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竹簡湖,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曾經有位從中土游歷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證大道,與天地共鳴,氣象萬千,湖泊故名書簡,靈氣盎然,惠澤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邊,微笑道:“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那么你們,覺得如何?”
湖水漣漪陣陣,泛起千古浩然正氣。
老夫子微笑道:“我這老夫子,不是要你們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讀書人做事情,就是這般,不是做買賣。所以我只是要你們舍身取義,將來再死一次,與我一起,別辜負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又笑道:“當然了,那個年輕人也說了,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只是個賬房先生,那么我們接下來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
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時分,一位青衫年輕人,牽馬而停。
十七歲,去往書簡湖,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里邊,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國一座客棧,與曾掖、馬篤宜圍爐夜話。
又一年,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顛簸中,悠悠然然,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與顧璨和曾掖,還有馬篤宜,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
今年,此時此刻,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后,陳平安摸了摸發(fā)髻上的玉簪子,原來不知不覺,自己都已經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這天,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只是臨時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糧就酒,站在窗臺那邊,眺望云海,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甚至連及冠禮也一并給對付過去了,畢竟家中才一人,也無長輩也無宗廟,不用講究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糧和酒水,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就覺得背后那把劍仙,驀然一沉,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陳平安一個踉蹌后仰,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轉瞬之后,鞘內劍仙依舊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陳平安嘗試著坐起身,并無半點異樣。
陳平安有些納悶,生怕有什么算計和玄妙,坐在桌邊,拔出劍仙劍,打量了很久,也無古怪。
陳平安就當是這把劍仙在使壞,畢竟這半年來,它經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學那劍仙,“御劍”去往云海欣賞日落,它竟然自顧自跑了,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云海,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頭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講道理。在那之后,陳平安就不太敢去云�?达L景了。
此刻,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后鏗鏘出鞘,以至于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
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
陳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壞?”
劍仙巋然不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討價還價道:“若是你半路丟下我,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那筆神仙錢,你賠我��?”
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后的劍鞘。
不再搭理陳平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二十四枚竹簡,點頭道:“差點又著了道!我這江湖沒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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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這艘仙家渡船不會直達大驪龍泉郡,畢竟包袱齋已經撤離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經完全荒廢,名義上暫時被大驪軍方征用,不過并非什么樞紐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來龍泉郡游覽山水的大驪權貴,畢竟如今龍泉郡百廢待興,又有小道消息,轄境廣袤的龍泉郡,即將由郡升州,這就意味著大驪官場上,一下子憑空多出十數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隨著大驪鐵騎的勢如破竹,囊括寶瓶洲的半壁江山,這就使得大驪本土官員,地位水漲船高,大驪戶籍的地方官員,宛如尋常藩屬小國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個藩屬,官升一級,板上釘釘。
陳平安乘坐的這艘渡船,會在一個名為千壑國的小國渡口靠岸,千壑國多山脈,國力衰弱,土地貧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塊大驪鐵騎都沒有涉足的安詳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蔭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國的國師,也是一國仙師的領袖,只不過整座千壑國的譜牒仙師才數十人,千壑國國師也才龍門境修為,門內弟子,小貓小狗三兩只,不成氣候,之所以能夠擁有一座仙家渡口,還是那座福蔭洞,曾是遠古破碎洞天的遺址之一,其中有幾種出產,可以遠銷南方,不過賺的都是辛苦錢,一年到頭也沒幾顆小暑錢,也就沒有外鄉(xiāng)修士覬覦此地。
陳平安打算先回趟龍泉郡,再去彩衣國和梳水國走一遭,家鄉(xiāng)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親自決斷,畢竟有些事情,需要親自出面,親自與大驪朝廷打交道,好比買山一事,魏檗可以幫忙,但是無法代替陳平安與大驪簽訂新的“地契”。
這一路,有點小波折,有一撥來自清風城的仙師,覺得竟有一匹普通馬匹,得以在渡船底層占據一席之地,與他們精心飼養(yǎng)調教的靈禽異獸為伍,是一種羞辱,就有些不滿,想要折騰出一點花樣,當然手法比較隱蔽,所幸陳平安對那匹私底下取名昵稱為“渠黃”的心愛馬匹,照顧有加,經常讓飛劍十五悄然掠去,以免發(fā)生意外,要知道這幾年一路陪伴,陳平安對這匹心有靈犀的愛馬,十分感激。
所以當渠黃在渡船底層受到驚嚇之初,陳平安就心生感應,先讓初一十五直接化虛,穿透層層甲板,直接到達底層船艙,阻擋了一頭山上異獸對渠黃的撕咬。
陳平安隨后趕去,卻被看守渡船底層的渡船雜役阻攔,陳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頭,半拖半拽向渠黃所在的地方,當臉色淡漠的陳平安走入其中后,所有靈禽異獸便瑟瑟發(fā)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黃附近那頭異獸,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如狗,只是體型大如小牛,根據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應該是上古兇獸攆山狗的后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攆山狗,不會出現雜色,不過攆山狗一脈,性情暴戾,這跟搬山猿有些類似。
當那頭攆山狗后裔靈獸,見到了陳平安之后,比起船艙內其余那些溫馴伏地的靈禽異獸,更加畏懼,夾著尾巴蜷縮起來。
陳平安松開渡船雜役的肩頭,那人揉著肩頭,諂媚笑道:“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駿馬與隔壁那頭畜生脾氣不合,起了沖突,這是渡船常有的事情,我這就給它們分開,給公子愛馬挪一個窩,絕對不會再有意外發(fā)生了�!�
陳平安瞥了眼渠黃和攆山狗后裔之間的柵欄,空無一物。
牢籠柵欄之間,本該貼有一些低品符箓,一旦靈禽異獸逾越雷池,就會第一時間觸發(fā)禁制,好讓渡船這邊出面“勸架”,不過能夠被修士帶上渡船的飛禽走獸,多有靈性,不會給主人招惹麻煩,不然破財消災,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錢財無法解決的難題,更是禍事。
只不過大概在這頭攆山狗后裔的主人眼中,一個會牽馬登船的路邊貨色,惹了又能如何?
陳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黃的腦袋,它輕輕踩踏地面,倒是沒有太多驚慌。
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黃是跟隨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你們這是要壞我大道�。俊�
渡船雜役愣了一下,猜到馬匹主人,極有可能會興師問罪,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上綱上線。難道是要敲竹杠?
這倒好了。
年輕雜役心中樂不可支,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反正不管什么來頭,不管為何此人能夠讓那些畜生一頭頭噤若寒蟬,只要你惹上了清風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風城的那撥仙師,一直是這艘渡船的貴客,關系很熟稔了,因為千壑國福蔭洞的出產,其中某種靈木,被那座仿佛王朝藩屬小國的狐丘狐魅所鐘情,因此這種能夠潤澤狐皮的靈木,幾乎被清風城那邊的仙師包圓了,然后轉手賣于許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潤。要說為何清風城許氏不親自走這一趟,渡船這邊也曾好奇詢問,清風城修士哈哈大笑,說許氏會在意這點別人從他們身上掙這點蠅頭小利?有這閑功夫,生財有道的許氏子弟,早賺更多神仙錢了,清風城許氏,坐擁一座狐丘,可是做慣了只需要在家數錢的財神爺。
一撥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師緩緩走入底層船艙,有些扎眼。
清風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驅寒,亦可在夏日祛暑,無非是一厚一薄,不過入夏時分,身披狐裘,再單薄,還是怎么看怎么別扭,不過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種護身符,清風城的面子,在寶瓶洲北方地帶,還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風城許氏家主,據說得了一樁大機緣,他的道侶,從驪珠洞天幫他獲得一件重寶瘊子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族還擁有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清風城許氏的崛起,勢不可擋。
陳平安二話不說,依舊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個,卻幾步就來到了那撥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個,其中還有個圓乎乎臉龐的少女,當場一翻白眼,暈倒在地,最后只剩下一個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額頭滲出汗水,嘴唇微動,應該是不知道是該說些硬氣話,還是服軟的言語。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他跟前,問了些清風城的內幕。
畢竟清風城許氏也好,正陽山搬山猿也罷,都各有一本舊賬擺在陳平安心坎上,陳平安就算再走一遍書簡湖,也不會跟雙方翻篇。
那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年輕修士,一見親近之人和貼身扈從都已經倒地不起,也就無所謂面子不面子,風骨不風骨了,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得詳細,年輕修士回答得認真。
如教書先生在對學塾蒙童詢問課業(yè)。
看守底層船艙的渡船雜役,瞅見這一幕后,有些心神恍惚,這算怎么回事?不都說從清風城走出來的仙師修士,個個神通廣大嗎?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心中盤算不已的雜役,同時隨手一掌拍在身后年輕修士的額頭上,撲通一聲,后者直挺挺后仰倒去。
這叫有難同當。
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惶恐的雜役,問道:“幫著做這種勾當,能拿到手神仙錢嗎?”
年輕雜役搖搖頭,顫聲道:“沒有沒有,一顆雪花錢都沒有拿,就是想著獻殷勤,跟這些仙師混個熟臉,以后說不定他們隨口提點幾句,我就有了掙錢的門道�!�
陳平安問道:“點子是誰出的?”
年輕雜役毫不猶豫道:“是清風城仙師們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懇請神仙老爺恕罪啊……”
陳平安輕輕一跺腳,那個年輕公子哥的身體彈了一下,迷迷糊糊醒過來,陳平安微笑道:“這位渡船上的兄弟,說謀害我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么說?”
那清風城年輕人勃然大怒,坐在地上,就開始破口大罵。
陳平安走出底層船艙,對那個年輕人笑著說道:“別殺人�!�
年輕人掙扎著站起身,獰笑著走向那個渡船雜役,“好家伙,敢坑老子,不把你剝下來一層皮……”
年輕人猛然轉頭望去,船艙門口那邊,那個青衫男子正停步,轉頭望來,他趕緊笑道:“放心,不殺人,不敢殺人,就是給這壞種長點記性。”
陳平安走出船艙。
惡人自有惡人磨。
要說清風城修士,和那個雜役誰更作惡,不太好說。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更厭惡那個手腳孱弱的渡船雜役,不過在未來的人生當中,還是會拿這些“弱者”沒什么太好的辦法。反而是面對那些驕縱跋扈的山上修士,陳平安出手的機會,更多一些。就像當年風雪夜,狹路相逢的那個石毫國皇子韓靖靈,說殺也就殺了。說不得以后不說什么皇子,真到了那座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皇帝都能殺上一殺。
陳平安來到渡船船頭,扶住欄桿,緩緩散步。
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混得都挺風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摶景兵解后,已經越來越強勢,風雷園最近百年內,注定會是一段忍辱負重的漫長蟄伏期。若是新任園主劍修黃河,還有劉灞橋,無法迅速躋身元嬰境,此后數百年,恐怕就要反過來被正陽山壓制得無法喘息。
至于清風城許氏,先前轉手賤賣了龍泉郡的山頭,明擺著是更加看好朱熒王朝和觀湖書院,如今形勢明朗,便趕緊亡羊補牢,按照那個年輕修士的說法,就在去年末,與上柱國袁氏搭上了關系,既有長房之外的一門旁支姻親,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一位袁氏庶子,清風城許氏還鼎力資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鐵騎。
瞧瞧。
無論敵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爭先。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就有些自嘲。
一舉破開純粹武夫的五境瓶頸,躋身六境,這是在陳平安進入書簡湖之前,就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當時是臨近家鄉(xiāng),想要給落魄山崔姓老人瞧瞧,當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來的那個最強三境之后,靠著自己打了一百多萬拳,總算又有了個世間最強五境武夫,想著好讓光腳老人之后喂拳之時,稍稍含蓄些,少受些罪。陳平安對于武運饋贈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龍城云海蛟龍那般的機緣,應該還是一拳打退。
不曾想這一拖,又是將近三年光陰。
至于補齊五行本命物、重建長生橋一事,不提也罷,按照阿良的說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劍法,滑到哪里劍就在哪里,隨緣隨緣”。
陳平安會心一笑。
轉過頭,看到了那撥前來賠禮道歉的清風城修士,陳平安沒理睬,對方大致確定陳平安沒有不依不饒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離去。
隨后渡船主人也來告罪,信誓旦旦,說一定會重罰那個惹事的雜役。
陳平安也沒怎么理會,只說吃過了教訓就行。
渡船在千壑國那座福蔭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陳平安也就埋頭趕路。但是這一次,陳平安還是去拜訪了一趟福蔭洞主人,興許是知曉了渡船上的風波,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國國師,還是十分熱情,陳平安厚著臉皮,問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內幕,老修士對此并不陌生,畢竟福蔭洞還是小有名氣,雖然大小才方圓十余里,秘藏珍寶和仙家遺物,也早早被前輩們一挖而空,洞府靈氣,算不得太充沛,后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作為修道之地,開枝散葉,面對各路訪客,自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客套措辭,可以說的細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老修士一聽說陳平安是大驪人氏,愈發(fā)熱絡,非要挽留陳平安逗留幾天,陳平安推脫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只九宮格寶匣作為臨別贈禮,由幾件福蔭洞特產雕琢而成的取巧靈器湊齊九個格子,其實價格不高,千壑國市價,在二十來顆雪花錢左右,對于世俗王朝,當然是天價,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么珍稀重禮。
陳平安收下小寶匣后,回贈了福蔭洞一壺蜂尾渡水井仙人釀,龍門境老修士一聽說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釀,開懷不已,邀請陳平安下次途徑千壑國,不管如何,都要來福蔭洞這邊坐一坐,如水井仙人釀這般的醇酒,沒有,可是千壑國自有些別處沒有的獨到風光,不敢說讓修士流連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絕對不虛此行,他這位就是個笑話的千壑國國師,愿意陪同陳平安一起游歷一番。
老修士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千壑國邊境,這才打道回府。
身邊有位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有些不解,疑惑為何師尊要如此大費周章,龍門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結善緣,無論大小,都莫要錯過了�!�
年輕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誤入歧途,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這般年紀,還是要勤勉修行,潛心悟道,不可過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曉得個利害輕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師父這般腐朽不堪,走不動山路了,再來做這些事情。至于所謂的師父,除了傳你道法之外,也要做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無奈事,好教門內弟子以后的修行路,越走越寬。”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嘆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歷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在旁,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系,實則本心不喜,不然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么,哪里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老修士笑道:“剛好借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顆雪花錢了�!�
年輕弟子作揖拜禮,“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那位福蔭洞山主,撫須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xù)往北。
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蔭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借機點醒了一位衣缽弟子。
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這次返回龍泉郡,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zhèn)、棋墩山那條線。
這一路,大雨時興,濕暑之氣蒸郁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不過大暑熱,秋后涼。
夜間蟋蟀嘶鳴不已。
期間在一處山巔古松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huán)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遠去山巔之后,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不找?guī)讉別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如何的光景。
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后途徑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后進入小鎮(zhèn),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zhèn)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墻,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fā)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于附近規(guī)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扎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zhèn)門戶,自然不敢這么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zhèn)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么不敢的,肯定少一顆銅錢都不行。
陳平安本該一旬后才到小鎮(zhèn),只是后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xiāng)日期。
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娘墳上,依舊是拿出一只只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自己的囑咐。
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鎮(zhèn)當地百姓,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zhèn)的,多是上了歲數不愿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后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面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zhèn),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只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xiāng)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讓渠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松了韁繩,讓它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還是老樣子,小小的,沒添補任何大件,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陳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暮色沉沉。
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里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里,在外游歷多少年,終究都落在這里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了后,劉羨陽經常躺在這里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zhèn)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呢。
落魄山上,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yǎng)神。
朱斂又開始反復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箓文字。
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后,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披云山之巔。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并肩而立,一個笑容閑適,一個神色肅穆。
俯瞰遠處那座小鎮(zhèn)。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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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
小鎮(zhèn)并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后,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書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書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guī)煾缸錾�?有��?�?br />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xiāng)這邊的人,不過從來沒見過。
只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面,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閑得發(fā)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的門可羅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干脆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只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沒勁。
既然楊老頭沒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離去,里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胚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臥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話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guī)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修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糲,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后,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后的長劍,“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這才繼續(xù)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蕩,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眼她,還有那個睡眼朦朧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么。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家伙,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挨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才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茍言笑,就沒有說話,只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的遠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心情穩(wěn)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師父渾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邊吞云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沒看她,只顧著自己神游萬里。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扎著坐起身后,雙手掩面,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臺階上磕著煙桿,終于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只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么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zhèn)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駐足片刻,走出巷子盡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zhèn),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鬧,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復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去小鎮(zhèn)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從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話費不了多少功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zhèn)輪廓不斷往回收,看了一條出鎮(zhèn)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采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背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氣力太小,采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沒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干活……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徑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后,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重馬蹄,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跡,然后陳平安轉頭望去。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里偷閑。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賬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很多時候都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
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沒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須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于繡花江、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眾生,尤其是那些練氣士,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沒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系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系著,后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么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岳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岳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于盟友關系,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這么與人合起伙來做生意,然后對著大驪宋氏往死里砍價?魏檗就算自己肯這么做,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面,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流長的友誼,顯然后者更加穩(wěn)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后動,值得信賴。
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么多封書信去披云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終于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只不過還沒有懸掛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只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yè)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系鬧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游曳逛蕩,當年李希圣在竹樓墻壁上,以那支小雪錐書寫文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淡的,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后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家伙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zhèn)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于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給自家少爺返鄉(xiāng)回家后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只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huán),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以此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面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jié),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只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慘不忍睹。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只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好過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岳神靈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只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呵呵道:“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家伙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瞇瞇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著兩人身后,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后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只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后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山岳大神魏檗的閑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注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志茂,就夠所有外鄉(xiāng)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后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zhèn)干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后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
然后在紅燭鎮(zhèn)一座屋脊翹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家伙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著,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我?guī)煾刚媸巧癯龉頉]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還咱們在這里白等了這么多天,看我不一見面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么不講規(guī)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guī)煾傅男”阋�,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系,有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話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做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斗”,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系,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么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么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在咱們驪珠洞天和龍泉郡,誰敢?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guī)追郑院竽僬f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氣。
還好他們兩個沒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么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zhèn)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zhèn),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游曳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跡,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當他望向那個黑炭丫頭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頭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鉤破的幾條小血槽,終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對于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那條走投無路的野狗,雙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沒再將裴錢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xiāng)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沒有在她面前多說什么,都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只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一臉,可憐兮兮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別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跑路了,在那之后好幾天都沒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后來干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見到那個老人。在那之后,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就跟見著了一只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里、那小家伙還特別開心,這讓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面,背著那把劍仙,腰間懸掛著養(yǎng)劍葫。
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至于那枚養(yǎng)劍葫,還稍微好一些,江湖兒郎,喝點酒,不算什么,“就靠著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污穢之地?”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就’,不過沒有這把劍,我還真活不下來。在書簡湖青峽島,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譏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殺你,有無這把劍,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說道:“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沒有這把劍,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
老人皺眉不悅。
陳平安緩緩道:“武學路上,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為了盡善盡美的‘純粹’,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于生死險境當中,我覺得不好,一次涉險而過,哪怕再有兩次三次,可是總有一天,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覺得練拳的純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先做到心境無垢,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機會剝除,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不然武學道路,本就道阻且長,坎坷難行,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還怎么走得遠?”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冷笑道:“怎么,出門在外浪蕩幾年,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
當老人不過是身前向前幾分,竹樓二層的屋內,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洶涌撲向陳平安。
就連竹樓外的石柔,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
陳平安坐在原地,巋然不動,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
陳平安不斷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舊腰桿挺直,哪怕背靠墻壁,依舊不改坐姿絲毫。
老人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憐憫神色,“陳平安,走完了一趟書簡湖,就已經這么怕死了嗎?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你真以為是自己壓制使然?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陳平安默然無聲。
老人看著那個背靠墻壁的枯槁年輕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于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于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zhí)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里,氣沖斗牛開云海,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沒事就回頭,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不曾想每次回頭,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幾個窟窿,如凝深淵,如觀深井,深墜其中,不可自拔�!�
陳平安點頭道:“在老龍城,我就意識到這一點,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對我影響很大,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還有老龍城范峻茂飛往桂花島的云海一劍……”
說到這里,陳平安神色凝重,“可是進入書簡湖后,我并非如前輩所說,毫無察覺,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弭這種影響�!�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丟石子,每次還要小心翼翼,盡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你填得滿嗎?”
陳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敢問前輩,那我應該如何做?”
老人冷嘲熱諷道:“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讓你形神憔悴不說,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子也生銹了。”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東西還沒丟干凈,不然就真沒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頭,“習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雙指并攏,“練劍。”
然后老人手氣雙手,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陳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當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沒想明白,一團漿糊,成天渾渾噩噩,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還洋洋自得,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只是不愿意而已。話說回來,你躋身六境,確實簡單,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從屋外進門,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干凈衣衫,其實,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不在身上,還在屋內。你好在誤打誤撞,總算沒有破境,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來見我?”
老人輕輕一跺腳。
陳平安的后背,被撲面而來的劇烈罡風,吹拂得死死貼住墻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墻壁,再竭力不讓后腦勺靠住墻壁。
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游走竅穴。
老人瞇眼望去,依舊站在原地,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砰然一聲,陳平安后腦勺狠狠撞在墻壁上,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如負重一座山岳,壓得那條火龍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嘖嘖道:“陳平安,你真沒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還能吊著一口氣?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依舊自我砥礪,可是身子骨,撐得��?你真當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
陳平安呼吸困難,臉龐扭曲。
早知道這次返回竹樓,有大苦頭要吃,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直截了當。
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讓陳平安心中如同“懸崖勒馬”,心意驟然停歇如拴馬,暫時摒棄老人拳罡帶來的壓制,靜心聚氣,聚精會神,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
老人又是抬腳,一腳尖踹向墻壁處陳平安的腹部,一縷拳意罡氣,剛好擊中那條極其細微的火龍真氣。
陳平安隱約間察覺到那條火龍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門外,驀然間綻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聲響。
老人說道:“顯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極高明的獨到手法,悄悄溫養(yǎng)你的這一口純粹真氣,如果我沒有看錯,肯定是位道家高人,以真氣火龍的頭顱,植入了三�;鹈绶N子,作為一處道家的‘天宮內院’,以火煉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這條火龍的脊柱關節(jié),使得你有望骨體榮華煥發(fā),先行一步,跳過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筆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極好,說吧,是誰?”
陳平安一臉茫然。
老人既然已經看出根腳,也就不再為難陳平安,收斂氣勢,陳平安靠墻而坐,汗流浹背。
最后陳平安靈犀一動,苦笑道:“我曾經見過一位朋友的師父,道號火龍真人,現在想起來,當時離別之情,那位道袍繡有火龍的道人,確實伸出手指,虛點了我?guī)紫��!?br />
光腳老人皺了皺眉頭,“為何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樁機緣?”
修行路上,福禍相依,不可不察。
陳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送了那朋友一枚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點點頭,“山巔修士,不愿虧欠,怕沾因果,你這一送,他這一還,就說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問道:“而已?”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
老人一腳踹出,陳平安腦門處如遭重錘,撞在墻壁上,直接暈厥過去,那老人連腹誹罵娘的機會都沒留給陳平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紀,暮氣沉沉,真是欠揍。”
又是一腳,踹得陳平安身體撞向墻壁,墜地后彈了一下,剛因為疼痛而清醒幾分,就又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
從頭到尾,老人沒有刻意隱藏氣機和言語。
竹樓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綠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覺得比起一登樓就被往死里打的陳平安,她在落魄山這幾年,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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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頭望去,二樓那邊,光腳老人手里拎著陳平安的脖子,輕輕一提,高過欄桿,隨手丟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