鐘書生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jīng)打烊,一樓只剩下鐘魁等著關(guān)門。
關(guān)了門,鐘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么聊天,各自喝各自的,喝完了鐘魁就在柜臺那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尾鐘魁笑呵呵說著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當(dāng)時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為通天的儒家君子,為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rèn)識了不少,可沒誰這么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dāng)時給他和范二擔(dān)任馬夫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
結(jié)果鐘魁最后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那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有一騎與姚鎮(zhèn)并駕齊驅(qū),是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此時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zhí)焐牡慕^色容顏,應(yīng)該就是鐘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相貌嫵媚,可是氣質(zhì)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fēng)流的春意。
老人因為有傷,并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么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zhèn)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里都不太好受�!�
姚鎮(zhèn)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到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
老人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她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里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老人沒有回答。
夜色中,老人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杰,分別是幾等資質(zhì)來著?”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老人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老人點了點頭,轉(zhuǎn)頭道:“近之,你不該跟著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名為姚近之的她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zhèn)瞪眼道:“說不得!以后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顏。
之后兩天,客棧與狐兒鎮(zhèn)都太平無事。
小女孩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著鐘魁坐在門檻上喝酒,書生說他要盯著那個狐兒鎮(zhèn),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每天都能看著九娘。
陳平安問他為什么那么喜歡九娘,鐘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
陳平安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少喜歡她,鐘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里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
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后,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yīng)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yù)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色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臺,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岳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后隋右邊說道:“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后,便開始練習(xí)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陳平安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著腰,背對著陳平安,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記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鐘魁和裴錢,前者蹲在那兒看,后者在填土之后添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堆模樣的土包,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后,滿臉泥污的小女孩,轉(zhuǎn)頭對鐘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zāi)�,以后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鐘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huán)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里,陳平安已經(jīng)死了��!”
鐘魁哦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為衣冠冢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鐘魁下巴擱在胳膊上,愣愣盯著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余光在看著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
書生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txthtml
第三百四十章
下筆有神
陳平安躺在床上,那個奇怪的夢境,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島渡船上的夢中讀書,不知道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個夢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陳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著,干脆就來到桌旁,開始清點家當(dāng)。
白天九娘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明天清晨時分,姚家進京隊伍就會經(jīng)過狐兒鎮(zhèn),到時候雙方結(jié)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師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揚鑣,陳平安一行人繼續(xù)往北,入山訪仙天闕峰,老將軍姚鎮(zhèn)已經(jīng)為他們安排好兩種身份,后半段的行走山下,一樣可以暢通無阻。
陳平安點燃油燈,將養(yǎng)劍葫放在桌上,飛劍十五掠出,陳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破損,更心疼修繕金醴的一枚銅錢,谷雨錢已經(jīng)用完,不是什么小暑錢,更不是雪花錢,而是當(dāng)初鄭大風(fēng)在老龍城破境,作為報答,贈予給陳平安一小袋子金精銅錢中的一顆。
陳平安摸著整齊疊放的法袍,嘆了口氣。
難怪說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銀山的活計,誰也別談自己錢多到花不出去。
不過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估計這個父親是皚皚洲財神爺?shù)耐g人,才有資格為自己錢多而犯愁。
陳平安再拿出去那袋子金精銅錢,輕輕倒在桌上,一顆顆累加,疊成一棟小樓,還不到一巴掌高,陳平安會心一笑,就是樓小了點,矮了點,不然他更開心。
這些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沒有一顆供養(yǎng)錢、迎春錢,而是清一色的壓勝錢,正反兩面分別篆刻有“去殃除兇”“天下太平”,文字與陳平安最早在驪珠洞天接觸到的壓勝錢,又有不同,想來是每一甲子的錢幣鑄造,都有變化。
陳平安當(dāng)初在倒懸山,跟那看門的捧劍漢子,學(xué)了一門看似粗淺、其實極為正統(tǒng)的煉化口訣,先前煉化那顆金精銅錢,不過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多處破損、撕裂的法袍金醴,那些經(jīng)緯絲線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過來,十分神奇。
陳平安估計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復(fù)如初,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陳平安發(fā)現(xiàn)了法袍上那幾條金龍的異樣,之前最大那條團龍所銜驪珠、與兩條稍小金龍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顯,“進食”了金精銅錢之后,如畫龍點睛,尤其那顆金色驪珠中蘊含的靈氣濃稠似水。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一向?qū)κ篱g靈器法寶并不執(zhí)著的陳平安,都有些心動,因為這件金醴法袍的品相,與魏羨朱斂他們的武道境界一樣,在漲。需知法寶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龍城苻家,千年積累,都不曾擁有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不過陳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夠成長為一件仙兵品相的法袍,畢竟天曉得需要進補幾顆金精銅錢,而且如今驪珠洞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三種金精銅錢極有可能就此斷絕,再不會現(xiàn)世。
即便僥幸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之屬的五件法寶,以難如登天四字形容,絲毫不為過,只是這對于陳平安而言,其實還好,不過是練完一百萬拳后再練百萬拳,只要清楚看得到腳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遠,多難走,且不去想。
陳平安繼續(xù)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
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神靈身死道消后遺留人間的金身碎片。
能夠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綠竹簡,大半已經(jīng)被陳平安刻滿了詩詞佳句。
神誥宗黃冠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
陳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齊先生親手篆刻的水字印,輕輕放在桌子中央,陳平安趴在桌上,俗語有說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經(jīng)毀在了蛟龍溝,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陳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個念頭,是趕路途中,找機會去買一支白玉簪子,材質(zhì)一般也無妨,雕刻出那八個字后,就可以別在發(fā)髻間,倒不是為了顯擺什么,純粹是覺得如今這身行頭,哪怕不穿金醴法袍,也是青衫長袍別玉簪,不是讀書人,裝一裝讀書人還是湊合的,那么回到了寶瓶洲,去大隋山崖書院找李寶瓶他們,終于可以不用擔(dān)心,會連累他們給同窗瞧不起了。
讀了這么多書,看到了那么多圣賢道理,可陳平安還是最喜歡那八個字。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只是一想到客棧就有位打地鋪的書院君子,陳平安便有些好奇那大伏書院,若非不宜再在桐葉洲耽擱行程,陳平安還真想去書院游歷一番。
一樣一樣,陳平安收起了所有東西,放回方寸物當(dāng)中。
鄭大風(fēng)當(dāng)時為了結(jié)清新舊兩筆賬,除了一袋子金精銅錢,還有一件傳說中的咫尺物,是一塊玉牌,并無篆文,素雅至極。
只是陳平安習(xí)慣了跟飛劍十五打交道,順手也順心,便一直沒有去動咫尺物,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人手一件的寶貝,就這么給陳平安雪藏起來。
甘露甲“西嶽”暫時交由魏羨,狹刀停雪掛在盧白象腰間,癡心劍給隋右邊背在身后。
老蛟長須制成的那根金色縛妖索,如果不是顏色太過扎眼,無論是金醴平時的雪白顏色,還是兩身購自市井店鋪的青色長袍,都不搭,否則可以當(dāng)做腰帶使用。
收好了豐厚家底,陳平安心情舒暢,何以解憂,唯錢與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突然發(fā)現(xiàn)隔壁裴錢沒有半點動靜,客棧墻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覺經(jīng)常會發(fā)出微微鼾聲,陳平安以為裴錢又像之前,大晚上當(dāng)老鼠,去一樓灶房偷吃東西了,只是等了約莫一炷香后,卻等來了客棧大門的開門和關(guān)門聲響,陳平安隨手一彈指,瞬間熄滅燈火,很快就聽到裴錢上樓的聲響。
等到隔壁關(guān)上門,陳平安這才靜心下來,重新點燃油燈,拿出三本書,隨手翻閱。
算是與顧璨借閱的《撼山拳》,李希圣贈送的《丹書真跡》,鄭大風(fēng)給的《劍術(shù)正經(jīng)》。
如今書上篇章,早已爛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開始研習(xí)的撼山拳睡樁“千秋”,符箓和劍術(shù)兩事,相較于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幾乎毫無進展,實在是無法分心,陳平安相信《丹書真跡》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寶塔鎮(zhèn)妖符的符箓,接下來可以動筆試試看,有機會一氣呵成。
陳平安一夜讀書到天明,天未亮,就發(fā)現(xiàn)隔壁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過了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陳平安收起三本書,起身去開門,結(jié)果看到一個好像整裝待發(fā)的裴錢,已經(jīng)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燦爛笑著抬頭問道:“咱們啥時候動身去蜃景城唉?”
陳平安問道:“不是說了讓你留在客棧嗎?”
裴錢笑容不變,繼續(xù)裝傻,“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給咱們做飯不?吃飽了才好上路,聽說狐兒鎮(zhèn)離著大泉京城有兩三千路,遠著呢。”
陳平安正要說話,樓梯口那邊出現(xiàn)一個打著哈欠的落魄書生,走到兩人身邊,鐘魁一巴掌拍在裴錢后腦勺上,睡眼惺忪,對陳平安問道:“姚家人來這么早?姚鎮(zhèn)這么想著當(dāng)那兵部尚書啊�!�
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錢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給鐘魁來一記攔腰斬,只是瞥見陳平安后,立即停下動作,低聲埋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書上說的,你怎么當(dāng)?shù)淖x書人,活該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兒說得沒錯,天底下就數(shù)你們窮書生最可惡�!�
鐘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錢腦袋,笑道:“陳平安,你還是帶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對著這么個丫頭片子,太傷神了,估計青梅酒都要喝得沒滋味了,再說了狐兒鎮(zhèn)那邊不太平,你留她在這里,有違初衷�!�
裴錢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顯得乖巧老實些。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我再想想�!�
鐘魁點頭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陳平安下樓出門去散步,鐘魁剛打開客棧大門,九娘三人就都已經(jīng)起床,開始忙活早飯。
朱斂在內(nèi)四人,幾乎同時打開二樓房門。
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裴錢和鐘魁下樓的時候,她偷偷扯了扯鐘魁袖子,等他轉(zhuǎn)頭后,裴錢悄悄道:“回頭我給你在九娘那邊說說好話�!�
這算是投桃報李?
鐘魁朝她豎起大拇指,“仗義!”
陳平安出去逛蕩了幾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于官道上,神清氣爽。
多瞧了幾眼遠處狐兒鎮(zhèn)的輪廓。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拿出那張陽氣挑燈符,是唯一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挑燈符,來查看狐兒鎮(zhèn)那邊到底藏有何方神圣,若是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燈符未必能夠彰顯,能夠讓大伏書院君子待在這里守著,一定不會是什么彩衣國那邊的什么“五境大妖”了。
只不過這個念頭才起就被陳平安強行掐滅,若真祭出那張金色材質(zhì)的挑燈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兒鎮(zhèn)潛伏,符箓?cè)紵饋�,既是示警,同時也是挑釁,陳平安吃飽了撐著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了,一張珍稀的金色符紙,如今用一張就少一張,沒這么敗家的。
陳平安回到客棧后,坐在門檻那邊,倍感頭疼。
原來是裴錢和鐘魁坐在一張桌上,鐘魁喝了點小酒,正在那邊誤人子弟,裴錢聽得聚精會神,一臉茅塞頓開的模樣。
鐘魁問:“知道為什么要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裴錢答:“讀書人打架不行唄。”
鐘魁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動口,對方就已經(jīng)死翹翹了。”
裴錢疑惑,“君子吵架這么厲害,難道還能罵死人?”
鐘魁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滿臉得意,挑眉,示意小女孩給自己倒酒,才會給出真相。
裴錢白眼,滿是嫌棄,斜眼看著鐘魁,她那張黝黑小臉上分明寫著你算哪根蔥。
鐘魁也不惱,伸出手指點了點黑炭似的小丫頭,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歡吃虧�!�
裴錢倒是氣惱了,站起身,彎腰一拍掌拍掉鐘魁的手指。
鐘魁擺動身軀,就要對著裴錢指指點點,裴錢就在那邊一直揮動手掌。
遠處柜臺那邊九娘看著鐘魁,可不覺得一個大老爺們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讓女子刮目相看的好。
不過既然鐘魁能夠如此,應(yīng)該不是多壞的人。
裴錢沒碰到過如此不要臉的讀書人,累得她氣喘吁吁,坐回原位,譏笑道:“既然君子這么厲害,那為什么還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鐘魁微笑道:“那是因為沒遇上我。”
裴錢扯動嘴角,“你就瞎謅吧,你讀過的書,能有我爹多?”
鐘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無言以對,更好像無顏面對那些神臺上的圣賢夫子們,“算我輸了�!�
陳平安走到九娘那邊,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銀子,九娘這次沒有推脫,這點銀子,二三十兩,既然眼前這位姚氏恩人愿意給,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陳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夠幫我稍稍照顧一下嶺之,她性子傲,確實不討喜,公子多遷就,就當(dāng)我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下來,然后笑著伸出手。
九娘一頭霧水。
陳平安笑道:“照顧姚姑娘的酬勞,沒個二三十兩銀子,說不過去�!�
九娘已經(jīng)好些年沒笑得這么開懷,將銀子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婦人樂不可支,“哎呦,不曾想公子還是個精明的買賣人!”
陳平安還真收起了銀子,打趣道:“出門在外,需要生財有道。”
鐘魁轉(zhuǎn)頭看著九娘與陳平安的其樂融融,朝灶房那邊使勁嚷嚷道:“等會兒早飯上桌,記得給我上碗陳醋,要大碗的!”
眾人吃過了早飯,客棧外邊官道上馬蹄陣陣,越來越清晰。
離別在即。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對鐘魁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幫我寫一幅春聯(lián)?”
陳平安心想著眼前青衫書生,好歹是一位書院君子,想必筆墨極佳,就當(dāng)給自己來年先討個好兆頭。
鐘魁眼睛一亮,“給錢不?”
九娘氣笑道:“你掉錢眼里了?!”
鐘魁悻悻然,屁顛屁顛跑到柜臺那邊,搓手道:“九娘,筆墨伺候�!�
九娘賞了個白眼,“你一個賬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棧有筆墨與裁剪為空白春聯(lián)的紅紙,因為以往過年,都是老駝背親自動手,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是姚鎮(zhèn)的三弟,姚氏雖是邊關(guān)行伍中的豪閥大族,可是姚氏對于詩詞文章,并不怠慢,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個個粗鄙武人,可勝任不了。
陳平安說不用準(zhǔn)備筆墨,他有。
說這話之前,就已經(jīng)手腕悄然翻轉(zhuǎn),從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錐。
裴錢很諂媚地去接過那對春聯(lián)紅紙,鋪在一張酒桌上。
她不忘叮囑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鐘魁,“你可要多用點心,寫得好些,以后要掛我家門墻上的!”
朱斂四人,都湊了過來,很好奇這位君子會寫什么。
至于陳平安如何而來的毛筆,又為何不用蘸墨就能書寫,九娘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鐘魁接過筆后,氣沉丹田,神色肅穆,輕喝一聲,筆走龍蛇,寫下了五個字。
字很正便是了,風(fēng)骨氣韻之類的,似乎還談不上。
內(nèi)容是“筆落驚風(fēng)雨”。
顯而易見,這不是春聯(lián)該有的文字,倒像是鐘魁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就使勁抖摟自己的書生身份。
朱斂一直佝僂著仔細(xì)端詳那五個字,笑瞇瞇的。
隋右邊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客棧大門那邊,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無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掃帚來,有人皮癢�!�
鐘魁一臉無辜道:“別啊,我很用心寫了。實在不行,我再寫一幅,桌上這兩張春聯(lián)底子的錢,算我頭上�!�
陳平安笑道:“挺好,就這幅吧,再寫五個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著鐘魁,后者趕緊推了一把幸災(zāi)樂禍的小瘸子,“再去你師傅房里拿一對底子來,算了,干脆兩幅好了,萬一九娘不滿意,我再改�!�
鐘魁先寫了第一幅春聯(lián)后邊的,詩成泣鬼神。
興許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大”了,鐘魁一陣干笑,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手生了,沒寫好,沒寫好,不及平時一半的功力。”
后來兩副春聯(lián),鐘魁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很喜慶,是正兒八經(jīng)的春聯(lián),不是第一幅這種吊兒郎當(dāng)?shù)摹?br />
“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
寫完第二幅后,鐘魁自己極其滿意,說這幅春貼內(nèi)容,是世間所有春聯(lián)的老祖宗。
第三幅則最讓九娘滿意,因為很取巧應(yīng)景,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錢都覺得挺不錯,總算給了鐘魁一點好臉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聯(lián),對鐘魁抱拳感謝。
鐘魁坦然受之。
然后兩人對視。
陳平安無奈提醒道:“筆�!�
鐘魁問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貼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筆?”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
鐘魁還想要討價還價,就發(fā)現(xiàn)九娘臉色烏云密布,估計是不用小瘸子去找掃帚,她自己就要親手把自己掃地出門,他嘆息一聲,戀戀不舍地將那支小雪錐遞還給陳平安,喃喃道:“桿上的下筆有神四個字,與我有緣啊,何等般配,陳平安你這是棒打鴛鴦,很煞風(fēng)景的。”
陳平安并未刻意藏掖,收起了李希圣相贈的那支小雪錐,笑道:“真不能送給你。”
看鐘魁神色可憐,九娘笑道:“春聯(lián)底子的錢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聯(lián)的份上,今兒你可以拿一壇五年釀的青梅酒�!�
鐘魁立即眉開眼笑。
客棧外的官道已是塵土飛揚。
挎刀少女姚嶺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馬,來到客棧大門那邊,迎接陳平安一行人。
九娘對姚嶺之說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來。
少女也紅了眼睛,低頭轉(zhuǎn)身,不再看自己娘親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鎮(zhèn)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此次姚氏入京隊伍,除了三輛故意空著的馬車,還專門為陳平安準(zhǔn)備了五匹高頭駿馬,俱是大泉邊軍中的甲等戰(zhàn)馬,京城的頂尖權(quán)貴子弟,都未必能夠擁有一匹。
姚鎮(zhèn)沒有想到除了那個枯瘦小丫頭,以及背負(fù)長劍的絕色女子,其余陳平安四人都選擇了騎乘戰(zhàn)馬北行。
對此姚鎮(zhèn)自無異議,與陳平安打過招呼后,老將軍便坐回自己的車廂,備有十?dāng)?shù)本兵書,都是姚氏祖?zhèn)髦�,每本書都寫了許多姚氏先祖翻書時的旁注和心得,幾乎每一張書頁都是如此。
可能這才是世族高門的傳承有序,香火綿延。
此次姚鎮(zhèn)只帶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屬于同一個輩分,獨坐一輛馬車的姚近之,在隊伍最后方并駕齊驅(qū)的姚仙之和姚嶺之。
七八位隨軍修士,散落在隊伍之中。
姚鎮(zhèn)與陳平安坦言,其中有兩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連他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邊疆大將,都無權(quán)調(diào)動那兩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騎,皆是弓馬熟諳的邊軍老卒,還有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雜役婢女之流。
陳平安夾雜在隊伍當(dāng)中,騎馬緩行。
朱斂哪怕是坐在馬上,依然縮著身架子,隨著馬背一起顛簸起伏,晃晃蕩蕩,看似是陳平安四名扈從中最隨意、和氣的一個。
盧白象在閉目養(yǎng)神。
魏羨在騎隊之中,最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客棧那邊,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視線。
老駝背蹲在門口抽著旱煙,那些裊裊煙霧,遮住了褶皺的滄桑臉龐,如山霧布滿山巒溝壑之間。
小瘸子爬到了屋頂,登高望遠,才剛剛離別,就已經(jīng)開始期待與那位負(fù)劍姐姐的下一次重逢。
鐘魁來到了那座小墳頭前,那塊石片墓碑已經(jīng)倒了,還給人刨開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頭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鐘魁摸著腦袋,轉(zhuǎn)頭看了眼那支浩浩蕩蕩遠行的隊伍,收回視線,雙手負(fù)后,搖搖晃晃走回客棧,自言自語道:“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上Р粚φ�,不然就是板上釘釘?shù)膫魇烂�。�?br />
鐘魁想了想,猶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兒鎮(zhèn)。
先生膽子也太小了點,好歹是大伏書院的山主,還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
那條九尾狐,雖說它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爺寫出的《真名篇》第二頁最前邊,可既然給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它死,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鐘魁雙手抱住后腦勺,清風(fēng)拂面。
仿佛還有那陣陣秋風(fēng),在他高高抬起的兩只袖子里打轉(zhuǎn)兒。
這樣的鐘魁,客棧里邊的婦人,不曾見過。
txthtml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河上金橋
北行路上,風(fēng)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shù)十年,只有邊軍欺負(fù)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若非三位皇子扳手腕,爭奪龍椅一事,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精力,使得這位坐鎮(zhèn)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豈不是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還有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zhàn)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zhèn)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閑聊幾句。
一來二去,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熟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身前,很拘謹(jǐn)。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jīng)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為正式斥候,此后憑借軍功升為伍長,自幼跟隨家塾夫子學(xué)習(xí)兵法,卻不喜好夸夸其談,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鎮(zhèn)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dāng)初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爺爺姚鎮(zhèn)在內(nèi)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師,倒退出去,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yīng)對自如。
姚仙之對陳平安,后來又聽姚嶺之說了陳平安在客棧的壯舉,又砰砰砰三拳當(dāng)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御馬監(jiān)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fā)佩服得無以復(fù)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喂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血奮戰(zhàn),披甲少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jīng)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向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zhàn)馬,給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么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xué)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感頗為復(fù)雜,既感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著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jīng)陪著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書先生和演義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情箱本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fù)責(zé),只是這么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會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fù)責(zé)接待的沿途驛站官吏,以及驛站所在地方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么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天子倚重,從邊關(guān)砥柱成了朝堂棟梁,姚老將軍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計就能捻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dāng)回事?
姚鎮(zhèn)迎來送往,疲于應(yīng)酬,談不上對地方官員有多熱情,可也不曾流露出絲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請,偶爾會借故推辭,縣令當(dāng)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fēng)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想要削尖了腦袋往里頭鉆,有次只是聽過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后,就開始嘴饞,要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zhèn)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dāng)做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徑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凈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著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物件,比如一枚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逛街。
她依舊戴著那頂施裙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她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女子劍仙隋右邊,依循朱斂的玩笑話,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朱斂作威作福的幾十年里,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后來有個叫童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美,當(dāng)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
朱斂便說世間女子顏色,若以百文錢計算,那么姚近之與童青青,怎么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愿在背后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女子生得盡善盡美,不過是百文錢,在他心中,姚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錢、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是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她循著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dāng),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壓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至于裴錢,只要是值錢的物件,她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身邊,好似天生的陰鷙性子,給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著陳平安讓她當(dāng)賬房先生,就像鐘魁在客棧差不多,哪怕兜里只有個幾兩碎銀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根本就沒理她,腰有十文錢,必作振衣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zhèn),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身,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后,開始在地方上仕途攀爬,聽客棧三爺說當(dāng)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入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色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jīng)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shù),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交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后,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嘴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劃價錢,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關(guān)于象征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shù)字也有講究,食指窩成鉤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疊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獲,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愿,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古老銅錢,被譽為名泉,價格有高有低,這沒什么,當(dāng)姚近之在一座小鋪子找見了幾塊瓦當(dāng),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dāng),哪怕隔著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感受她的驚喜。
出門后她便多出了一只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緊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著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
陳平安則買了一枚白玉螭龍發(fā)簪,素身,并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鐘情,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柜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制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大隋求學(xué)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今天之前,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一番言語,給砍價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花,那才叫玲瓏奇巧,對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zhì)一通貶低,說得掌柜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于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著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的幫忙殺價,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么一說,怎么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走遠了鋪子,她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啄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zhì)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zhì)極佳,好到了讓他認(rèn)為是‘美玉材質(zhì)最佳者,錕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具體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著點頭,不知是贊賞姚近之的學(xué)識,還是認(rèn)可那位啄玉大家對待美玉的態(tài)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入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玉雕水仙?”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她原本還想著今后要多拍拍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棵水仙玉雕送給她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jié)性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挺像的,只是道行比他更深些,不至于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處。
裴錢已經(jīng)開始溜須拍馬,嬌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guī)湍惚嘲�?背東西我熟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著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