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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紅酥雖然面容蒼老,溝壑縱橫,且不知為何,會有濃厚的陰煞之氣,單單凝聚盤踞她的在臉龐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實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錢的靈氣,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雙頗為靈秀的眼眸,這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壯著膽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是故意拒絕我家老爺?shù)陌�?是因為猜到了我家老爺會再讓奴婢來找先生,好給奴婢這么大一個功勞,對不對?”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輝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間。

    紅酥望向眼前這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提起手中一壺酒,黃紙封,壺身以紅繩纏繞,柔聲笑道:“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叫黃藤酒,以糯米、粳米釀造而成,是我故鄉(xiāng)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稱為加餐酒。上次與陳先生聊了許多,忘了這一茬,便請人買了些,剛剛送到島上,若是先生喝得習(xí)慣,回頭我搬來,都送給先生。”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妥,趕緊說道:“方才奴婢說那婦人女子愛喝,其實家鄉(xiāng)男子也一樣喜歡喝的�!�

    陳平安接過那壺酒,笑著點頭道:“好的,若是喝得慣,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紅酥走后。

    陳平安不但沒有喝酒,還將那壺酒放入咫尺物當(dāng)中,是不敢喝。

    不是信不過紅酥,而是信不過青峽島和書簡湖。即便這壺酒沒問題,一旦開口討要其它,根本不知道哪壺酒當(dāng)中會有問題,所以到最后,陳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門房那邊,與她說一句酒味軟綿,不太適合自己。這一點,陳平安不覺得自己與顧璨有些相似。

    為了那個萬一,顧璨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一萬。

    陳平安也是害怕那個萬一,只能將紅酥的好意,暫時擱置,封存。

    只不過兩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個相像的“一”,而衍生出來的大不同。

    只要顧璨還死守著自己的那個一,陳平安與顧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無法將顧璨拔到自己這邊來的。

    陳平安也已經(jīng)暫時放棄了。

    連兩個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脈絡(luò),都已經(jīng)不同,任你說破天,一樣無用。

    所以顧璨沒有見過,陳平安與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的相處時光,也沒有見過其中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與最終的好聚好散,最后還會有重逢。

    未必適合書簡湖和顧璨,可顧璨終究是少看了一種可能性。

    在逐漸熟悉了書簡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復(fù)雜交錯的脈絡(luò)后,陳平安相信顧璨如果將一部分心思放在殺人之外,哪怕是學(xué)一學(xué)劉志茂籠絡(luò)人心、培植勢力的手段,顧璨與他娘親,都可以在書簡湖活得更好,更長久。

    只是陳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卻已經(jīng)沒有去講這些“廢話”的心氣。

    不說,卻不意味著不做。

    恰恰相反,需要陳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講盡,顧璨仍是不知錯,陳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錯。

    他只要身在書簡湖,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當(dāng)個賬房先生,最少可以爭取讓顧璨不繼續(xù)犯下大錯。

    顧璨既然不知錯,堅信自己是最對的,自然更不會改錯,陳平安為了一飯之恩,和一部拳譜,兩次大恩,皆有回應(yīng)。

    一次因為過去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膽,才可以盡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書簡湖,接下來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為顧璨補錯。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順序。

    就是做起來并不容易,尤其難在第一步,陳平安如何說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膽破碎,與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別,就是必須要有的代價。

    人生在世,講理一事,看似容易實最難,難在就難在那些需要付出代價的道理,還要不要講,與自我內(nèi)心的良知,拷問與答復(fù)之后,如果還是決定要講,那么一旦講了,付出的那些代價,往往不為人知,甘苦自受,無法與人言。

    在這兩件事之外,陳平安更需要修補自己的心境。

    不能補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陳平安走出屋子,這次沒有忘記吹滅書案與飯桌的兩盞燈火。

    過了青峽島山門,來到渡口,系有陳平安那艘渡船,站在湖邊,陳平安并未背負劍仙,也只穿著青衫長褂。

    天地寂寥,四下無人,湖上仿佛鋪滿了碎銀子,入冬后的夜風(fēng)微寒。

    讓陳平安在練拳躋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在今夜,終于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節(jié)氣冷暖。

    隨著江湖越走越遠,尤其是看過了越來越多的官場風(fēng)氣和山上光景,陳平安就越來越佩服阮師傅對于師徒關(guān)系的看法,以及越來越佩服崔東山那場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為了師父哪天與人爭執(zhí),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訐對手,或是不問是非,毅然決然投身戰(zhàn)場。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為我賣命的徒弟門生。

    人生之難,難在意難平,更難在最重要的人,也會讓你意難平。

    不過這只是好人之難。

    到底是更多的人,從來不思量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憑什么不能還一腳?世人膽敢一拳打得我滿臉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會不會傷及無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

    這是不對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

    大道之上,仗劍直行也好,負笈游學(xué)也罷,偶爾總要給人讓讓路。

    陳平安面容愁苦,只覺得天大地大,這些言語,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沒有人會聽。

    陳平安心思微動。

    想了想。

    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一塊黑炭。

    他在渡口上畫了一個大圈。

    然后他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等于是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然后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

    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烏啼酒提神。

    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要在那個曾經(jīng)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這個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dāng)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兩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么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后,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

    最終,一個圓圈,已經(jīng)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版圖,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陳平安在這之后,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之上的“善”字半圓當(dāng)中,在這三塊區(qū)域居中的那塊版圖,手中炭筆,落筆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么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xué)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xué)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圣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愿意聽,也愿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qū)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并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外,在這里,‘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不比整座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dāng)初解釋為何不愿殺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jīng)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jié)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guān)鍵時刻,說得出口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這就是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無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yǎng)萬物,并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

    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么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但是仍偏向于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f�!�

    陳平安寫到這里,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兩字附近,又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zhì)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陳平安收起炭筆,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就會產(chǎn)生極大的質(zhì)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在明明已經(jīng)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luò),變成一個能夠說出‘我喜歡殺人’的人,不止是書簡湖的環(huán)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dāng)他一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比如當(dāng)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后,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會自然去攫取更多屬于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jīng)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xí)亲钚量嗟模蚁惹芭c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dān)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由于后者的橫行無忌,

    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zāi)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于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爾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guī)規(guī)矩矩、原本四平八穩(wěn)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yīng)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心,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注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jīng)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精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jīng)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陳平安強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xù)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yǎng)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開手指,僅剩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亞圣率先說出的‘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復(fù)歸于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后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兩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書上道理、以至于不是拘束于儒家學(xué)問,單純?nèi)U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云泥之別。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瑺恳礁髯韵胍膮^(qū)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回退轉(zhuǎn)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xué)問,是在擴大和穩(wěn)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nèi)�,能夠高出其余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dāng)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螞蟻依附于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干涸,才發(fā)現(xiàn)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于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么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并無疏漏�!�

    陳平安最后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后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云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

    那位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xiāng)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但是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而那個青衣姑娘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從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書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青衣姑娘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他這才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單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鐘魁可以背轉(zhuǎn)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鐘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鐘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家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鐘魁看著這座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鐘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鐘魁問道:“當(dāng)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鐘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鐘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后,凌空而寫,在書簡湖寫了八個字而已,然后也跟著走了,返回桐葉洲。

    已經(jīng)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鐘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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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池水城高樓內(nèi)。

    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jīng)接連擱置了三把飛劍傳訊,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后,緩緩而行,問道:“鐘魁所寫內(nèi)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fā)了崔東山,“你當(dāng)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匯總,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dāng)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訊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并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在這棟高樓內(nèi)先出現(xiàn)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dāng)然還有數(shù)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zhèn)一洲的書院圣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后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xué)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范圍,不談學(xué)問身前,只說大小,其余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xué)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zhuǎn)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guī)兔φ谘诙煽跉庀螅坎慌氯莵聿槐匾年P(guān)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xù)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dāng)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xué)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臺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著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四周的腳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見者唯有鐘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了,看了個半懂,就是上半圓里邊的最左手,愈發(fā)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里打滾的螻蟻,就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就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落一身糞,從外物上的泥腿子,變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閑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貍和小狐貍,這一番從頭到尾都云淡風(fēng)輕的閑聊,言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言。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于支撐這樣一把飛劍“游走于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上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盡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后,著重治理官場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盡量在大驪文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wù)。

    崔東山是靈犀所致,在心中反復(fù)默默誦讀一句話,曾經(jīng)老秀才與一位遠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

    “我心光明,夫復(fù)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完所有軍政事務(wù)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內(nèi)視之法,沉浸于心神當(dāng)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dāng)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zhuǎn)了軌跡,于是變成了道祖當(dāng)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后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后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為六大塊版圖,六塊,陳平安當(dāng)時提及曾經(jīng)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fā)冷。

    崔瀺驟然之間,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只大袖內(nèi),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后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jīng)給裴錢看過的光陰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窯頭姓姚之人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給楊老頭帶到臭水溝里去了!這他娘的,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開始破口大罵:“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上之后,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就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于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wěn)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黃庭國,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畫卷出現(xiàn)裂縫后,老秀才走出畫卷后,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shù)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就叫十五,明擺著是順著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著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中,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罵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著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xí)佛經(jīng)?”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腦袋上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shè)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jīng)?”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罵天罵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guān)于陳平安嘴中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么多祖蔭槐葉,偏偏就只有這么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東山從不別扭矯情。

    畫卷上,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愿意離枝頭的槐葉后,他曾悄然轉(zhuǎn)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就看了這一眼。

    卻恰好是多年之后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著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中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言。

    在心中緩緩?fù)魄谩⒀菟愦耸隆?br />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我們到底做了什么�。坷贤醢说�,你比我修為高,歲數(shù)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xiàn)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邊都幾乎寫不動字了,我這會兒,也心累,罵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xué)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同當(dāng),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比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jīng)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希望齊靜春能夠再來一次陰魂不散?”

    崔東山黯然無語。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馬圖,“收起來吧,多想無益,如今猜測齊靜春的用心,已經(jīng)意義不大�!�

    崔東山挪動屁股,一點一點來到那幅走馬圖旁邊,一巴掌拍在畫卷上齊靜春的臉上,猶不解恨,又拍了兩次,“天底下有你這么算計師兄的師弟嗎?��?來,有本事你出來說話,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說道:“不嫌丟人嗎?”

    崔東山氣呼呼收起那幅走馬圖。

    崔瀺轉(zhuǎn)移話題,“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吵贏了佛道兩家,老秀才返回學(xué)塾后,其實并沒有如何高興,反而難得喝起了酒,跟我們幾個感慨,說遙想當(dāng)年,那些在史書上一個個籍籍無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見了至圣先師,與禮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懼,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覺得不對,便大聲辯駁。我記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慷慨,比他與佛道兩教辯論時,還要心神往之。這是為何?”

    崔東山憤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為何現(xiàn)在讀書識字,相比遠古時代,可算越來越輕松,但是對于百家圣人和圣賢道理,世人卻越來越心生敬畏?儒家門生,竟然會覺得自己的學(xué)問,一定高不過圣賢,今人注定不如古人。為何世間學(xué)問越來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越來越矮?”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概是當(dāng)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我們對待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遲鈍,就像當(dāng)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瞇起眼,“對我們而言,只要熬過了接下來那場大劫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

    崔東山臉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

    這對于終日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個不錯的先生。別的人,比如就說這書簡湖里邊九成九的貨色,就算同樣給那個臭牛鼻子,丟到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里去,別說是三百年,就是給他們看三千年光陰,也看不出什么花來�!�

    崔東山疑惑道:“說這個作甚?你每次說好話,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樓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驪事務(wù)繁多,我不可能在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飛劍傳訊,會耽誤你我真正的大事。我與你不一樣,這一坎,陳平安過不去,你就要跟著被連累,我則早早就立于不敗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離去,沒有多說什么。

    崔東山眼珠子悄然轉(zhuǎn)動。

    崔瀺背對著崔東山,“我勸你拿出一點骨氣來,別想著趁我不在,搗鼓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你如果這么做,我會對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東山,輕輕揮動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掃地”。

    崔瀺說道:“趁我還沒離開,有什么問題,趕緊問�!�

    崔東山倒也不客氣,立即問道:“真由著劉老成出手,打死顧璨?你不管管?”

    崔瀺搖頭道:“反正跟死局關(guān)系不大,我又不是陳平安,在意一個毛頭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顧璨,劉老成還不是得跟我們大驪做買賣,無非是從劉志茂換成了劉老成而已,你看看,連姓氏都一樣。其實這樣更好,劉志茂自身無法服眾,書簡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風(fēng)格,跟腐朽王朝官場上的陽奉陰違,沒什么不同。還不如換成劉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勢,以后與我們大驪合作,會很爽利,不至于像劉志茂那般極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處,做起事情來,有心無力,容易當(dāng)縮頭烏龜,說不定還給了劉志茂趁機坐地起價的機會。所以哪怕劉老成當(dāng)上江湖君主之后,待價而沽,要價更高,前期大驪難免會割肉更多,可長遠來看,大驪還是可以賺回來的。”

    崔東山趕緊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齊靜春真陰魂不散了,你這一走,他來了,咋辦?”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書簡湖暗處,就像驪珠洞天,道家留了個陸掌教在那邊。我不是你,我說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規(guī)矩,我也有其它后手,可以針對你。”

    崔東山默不作聲,這次是揮動兩只袖子掃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搬動糧食,是在偷東西�!�

    他轉(zhuǎn)過頭,笑問道:“那我們?nèi)四�?證道長生不朽,如果更高處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們,我們?nèi)擞质窃谧鍪裁�?�?br />
    崔東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問我做什么。不就因為得想明白,我們才選擇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dāng)中,最有意思的那個朱斂,才會隔岸觀火,得出正確結(jié)論,說你我是那察見淵魚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為下一個顧璨,忘性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與齊靜春,驪珠洞天,書簡湖,兩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臉色古怪。

    崔瀺說道:“你會懷疑,就意味著我此次,也曾經(jīng)有所自我懷疑。但是我現(xiàn)在告訴你,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再問,“齊靜春可以眼睜睜看著趙繇轉(zhuǎn)投其它文脈,畢竟是儒家之內(nèi)。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并不過火�?扇绻R靜春把陳平安推到佛門里頭去,陳平安再不回頭,這算怎么回事?哪怕齊靜春當(dāng)初坐鎮(zhèn)驪珠洞天,對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覺得他真是逃禪了,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那么,陳平安之于齊靜春,到底是小師弟?李寶瓶、趙繇、宋集薪三人的傳道人,護道人?還是齊靜春真正的香火傳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后別再對人說‘我認輸’。人的那一口精神氣,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里認輸,投子棋盤就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輸?shù)�?�?br />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他最后笑道:“你這會兒應(yīng)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jīng)]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難行,路上更有山中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后,崔東山雙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那兩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jié),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的書簡湖。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見風(fēng)景,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后,見到了顧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后露氣開始逐漸重而稠凝,書簡湖天寒夜長,風(fēng)煙蕭索,水霧彌漫,陳平安去了趟云樓城,借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guān)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fēng)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在四處游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于詳細了解書簡湖歷史變遷與風(fēng)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就像當(dāng)年陳平安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中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

    希冀著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后,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上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fēng)繞枯枝,飛鳥疾厲。

    就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xù)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文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shù)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dān)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yīng)下來的時候,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臺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后,應(yīng)該是談攏了條件。

    劉志茂就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好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nèi),十余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zhàn)一番的準備,在注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zhàn)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

    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后,并沒有輕松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兩島的重創(chuàng),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后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zhuǎn)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干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jīng)自顧不暇,干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

    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繡虎的算計在內(nèi),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dāng)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閑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

    應(yīng)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后,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

    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位老修士懸�?罩校湫Φ溃骸拔医袆⒗铣�,來這里會一會顧璨,無關(guān)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后誰幫你們收尸,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尸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jīng)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箓,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xiàn)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guān)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dāng)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借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嚎,修士尸體飄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箓,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后,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拼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絮亂。

    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余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dāng)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給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現(xiàn)出真身,變?yōu)橐粭l長達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龍,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dāng)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雙腳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

    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后者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閑著,本就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多百年,現(xiàn)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不遠了!

    除此之外。

    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顆谷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

    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于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涌,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沖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沒有一戰(zhàn)之力,拼死掙扎之后,也曾數(shù)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shù)條裂縫,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jīng)找到你了。”

    劉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dāng)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給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錘,整個人撞入背后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書簡湖的戰(zhàn)局,視線偏移,“劉志茂,怎么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么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yīng)。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么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伸出并攏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砸向那個已經(jīng)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呦,青峽島修士里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

    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當(dāng)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他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法印。

    年輕人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fēng)起云涌。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并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個年輕人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那個年輕人身側(cè)百余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可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jīng)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并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鄉(xiāng)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么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么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么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nèi),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dāng)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將一個板上釘釘?shù)南伦谑紫┓�,白白變成敵人。�?br />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紅塵因果,好玩�。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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