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那頭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云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xùn)那頭桃魅。
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座烏云離開云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shù)的桃魅,給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的對,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
陳平安一腳后撤,向那云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云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fā)的雷云給打散,氣機絮亂四散而開,如山風(fēng)涌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
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弘,雖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yuǎn)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
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dāng)
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借此機會保持容顏,當(dāng)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這一甲子當(dāng)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
怎么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范云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調(diào)侃他與范云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態(tài)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語氣和善些,總不是什么壞事�!�
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yīng)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
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
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nèi)一敘�!�
小道童怒道:“這家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jīng)轉(zhuǎn)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經(jīng)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lǐng)路�!�
陳平安轉(zhuǎn)身離開桃林。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nèi),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干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fēng)采。
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jīng)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lián)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后,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凈無緣了�!�
枯槁老僧點頭道:“真君遠(yuǎn)見�!�
聽到蒲禳二字之時,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jīng)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需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于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么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干枯卻呈現(xiàn)出金黃色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
老僧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jié),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dāng)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zhuǎn)千年,也見不著、走不入。
寺廟內(nèi),梵音裊裊,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并無言語交匯。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云霧彌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色虔誠,默默向前行去。
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xiàn),總計四位,各有問話,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shù)年修行!離著西方凈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癡癡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復(fù)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nèi),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云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jié)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shù),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yuǎn)。所以佛家有云,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于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xiàn)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fā)現(xiàn)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zhuǎn)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fēng),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xùn)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guān)。”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后,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qū)W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xué)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zhuǎn)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癡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dāng)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guān)系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瞇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jīng)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后,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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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zhèn)已經(jīng)不算太遠(yuǎn),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jīng)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yuǎn)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于后者具體能賣出什么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于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后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nèi)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yīng)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yīng)該是去過了蘭麝鎮(zhèn)后,游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zhèn)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么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yīng)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里邊有兩種魚,極負(fù)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guī)矩極多,陳平安當(dāng)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后,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xiàn),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谷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并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于蛟龍后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后,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余長,然后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制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于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并沒有什么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陰。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斗智斗勇,而且經(jīng)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于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tǒng)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xiàn)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xì)嚼慢咽。
陳平安便在遠(yuǎn)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后,從方寸物當(dāng)中取出一節(jié)節(jié)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后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xì)如發(fā),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閑著,卷起袖口,蹲在水邊,準(zhǔn)備打窩的餌料,在一只打木盆內(nèi)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言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并非有意窺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fā)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yuǎn)遁,所以打窩過后再半個時辰,當(dāng)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yuǎn)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干脆去了遠(yuǎn)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yuǎn)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zhuǎn)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松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dāng)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yuǎn),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后,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yǎng)神。
當(dāng)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fēng)。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yuǎn)遠(yuǎn)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后,防備著遠(yuǎn)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下山游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后,少年已經(jīng)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后繼續(xù)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干,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么會這么大,人怎么就這么渺小呢?
為什么一個人長大后,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先定個小目標(biāo),比如1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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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上白玉京
天亮?xí)r分,那黑袍老者已經(jīng)收起魚竿,那銀鯉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會離開水底,四處游曳覓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鉤,即便被拖拽上岸,通靈的銀鯉也會選擇玉石俱焚,使得兩根蛟龍之須靈氣消散,雖然不至于徹底淪為俗物,可難免品相大跌。
不過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澤垂釣大魚,別說是銀鯉這等靈魚,就是尋常山野漁翁向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無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后,開始更換魚線魚鉤,尤其是魚鉤,變得異常玲瓏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開始重新調(diào)配窩料,耗錢更巨,大概是要垂釣更為稀罕的金色蠃魚了。
那少年記起一事,轉(zhuǎn)頭望向那棵大樹,喊道:“道友,想要釣起蠃魚,純粹靠運氣了,并無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釣?我有竹筏,咱們可以一同筏釣。”
那女子扈從有心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銅錢,雙手手心輕輕摩挲一番,憑空變出一只手指長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后丟入湖中,竹筏驀然變大,湖水蕩起一陣漣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躍下樹枝,往岸邊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線之術(shù),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輕人也是個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樹上睡覺,呼吸綿長,如潺潺流水,拳意純粹且凝練,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躋身煉神三境之后,才可以達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靈庇護。
所以這個年輕游俠,多半是位豪閥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漣漪告訴女子,“我只擔(dān)心那些來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個造詣高的年輕武夫,反而不用太過擔(dān)心。我們?nèi)蓮R,最不怕那些不長腳的山頭。放心吧,垂釣,我會多盯著點他,少爺身上又同時穿著法袍和甲丸,能夠抵御金丹劍修兩次傾力一擊,出不了紕漏�!�
陳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嫻熟撐蒿,竹筏緩緩行劃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動遞過來的板凳,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自己的魚竿,特制餌料自然是只能與那位少爺借了。女子眼神微微異樣,武夫隨身攜帶方寸物,可不常見,果然是一位豪閥公孫。老者倒是不以為意,神色自若,還跟自家少爺一起,與那摘了斗笠的年輕游俠閑聊起來,雙方都心有靈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這就意味此人確實尚未躋身武道煉神三境。
那出身顯貴的少年郎,顯然是沒怎么走過江湖的,與陳平安一起拋竿后,直截了當(dāng)說道:“這位公子,我就覺得我們這些真心喜歡釣魚的,少有壞人,你覺得呢?劉爺爺與樊姐姐對你處處提防,我覺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猶然悠哉,從木盆中捻起一些餌料,隨手拋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從便有些尷尬。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醞釀片刻,講了個折中的說法:“壞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歷練,不管如何謹(jǐn)慎,都不過分�!�
少年搖搖頭,嘆了口氣,“我曉得你這話是出于好心,只不過我家太爺爺、到爺爺,再到我爹娘,每次我離家,他們的言語口氣,都是這般,我實在是有些煩了�!�
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說什么都不合適。
不過這少年,是不是太不見外了點?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陳平安心思微動,只是故意無所察覺,依舊盯著湖面。
黑袍老者轉(zhuǎn)頭望向遠(yuǎn)方,微笑道:“少爺,披麻宗杜文思快要來了,我們先前在蘭麝鎮(zhèn)那邊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對不上,害怕我們出了意外,這位年輕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煩這些應(yīng)酬往來,意氣相投的同輩還好,若是祖輩們的關(guān)系,他實在是不擅長打點關(guān)系。那女子武夫輕聲道:“少爺,聽說杜文思性情溫和,與世無爭,當(dāng)年離開骸骨灘游歷北方,路過咱們家門口,與老太爺投緣,成了忘年交,想必也會與少爺你聊得來�!�
少年點點頭,朝女子做了個鬼臉,笑道:“樊姐姐,出門在外的禮數(shù),我還是懂的�!�
女子眼神溫柔,嘴角翹起。
陳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得嘞。
身邊這個傻小子,一時半會,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無聲言語。
有身穿一襲雪白麻衣的練氣士逍遙御風(fēng)而來,天際遠(yuǎn)處雷聲大震,如冬雷滾滾。
臨近銅綠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緩御劍速度,速度其實依舊不慢,但是動靜幾無,近乎無聲無息。
他沒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選擇站在岸邊安靜等待,也無開口說話,應(yīng)該是害怕驚擾銅綠湖的游魚。
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
陳平安就要收起魚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還想釣魚,就接著釣,這竹筏留給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廬鎮(zhèn),再回這銅綠湖釣?zāi)倾y鯉,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門收放竹筏的口訣,簡單得很,回頭你捎去青廬鎮(zhèn),隨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我要馬上趕路。這次登筏垂釣,本就是為了散心。”
少年還不至于強行要求別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邊,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輕金丹行禮后,燦爛笑道:“三郎廟袁宣,見過杜叔叔�!�
杜文思笑著點頭,“我就猜到你會在銅綠湖這邊垂釣,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來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來。你太爺爺如今身體還好?”
袁宣笑道:“硬朗著呢�!�
杜文思笑了起來。
陳平安抱拳告辭。
陳平安與杜文思視線交匯的時候,雙方幾乎同時點頭致意。
陳平安走出沒幾步,袁宣就追上他,輕聲道:“若是去往青廬鎮(zhèn),最好走那條官路,繞歸繞,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經(jīng)過那片大妖橫行的蠻瘴之地,一個個裂土為王,膽子奇大,竟然合稱六圣,抱團成勢,聯(lián)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幾位城主,很是兇悍。城池鬼物和這伙妖怪,經(jīng)常往來廝殺,沙場交鋒似的,據(jù)說還有位大妖專門搜羅兵書,成天鉆研兵法,倒也滑稽�!�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釣成功,魚獲大豐,蠃魚、銀鯉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勁點頭,先前說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紹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廟弟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實聽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客氣話�!�
袁宣哈哈大笑,開心不已。
就說嘛,天下釣友是一家,沒啥壞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釣,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爺爺帶出來的,太爺爺老早就說過,智者樂水,嗜好垂釣,更是難能可貴,因為智慧機敏之人,反而最難心定,而釣魚就最講求一個定字。
雙方就此告別。
三郎廟袁宣主仆一行,跟隨杜文思沿著那條官路去往青廬鎮(zhèn)。
陳平安則去往銅官山。
會一會那邊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領(lǐng)教領(lǐng)教它們的銅皮鐵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廟,陳平安在龍泉郡查閱俱蘆洲風(fēng)土人情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所了解,三郎廟是北俱蘆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鋪子,口碑極好,名副其實的交友遍天下。當(dāng)然,三郎廟修士,最著名的,是一個個都很能打。
難怪。
少年袁宣會如此單純心善。
與老龍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懸山擁有一座猿蹂府的皚皚洲劉幽州,也相似。
一個能夠讓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親自迎接的三郎廟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澤精怪,在他眼中,當(dāng)?shù)闷稹按笱薄皟春贰边@類措辭?
說到底,還是在善意提醒他陳平安。
有錢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許多吧。
只可惜書簡湖黃鶴,桐葉洲大泉王朝邊陲客棧遇到的皇子,還有那個風(fēng)雪夜殺陳平安不成反被殺的皇子,這樣的權(quán)貴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殺,也皆殺,似乎總是殺不干凈的,這些順著各自脈絡(luò)走到高位的貨色,只會如雨后春筍,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風(fēng)吹又生的,永遠(yuǎn)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間齊先生這樣的人太少太少,還是崔瀺這樣的人必須存在?
陳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蕪小路上,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是那山澗水了,而不是酒。
陳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陳平安腳尖一點,在枯黃茅草上飛掠,直奔銅官山。
那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于那座銅官山,那頭搬山猿,肉身淬煉得無比強橫,使一雙流星錘。
與陳平安分道揚鑣的袁宣那邊。
當(dāng)少年發(fā)現(xiàn)杜文思是個言語不多的和藹長輩后,他自己言語反而多了起來,將一路上的見聞趣事都說給杜文思。
期間杜文思有意無意轉(zhuǎn)頭一次,看了一眼那個年輕游俠的背影,這位在披麻宗與壁畫城楊麟齊名的年輕金丹,若有所思,膚膩城那邊有些狀況,據(jù)說在烏鴉嶺那邊被一位年輕劍仙重創(chuàng),范云蘿差點沒死在對方劍下,還是白籠城蒲禳出面阻攔,才沒有惹起更大的風(fēng)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與此人認(rèn)識的。瞧著那人不像是個性子急躁的修士,為何如此鋒芒畢露?到了鬼蜮谷應(yīng)該沒多久,就直接驚動了蒲禳?若是蒲禳執(zhí)意殺人,鬼蜮谷沒誰攔得住,宗主不行,京觀城那位玉璞境英靈也未必可以。
蒲禳殺劍修,尤其狠辣,從不手軟。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風(fēng)吹草動,各大城池之間的暗流涌動,便有些憂慮。
冥冥之中,風(fēng)雨欲來。
杜文思已經(jīng)算是披麻宗最不理會修道之外俗事的練氣士,而且從宗主到同門,也有意讓他不摻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頸,可如今連他都察覺到那些蠢蠢欲動,鬼蜮谷事態(tài)的嚴(yán)重,可想而知。
至于膚膩城范云蘿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義兄,杜文思只覺得哭笑不得,還有些佩服她能夠琢磨出如此想法,由著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紅塵種種,皆是過眼云煙,山上的草木枯榮,山澗流淌,無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計較。
陳平安緩緩而行。
思緒飄遠(yuǎn),始終無法心靜。
這個世界,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好。
但也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壞。
可是每一個“可能”,都意味著意外和萬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個人,可能都是別人牽腸掛肚的夢中人。
陳平安越來越明白那些為惡之人的心路脈絡(luò)。
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人,為什么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還好。
不知不覺,陳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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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心頭陰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實只是覺得有些郁悶而已,當(dāng)他到了那座銅官山,別說搬山猿,就是一頭攆山犬都沒能碰到。
估計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風(fēng)遠(yuǎn)游,動靜太大,驚嚇到了這邊的精怪鬼物。
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若是平時,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給它嗅到了丁點人味兒,應(yīng)該會很輕易就主動現(xiàn)身才對。
陳平安故意盤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過去了,以尋常五境武夫的修為,四處逛蕩,仍是沒有一條魚兒咬鉤。
陳平安只好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歇腳,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沒點反應(yīng),就此作罷,繼續(xù)趕路。
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一頭都碰不著。
陳平安在入夜后,點燃篝火,坐了一宿,練習(xí)劍爐立樁。
只得離開銅官山。
銅官山上,一處腥臭無比的秘密洞窟中,透過一處巴掌大小的隱蔽窗口向外張望,一位并未選擇幻化人形的銀背搬山猿,雖然行走與人無異,可嘴臉體型,與那一身絨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后很快湊過一位賊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啞道:“趕緊去稟報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說這家伙真來了,確認(rèn)無誤,正是那個讓膚膩城栽了個大跟頭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著一條地底通道離去。
搬山猿提醒道:“記得機靈一點,揀選一條隱蔽路線,寧肯繞遠(yuǎn)路,也別撞到那人劍尖上去尋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誤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將你那窩鼠子鼠孫一鍋燉了�!�
男子諂媚道:“絕不會誤了大事�!�
男子沿著那條地道,在遠(yuǎn)離洞窟的一處石壁縫隙中走出,向前一撲,恢復(fù)真身,是一頭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后開始撒腿狂奔。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
這頭鼠精看似肥碩,實則十分矯健,穿山越嶺,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飛奔。
離了銅官山地界后,鼠精還驟然鉆地消逝身形,約莫半炷香后,才從一里地外的樹根處破土而出,探頭探腦,確定無人跟蹤后,這才繼續(xù)埋頭趕路。
只是鼠精怎么都沒有想到,身后遙遙跟著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劍仙以及養(yǎng)劍葫后,往臉上覆上一張少年面皮。
鼠精已經(jīng)足夠小心敬慎,只是對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籌。
正午時分,小心翼翼穿過兩位大妖轄境接壤的邊境線,鼠精終于來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頭,恢復(fù)人形后,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雖說六位大圣同氣連枝,共同御敵,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間還要拌個嘴,有點沖突摩擦沒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它們這些修為不濟的小嘍啰,經(jīng)常無緣無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爺爺?shù)谋P中餐,畢竟將它們飽餐一頓,是可以漲修為的。尤其是那些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賤命一條。
山路開闊,鼠精到了自己地盤,膽氣十足,剛甩起袖子要登山,就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身影,佝僂駝背,搖搖晃晃,像是個走路都不穩(wěn)的鄉(xiāng)野老農(nóng),鼠精大喜,屁顛屁顛跑去,高聲喊道:“小的拜見老祖宗!”
老頭兒腰間纏繞一根粗麻繩索,腳穿草鞋,其貌不揚,瞇眼成縫,似乎眼力不濟,耳朵也不靈,歪過頭,扯開嗓門問道:“你誰��?說個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銅官山那邊來的,與老祖宗還沾著親呢�!�
老人哦了一聲,也不拒絕鼠精的殷勤攙扶,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腳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還有半點腐朽老態(tài),他四處張望一番,厲色道:“不對勁,不對勁,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兒!好家伙,真是夠鬼祟的,藏得這么深,差點連我都給蒙蔽過去了。”
鼠精兩腿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差點癱軟在地。
敢情自己這一路,屁股后邊就吊著個傳說中的年輕劍仙?
老人咦了一聲,“跑了?”
老人對那徒子徒孫怒喝道:“你這廢物!給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臟東西派來的密探,壞了我們的山水大陣,你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鼠精徹底腿軟,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在沒忘記正事,將銅官山那邊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神色變幻不定。
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號捉妖仙人。
身為精怪卻腰纏一根縛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縛妖索當(dāng)中,便藏有兩根銅綠湖千年銀鯉的蛟龍之須,捕捉尋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來,一旦敵人被束縛住,便要被活活攪爛寸寸肌膚、擰碎塊塊骨頭,老人說這樣的肉,才有嚼勁,那些點點滴滴滲出的鮮血,才有酒味兒。
老頭猛然摘下那根縛妖索,丟擲而出,如蛇扭走,四處游曳,片刻后,閃電掠回,被老頭握在手中,“的確跑了�!�
老頭騰云駕霧,不再徒步閑逛,火速去往那頭搬山猿開辟出來的洞府。
數(shù)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陳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潛行。
不是什么知難而退,而是臨時改了主意。
先前尾隨那頭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頭,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支隊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綁了一位大活人,是個長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腳給捆在一根竹竿上,被兩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嘍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蓱z那文弱書生給晃蕩得氣若游絲。
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樣,儒士裝束,附庸風(fēng)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扇面繪有一枝桃花,在胸前
緩緩扇動。
身旁跟著位山羊須老者,一路閑聊,他們先前便是專程去接駕的,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寵信的得力干將,經(jīng)常能夠從銅臭城那邊拐來活人,給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爺,讀書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極好,到底是怎么抓來的?給說道說道?”
持扇精怪頗為自得,緩緩道:“費了不少心思,這個愣頭青在銅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與他聊了些詩詞曲賦,聊得盡興,騙他自己走出了銅臭城地界,半點麻煩都不會給咱們娘娘招惹,銅臭城那邊就算事后察覺,我也不理虧。”
那文弱書生顫聲道:“我是銅臭城欽點的新科進士,你們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幫忙,我?guī)湍銈兌囹_幾人回來,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華的女子,都行……”
持扇精怪譏笑道:“咱們讀書人的話,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結(jié)果如何?”
那書生默默垂淚。
青廬鎮(zhèn)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銅臭城,魚龍混雜,活人鬼物雜居其中,并且還能夠相安無事,相對鬼蜮谷其余城池,銅臭城算是最安穩(wěn)的一座,銅臭城四周地帶,罕有厲鬼兇魅,城內(nèi)也規(guī)矩森嚴(yán),禁絕廝殺。
這與臨近青廬鎮(zhèn)有關(guān),準(zhǔn)確說來,是與虢池仙師竺泉有關(guān)。
而且有兩萬余陽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撥門派覆滅的流亡修士逃難至此,與銅臭城交了一大筆神仙錢,得以繁衍生息,數(shù)百年之后,眾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內(nèi)外,后來又不斷有散修齊聚銅臭城,類似仙家山頭附近的老百姓,與城中鬼物妖魅共處,雙方都習(xí)以為常。
只不過銅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陽壽不長,往往半百歲數(shù),就算是高齡長壽了,而銅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沒有半點修道資質(zhì),仍是生得明艷動人,十分尤物,不過容顏凋零極快,往往二十五歲之后便呈現(xiàn)出人老珠黃的跡象,令人扼腕痛惜。
銅臭城每年都會揀選一撥約莫豆蔻年華的秀美少女,交由教習(xí)嬤嬤精心調(diào)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fù)?dān)任權(quán)勢陰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為拉攏手段。
銅臭城城主有個名氣半點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頭拋灑金錢之嬉,其中偶爾會夾雜有一兩顆小暑錢。
銅臭城還有一座金鑾殿,有個小朝堂,城主一口氣封了百余個文臣武將,六部衙門齊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每旬都要召開朝會,有模有樣。
還有科舉,只是沒有什么鄉(xiāng)試會試,只有殿試,畢竟銅臭城就那么點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
城主的妹妹,她就自封了一個“點校宰相”的官銜,親自負(fù)責(zé)科舉出題和閱卷一事。
自封“君子”的持扇精怪便與山羊須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邊的熱鬧事。
這位出了一趟遠(yuǎn)門的持扇精怪,在銅臭城那邊聽來些小道消息,內(nèi)容十分夸張,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
他本來打算見著了避暑娘娘再顯擺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過沉悶,便娓娓道來,“據(jù)說有兩位水靈得不像話的外鄉(xiāng)女修,其中一位,極有可能是壁畫城那邊的騎鹿神女,她倆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膽敢直直去往京觀城,氣勢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城主膽敢攔阻。直到臨近京觀城,才有一位城主動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竄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飛劍�!�
那山羊須老者震驚道:“乖乖,若是咱們,早給打成篩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動用一次劍床齊射,知道消耗多少神仙錢嗎?換成咱們娘娘,才有這般待遇。”
持扇精怪呵呵笑道:“言歸正傳,千鈞一發(fā)之際,不曾想一位相貌丑陋的護花使者,自稱周肥,人如其名,長得相當(dāng)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張大網(wǎng),傳聞那廝親口所說,那張網(wǎng),是由大幾千顆雪花錢煉化而成�?傊还赡X兒收走了那些飛劍,嗡嗡作響,跟裝了一大麻袋蚊蠅似的。城池那邊不甘心,飛劍又去了一撥,你們猜怎么著?”
一位嘍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唄,還能咋的。”
持扇精怪一腳踹去,將其踢飛出去數(shù)丈遠(yuǎn),然后自顧自說道:“那丑八怪男子又抖摟出一張網(wǎng),一模一樣,依舊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法寶,還說他別的本事沒有,躺著賺錢的能耐,他自個兒都怕。這般男子,也虧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頭上撒泡尿了。”
眾妖嘩然。
只覺得在聽天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