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們今天刺殺成功了,顧璨跪在地上求你們放過他和他的娘親,你會答應嗎?你回答我真心話就行了。”
婦人抹去眼淚道:“就算我愿意放過顧璨,可那名朱熒王朝的劍修肯定會出手殺人,但是只要顧璨求我,我一定會放過顧璨娘親的,我會出面保護好那個無辜的婦人,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
顧璨笑容燦爛。
他當然知道這個婦人在胡吹法螺,為了活命嘛,什么騙鬼的言語說不出口,顧璨半點不奇怪,只是有什么關系呢?只要陳平安愿意點這個頭,愿意不跟自己生氣,放過這類螻蟻一兩只,又什么大不了的。別說是她這條金丹地仙的賤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樣無所謂,這些初衷、承諾和修為都一文錢不值錢的螻蟻,他顧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這次故意繞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為了好玩嗎?逗一逗這些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家伙嗎?
陳平安對顧璨緩緩道:“你在街上殺她,我沒覺得錯。在這里殺她,也行,到了青峽島再殺,都可以。”
顧璨愣了一下。
陳平安問道:“當時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顧璨想了想,“嬸嬸�!�
陳平安問道:“我喊你娘親什么?”
顧璨悶悶道:“也是嬸嬸�!�
陳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團團圓圓的�!�
顧璨突然紅了眼睛,低下頭,“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殺了她,還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氣,不發(fā)火,不再這么不理我,陳平安,你告訴我,我去做�!�
陳平安轉過身,“隨你。我去青峽島見過了嬸嬸,可能說完話就走。”
陳平安不再說話。
顧璨咬牙切齒,眼眶濕潤,雙拳緊握。
顧璨與小泥鰍心意相通,無需顧璨說話,小泥鰍就將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雞崽兒似的,抓去了一間船艙密室關押起來。
陳平安始終站在船頭。
顧璨期間去了趟樓船頂層,心煩意亂,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幾位開襟小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為何一天到晚都笑瞇瞇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鰍站在一旁,同樣有些憋屈郁悶。
顧璨抬起頭,盯著小泥鰍,笑了起來,得意洋洋道:“小泥鰍,別怕,陳平安這是跟我慪氣呢,小時候總這樣,惹了他不高興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頭說好話,都不愛搭理
我,跟今天一模一樣�?擅看握嬉娢一蚴悄镉H,給街坊鄰居還有小鎮(zhèn)壞蛋欺負了,還是會幫著我們的,在那之后,我再哭一哭鬧一鬧,陳平安保準兒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娘親,只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繃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顧璨和它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它會退一步。
它是真怕。
那是一種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
恐怕連陳平安自己,以及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里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條五腳蛇,都還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并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借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fā)乎本心、靈犀所致、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
可這不妨礙對于小泥鰍而言,陳平安依舊是它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才行,它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娘親,就只有陳平安,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后,陳平安都是這樣的,只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舍得買的,只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著了大錢,我是后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么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腦靠著桌面,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xiàn)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著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別人欺負我和娘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再生氣,他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和娘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陳平安會覺得,就算沒有他陳平安,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墒俏蚁敫f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著他,我就只告訴他,你如果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
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娘親過中秋節(jié),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著一起,它便也落淚了。
————
樓船終于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陳平安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先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過手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云霄,差點就要變出數(shù)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仍是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去尋找那位截江真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愿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位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著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里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后,你再說你的心里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里話,你是怎么想的,就說什么�!�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著。”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tài),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的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著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么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我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還有我陳平安,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著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后,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會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給陳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親心疼之余,要為去楊家鋪子花好些銅錢抓藥,之后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zhèn)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么不愿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么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娘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我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我陳平安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過你,答應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后,你顧璨心里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么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后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那個泥腿子窯工。然后這么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言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著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并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陳平安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圣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顧璨,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么大,小鎮(zhèn)
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陳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陳平安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當年在驪珠洞天。
為了劉羨陽,陳平安試過,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給劉羨陽討回一個公道。
如今在書簡湖,陳平安卻覺得只是說這些話,就已經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氣。
不一樣的經歷。
一樣曾讓陳平安只是獨自坐在那兒,就像條路邊的狗。
“我如果不認識你顧璨,你在書簡湖捅破了天,我只是聽到了,也不會管,不會來池水城,不會來青峽島,因為我陳平安管不過來,我陳平安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沒有管。在黃庭國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劍修,我沒有管。在蛟龍溝,我管了,我失去了齊先生送給我的山字印。在老龍城,我管了,我給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這個世道,你講道理,是要付出代價的�?刹恢v道理,也是一樣!蛟龍溝那條老蛟,給劍修差點鏟平了,杜懋給人打了個半死!他們是如此,你顧璨一樣,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讓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明天別人就一樣可以讓你娘親陪著你,在底下團團圓圓!”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著一個叫顧璨的小鼻涕蟲,我一點都不想當年送你那條小泥鰍,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邊,我只要返回家鄉(xiāng),就能夠看到你和嬸嬸,無論是你們家稍稍有錢了,還是我陳平安有錢了,你們娘倆就可以買得起好看的衣服,買得起好吃的東西,就這樣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
臨近那座燈火輝煌、不輸王侯之家的府邸。
陳平安眼神黯然,輕聲道:“我已經說完了,也沒力氣再說什么,所以到了飯桌上,你說你想說的,我都會聽著�!�
顧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臉,沒有出聲。
府邸很大,過了大門,光是走到吃飯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陳平安跨過門檻的時候,摘掉了那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一位穿著華貴的婦人站在大堂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顧璨身邊的陳平安,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快步走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邊,仔細打量著個子已經長高許多的陳平安,一時間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萬語,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婦人其實內心深處,愧疚極重,當年劉志茂登門拜訪,說了小泥鰍的事情后,她是歹毒心腸了一回的。只要能夠為璨兒留住那份機緣,她希望那個幫過她和兒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少年。
死了算數(shù)。
陳平安笑道:“嬸嬸�!�
婦人哽咽道:“好好好,與我家璨兒一樣,過得都好,這就比什么都好了。趕緊進屋子,島上管事說得急急忙忙的,嬸嬸只好下廚做了兩樣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幫忙的,不過都照著咱們家鄉(xiāng)的口味做,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陳平安你不會吃不慣�!�
陳平安說道:“麻煩嬸嬸了�!�
婦人瞪了一眼,“說什么混話!”
陳平安不再說話。
母子二人,還有一個母子二人都不會視為外人的人,一起進了屋子,落座。
雖然是家常菜,可還是極為豐盛,擺滿了一大桌子。
婦人還準備好了書簡湖最稀罕的仙家烏啼酒,與那池水城市井販賣的所謂烏啼酒,云泥之別。
婦人給陳平安倒?jié)M了一杯酒,陳平安怎么勸阻都攔不下。
其實不愛喝酒的顧璨,尤其是在家中從來不喝酒的顧璨,今天也跟娘親要了一杯酒。
婦人愣了一下,便笑著倒了一杯。
一張大圓桌,婦人坐主位,陳平安坐在背對屋門的位置上,顧璨坐在兩人之間的座椅上。
顧璨轉頭對自己娘親說道:“吃飯之前,我想跟陳平安說一些話。”
婦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觀色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仍是笑容不變,“行啊,你們聊,喝完了酒,我?guī)湍銈兊咕�。�?br />
顧璨一口飲盡杯中酒,伸手覆蓋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轉頭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覺得我顧璨,該怎么才能保護好娘親?知道我和娘親在青峽島,差點死了其中一個的次數(shù),是幾次嗎?”
婦人心一顫,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桌底下雙手,使勁擰著衣角。
顧璨繼續(xù)道:“只有殺那些個出手害我的某個人?那個殺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遠地方的壞人呢?”
“我一個一個找過去,先與他們打聲招呼?跟他們講,我顧璨很厲害的,小泥鰍更厲害,所以你們不要來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你是不是覺得青峽島上那些刺殺,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覺得就沒有可能是劉志茂,我的好師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謀殺當中?”
“你陳平安,可能會說,未必就有。對,確實這樣的,我也不會跟你說謊,說那個劉志茂就一定參與其中了!可我娘親就只有一個,我顧璨就只有命一條,我為什么要賭那個‘未必’?”
顧璨站起身,怒道:“陳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絕不還手,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訴你,我顧璨沒有做錯!就算我錯了,我也不認!我也不改!這輩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顧璨臉色猙獰,卻不是以往那種憤恨視線所及那個人,而是那種恨自己、恨整座書簡湖、恨所有人,然后不被那個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這個地方,就是與虎謀皮,不把他們的皮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我就會凍死,不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我和娘親就會餓死渴死!陳平安,我告訴你,這里不是我們家的泥瓶巷,不會只有那些惡心的大人,來偷我娘親的衣裳,這里的人,會把我娘親吃得骨頭都不剩下,會讓她生不如死!我不會只在巷子里邊,遇到個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順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腳!”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夠在我身邊,像以前那樣,保護我?保護好我娘親?”
“陳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會打我罵我!”
最后顧璨滿臉淚水,抽泣道:“我不想你陳平安下次見到我和娘親的時候,是來書簡湖給我們上墳!我還想要見到你,陳平安……”
顧璨嗚咽著走出屋子,卻沒有走遠,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陳平安坐在原地,抬起頭,對婦人沙啞道:“嬸嬸,我就不喝酒了,能給我盛一碗飯嗎?”
心中惶恐不安的婦人趕緊擦拭眼淚,點點頭,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米飯,陳平安起身接過那碗飯,輕輕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飯。
當年在泥瓶巷的別人家里,陳平安還是個比如今顧璨還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飯,就這樣擺在桌上。
陳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顫抖,最后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在那碗飯旁邊。
一本書,是一部老舊泛黃的拳譜。
陳平安伸手輕輕撫平。
它陪伴著他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見證過陳平安所有的悲歡離合。
翻閱了那么多次,依舊齊齊整整,幾乎沒有任何褶皺。
只給落魄山竹樓老人看過一次,可那次陳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頁都小心點,嘮嘮叨叨了無數(shù)遍,結果給老人又賞了一頓拳,教訓說練武之人,連一本破爛書都放不下,還想在拳意之中裝下天下?
給心愛的姑娘看過,當時還沒有相互喜歡,因為要識字,要知道拳譜到底講了什么,才給她看的,當時一樣惹來她的不快,誤以為陳平安看輕了她,以為她貪圖這部拳譜的那點拳法,會偷學。
一飯之恩,是活命之恩。
一本拳譜,還是救命之恩。
陳平安咬了咬嘴唇,沒有轉頭,輕聲道:“顧璨,我們當時就說好了,這本拳譜,是我跟你借的,總有一天要還給你�!�
顧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當時說要還,我根本就沒答應!你要講道理!”
顧璨最后哭著哀求道:“陳平安,你不要這樣,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極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講道理了,一直是這樣的。
陳平安沒有說話,拿起那雙筷子,低頭扒飯。
一直到吃完那碗飯,他就再沒有抬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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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
當顧璨哭著說完那句話后,婦人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罵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么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透著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里,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著。”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shù),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剛剛略微松懈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繃,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只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guī)矩,我說,你聽,之后你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座屋子和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著陳平安。
然后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后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么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兩個人一起籠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罵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著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強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給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后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婦人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huán)境不說,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這么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讓我陳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婦人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xiàn)在還是在泥瓶巷,過著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著安穩(wěn)日子的時候,只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么講,你覺得對嗎?”
婦人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么,對于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
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當年顧璨說了婦人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
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
后邊發(fā)生了什么,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xiāng)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后,還是那條泥瓶巷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強求別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飯桌上,愿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強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么,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里,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xiàn)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婦人神色猶豫不決,最后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么坐著,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yǎng)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是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里,不是什么‘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哪天就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希望顧叔叔那么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lián)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婦人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別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會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只是為了顧璨,才活著,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著,我們都是咬著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么,是什么,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后,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shù),就已經比我,比他娘親,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于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么’,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么,所以可能我們想了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么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yōu)榱嘶钕氯サ臅r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別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么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么過來的人,好像成為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愿意聽別人為什么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xiàn)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么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么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么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瞧著,憑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么我這么辛苦掙來的,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么別人家里的每年中秋節(jié)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么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在到了這里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后,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只是跟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就一定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松,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著,都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鄉(xiāng)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婦人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只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顧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顧璨好好活著,我們娘倆好好活著,也是因為是這么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著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著,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么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發(fā)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婦人看著陳平安的眼睛,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么,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婦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陳平安,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去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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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志茂合伙,教出顧璨這么個家伙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陳平安露面與顧璨相見后,其實崔東山就已經睜開眼睛。
之后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里,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只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扇缃耦欒埠完惼桨玻峭耆煌膬蓚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于他來說,家鄉(xiāng)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鉆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xiàn)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里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xiàn)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于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里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后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只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shù)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游,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陳平安,至于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后茍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么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里�!�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里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shù)簦阄揖涂梢噪x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后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該殺,并且他陳平安愿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么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后,將那塊文廟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后,只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里的坎,接下來做什么,都是新的心結,哪怕顧璨愿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又那么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愿不愿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里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后,會不會發(fā)現(xiàn)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后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shù)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后,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么世上會有那么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么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后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么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里,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里,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么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里,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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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給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上門后,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后,一開始不相信,后來確認真假后,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xiàn)在信了吧�!�
它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xiàn)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于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于“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xiàn)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xiàn)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
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里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講的!”
顧璨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面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后,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fā)現(xiàn)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么?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jié)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后。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里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后對陳平安來一句,“怎么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xiàn)在我做到了!”
只是現(xiàn)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后,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么生氣了。只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系,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面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么樣,都要我說實話,心里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么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么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后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wǎng)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后,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的后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么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只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后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只是繼續(xù)問道:“那么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xù)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xiàn)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么做了,小泥鰍也夠兇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xiàn)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并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么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后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只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只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書簡湖十雄杰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范彥?
就在于范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么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于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不占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就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
那么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后。
審大小。
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想徹底清楚,說什么,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閣樓。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xiāng),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里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后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說“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分先后”、“審大小”。
兩張并排放著,并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后”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志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刺客……最后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后,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
然后顧璨就來了。
只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fā)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
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么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那就將它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娘親只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
顧璨嘆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xiàn)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么講的�!�
這個世道給予你一份善意,不是這個有一天當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后,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在的,記住,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就是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里,有著復雜的藕斷絲連,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么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么小�!�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后,不斷遠去的腳步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一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
又站起身,陳平安將那把劍仙摘下,養(yǎng)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