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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jié)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jīng)’,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jīng)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zhì)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guān)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并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guān)打轉(zhuǎn)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愿意等死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dāng)然是后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癡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dāng)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后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里邊的先后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游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于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后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后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跡,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jīng)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jié),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志無據(jù)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虬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xiāng)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須河當(dāng)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煉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jié)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并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于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后遠游梅釉國,走過鄉(xiāng)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游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跡,發(fā)現(xiàn)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后,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yǎng),已經(jīng)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yīng),說這是道士鎮(zhèn)壓此地風(fēng)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于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xiàn)身作祟,咱們干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dāng)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只蜻蜓,轉(zhuǎn)過頭,伸手捻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xiāng)野少年。

    結(jié)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zhuǎn)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shù)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里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仆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著自家老爺發(fā)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zhuǎn)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圣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dān)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于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家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于草書內(nèi)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后,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xiàn)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朦朧的書癲子、癡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wěn)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shù)!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yīng)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dāng)眾人視線隨之轉(zhuǎn)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松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愿意,就當(dāng)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么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墻壁上,皆是醒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么?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么,不算數(shù),我想寫什么就什么�!�

    落紙生云煙,滿堂驚風(fēng)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往往一筆寫成無數(shù)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后,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dāng)?shù)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么多,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么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副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里,這條街肯定已經(jīng)名動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后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dāng)做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后世的書法大家,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fēng)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

    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憑借著出眾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鐵鏈纏繞,感應(yīng)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猙獰,呲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dāng)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xué)著僧人低頭合十,輕輕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fēng)而行,虛蹈凌空,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后者眼神當(dāng)中,是那般復(fù)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zhuǎn)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樣?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fēng)而過的地仙修士,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后返回石窟,繼續(xù)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xiàn)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沖出地面,只是每當(dāng)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陣陣。

    老修士當(dāng)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后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獨自在屋內(nèi)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guān)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fēng)光無限。

    石毫國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luò)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tài),甘苦自知。

    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dāng)做茶余飯后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后算賬”。

    以粒粟島、黃鸝島、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shè)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dāng)中抽調(diào)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zé)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后蘇高山傳回的答復(fù),很干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zhèn)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后,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fēng)喚雨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那場宴會上,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慫。局面大好,當(dāng)?shù)昧俗孀冢蝿莶幻�,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愿意就這么雙手奉上半數(shù)家業(yè),不過應(yīng)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黃鸝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內(nèi)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哪里需要蘇大將軍勞心勞力,樂得將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dāng),給蘇高山當(dāng)作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guān)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zhàn)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擅長見風(fēng)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

    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以常理來說,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xiāng)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

    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nèi)那些經(jīng)營數(shù)千年的山水氣數(shù),可帶不走。

    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余休想。

    并且這么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dāng)中,虎狼環(huán)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于頂,當(dāng)慣了大洲仙家的執(zhí)牛耳者,當(dāng)真愿意跑到小小寶瓶洲扎根,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寄人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wǎng)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zhàn)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zhàn)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lián)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jù)說許愿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游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沖突,你們怎么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zāi)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么遠的江湖,這點規(guī)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么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guān)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一關(guān)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tài),可不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xué)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就那么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

    吾鄉(xiāng)何處不可眠。

    數(shù)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nèi)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dāng)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huán)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里偷閑,打盹兒呢。

    道德當(dāng)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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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dāng)空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趴在窗臺陳平安不過瞇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jīng)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dān)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fēng)報信章靨,返回書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guān)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后,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于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yīng),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吊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jīng)]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書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shù),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志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書簡湖這盤棋局動手腳,因為這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guī)矩,當(dāng)然,大驪的規(guī)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xiāng)修士之一,頭把交椅,不太可能,書簡湖事關(guān)重大,不然不會出手鎮(zhèn)壓劉志茂,

    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zhèn)宮柳島,所以應(yīng)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并非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劉老成非但沒有為其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dāng)然這里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jīng)告訴對方那塊陪祀圣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xiāng)修士一樣擔(dān)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書簡湖的大局謀劃。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書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志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于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只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xiàn)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xiāng)修士在以書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nèi),其余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只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么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復(fù),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親耳聽,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匯總,對于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歷經(jīng)苦難,以煊赫戰(zhàn)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得崔瀺、宋長鏡,對其發(fā)號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飭追責(zé),想必其實內(nèi)心,都會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認命,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dāng)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xiàn)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么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yǎng)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jīng)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書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么看怎么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

    神采動人,回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

    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nèi)容口氣極大,“若持我貼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貼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

    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dāng)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神采飛揚如書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別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

    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dāng)家傳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zhuǎn)頭望向江水。

    曾經(jīng)有句從書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么大的意境。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有句話,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經(jīng)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回來后,曾掖興致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繡衣,特別和藹,見著了他們,還專程露面了,親自帶著他們逛蕩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兒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瞇瞇的,看她腰間養(yǎng)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jīng)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dāng)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來出現(xiàn)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繡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dāng)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nèi),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關(guān)系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只說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fēng)洗塵,最后在小鎮(zhèn)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dān)心,只是憑借信上的只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guān)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guī)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范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jīng)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后陳平安與孫嘉樹,也孫氏祖宅那邊只能分道揚鑣,不過最終,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jīng)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yǎng)百樣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鉆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zhuǎn)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祇,還不是一個個字?

    可是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dāng)人人身處這個復(fù)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guī)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guī)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guān),大道無私,四季流轉(zhuǎn),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后,念叨一句“早知當(dāng)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yǎng)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么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

    對于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閑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

    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于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

    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其實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了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后,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邊,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guān)附近的邊境線,已經(jīng)全部失守�!�

    關(guān)于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tǒng)帥之一的周密,負責(zé)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jīng)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lián)系大驪,結(jié)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shù)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dāng)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zhàn)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nèi),務(wù)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dāng)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看個熱鬧,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于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觀,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并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么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很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于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zhàn)一般。這一路南下,什么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lǐng)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么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多的代價,大驪和梅釉國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里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yīng)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為何先生好像對于沙場戰(zhàn)事,不太在意

    ?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有句家鄉(xiāng)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于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將軍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后,會后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澤,又哪里愿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當(dāng)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dāng)我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擋在它們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么辦?去戰(zhàn)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愿不愿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里攔路,那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里,一樣也該如此。兵家圣人坐鎮(zhèn)古戰(zhàn)場遺址,就是坐鎮(zhèn)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鎮(zhèn)書院、道家真君坐鎮(zhèn)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dāng)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xiāng)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么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圣人能夠坐鎮(zhèn)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luò)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來疑惑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于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復(fù)雜了,以后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jié)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fā)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們,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wěn)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然而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后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么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愿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我們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dāng)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趙樹下,死死護住的那個小女孩,為何唯獨愿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于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御,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dāng)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后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yīng)該知道和珍惜嗎?當(dāng)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yīng)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臺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guān)頭,還是應(yīng)該拿出一些擔(dān)當(dāng)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dān)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dāng)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來,卯榫松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xué)修身,務(wù)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么失望。

    可是當(dāng)陳平安離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么失望了。

    經(jīng)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后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dāng)時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傭了車馬仆役,一起陪著他游歷險幽山河,結(jié)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余兩人合伙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后家族連尸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后,詢問如何書生處置那些車馬仆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后只要再敢為惡,給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dān)腳夫。

    然后非要與陳平安同行,改變路線,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鐘情。

    陳平安沒眼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于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紙人符箓,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干凈讀書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了,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不然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后,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nèi)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

    是真心想要當(dāng)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shù)拿暋?br />
    只可惜卸任之后,別說是一把萬民傘,只有一地雞毛的罵名,縣衙下屬,背地里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wù),老百姓也罵,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么。

    只講了講自己對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后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大醉酩酊,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jīng)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污,那還當(dāng)什么讀書人,當(dāng)什么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xué),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后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干脆便別當(dāng)官了,對不起書上的圣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

    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

    陳平安親眼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dān)任縣令后,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nèi)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鎮(zhèn),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dāng)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只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印象,已經(jīng)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fēng)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fēng)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quán)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dāng)年吳鳶也確實曾經(jīng)對身邊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與那位文秘書郎,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別,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nèi)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可以,實則不少人從風(fēng)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期間也會有破壞規(guī)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后,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只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fā)抱團排斥,手腕愈發(fā)純熟陰險,當(dāng)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就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示意,不要說話。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

    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志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制定規(guī)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dāng)年最喜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dāng)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之學(xué)數(shù)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道路前方。

    陳平安如何舍得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的老百姓福澤,當(dāng)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許多曾經(jīng)只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yè)。

    離別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后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別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愿意這么與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勝。

    哪怕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shù)牡諏O,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jié)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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