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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來到北境一座名為鶻落山的仙家門派,青山綿延,風景秀美,靈氣還算充沛,讓馬篤宜和曾掖兩位修士,進入地界后,都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幾口。

    許多靈氣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即是此理,商賈熙熙攘攘求個利,修士行走人間,也會下意識避開那種靈氣稀薄近無的地盤,畢竟修道一事,講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寶貴光陰耗費在方圓千里無靈氣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種揮霍。

    之前戰(zhàn)亂不斷,殃及到了石毫國山上,后來不知怎么的,許多小山頭就紛紛聚攏過來,隱約以鶻落山作為龍頭,鶻落山占地較廣,先前又是走一脈單傳的仙家路數(shù),屬于家業(yè)大、人丁稀少的那種山上門派,所以就將鶻落山許多山頭分出去,租賃給那些前來投靠依附的石毫國末流修士門派。

    短短兩年,鶻落山就有了不俗的聲勢。

    聽說這邊開了不少的仙家鋪子,這也是陳平安此行的緣由,既然路過,就讓曾掖和馬篤宜那些撿漏而來的十數(shù)件雜亂靈器,看能否賣出個好價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錢,都歸他們所有,至于事后如何“分贓”,陳平安不管,由著曾掖和馬篤宜自己商量,不過估摸著曾掖怎么都要吃個不小的虧,就馬篤宜那小算盤打的那股精明勁兒,三個曾掖都不是她的對手。

    陳平安想著以后哪天自己要是開鋪子做買賣了,馬篤宜倒是個不錯的幫手。

    到了鶻落山地界靠外邊的一處山頭,陳平安才發(fā)現(xiàn)收攏了不少難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樣,人聲鼎沸,一路上,還有許多地方正在破土動工,熱火朝天,除了相對筋骨強健的青壯男子,還有不少能夠活著走入鶻落山的婦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讓陳平安詫異的,是有座石毫國武廟已經(jīng)建造完畢,雖然粗糙,可是該有的朝廷禮制,一處不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打造護山陣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個山上門派的最早雛形了。

    兩名修士見著了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三位,面對這三張陌生面孔,眼神都有些戒備,偷偷聯(lián)絡(luò),同門修士從四面八方聚攏在一起,抱團震懾這伙外鄉(xiāng)人。

    陳平安如今不再懸佩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對此也無可奈何,與其中一位修士問過了路,說要去往鶻落山祖師堂所在的那座山頭。

    那撥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為首的同門修士,指了路后,直到陳平安三人離開集市,這才松了口氣,繼續(xù)忙碌打造那座山水陣法。

    沒法子,他們只是個末流門派,哪怕避難搬遷到了鶻落山,比起其余幾家財大氣粗的仙家府邸,他們是在湊不出太多的神仙錢,就只能被鶻落山祖師堂丟到這邊,當鶻落山東大門這邊的門神來了,只要一有麻煩,比如大驪鐵騎瞧鶻落山不順眼了,一路殺來,他們自然就會第一個遭殃,卻只能硬著頭皮給鶻落山擋災(zāi)。

    任何一個山上門派的開創(chuàng)、興起和傳承,都必然包含著艱辛困苦和屈辱兇險。

    只是那位洞府境修為就已經(jīng)是門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處高臺上,視線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幫忙爹娘擦汗的難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會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鶻落山祖師堂那邊后知后覺,都打算支付一顆小暑錢,以及一座方圓十數(shù)里的山頭,用來更換這戶人家的山上戶籍,只是他力排眾議,拒絕了鶻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親自收取這位孩童為嫡傳弟子,說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自己山門里就能夠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興許達到山門歷史上那位中興老祖的觀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這個,老修士就頗為欣慰,自家祖師堂的師兄弟們,雖然一開始吵得厲害,畢竟如今的一顆小暑錢,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頭,意義非凡�?墒钦嬲芙^了鶻落山祖師堂的提議后,便眾志成城,就連那個最吝嗇的小師弟,都打定主意,那個孩童日后行拜師禮的那天,會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靈器,贈予師侄。

    陳平安離開集市后,突然回首遠望一眼,然后問道:“你們看出什么了嗎?”

    曾掖和馬篤宜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馬篤宜打趣道:“陳先生,話說一半,不好吧�!�

    陳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你們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就知道話說一半,是門值得好好鉆研的大學問了。”

    馬篤宜嘖嘖道:“陳先生變著法子吹噓自己的本事,是愈發(fā)爐火純青了�!�

    陳平安在馬背上轉(zhuǎn)身抱拳,“過獎過獎�!�

    馬篤宜氣笑道:“陳先生,你再這樣,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陳先生了!”

    曾掖搖頭晃腦道:“哪里哪里�!�

    明擺著這位少年還是要更向著陳先生一些。

    結(jié)果挨了馬篤宜驀然舒展的一袖子打在臉上,火辣辣疼。

    曾掖惱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下子輪到馬篤宜搖頭晃腦,“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圣人說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陳平安苦笑道:“這句話不是這么理解的,不過你都愿意這么埋汰自己了,我覺得也沒問題�!�

    一路笑鬧著,三騎來到真正的鶻落山山門。

    相較于一路上經(jīng)過的兩個仙家山頭,此地氣勢森嚴,別有洞天,比起黃籬山,靈氣猶勝幾分。

    山腳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詳小鎮(zhèn),或者說是一個較大的村莊,看屋舍建筑,應(yīng)該住著千余人。

    所謂的山上氣派,沒了人間,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閣樓,一條無源之水。

    只不過許多尚未登頂?shù)纳缴舷蓭�,懶得或是不屑作如此想罷了。

    去往那座山腳村莊,再去山上,要過條河,并非拱橋,就像是安安靜靜趴在河水中的纖細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村民牽牛而來,應(yīng)該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勞作,青壯男子與水牛身后,還有個騎著一根綠竹的稚童,口上喊著“駕駕”,如同駕馭馬匹。

    陳平安便率先牽馬而停,為村民和那頭犄角彎彎的水牛讓出道路。

    村民和水牛走下小橋后,顯然是見多識廣,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鄉(xiāng)人,倒是那個騎竹馬的稚童,瞧見了真正的馬匹,十分好奇,陳平安對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靦腆地咧嘴一笑,追隨父親和水牛繼續(xù)趕路。

    曾掖覺得有趣。

    云霧繚繞的鶻落山之上,經(jīng)常會有劍光、虹光劃破天際。

    但是稚童顯然對此已經(jīng)毫不介意,反而對于他們身邊的馬匹,更加好奇,那個騎著竹馬的孩子,經(jīng)�;仡^張望。

    陳平安率先牽馬走上高出河水沒有太多的低矮石橋。

    走到一半,那邊也有需要走向?qū)Π兜拇迕裨诎察o等候。

    走下石橋后,陳平安對他們點頭致謝,村民笑著點頭還禮。

    曾掖若有所思。

    馬篤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陳平安猛然轉(zhuǎn)頭望向天幕。

    袖中小劍冢木匣與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幾乎同時滾燙起來。

    關(guān)于此事,當初劉志茂并未隱瞞,他可以憑借它們追尋陳平安的足跡。

    陳平安對此并無異議。

    一抹修士疾速御風的雪白虹光,從鶻落山之外破空而來,轟然落地。

    是一位神色倉皇、靈氣絮亂的青峽島老修士,掌管密庫和釣魚兩房的章靨。

    這趟秘密北上趕路,幾乎耗盡了章靨幾座本命竅穴的靈氣積蓄,這是一種有損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徑,與驛騎八百里加急傳訊,必然傷馬,乃至于接連跑死一匹匹換乘坐騎,是一樣的道理。

    曾掖起先滿臉喜悅,畢竟章靨才是親手將他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來的恩人,只是當少年見到章靨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閉嘴。

    陳平安一把攙扶著身形搖晃的章靨,輕聲問道:“書簡湖有變故?”

    章靨慘然道:“變天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對于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他其實早有預(yù)料,只不過由于不屬于最糟糕的形勢,陳平安沒有做太多應(yīng)對,事實上他也做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舉措。

    終究是人力有窮盡之時。

    很簡單,要么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出手了,要么是宮柳島劉老成背后的那個人,開始入局。

    或者干脆是雙方聯(lián)手。

    粒粟島譚元儀倒戈,只求自保,背棄盟約,劉志茂舍不得青峽島基業(yè),又被算計,身陷險境,都很正常。

    不過這對于當下的陳平安而言,絕對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書簡湖形勢走向,陳平安已經(jīng)摸著了脈絡(luò),苦心經(jīng)營的那副棋盤,說不定已經(jīng)被后來棋手,隨隨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靨撲通一聲跪下,“懇請陳先生救一救島主!”

    陳平安搖搖頭,直接問道:“顧璨和他娘親,是不是已經(jīng)被章老前輩隱蔽拘押起來了?”

    跪地不起的章靨抬起頭,“事出突然,青峽島做不成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會如此作為,因為我知道這只會適得其反,能救島主的,就只有陳先生了。”

    陳平安攙扶起章靨,緩緩道:“章老前輩起來說話,我先聽聽看,但是去救劉志茂,幾乎沒有這個可能性,相信老前輩來的路上,其實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這一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章靨輕輕點頭,苦笑不已,眼神中還有些感激。

    陳平安則是頭疼不已。

    當著章靨的面,有些話,就像之前與馬篤宜開玩笑,只說了一半,看破不說破。

    章靨自然是盡人事,可是極有可能,章靨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蹤,已經(jīng)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說不定就在鶻落山某處俯瞰此地。

    所以陳平安沒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

    其實已算仁至義盡。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章靨穩(wěn)了穩(wěn)心神,第一句話就讓豎起耳朵聆聽的馬篤宜和曾掖心湖震蕩,“我們島主不敵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經(jīng)被重傷,被拘押在宮柳島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已經(jīng)親自駕臨書簡湖畔的云樓城,投鞭于湖,揚言要所以不服管的書簡湖野修,一旬之內(nèi)悉數(shù)死絕。”

    陳平安心中第一個念頭,那個能夠強勢鎮(zhèn)壓劉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游俠許弱,或者是圣人阮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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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單騎南下

    沿著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陳平安,并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個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心靜下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著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后,不但撥轉(zhuǎn)馬頭,麾下鐵騎,順勢長驅(qū)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哪怕戰(zhàn)事一樣慘烈,仍是有那“閑情逸致”親臨書簡湖畔,而且公然露面,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道理就這么簡單,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愿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凈身出戶”,離開書簡湖,愿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后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diào)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xiāng)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隨著蘇高山的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shù)萬野修大放厥詞,就在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lǐng)下,毫無征兆地聯(lián)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后,術(shù)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傾力一擊,竟是能夠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后這位聯(lián)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shù)件法寶結(jié)陣,將力戰(zhàn)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以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借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后,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么態(tài)度?”

    章靨搖頭道:“從那撥書簡湖事后才曉得,原來幾乎人人地仙的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xiàn)在的書簡湖,應(yīng)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罵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千余島嶼,數(shù)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jīng)嚇破了膽,估計現(xiàn)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會讓人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梁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兇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后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zhuǎn)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于書簡湖,并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拼,島嶼給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

    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舍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yīng)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臺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著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后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寶瓶洲大勢的席卷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zhàn)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要給人抄了家,百年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冢、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著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lián)系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熟臉就行,然后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fā)了,以后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lián)系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么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頹然搖頭道:“并無。比如作為咱們寶瓶洲的山上執(zhí)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wěn)如山岳,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凈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閑聊,神誥宗好像還召回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fā)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云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章靨從心弦緊繃,到驟然松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笑,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tài),豈不是白活了數(shù)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后一場談?wù)摚皇菫閯⒅久f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jīng)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jīng)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曾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著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么都于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余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在你們龍門境老修士眼中,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徑一時一地,能不能心生感應(yīng),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島主不曾說過此事,最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shù)流轉(zhuǎn),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lǐng),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于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shù)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么難,明明是為他人著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quán)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份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么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yǎng)劍葫,喝酒提神。

    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此后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該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偤眠^現(xiàn)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并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只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nèi)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愿意,但是章靨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

    章靨仔細思量一番,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勞碌命�!�

    章靨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陳平安,“小心宮柳島那邊,有人在以我作為誘餌。如果是真的,對方為何多此一舉,不是干脆將顧璨和春庭府作為誘餌,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轉(zhuǎn)千折的理由。當然,陳先生應(yīng)該想到了,我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求著自己心安而已,擔子,在我離開青峽島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被我放在了陳先生肩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有些客氣話,還是得有的,最少對方心里會好受許多。這也是我剛剛在一個姓關(guān)的年輕人那邊,知道的一個小道理�!�

    章靨打趣道:“陳先生還要與別人學道理?”

    陳平安指了指章靨,繞后指了指馬篤宜和曾掖,又朝著鶻落山山腳村落,隨手畫了一圈,“書外道理茫茫多,只說方才一件小事,鄉(xiāng)野村民也曉得過橋禮讓,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幾人愿意踐行這種小小的道理?對吧?”

    章靨心中積郁稍稍清減幾分,“那我就去陳先生提及的那處小山頭,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陳平安微笑道:“這又有何不可?”

    章靨環(huán)顧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靜下心來看看這些山腳的人間景色。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為了劉志茂,立即趕回書簡湖,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靨點點頭,“若是剛見面,聽聞這個答案,定要心急如焚,這會兒嘛,心氣全無,不敢也不愿強人所難。陳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陳平安與章靨幾乎異口同聲道,“客氣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

    章靨理了理衣襟,就此離去,不再化虹御風,走過了那座小橋,緩緩去矣。

    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牽馬走過村莊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后,過了鶻落山的山門,并未拒人千里之外,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樓,甚至連看門的修士都沒有。鶻落山修士一脈單傳,哪怕祖師堂不止一脈,可一樣屈指可數(shù),加在一起,撇開供奉、客卿,真正的鶻落山修士,估摸著也就不到二十人,不過鶻落山上,還有一個類似桐葉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畢竟修士修道,銀子開路,是萬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鶻落山不至于太過冷清。

    陳平安回頭望去。

    已經(jīng)不見章靨的身影。

    要說章靨沒能在自己這邊得到想要的答案,劉志茂身陷囹囫,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甚至極有可能就這么大道斷頭,章靨不失望嗎?肯定失望至極。

    可是。

    失望是一事,失望過后該如何做,還是需要如何做,更見心性和功力。

    所以陳平安對于章靨,還有關(guān)翳然這樣的人,以及那位靈官廟偶遇的石毫國鬼將,黃籬山蘇心齋,對他們都會抱以敬意。

    我們永遠不知道,當我們走在苦難不堪的泥濘道路上,會不會遇到更大的風雨大雪,會不會遇到一個兩個好人,如同一盞盞搖曳燈火。

    陳平安請出了那位生前是觀海境修士的鬼物,為馬篤宜和曾掖掌眼,免得他們

    在鶻落山那條街上,馬篤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鋪子,貨比三家,既有賣出靈器,也有買入,與曾掖早有“分贓”,她還會幫著曾掖出謀劃策,在當下境界,應(yīng)該買哪件靈器是最劃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貪圖品秩,曾掖雖然挑花了眼,經(jīng)常眼饞,可還是會聽從馬篤宜的意見,就這樣,一人一鬼,已經(jīng)是真正的朋友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笑在心里。

    由于是仙家鋪子,一些個吃了數(shù)十年、百年灰塵,或是剛剛廉價收攏而來的人間珍玩,往往都屬于一筆神仙錢買賣之余的彩頭添頭,這跟猿哭街那邊,陳平安購買仕女圖與大仿渠黃劍,老掌柜附贈了三件不收一顆銅錢的小東西,差不多,每當這個時候,老鬼物就要出馬了,斷絕紅塵的修行之人,即便做著商賈買賣,對于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壞與價值,其實未必看得準,所以陳平安一行又有撿漏。

    滿載而歸。

    離開鶻落山。

    陳平安依舊按照既定路線,走在石毫國邊境線上,走過一座座城池關(guān)隘,為那些陰物鬼魅完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愿。

    只是在這期間,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書簡湖的動向,只是類似與鶻落山店鋪修士低價購買一摞老舊邸報,關(guān)于書簡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滿”的小滿時分,若是在驪珠洞天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這會兒田地里,爭水搶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收成。

    陳平安在即將返回書簡湖之際,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國北境廣為流傳的仙家邸報,上邊記載了幾個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曹枰,以極其大膽的用兵,涉險分兵三路,只留下中軍,駐守原地,與朱熒王朝邊境大軍對峙,其余兩股騎軍,接連攻破兩座朱熒王朝的藩屬國,當然不是吞并的那種,而是徹底打散了兩個藩屬國能夠自由調(diào)度的野戰(zhàn)兵力,許多兵馬只能不斷收縮,依靠雄城大鎮(zhèn),各自為營,困守一隅,這就讓曹枰麾下鐵騎更加自由。

    兩國難民瘋狂涌入朱熒王朝邊境地帶,藩屬國廟堂不斷有使節(jié)去往朱熒京城,哭爹喊娘,磕頭流血,哀憐不已,祈求朱熒大軍救民于水火,能夠果斷出擊,與那大驪蠻子決戰(zhàn)于城池之外。為此坐鎮(zhèn)朱熒邊境、與曹枰對峙的那位大將軍,備受詬病,怯戰(zhàn)的罵名,傳遍朱熒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驪的說法,沸沸揚揚,朱熒廟堂,被迫劃分出主站主守兩大陣營,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樣混雜,朝堂上,吵得朱熒皇帝都有幾次龍顏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議了事。

    如果說這還只是人間大事。

    那么近期入夏,發(fā)生了一件驚世駭俗的山上大事。

    風雪廟神仙臺魏晉,找到了暫時結(jié)茅修行于寶瓶洲中部地帶的那位別洲大修士,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一戰(zhàn)之后,魏晉離開寶瓶洲,孑然一身,御劍去了倒懸山。

    那場只有寥寥幾位觀戰(zhàn)者的山頂之戰(zhàn),勝負結(jié)果沒有泄露,可既然謝實繼續(xù)留在了寶瓶洲,這個已經(jīng)惹來寶瓶洲眾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沒輸。

    不過即便魏晉沒能一劍擊敗謝實,寶瓶洲修士對于那位才剛剛躋身上五境的陸地劍仙,并無半點怨言,唯有一份同為一洲修士的與有榮焉,尤其是寶瓶洲劍修,更是自豪不已。

    這是一洲矚目的山上大事。

    這其中,還有寶瓶洲中部一地矚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為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歲,修行并未幾年,竟然就先后兩場死戰(zhàn),擊殺了兩位金丹劍修,據(jù)說這還是馬苦玄隱藏了壓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熒王朝對此選擇沉默,因為兩場大戰(zhàn),既有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旁,也有朱熒王朝的皇室成員一旁盯著,馬苦玄的出手,沒有任何問題,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時間,馬苦玄之名,傳遍整座寶瓶洲。

    小滿之后,尤其是一旦進入梅雨時節(jié),多濕邪氣,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凡俗夫子,都當留心,溫養(yǎng)陽氣正氣,抵御濕氣邪氣。

    陳平安三騎北上之時,是走了條石毫國京城以東的路線,南下之時,則是換了一條軌跡。

    這天滂沱大雨中,陳平安三人牽馬歇息于一座破敗行亭,陳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顫抖微燙。

    竟是有一把最不該出現(xiàn)的傳訊飛劍,來了。

    劉志茂已經(jīng)被拘押在水牢,絕無可能在劉老成和那撥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還有本事駕馭自家小劍冢飛劍傳信給自己。

    陳平安甚至都打算視而不見。

    只是一番權(quán)衡利弊之后,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確實是劉志茂的傳信飛劍,打開飛劍禁制。

    密信就三句話。

    “此行返回書簡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與你陳平安無關(guān),與我們的既定買賣也無關(guān),純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臉,為表誠意,就借用了劉志茂的飛劍�!�

    “截留飛劍,無需回信�!�

    陳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宮柳島劉老成的手筆無疑,但是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劉老成坦誠相告的“提醒”,絕不會是表面上的書簡湖形勢大變,這根本不需要劉老成來告訴陳平安,陳平安不眼瞎不耳聾,又有章靨前來通風報信,以劉老成的心思縝密與野心氣魄,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多此一舉,多費唇舌。那么劉老成的所謂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細微處,極有可能,與他陳平安本人,戚戚相關(guān)。

    陳平安站在不斷漏水的的小行亭邊緣,望向外邊的陰沉雨幕,現(xiàn)在,有一個更壞的結(jié)果,在等著他了。

    章靨借助青峽島狡兔三窟的那條隱蔽密道,逃出書簡湖,說不定就在某些幕后人的意料和算計之中。

    可為何沒有直接對顧璨和春庭府出手,沒有選擇一個更加簡單省事、并且立竿見影的方法,來迫使自己火速趕往書簡湖,直接打殺自己便是。

    陳平安喟嘆一聲,喃喃道:“又是大道之爭嗎?那么不是寶瓶洲這邊的宗字頭出手,就說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葉宗?還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葉洲的第一個路過的大宗門,扶乩宗?可是我當時與陸臺只是路過,并無任何糾葛才對。大道之爭,也是有高下之分、寬窄之別的,能夠不依不饒追到寶瓶洲來,對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眉頭緊皺,“可要說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也不像,到了他這邊,大道又不至于如此之小。”

    陳平安突然轉(zhuǎn)頭道:“曾掖,馬篤宜,你們不用陪我返回書簡湖,直接去石毫國與梅釉國接壤的邊境,就在那座留下關(guān)等我�!�

    曾掖想要說話,卻被馬篤宜扯住袖子。

    陳平安轉(zhuǎn)回頭,繼續(xù)望著雨幕。

    行亭一別。

    單騎南下。

    那件厚實的青色棉袍,換成了單薄合身的青衫。

    陳平安順利來到書簡湖地界的綠桐城,毫無波折。

    綠桐城畢竟是書簡湖邊緣勢力,書簡湖那邊的暗流涌動,風云變幻,以及蘇高山在池水城那邊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對于綠桐城當?shù)鼐用穸�,無論是沒能占島為王、開創(chuàng)門派的閑散修士,還是討口飯吃的老百姓,很多時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靜,因為大勢之下,不認那個命,還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長的凡俗夫子,外邊的世道這么亂,即便有點積蓄,又能搬到哪里去,敢嗎?

    綠桐城多美食。

    陳平安隨便找了家包子鋪,有點意外之喜,買了兩個,愛吃,又買了兩個,陳平安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覺著九分飽了。

    鋪子是新開的,掌柜很年輕,是個剛剛不算少年的年輕人。

    生意還不錯。

    陳平安在繞著書簡湖邊境從綠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聽了些消息,比起戰(zhàn)亂不斷的石毫國,這里的小道消息,顯然會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渡口,大半年過去了,那艘渡船依舊安安靜靜系在岸邊。

    即便青峽島劉志茂已經(jīng)徹底失勢,可是青峽島頭等供奉的那個身份,還算有些分量。

    來的路上,將那匹馬留在了一家客棧,陳平安給了筆銀子,讓客棧幫著喂養(yǎng)。

    斗指丙為大暑,整座書簡湖,熱氣升騰,就像一座大蒸籠。

    很難想象離開書簡湖那會兒,此地還是處處雪白茫茫的山水畫卷。

    陳平安獨自撐船返回青峽島。

    停船登岸后,過了山門,門房老修士還是無精打采,見著了重返青峽島的賬房先生,笑臉依舊。

    好像島主劉志茂的消失,還有那座已成廢墟的橫波府,以及大驪主將的投鞭書簡湖,都沒能如何影響到這位老修士的悠閑日子。

    陳平安與門房老修士打過招呼,閑聊幾句,去開了門,并無異樣,就是積攢了一些灰塵,因為離開青峽島之前,說過這邊不用打掃。

    陳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遺址、甚至再無重建可能的橫波府,站在廢墟邊緣,沉默片刻,這才轉(zhuǎn)身走向豪門依舊的春庭府。

    如今青峽島群龍無首,能夠勉強維護局面的章靨又銷聲匿跡,素鱗島上的劉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這種事情閉關(guān)了,加上顧璨又失去了那條小泥鰍,藩屬島嶼上的大供奉俞檜之流,如今與劉志茂的一些嫡傳弟子之中,以及藩屬島嶼的供奉之間,來往隱蔽,各有謀劃。

    相信這段時間的春庭府,沒了死死壓了一頭的橫波府和劉志茂,看似風光,實則相當煎熬。

    天塌下來,個高的頂上,現(xiàn)在劉志茂已經(jīng)這樣了,下一個輪到誰?

    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諳大勢,也會心知肚明。

    顧璨娘親,她已經(jīng)帶著兩位貌美妙齡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門口。

    春庭府這點耳目諜報,還是有的。

    婦人快步走向陳平安,輕聲道:“平安,怎么越來越瘦了。”

    陳平安心中嘆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國逛蕩,經(jīng)常風餐露宿,不過習慣了,其實還好。顧璨呢?”

    婦人笑道:“在你離開青峽島后,他就喜歡一個人在青峽島散步,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兒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從小就是這個德行,每次到了吃飯的點,都要我大嗓門喊他才行,如今不行了,喊得再大聲,璨璨出門離著遠了,也聽不著,嬸嬸一開始還不習慣來著�!�

    陳平安笑著點頭,“那我在這邊等著他,聊完了事情,馬上就要離開書簡湖�!�

    婦人滿懷失落,“這么著急��?”

    陳平安嗯了一聲。

    婦人便陪著陳平安在這邊閑聊,多是憶苦思甜,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長里短,陳平安也說起了馬苦玄的一些近況。

    婦人感慨不已,說真沒想到當年給人欺負慘了的小傻子,如今也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個嘴巴最壞的馬婆婆,沒能瞧見自己孫子的好,沒有享福的命,說到此處,婦人好似觸景傷情,扭頭以絲巾擦拭眼角。

    約莫半個時辰后,顧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見到了等候在門口那邊的娘親和陳平安,個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顧璨,這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真實年紀的書簡湖混世魔王,依舊沒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門口,顧璨與婦人打了聲招呼,然后直直看著陳平安,輕聲道:“回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青峽島這邊的事情,我已經(jīng)聽說了,有些話,要與你說說�!�

    婦人已經(jīng)識趣告辭離去。

    陳平安帶著顧璨走向那座橫波府廢墟,緩緩道:“越是亂,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錯,最不可取�!�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黃鸝島元袁,已經(jīng)投靠大驪,知道嗎?”

    顧璨還是點頭,“聽說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上次與你見過后,呂采桑一次都沒有來,倒是韓靖靈和黃鶴,在蘇高山露面以及劉志茂出事后,專程來了趟青峽島,黃鶴還想進你的屋子瞧瞧來著,給我拒絕了,當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

    顧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不至于太傻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不要對韓靖靈和黃鶴這種人,感到失望,那就是傻。同時也不要對呂采桑感到失望,那是不夠聰明。你們是真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設(shè)身處地,多考慮對方的處境,呂采桑也有自己的師門和責任,真正的朋友,要多體諒,世事復(fù)雜,不要奢望盡善盡美,有是最好,沒有,就將那份感情余著,說不定將來的那天,就等來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誼,到時候如一壇醇酒,再痛飲一番也不遲。”

    顧璨沉默不言,“陳平安,我這會兒聽進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晚�!�

    顧璨說道:“可是我還是那個顧璨,怎么辦?”

    陳平安說道:“好了一點是一點,道理多一個是一個�!�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么走到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的橫波府舊址。

    陳平安問道:“你想不想跟著我一起離開書簡湖,還會回來的,就像我這次這樣�!�

    顧璨反問道:“那我娘親怎么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他只是給出選擇。

    顧璨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這里,沒有半點用處,但是就這么走了,我心里過不去,已經(jīng)對不住你,再對不住小泥鰍,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娘親。我還是不會后悔的,陳平安,你要罵我就罵吧。”

    陳平安沒有堅持己見,更沒有罵顧璨。

    顧璨有些奇怪。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一臉疑惑的顧璨,輕聲道:“陳平安罵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嗎?”

    顧璨笑了。

    也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的道理,就這么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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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guān)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只要還不愿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里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jīng)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xiàn)世,氣焰沖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fā)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xiāng)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后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云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lián)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jù)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后,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guān)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jīng)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凌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guān)隘視為心中圣地,都會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留下關(guān),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松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里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么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著了游曳于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guī)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在留下關(guān)那處名勝古跡,他們一起抬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兩人也敏銳發(fā)現(xiàn),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后,愈發(fā)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后,收回視線,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里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云波詭譎,必然暗藏兇險。

    陳平安盡量以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xiàn)在就是壞的那個結(jié)果。不但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掛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wù)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fā)現(xiàn)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于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guān)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并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xiāng)后,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于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shù)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zhuǎn)馬頭,剛好一伙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余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跡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yīng)該算是位響當當?shù)慕蘖�,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fā)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yīng)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zhuǎn)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劍,就一定是劍仙的�!�

    他們紛紛上馬,繼續(xù)趕路過關(guān)。

    梅釉國還算安穩(wěn),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quán)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guān),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yǎng)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么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nèi)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后,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shù)逃難的老百姓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wěn),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shù)的麻衣術(shù)士,確實是個高人,結(jié)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伙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么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里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伙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yīng)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啰的馬賊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于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么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jīng)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xù)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

    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么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凈凈。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干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么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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