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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一千張黃紙材質(zhì),在浩然天下能花幾兩銀子?撐死了幾十兩。

    哪怕畫符所用丹砂,確實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陳平安的摳門性情,能夠一口氣畫出千余張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會太好,又能耗費多少顆雪花錢?最多就是幾顆小暑錢的開銷。

    陳平安沒攔著,只是自顧自說道:“我這套符陣,與三山九侯有關(guān),當然不是原封不動照搬,說實話,我如今這點境界,沒那本事畫出來,但是符陣根本,的的確確大有來頭,與之戚戚相關(guān)。除此之外,我肯定會拿出畢生的畫符修為造詣,半點不藏私,能為齊兄節(jié)省一張符箓是一張,當然了,事先說好,畢竟是一座失傳已久的符陣,不是簡單的畫符,些許損耗,齊兄要做好心理準備。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劍身,又是一門了不起的獨門絕學�!�

    齊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難在敲門磚,萬金難買一術(shù)法。

    這是山上修行的規(guī)矩。

    齊狩瞇眼笑道:“這一千張已經(jīng)畫好的符箓,如何輔佐我那把飛劍?你難道一開始就想好了,要與我做這樁買賣,所以張張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連你我當這鄰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齊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拿起一摞符紙,以手指抹開一張張,原來除了首尾幾張,其余皆是空白,陳平安無奈道:“畫符一途,是最最講求精細的難事,上次跟離真殺了個天昏地暗,折損了太多價值連城的符箓,我受傷極重啊,連跌三境,齊兄你憑良心說,能想象這份遭罪嗎?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術(shù),又要練拳,又要修補境界,這些符紙,都沒來得及畫呢。所以先前忘了說,這畫符的工費,以及失去那么多殺妖的戰(zhàn)功……”

    齊狩冷笑道:“程荃幫你殺妖,戰(zhàn)功跑不掉�!�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只談辛苦畫符的工費,我們浩然天下,都有潤筆費這個講究,齊兄意思意思就行,兩三顆小暑錢,毛毛雨�!�

    齊狩說道:“劍氣長城沒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那三顆谷雨錢,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齊狩道:“你存心殺豬?”

    “齊兄,我不許你這么作踐自己,說自己是冤大頭也好啊�!�

    說完這個,陳平安難得爽朗大笑起來,拍了拍齊狩的肩膀,“想起一個好聚好散還會念著重逢的老朋友了,齊兄一定會跟他一樣,可以運氣極好,活到最后�!�

    齊狩肩頭彈開陳平安的手,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抬起頭,盯著齊狩,微笑道:“果然沒有看錯齊兄,無需在戰(zhàn)場上分生死。”

    齊狩問道:“什么意思?”

    陳平安笑道:“你猜�!�

    齊狩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是將計就計?別忘了,跳珠飛劍極多,你當下依舊不知道我到底有幾把,你難不成能一直盯著我那處戰(zhàn)場的所有細節(jié)?”

    陳平安點頭道:“我閑著沒事,我還很在行�!�

    齊狩想起一事。

    從家族老祖那邊,聽說劍氣長城所有劍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劍仙的各自出劍留力。

    這絕對不是老大劍仙愿意做的事情。

    愿意投敵,膽敢叛變,隨便。

    只要隱藏夠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沒能藏好,給老大劍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個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議。

    除此之外,不少年輕劍修都從衣坊那邊得到了一種古怪符箓,能夠隱蔽身形。

    以往劍氣長城不是沒人能夠畫出這類符箓,而是根本沒任何劍修覺得有這種必要。

    可能會有一些劍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將這個大有怯戰(zhàn)嫌疑的念頭,深埋心底。

    所以依舊是有外人能夠說服老劍仙,強行讓年輕劍修人人張貼此符。

    并且城頭之上,除了巔峰十人和某些位置關(guān)鍵不可挪窩的大劍仙之外,其余眾多劍仙,都開始悄無聲息地輪換駐守位置。

    齊狩問道:“是你與老大劍仙說了些事情?”

    陳平安笑道:“現(xiàn)在不光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須重新給自己找條退路的劍仙,更想我死�!�

    齊狩神色古怪,“你就這么不怕死?圖什么?”

    陳平安以折扇輕輕敲打自己肩頭,“當我想死,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數(shù),當我想活,你就更想不到了�!�

    齊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墻壁,伸手道:“拿壺酒來�!�

    陳平安坐在一旁,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暫時還養(yǎng)著四把飛劍的養(yǎng)劍葫。

    聽說那倒懸山春幡齋即將成熟墜地的一枚枚養(yǎng)劍葫,品秩都很高,就是價格太貴,并且早早有價無市了。

    齊狩與那程荃說道:“程前輩,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壺酒�!�

    陳平安馬上喊道:“我齊兄喝酒功夫里邊的所有戰(zhàn)功,都算我頭上。”

    齊狩有些無奈,老子是以心湖漣漪與程荃說的話啊。

    齊狩喝著酒,問道:“你我之間的舊賬?”

    陳平安笑道:“齊家當年仗勢欺人,終究是全部擺在了臺面上的手段,我其實都能接受。力氣大,拳頭硬,直來直往,也算另外一種以誠待人,這樣的道理,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受著便是,因為太簡單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對錯覆蓋,相互彌補,增增減減。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劍的時候,先前種種,依舊不增不減,那也簡單,一五一十,悉數(shù)還給你們就是了。齊狩,許多真正的難處,不是我看不起你,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煩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機會去那邊看看,記得悠著點�!�

    齊狩搖搖頭,“我對浩然天下沒什么興趣,倒是很想去蠻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學那阿良,問劍最強者�!�

    陳平安笑道:“仗劍去國,離鄉(xiāng)萬里,了無牽掛,是很劍仙�!�

    陳平安收起養(yǎng)劍葫,“開工掙錢�!�

    齊狩祭出了六百三十二把跳珠飛劍,攢簇在墻根這邊,自己就要重返墻頭。

    陳平安突然低聲說道:“若是所有的關(guān)鍵符箓,都換上黃璽或是更好的符紙,符陣加劍陣,了不得,齊兄祭劍出城頭,威力還不得比天大!”

    齊狩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那得多少錢?”

    陳平安想了想,望向北邊,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樣的神仙錢�!�

    齊狩剛轉(zhuǎn)身,就聽那人說道:“五顆而已。”

    齊狩轉(zhuǎn)過頭。

    那人問道:“齊兄啊,咱倆一番交心言語,還不值個兩顆谷雨錢?”

    齊狩板著臉搖頭沉聲道:“不值�!�

    那人無奈道:“齊兄總是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齊狩躍上墻頭,與程荃前輩道了一聲謝。

    ————

    寧府密室之內(nèi)。

    陳平安睜開眼睛。

    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體魄完整,毫發(fā)無損。

    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來到演武場,一路上天地寂然。

    不見白嬤嬤露面,一直走到斬龍崖這邊,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人如開天幕,來到演武場。

    陳平安心意微動,莫名其妙有些難熬,一處從未刻意開辟的氣府,激蕩不已,只是這種古怪感覺,轉(zhuǎn)瞬即逝。

    來到寧府之人,是老大劍仙,分出魂魄出竅而已。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老大劍仙出劍,再謝老大劍仙遮蔽天地�!�

    陳清都笑道:“出劍是真,但是何來遮蔽天地一說?”

    陳平安更加疑惑。

    陳清都說道:“萬年以來,劍修無數(shù),有了本命飛劍卻不自知的,還真不常見�!�

    陳清都笑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點了點頭,“置身其中,好一個籠中雀�!�

    陳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陳清都問道:“拘押敵手,在天地中,就夠了?第二把本命飛劍呢?”

    一瞬間,天地之間除了陳平安與陳清都,此外皆飛劍,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不計其數(shù)。

    在我天地里,皆是籠中雀。

    我不是劍修,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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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五章

    叛變

    陳清都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飛劍,心意一動,根本不見任何劍光,所有飛劍直接隱匿于關(guān)鍵氣府,最終凝聚合攏為一劍。

    這種近乎完全無視光陰長河阻滯的飛劍往返,其實十分沒道理。

    這要歸功于這把本命飛劍,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小天地當中,兩者神通疊加,才能夠擁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效果。

    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煉化的本命物飛劍,終究是其他劍修遺物。與劍修自己的本命飛劍,雙方有著形神之別,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經(jīng)大煉,依舊屬于半個身外物范疇,后者卻是名副其實的性命攸關(guān),擁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針咳雷是恨劍山仿劍,無需多說,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純粹武夫陳平安用來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實打?qū)嵉纳瞎艅ο蛇z物,可哪怕被陳平安大煉之后,依舊無法施展神通,出劍之精妙,只能停滯在極快、堅韌、鋒銳這個境界上,所謂的暴殄天物,不過如此。只是窮盡人力心力之后,依舊止步于此,陳平安這么多年也不至于自怨自艾。

    陳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玄妙神通,演武場上,這座籠罩陳平安本人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煉霜站在遠處廊道那邊,老嫗確定了心中猜測之后,扭過頭,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實陳平安先前好似夢游一般,離開寧府密室,老嬤嬤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異樣,但是當時陳平安渾渾噩噩,并未完全清醒過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一把本命飛劍,更不清楚這把飛劍已經(jīng)現(xiàn)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開始庇護主人,故而陳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嬤嬤瞧見了那位老人,驚訝程度不亞于自家姑爺終于養(yǎng)出了本命飛劍,她趕緊彎腰抱拳,向老大劍仙恭敬行禮,然后默默離去。去時路上,老嫗抬手不停。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先向老大劍仙抱拳,再作揖致禮,卻無言語。

    盡在不言中。

    陳清都雙手負后,緩緩登上那座斬龍崖,陳平安緊隨其后。

    陳清都邊走邊說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這本老黃歷,我還記得住,記了萬年之久。你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三座竅穴,雖然已經(jīng)沒了她那三縷劍氣縈繞盤踞,但是那股氣息,我最熟悉不過,畢竟我之劍術(shù),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過我除了擔心這是幕后人的謀劃之外,也有私心,我陳清都還人情,該怎么還,何時還,我自己說了算。所以假裝看不見她那點暗示,既不親自為你重建長生橋,也不會為你養(yǎng)出本命飛劍出半點力,為的就是還能有一場萬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陳平安的。她若不高興,來劍氣長城找我便是�!�

    陳清都坐在長椅上,坐在那邊,面朝南方,可見劍氣長城的墻頭,老人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輩,多少遠古神祇、蠻夷大妖,都是我的敵人,甚至是劍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會明白的。”

    陳清都笑道:“很多年沒有這么遠看城頭了。記得剛剛建造起來的時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那邊,與龍君、觀照兩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萬年。到底是做到了。”

    陳清都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來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給你的,只是你自己爭來的。”

    陳平安起身抱拳說道:“還是要感謝老大劍仙的傳道護道�!�

    陳清都說道:“真要這么說,倒也勉強說得過去。只不過以一個好結(jié)果去看過程,處處善意。以一個糟糕結(jié)局回頭看人生,處處惡意。”

    陳平安笑道:“晚輩只是就事論事,挑好話說,許多怨氣,沒膽子與老大劍仙絮叨罷了。”

    這是大實話,依然就事論事的話,如果第一次在劍氣長城,就順利重建了長生橋,更成為一位劍仙胚子的劍修,就沒有那么多的意外,不需要背著一把長氣劍,去桐葉洲去找東海觀道觀,可能也就沒有了之后的老龍城廝殺,不會有那場境界不夠、只能修心來湊的書簡湖問心局,骸骨灘被京觀城高承與賀小涼聯(lián)袂布局的命懸一線,以及之后吃力還不討好的力扛天劫,諸多種種皆無,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風景了,至于是那種人生,更好還是更壞,反正已經(jīng)沒有機會知曉。

    還有劍氣長城今天的這個困局,真要嘮叨,陳平安能夠跟老大劍仙掰扯好幾天。

    陳清都點點頭,“你小子別的不說,長輩緣還是有一些的�!�

    陳平安小聲問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時能夠重新打開?戰(zhàn)事一緊,我肯定要陪著寧姚他們一起離開城頭廝殺�!�

    話只說一半。

    還有一半,當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無法使用,會耽誤我撿破爛掙良心錢啊,若是扛著大麻袋東奔西走,顧見龍之流,那還不得公道話一籮筐。

    陳清都疑惑道:“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你不去問晏溟,問我做什么?”

    陳平安一開始將信將疑,總覺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風格,能夠被老大劍仙欽點,幫著自己偷渡倒懸山敬劍閣,怎么可能會使得一件裝有劍仙畫卷的咫尺物,出現(xiàn)如此大的紕漏?只是陳平安很快就心領(lǐng)神會,懂了,確實是芝麻大小的小事,回頭與財大氣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陳清都不計較陳平安這點小算盤,估摸著這小子有借,至于有沒有還,就很難說了。

    不過陳清都所謂的長輩緣不錯,十分準確,對獨子晏啄給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會吝嗇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劍道造詣不高,但是開源掙錢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陳平安,會格外喜歡。這與岳青對這個年輕外鄉(xiāng)人的印象改觀,還很不一樣,晏溟是從一開始就高看陳平安幾眼的大族家長。

    陳清都看似萬事不管,其實晚輩劍修人人在心頭。

    陳清都突然說道:“你這兩把本命飛劍,不僅僅是一攻一守這么簡單,與齊狩、高野侯這些同齡人還不太一樣,他們的幾把飛劍,殺力不小,門道也不淺,只是越往后,只說自身多把飛劍之間串聯(lián)出來的可能性,就會不如你多�!�

    需知儒家圣人坐鎮(zhèn)書院,山君水神坐鎮(zhèn)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陳平安那把被老人贊譽一句“好一個籠中雀”的本命飛劍,是否擁有這種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還有待陳平安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挖掘。

    只要成了劍修,有了本命飛劍,熬過了最難的“無中生有”這一關(guān),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談天高地遠、身心自由的底氣。

    陳清都站起身,笑道:“總算有了點像樣的手段�!�

    即將返回劍氣長城,老人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前被劍意連同光陰長河一起沖涮肉身魂魄,那種形銷骨立的滋味如何?”

    陳平安也跟著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鄉(xiāng)練拳,更難熬無數(shù),絕對不想要再來一次了�!�

    陳清都微笑道:“巧了�!�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板著臉搖頭道:“老大劍仙,可以不巧�!�

    陳清都道:“巧的�!�

    陳平安認命,無奈道:“前輩說了算。”

    陳清都笑呵呵道:“這一次,形銷骨立、體魄熔化的過程,會慢上許多許多。”

    陳平安顫聲問道:“已經(jīng)是劍修了,為何還要如此?”

    陳清都給出一個陳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輕人的怨氣,要不得。”

    老人說完之后就消逝不見。

    整座寧府斬龍崖和那小涼亭,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劍仙出劍百年也難破的小天地,陳平安被鎮(zhèn)壓其中,跌坐在涼亭中間。

    從涼亭頂部,劍光如一條流速極其緩慢的古怪大瀑,砸在陳平安頭頂,一副金身境武夫體魄,先是整個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將碎未碎,但是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龜裂縫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劍意瀑布中的頭顱,臉龐,最先遭殃,若是陳平安還能夠陰神出竅遠游,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身,當下場景,比那桐葉洲飛鷹堡堡主夫人的那張臉龐,更加慘不忍睹,不但是肌膚,就連那一雙眼珠子,都開始緩緩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這種演變,是一絲一毫蔓延開來,如草木生長,與那先前寧府密室內(nèi)陳平安的遭遇,剛好是一快一慢,兩種極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觸地后,并未沖出斬龍崖和涼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載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漸深,水位逐漸沒過陳平安的膝蓋。

    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類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殺。

    洗劍洗劍,從來只有劍修洗劍,哪有劍修自己肉身體魄作劍,被拿來洗劍煉化的。

    老嫗在遠處又察覺到了那份天地異象,欣慰道:“不曾想姑爺成了劍修,練劍愈發(fā)勤勉了�!�

    劍氣長城那邊,左右問道:“如何?”

    陳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長劍,劍尖直指蠻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飛劍拘押陳清都,你這個當師兄的,還想自己師弟如何?”

    左右繃著臉,一板一眼道:“是大師兄與小師弟�!�

    陳清都嘖嘖道:“求你們文圣一脈要點臉�!�

    左右心情大好,這一次是真不計較,不過忍不住皺眉,問道:“既然有了本命飛劍,為何不立即趕來戰(zhàn)場?”

    陳清都說道:“我求他來,那小子成了劍修,架子恁大,不肯來啊。”

    左右開懷笑道:“還是老大劍仙要臉�!�

    陳清都突然說道:“一場戰(zhàn)爭,終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師弟就比你更懂這點,不過他有些話,我會晚一點再告訴你�!�

    ————

    此次妖族大軍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個極其壯觀的大意外。

    戰(zhàn)場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實體,依次排開,皆是蠻荒天下的極高山頭,這是大妖重光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經(jīng)此一役,這頭飛升境大妖就直接傷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戰(zhàn),安心在甲子帥帳內(nèi)休養(yǎng)生息。遷徙五岳,蠻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為折損。

    例如原先坐鎮(zhèn)這五岳的山神,俱是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靈,如今都已連同山岳祠,與金身一起融為五岳氣運。

    若非如此,蠻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動五岳,也無法破開那道劍氣洪流,絕對搬不到此處戰(zhàn)場。

    雖說這五座山頭,相比劍氣長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對于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煩。

    妖族不但戰(zhàn)場推進更快更安穩(wěn),而且憑空出現(xiàn)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寶光流轉(zhuǎn)的護山大陣,大陣當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陣的蠻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個個交出去了半條命。大妖重光能夠成功將五座大山丟在此處,除了自身修為,還需要第一場揭幕戰(zhàn)當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戰(zhàn)場地理變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術(shù)法、寶物配合,早早就徹底斬斷山根水脈,最終合力煉化五山,交付給飛升境大妖重光,才有這等大手筆。

    所以代價極大,可只要成了,就該輪到劍氣長城的劍修拿性命和飛劍去還債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好像頂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瑩,負責最新階段攻城戰(zhàn)。

    她化名仰止,在蠻荒天下也不是誰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只是有資格清楚此事的,與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知不知道,喊不喊得出真名,意義不大,雙方更不會真正搏命,她如今已經(jīng)將整個連同曳落河在內(nèi)的所有轄下江河、湖泊,都轉(zhuǎn)贈給了另外一頭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將數(shù)條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當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親自坐鎮(zhèn)一座山頭,她沒有現(xiàn)出龐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閨秀,山高人芥子,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腳,她笑意盈盈,輕輕彎腰,從龍袍大袖當中,抖摟出了總計五顆碧綠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動水流轉(zhuǎn),當一回護城河。”

    最終五岳山腳皆出現(xiàn)了一條波濤洶涌的江水,剛好環(huán)繞五山,水性極兇,煞氣沖天,許多戰(zhàn)場上僥幸得以殘存的孤魂野鬼,原本不成氣候,早晚會被劍氣煉化,只是當它們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為厲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曳不定。

    其實在山水相依之前,許多各司其職的劍仙,都幾乎同時果斷出劍,既有劈山,也為救下許多中五境劍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飛劍。

    即便劍仙出劍極快,依舊是有百余柄劍修本命飛劍,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現(xiàn)的山岳當場鎮(zhèn)壓,當場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劍仙,以本命飛劍幻化出一尊金身神靈,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滯其扎根片刻,在那處中五境劍修出劍極多的戰(zhàn)場上,損失之大,無法想象。

    這一次連那納蘭燒葦都沒有留力,一劍遞出,纖細如蘆葦?shù)哪前氧r紅本命劍,轉(zhuǎn)瞬即逝,最終化作一頭極長的鮮紅蛟龍,通體火焰,當它以身軀纏繞住一座大山,身軀陷入大山,不但山上碎石滾滾,草木摧折無數(shù),就連整座山岳都要搖晃起來。

    納蘭燒葦?shù)娘w劍蛟龍,與巔峰大妖仰止的長河,相互絞殺在一起,蛟龍掀起無數(shù)巨浪,拍打山岳。

    陸芝幾乎同時出劍斬山,岳青,姚連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劍。

    委實是蠻荒天下這一手,太過后患無窮。

    對后續(xù)戰(zhàn)場走勢的影響,極其深遠,一著不慎,給了對方好似五座城池的據(jù)點,以其余大妖層出不窮的手段,很容易就會以點及面,直接將原本大地戰(zhàn)場,變成山岳與城頭對峙的險峻態(tài)勢。

    五座山頭四周,出現(xiàn)了一位位彩帶繚繞、懷抱琵琶的飛天侍女,與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數(shù)以萬計,故而又是一座額外的護山大陣。

    她們各自彈奏琵琶,種種天籟之音,既有婉約旖旎,也有將軍卸甲的雄渾韻味,絲絲縷縷的水運靈氣,被琵琶聲牽引,水霧升騰,最終化作一根根碧綠絲線,掠向高空,與她們衣袂翩翩的眾多五彩長帶相銜接,就像是為五座山頭披上了一件青綠薄紗。

    李退密直接問劍于居中山岳,被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現(xiàn)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飛劍。

    那把飛劍,原本是想要斬殺一些位于山巔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親自出手阻攔后,非但不憂心飛劍會不會被拘走,傷及劍仙根本,李退密這位晏家的首席供奉,反而兇性大發(fā),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飛劍“銀線”不說,在山岳與城頭之間,拉升出一條長達的銀色劍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處,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風前往,手持長劍,筆直一線,如長虹掛空。

    法相何其大,劍仙身形何其小,簡直就是蚍蜉撼樹。

    李退密的神仙眷侶,外加三位嫡傳弟子,悉數(shù)死于曳落河藩屬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個。

    此刻不問劍,更待何時?!

    那女子嫵媚而笑:“大劍仙的膽子,也確實大了些。那就讓我讓你沒膽子好了�!�

    五座山頭,兩大護陣,數(shù)千位專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寶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親自坐鎮(zhèn)之一。

    哪怕是劍仙聯(lián)袂傾力出劍,如何能夠輕松撼動其根本。

    左右不管這些,心知那殺紅了眼的李退密已經(jīng)心存死志,要炸毀自身體魄與兩劍丸,也要毀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為失了先機的劍氣長城,為身后同輩劍仙贏得一線摧破山岳的機會。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穩(wěn)穩(wěn)扎根大地戰(zhàn)場,不斷形成愈發(fā)穩(wěn)固的山根水運,以后戰(zhàn)事,只會更加棘手。

    五岳齊全,與哪怕只折損一山的殘留四岳,

    一場大戰(zhàn),我輩劍仙一個不死,難不成人人壁上觀,由著晏小胖子這些晚輩先死絕了不成?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從沒有這樣的說法。

    左右一劍將那尊漆黑法相劈成兩半。

    李退密非但沒有趁機撤退回城頭,反而整個人綻放出璀璨劍光,連同兩把飛劍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巔之中。

    “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皺了皺眉頭,身上那件墨色龍袍驀然飄離身軀,如布遮住盆景,瞬間籠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劍仙徹底毀掉山岳陣法與山根,如此一來,經(jīng)不住對方劍仙的連綿攻勢,更會讓藏在深處的布局謀劃,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齊聚戰(zhàn)場,若是劍氣長城攻勢力度不夠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穩(wěn)了根腳,等于將戰(zhàn)場一下子向劍氣長城推進了數(shù)百里,若是劍仙們不死心,又不至于太過出劍決絕,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線,相互損耗,這才是蠻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勢,因為劍氣長城那邊有資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劍修起步。

    揭幕戰(zhàn),蠻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癢,但是這第二場,就要直接打得劍氣長城傷筋動骨!直接死掉一撥劍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經(jīng)讓這位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惱火。

    仰止與另外四頭隱藏在其余四岳當中的巔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訴他們都別著急,尤其是就在中岳山中的那位老人,仰止堅決不許他擅自出手。

    更讓她感到意外的事情,是那左右救人不成,更是做出了一次無法想象的出劍,在那李退密毅然決然同時自毀金丹、元嬰、所有魂魄與兩劍丸之后,其實已經(jīng)被那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壓制住聲勢,不出意外,只會毀去半數(shù)護山大陣,對于山根的影響不大,但是左右直接遞出一劍,以渾厚劍意破開墨黑龍袍籠罩住的山頭,劈斬李退密!

    原本一身劍光被墨色龍袍束縛半數(shù)的李退密,大笑無聲,就此徹底離開人間。

    這一擊過后,李退密身死道消,兩把本命飛劍炸開,聲勢如雷,一位仙人境劍修,就連魂魄不留絲毫,導致整座山巔都炸爛,不但如此,山巔附近百余位身家性命直接與護山大陣牽連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嬰之下,悉數(shù)暴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緩慢蔓延穩(wěn)固的山根隨之大震。

    左右遞出在浩然天下注定會惹來無窮非議的那一劍后,更是沒有見好就收,選擇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劍氣暴漲,落在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頭上,雙手握劍,釘入山巔。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當真接住得我左右的劍氣?!

    大妖仰止心中憤恨不已,倒也果決,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穩(wěn)住山岳氣運,不但如此,還讓那頭同樣擁有王座、更是她半個道侶的巔峰大妖,依舊不要出手,斬殺左右太難,由著她親自與左右糾纏便是,其余四岳,必須殺幾個類似李退密的大劍仙,不然這第二階段布局,豈不是淪為天大的笑話。

    她現(xiàn)出真身,龐大身軀瞬間游曳登高到了山頂,至于一路過境,會不會碾殺無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豈會在意半點。

    除了這座動靜極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對安穩(wěn),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一直揪辮子玩耍的隱官大人看到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勁得勁。

    她轉(zhuǎn)頭遙遙看了眼陳清都。

    老人說道:“自己耍去�!�

    隱官大人雙膝微曲,城頭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小姑娘身姿的隱官大人離城遠去。

    直接將一座山岳撞穿。

    極其纖細矮小的那么個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腦袋上的些許塵土,然后開始在大地上來回飛奔,一次次用腦袋鑿開整座山岳山體。

    小姑娘每次開山之后,有些灰頭土臉,但是隨便逛蕩,瞧著賊開心。

    那兩位來自皚皚洲的摯友,完全不像劍仙更似漁翁、樵夫的劍仙張稍和李定,相視一笑。

    若是尋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廝殺,也就罷了,他們倆多活一時是一時,多殺些畜生,也談不上問心有愧,良心難安,只是既然對方剛好拿出這山水手段,又豈可讓一幫整個天下都沒幾本書的畜生,贏了聲勢,專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無需言語,兩位劍仙,雙方幾乎同時御劍離開劍氣長城,如兩顆急急墜落的流星,挑選了一座山岳,一個落在了山腳,一個落在了半山腰。

    世間漁翁喜泛舟,先天親水的張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卻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風雅了。

    劍仙張稍直接步入那條曳落河藩屬江河之中,微笑道:“皚皚洲劍修張稍�!�

    而那緩緩登山之后,與張稍背對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竅百骸皆綻放劍光,會心一笑,“巧了,我亦是皚皚洲劍修�!�

    兩位劍仙從容赴死,竟是直接毀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脈。

    城頭之上,老大劍仙瞇眼盯住一處,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位站在甲子帳北邊門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不著急,你我負責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陳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著一個個晚輩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邊,與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五岳之中,最大殺手锏,紛紛不再隱蔽身形,或是飛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劍修,一起離開原先山岳隱秘處,至于山岳能否繼續(xù)扎根戰(zhàn)場,山上數(shù)千符箓妖族修士的生死,護山大陣能夠支撐多久的劍仙出劍,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四頭大妖齊齊掠向中岳,要與中岳那邊現(xiàn)出真身的仰止匯合。

    圍殺左右!

    中岳地界,出現(xiàn)了一位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驀然十數(shù)丈高,眉發(fā)皆白,肩扛長棍,緩緩御劍升空,在這期間,每次張嘴一吸,便有數(shù)十位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黃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雜毛,�!�

    陳熙與齊廷濟想要跟隨董三更一起離開城頭。

    這三位老劍仙,都曾在劍氣長城之上,人人刻下一個大字。

    陳清都卻說道:“讓左右以生死煉劍便是,浩然天下沒架打,這里管夠。人生太順遂,太過獨來獨往,劍術(shù)高不到哪里去。”

    趕赴戰(zhàn)場的董三更,與那個還停留在戰(zhàn)場上玩耍的隱官大人,加上左右。

    需要對峙仰止、御劍老人兩頭蠻荒天下最巔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頭大妖。

    墻頭之上,晏啄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另外一處,程荃和齊狩全神貫注在戰(zhàn)場上,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陳平安,紋絲不動,滿臉掙扎。

    當陳平安的這尊出竅陰神行動自如之后,已經(jīng)晚了。

    戰(zhàn)場之上,出現(xiàn)了一個比山岳驟現(xiàn)更大的意外。

    隱官大人一拳破開劍氣,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線之間躲了躲,會被一拳打爛心竅。

    已經(jīng)瞬間退出數(shù)里路的左右,被董三更抓住肩頭,董三更更是硬抗那長棍老者的傾力一擊,帶著左右離開戰(zhàn)場。

    整座劍氣長城除了寥寥無幾的劍修之外,都錯愕不已,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那隱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著腦袋,望向陳清都,豎起一根中指,“老不死最該死,去死吧你!”

    陳清都面無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隱官而已,視線望向董三更與那左右,自言自語道:“左右,你那小師弟,先前就與我說過,要小心那位隱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陳熙與齊廷濟,都要小心,因為陳熙怨氣太大,齊廷濟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這兩位戰(zhàn)功彪炳的老劍仙,都覺得自己對劍氣長城問心無愧,卻都對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極,刻骨銘心。但是他陳平安關(guān)于這兩位老劍仙的過往,只統(tǒng)計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關(guān)鍵言語六句,依舊未能斷言是否會一定倒戈向蠻荒天下,還是需要老大劍仙自己定奪。

    大地上,隱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停劍,來到她身邊,一起背對著劍氣長城,去往蠻荒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龐元濟搖搖晃晃,最終跌坐在墻頭上,這位年輕劍修,不知不覺滿臉淚水。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沒了那股天地壓勝的陳平安終于行動自如,但是既沒有去大罵故意隱瞞真相的陳清都,也沒有去探望身受重創(chuàng)的師兄左右,世間對錯是非,好壞顛倒流轉(zhuǎn),豈會簡單。所以陳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開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眸,死死盯住南邊戰(zhàn)場,緩緩道:“有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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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六章

    新一任隱官

    這一場戰(zhàn)事,極為急促短暫,規(guī)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一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蠻荒天下并未立即展開下一輪攻勢。

    顯而易見,諸多關(guān)鍵軍帳,應該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結(jié)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diào)整諸多策略的細節(jié)。

    反而讓出了戰(zhàn)場上的僅剩三座山岳,居中那座大岳,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位外鄉(xiāng)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后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也已是殘敗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劍仙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位叛變劍仙最后的戰(zhàn)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zhàn)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一些個僥幸沒死的符箓一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岳存亡掛鉤,也不乏有些兇性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diào)度,重新開啟護山大陣,拼了一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一劍是一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lián)袂御劍去往一座山岳,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盡量煉化山岳,幫著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

    程荃御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你們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換命的朋友�。≮w個簃,你說,以后你是不是也會背后捅我一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你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罵道:“宋彩云怎么會喜歡你這么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一階段戰(zhàn)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會帶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一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在先前的戰(zhàn)場上,一拳重創(chuàng)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心頭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別好折扇在腰間,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棟原本是風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nèi),左右坐在床邊,被一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以劍氣彌補。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兇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御隱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遺癥。

    不然對于一位煉劍本身就是淬煉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言,身體傷勢再重,不至于讓一旁董三更都覺得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處墻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轉(zhuǎn),說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這位老劍仙,對隱官這個晚輩一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老劍仙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一位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jīng)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輕人,依舊是氣不過,繼續(xù)與陳清都大聲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跡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么都沒有聽見。

    當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后,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一句話,是事后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么算?

    興許對于這位老大劍仙而言,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你師兄死不了,然后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guān)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zhàn)爭,就會愈發(fā)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與當年同樣的修為境界,真的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啄,然后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啄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言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fā)難,誰敢這么往死里糟踐身為獨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后來的一場場大戰(zhàn)中,靠著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愿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數(shù)次李退密教他劍術(shù),李退密那些年只說自己一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shù),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啄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傳授自己劍術(shù)了,愿意板著臉、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言語了,老人就這么死了,成了戰(zhàn)場上第一個戰(zhàn)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啄身邊,也沒勸慰什么,這里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一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著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后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并不會就此多說什么,拖著便拖著,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罪該當死,活著便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劍術(shù)不夠,積攢的戰(zhàn)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眾怒,又無法憑借戰(zhàn)功護住一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觀瀑,才使得一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隱官一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陳清都就跟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一起眺望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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