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與那劍氣長城一條褲子的北俱蘆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氣,就連嗓門最小的寶瓶洲兩條渡船,也敢多說些。
一些談妥的新價格,年輕隱官就直接讓米裕在冊子上邊抹掉舊有文字定價,在旁重寫。
吳虬與唐飛錢,稍稍寬心幾分,這才開口。
既有那將價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將價格談低了的,總之,雙方有來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連納蘭彩煥也沒繼續(xù)當啞巴。
越來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飾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
個劍仙坐鎮(zhèn),殺來殺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輕隱官,你說了算。
如今這算賬老本行嘛,算盤珠子滾上滾下的,誰勝勝負,可就不好說了。
皚皚洲船主那邊,玉璞境江高臺開口較多,一來二去,儼然是皚皚洲渡船的執(zhí)牛耳者。
其余船主,對這江高臺還真有幾分欽佩,先前是鬼門關打過轉兒的人,不曾想現在還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臺神色自若,盡顯上五境神仙風采,實則心中卻罵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隱官大人逼著狠狠砍價,真當自己這么沒眼力勁兒,雙手扛著腦袋當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漢?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外。
不知不覺,天亮了。
賬本上,沒什么一錘子買賣,往往是許多條款,改了又改,雙方顯然還有得耗。
關鍵是隨著時間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間,也開始出現了爭執(zhí),一開始還會收斂,后來就顧不得情面了,相互間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個年輕隱官也不在意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說幾句拱火言語,借著勸架為自己壓價,喝口小酒兒,擺明了又開始不要臉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談不上疲憊,至于心累不累,則兩說。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為最終定論,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為自己渡船在賬本上爭取到的一絲利益,哪怕是價格上一兩顆雪花錢的細微偏差,以后都將是一筆極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卻也快意幾分了。
正午時分,隱官大人提議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關起門來再談一次。
若是想要串門議事,春幡齋這邊絕不阻攔。
大堂眾人立即散去。
江高臺較晚起身,不露痕跡地看了眼年輕隱官,后者微笑點頭。
晏溟與納蘭彩煥也要去議事。
陳平安先找到高魁,說道:“有勞。高劍仙可以返回劍氣長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過是起個身,瞪幾眼娘們,再白喝一壺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勞不有勞的�!�
陳平安笑道:“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與隱官大人言語,說話給我客氣點�!�
高魁對這位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繡花枕頭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見了成天想著往娘們裙底下鉆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算他高魁輸。
昨夜過后,對米裕印象也沒太大改觀,不過倒是愿意說些話了,當然不是什么好話,“米裕,以后別總這么混日子,你兄長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該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時候,岳青資質,是公認不如米祜的�!�
高魁說完之后,便大步離去。
米裕無奈道:“這高魁活該老光棍。我喜歡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歡我也真心,真情換實意,還錯了?”
陳平安說道:“就你這鳥樣,沒被光棍劍仙們砍死,是得謝謝米祜大劍仙�!�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依舊百無聊賴坐著的皚皚洲女子劍仙,剛稱呼了一聲謝劍仙,謝松花就微笑道:“麻煩你死遠點�!�
米裕哀嘆一聲,走出大堂,跨過門檻,堆雪人去了,去個僻靜角落,堆個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劍仙,挑了春幡齋的一處花圃,大雪隆冬時分,依舊花草絢爛。
納蘭彩煥那個婆姨,是注定不會來這種地方的,長得是好看,可惜太想著掙錢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卻多半會來此地,而且她一定會喜歡這一本雪下猶開的仙家牡丹。來了花圃,看了這花,便瞧見了偷偷立于花葉下的雪人兒,到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癡心一片了。
外鄉(xiāng)劍仙離開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往往都請客會喝頓酒。
就像當年的太徽劍宗黃童即將返鄉(xiāng),老劍仙董三更便親自相送一場。
謝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實陳平安也就是將她送到春幡齋門口那邊。
謝松花有些不痛快。
覺得自己不該就這么離開倒懸山。
陳平安便說可以去蛟龍溝那邊等著,實在無聊,也可以去雨龍宗逛一逛,散散心。
謝松花立即來了興致,問道:“這算是挑中了那個江高臺?那個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個人情,你這么會算賬,總要物盡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劍修御劍,反正極快�!�
陳平安搖搖頭,“到時候等我消息吧。”
謝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媽媽,若非欠你人情太實在,我懶得與你多說,以后到了皚皚洲,莫找我敘舊,么得酒喝了�!�
陳平安笑道:“鸛雀客棧那兩個小丫頭,以后就交由謝劍仙護著了�!�
謝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會好好栽培的。成為她們師父這般的劍仙,可能有點難,地仙劍修,跑不掉。陳平安,這事,還得謝你,不過不算欠人錢,與你道聲謝,便算了。”
陳平安瑣碎叮囑了一番,什么兩個小姑娘都是劍氣長城市井出身,年紀太小,又未曾見過外邊的天地,教劍傳道一事,很緊要,但是如何能夠讓她們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謝劍仙多費心了。尤其是在她們能夠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劍氣長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當中,一有外人提及劍氣長城的閑言碎語,便意氣用事,話說得再難聽,也該忍一忍,就當是學劍之外的修心了……
謝松花聽得一陣頭疼,只說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臨近春幡齋大門口。
陳平安終于不再絮叨,問了個奇怪問題,“謝劍仙,會親自釀酒嗎?”
謝松花有些摸不著頭腦,“當然不會�!�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謝松花直截了當問道:“陳平安,你這是與那米裕相處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調戲我?”
陳平安百口莫辯。
與女子打交道,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不擅長,遠遠不如劍仙米裕,更加不如那個從敵變友的姜尚真。說實話,連好朋友齊景龍都比不上。
謝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個雛兒,別管平時腦子多靈光,仍是開不起玩笑。”
陳平安松了口氣。
謝松花抱拳道:“隱官大人在此停步,別送了,我沒那與男子逛街散步的習慣�!�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無法想象,能夠讓謝劍仙心儀的男子,是何等風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謝劍仙可以讓我見一見�!�
謝松花冷笑道:“風流?風他個娘的流,找了我還敢風流,砍死�!�
陳平安無奈道:“謝劍仙,此風流非彼風流�!�
謝松花哈哈大笑,“還是年輕,真當我連這點學問,都不曉得?能夠讓隱官大人吃癟兩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見好就收!”
謝松花走在春幡齋外邊的街上,大步離去,行出去十數步,舉手搖晃,并未轉身卻有言語。
言語十分謝松花。
“腚兒又不大,腰肢兒也不細,瞧個啥,多瞅幾眼納蘭彩煥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給壓塌了�!�
陳平安一臉苦笑,轉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擊,緩緩而行。
師兄左右去往東南桐葉洲,會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與山主宋茅。
魏晉要去往南婆娑洲。
邵云巖與暫時未定的某位大劍仙,會去扶搖洲。
邵云巖將來去往西南扶搖洲,不過有主次之分,畢竟邵云巖受限于當下的境界,一個玉璞境劍修,獨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擔子。所以陳平安一直在糾結第三位劍仙的人選,必須是本土劍仙,必須是仙人境起步。
陳平安想過陸芝,也想過陳熙或是齊廷濟之一,相較于師兄左右和風雪廟魏晉,當然會更晚動身。
只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個選擇,會牽扯出諸多隱藏脈絡,極其麻煩,一著不慎,就是禍事,所以還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實當初在城頭上,陳平安真正信不過的,不是那個大妖之身、卻肯死板恪守規(guī)矩的老聾兒,是巔峰大劍仙陸芝才對。
這不是說陸芝是蠻荒天下的內應,并非如此,而是陸芝絕對不愿意戰(zhàn)死在城頭之上,屬于那種“眼見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劍遠去”。
陳清都其實不介意陸芝做出這種選擇,陳平安更不會因此對陸芝有任何輕視怠慢之心。
而陳清都當初選擇讓陸芝庇護隱官一脈,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暗示。
陳平安想不通,無所謂,不會改變結局,萬一心領神會,想到了,那么身為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就做些隱官大人該做的事情。
比如讓陸芝更加問心無愧地離開劍氣長城。
只要不在大戰(zhàn)之中,叛出劍氣長城,劍尖轉向自己人,割取頭顱,以此邀功蠻荒天下。
這就是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唯一底線。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不談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劍仙,于情于理,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緣由,只說根本,皆是陳清都要他們死。
設身處地,成了那位老大劍仙,會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兩載,不是百歲千年,是整整一萬年。
本心如何,重要嗎?
陳平安只會覺得換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潰得支離破碎,心境碎片,撿都撿不起來,要么瘋了,以此作為逃避,要么徹底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卻無益。
陳平安便去想師兄左右在離別之際的言語,原本陳平安會以為左右會不給半點好臉色給自己。
但是很意外,師兄左右離去之前,還有笑意,言語也極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開玩笑,與那小師弟笑道:“學書未成先習劍,用劍武功再讀書,師兄如此不濟事,當師弟的,此事別學師兄�!�
————
劍仙邵云巖此時已經站在書齋當中。
落座書案后,提筆寫了一句心得,輕輕擱筆后,邵云巖十分滿意。
“盡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
———
陳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暫時閑來無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緊密銜接的卯榫出現松動,微微顫動。
當陳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復了平靜。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幾步再轉身,蹲在地上,看著那張桌子。
瞧著四平八穩(wěn)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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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
甲申帳,不是劍修卻是領袖的木屐。
劉叉的唯一弟子,背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雨四。?灘。女子劍修流白。
一行人出現在了那場雙方問劍的戰(zhàn)場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雙指捻起一小撮土壤,輕輕將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兩邊劍意的此消彼長,轉換程度,跟預期差不多,也就只剩下這么點好事了�!�
流白皺眉道:“為何明明是個圈套,還要往里邊跳,再說了,又不光是我們甲申帳覺得不妥,甲子帥帳那邊依舊不理睬,這算怎么回事?我方地仙劍修明白著是被針對了的,已經戰(zhàn)死了幾個?昨天為止,已經有九個了吧,接下來,還要送多少戰(zhàn)功給劍氣長城?這是打仗,哪有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了后,也不愿多說半句。要真是在那邊挨了白眼委屈,我,離真,背篋,都可以與各自師父言語一聲�!�
她是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跟隨那位被譽為“學海”的先生,熟讀兵書,習慣了斤斤計較,環(huán)環(huán)相扣。
雨四也跟著說道:“木屐,別一個人悶在心里,在我們這邊,沒什么不能講的。”
木屐說道:“甲子帳那邊,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問劍過后,包括仰止、黃鸞兩位將功補過的前輩在內,會拎著一顆顆在后方截殺而來的劍仙頭顱,丟往劍氣長城,作為問劍之后的回禮�!�
流白怒道:“還什么禮?!難不成地仙劍修不白白死,便沒有那些隱匿劍仙的頭顱了嗎?根本就是兩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為何要在這里,就有這么多我方劍修死在這里,好像一定要死。”
?灘笑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我們大不了就這么干瞪眼,瞧著嘍。”
前邊遠處的戰(zhàn)場上。
有那蠻荒天下的劍仙現出百丈真身,單獨位于戰(zhàn)場上,雙手持劍,一劍落地。
劍氣長城的劍陣瀑布之上,天幕頓時落下數百條鮮紅閃電,如神靈震怒,手持雷鞭,胡亂砸向大地。
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隨之應對,以劍氣云海攔截雷電,防止落在劍陣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劍修。
有一位身姿纖細的己方女子劍仙,并無攜帶佩劍,只是大袖飛旋,方圓數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劍氣凝聚,化作千百飛劍,激射向那座好似從天而落的劍氣長城磅礴劍陣。
城頭之上的大劍仙岳青,以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云雀在天,與之對峙。
在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與這場問劍,兩場大戰(zhàn)當中,蠻荒天下有數位原本籍籍無名的修士,好似應運而生。
一位原本不是劍修的妖族修士,不過是洞府境練氣士,在出劍之后,原先相對己方劍陣,就只是湊數而已,不曾想竟然無意間得到了兩道劍氣長城遠古劍意,并且品秩極高。少年注定會以此躋身百劍仙之列,大把資源傾斜在他身上。說不定到了浩然天下,就是有望開宗立派的劍道種子。
一位金丹境劍修,原本屬于雞肋的那把本命飛劍,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戰(zhàn)功,先后兩次讓敵方兩位劍仙的傾力出劍,不但救下了兩位地仙劍修,還使得對方劍仙的飛劍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劍氣長城的劍陣之上,劍氣長城那邊光是金丹劍修,就先后瞬間折損各兩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劍修,本命飛劍,更是被重創(chuàng)一大片,直接撤出了戰(zhàn)場。
這位金丹劍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戰(zhàn)場,此后被飛升境前輩施展了障眼法,數次重新置身戰(zhàn)場,專門針對對方大劍仙的傾力一擊。
至于一位金丹劍修,為何能夠未卜先知到劍仙出劍,除了甲子帳知曉真相,甲申帳這些軍帳,都無權過問。
此外,一雙元嬰境劍修道侶,在大戰(zhàn)中先后破境躋身上五境。
若是沒有這些“光彩照人的點綴”,蠻荒天下的劍修問劍,就是個笑話。
因為劍氣長城的劍修折損速度,與諸多軍帳的推演結果,出入不小,比預期要慢上許多。
木屐說道:“打仗,打得不過是人、錢兩物。對方劍修折損比預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沒有死人。接下來就看神仙錢一事了,其實這個比劍修更關鍵,如今劍氣長城的劍修靈氣,陸陸續(xù)續(xù)的,大多數已經開始出現干涸跡象,劍氣長城戰(zhàn)場上的靈氣,如此渾濁,雙方都別想汲取了,我們卻背靠整座蠻荒天下,又被兩位前輩以大神通牽引,兩股靈氣聚攏,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斷往這邊涌來,可那堵城頭背后,才多大的地盤,能夠積蓄多少靈氣?戰(zhàn)事越往后推移,能支撐起劍仙的多少傾力出手?關于此事,乙戊軍帳,是早早有過一場精準計算的。只要此事沒有意外,劍氣長城如今的劍修,不過是晚死,到時候就會死得極快極多。”
雨四笑道:“甚至極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無聲息,哪怕祭出了飛劍,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聲說道:“前提是沒有意外!劍氣長城沒有預料之外的靈氣來源!但是這場仗打下來,帶給我們的意外,少嗎?!”
木屐點頭道:“那就粗略計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蘆洲不去說它,把自己半洲物產掏出來,都有可能,所幸這種事情,也就北俱蘆洲做得出來了。桐葉洲沒有渡船,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搖洲,扶搖洲渡船以山水窟為首,有舊怨,不會好說話的。當下說不定又在幫我們大忙了。婆娑洲,則是不敢太好說話,即便船主們失心瘋了,愿意竭力幫助劍氣長城,也得看他們的宗門山頭敢不敢答應�!�
木屐說到這里,笑了起來,“還好,劍氣長城從來不擅長與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習慣了說反話唱反調,“萬一呢?萬一劍氣長城有人,能夠說服八洲渡船,大肆補給劍氣長城?!”
?灘抬頭望向劍氣長城,冷笑道:“靠什么說服?是靠劍仙的面子?能掙大錢不掙的好心人,怎么當上的渡船話事人,如何做的倒懸山買賣?難道要靠劍仙親自送神仙錢給人?巧了,劍氣長城其實最缺靈氣最為純粹的神仙錢。”
木屐仰頭望向那座城頭,說道:“有機會的話,很想見一見那個人,就坐在城頭之上,與他復盤一番。”
離真說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靈光乍現,剛要說話。
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搖搖頭說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來糾錯。倒懸山那邊,有些存在,不會一直作壁上觀的�!�
————
米裕堆過了雪人,還偷偷摘了園圃花葉,為那雪人兒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樣式,皆是當年初見時她的模樣。
來到了大堂這邊,瞧見了那個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輕隱官,米�?邕^門檻,斜靠一張小桌案,好奇問道:“隱官大人,這張四仙桌,其實是件暗藏玄機的值錢寶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宮?”
陳平安站起身,“出門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來不那么值錢。
春幡齋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極大,穿廊過道,古木參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稱于世,飛瀑流泉,與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陳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條石磴道上,水氣彌漫,靈氣盎然。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容我再廢話兩句,死死捂住自家飯碗,再從他人飯碗里搶飯吃,味道特別好,可那幫人不是尋常人,只給好處,依舊不長記性的。”
陳平安笑道:“是怪我興師動眾,喊了那么多劍仙撐場子,最后竟然沒死人?”
米裕說道:“這哪敢�!�
陳平安解釋道:“十一位劍仙駕臨倒懸山,殺意那么重,作不得偽,說句難聽的,劍仙需要假裝想殺人嗎?可是到最后,依舊一劍未出,你信?”
米裕說道:“不信。”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吳虬、白溪這幫人,更不會相信。別看后來談正事,一個個商賈好像重返賬本算盤小天地了,其實還是在憂心生死一事。許多細節(jié),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顧著那幾位女子船主哪里好看了,哪里瑕疵了,其實不難發(fā)現我說的這個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習慣成自然,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隱官大人的深謀遠慮,他米裕的對手,只有世間好看女子。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不遠處的水榭樓閣,“要么多殺幾個,來自中土神洲的吳虬,修為實力最強的江高臺,與劍氣長城結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殺了。殺得對方覺得最不會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夠將對方逼到墻角那邊去,再無退路,處境與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皺的山石,縫隙之間,生長著一棵棵綠意蔥蔥的小松小柏。
陳平安坐在一級臺階上,“如果局面不至于如此,那就一個都別殺,余著。會殺誰,讓他們自己瞎琢磨去,你等著吧,只要稍稍給點暗示,自有聰明人,幫我挑人殺,反過來暗示我,誰死了最沒有代價,不需要晏溟、納蘭彩煥賠多少錢,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劍仙孫巨源賠禮道歉。既然覺得劍氣長城肯定要殺人立威,渡船總歸要死人幾個才對‘隱官’和劍仙有份交待,那就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指了指那些虬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澤能活,在這里不也一樣好好活著�!�
米裕豁然開朗,心中那點積郁,隨之煙消云散。
陳平安卻說道:“殺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談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殺光了才快意�?扇绻嘤嬢^一番,單獨拎出來,你說誰真正該死?白溪?他終究不是那個山水窟老祖。吳虬?怎么就該死了?江高臺,若非被我一頓胡攪蠻纏,他又太過想著幫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盡便宜,需要淪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嗎?”
米裕沉默片刻,坐在陳平安身邊,沉聲道:“發(fā)死人財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個個很起勁,很開心?換成我是隱官大人,早動手了。當然,后果會很糟糕。”
陳平安難得與米裕說了一番寬慰言語,“劍仙自然只做劍仙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是金丹劍修了,然后六十四歲躋身的元嬰境,一百九十六歲破的元嬰瓶頸。事實上,你的資質在眾多劍仙當中,真不算墊底的,反而可以算靠前。極好的資質,保證米裕能夠躋身他人夢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轉去做了一件練劍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歡的。得到的結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覺得沒什么問題,最多就是對兄長米祜心懷愧疚。”
米裕有些尷尬,“隱官大人直說無妨的,米裕無非就是對談情說愛更感興趣,與女子們卿卿我我,比練劍殺敵,也更擅長�!�
陳平安笑道:“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這么多劍修,但代價就是得有個熟悉外鄉(xiāng)規(guī)矩的外人,來當這個隱官�?扇绻乙惨虼朔中�,道心越來越遠離純粹二字,那么一直在這條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建功精進,一旦心思過多傾斜在此事上,我未來的修行瓶頸,就會越來越大。不過我可以保證,只要沒有大的意外,比米劍仙的大道成就,尤其是廝殺本事,應該還是我要高些�!�
米裕點頭道:“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決許多事情�!�
陳平安說道:“境界可以解決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
米裕贊嘆道:“隱官大人之所以是隱官大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沒接這一茬,笑道:“先前邵云巖與我順水推舟說了一番話,算是換了一種法子,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大致上與你剛好相反,是要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濫殺一通。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聽勸,以后再有議事,估計地址就要換到水精宮或是靈芝齋了。你以為邵云巖,坐在大門口,就真的只是為咱們劍氣長城當門神了?一位劍仙,心氣不會低的�!�
米裕皺緊眉頭。
陳平安擺擺手,“無需因此遷怒邵云巖,只要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聽個勸。何況在這之后,邵云巖是不介意我們做點狠辣手段的,我試探過,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還愿意親自出馬,并且答應幫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賬的商家天才。所以說兜兜轉轉,彎來繞去,終究還是我想要的那個結果�!�
米裕輕聲道:“有些辛苦。”
沒有敬稱一聲隱官大人的言語,一般而言,就是米劍仙的肺腑之言了。
陳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該給點真正的實惠了。不然等他們回過神,還是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我能應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齋中堂那邊,眾人都已落座。
陳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爭不吵不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還真件小禮物,要送給諸位。”
不曾想沒有任何人覺得輕松,一個個屏氣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經雙收藏袖,準備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當下沒了對面那排劍仙坐鎮(zhèn),這位隱官大人,反而終于要殺人了?
這位年輕隱官的腦子,好像與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禮物而已,大家不用這么正襟危坐。”
米裕緩緩站起身。
對面幾個膽子較小的船主,差點就要下意識跟著起身,只是屁股剛剛抬起,就發(fā)現不妥當,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抖了抖法袍袖子,掠出一塊塊寶光流轉、劍氣縈繞的古怪玉牌,一一懸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動,全無漣漪牽動,所有玉牌便瞬間豎立起來,緩緩旋轉,好讓對面那些家伙瞪大狗眼,仔細看清楚。
眾人已經顧不得一位玉璞境劍仙的這份神通。
吳虬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尋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劍氣長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劍氣長城四字一側,又有小篆“隱官”二字,以及字體更加細微的蠅頭小楷,是一個數字,九。
吳虬迅速望向別處,唐飛錢那邊數字為“十二”,江高臺為十六。
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塊玉牌的數字為十三。
最靠近大門那邊的“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陳平安斜靠四仙桌。
米裕開口說道:“別管數字的大小,總之誰都是獨一份了。這玉牌,是隱官大人親手畫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在里頭,至于是哪些劍仙青睞了哪枚玉牌,除了隱官大人,誰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來答案,各位只管各憑手段,去探究一二�?傊�,放眼整個浩然天下,誰也仿造不出來。要說值錢,談不上,諸位都是做大買賣的,什么好玩意沒見過。可要說不值錢,可終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說到這里,加重語氣說道:“以后其他人,再想要得到這么一枚玉牌,就看有沒有機會見著咱們隱官大人的面,有沒有資格成為春幡齋的貴客了,我可以肯定,極難。而且這類玉牌,總共就只有九十九枚,不會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數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將來若是誰見到了數字為一百的玉牌,就當個笑話看好了�!�
邵云巖突然開口笑道:“我也是客人,為何獨獨我沒有玉牌?我看是數字越小,越貴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轉頭望向陳平安。
江高臺突然起身抱拳,鄭重其事道:“隱官大人,我這玉牌,能否換成數字為九十九的那枚?”
這一次,還真不是那年輕隱官與他說了什么,而是江高臺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將眼前玉牌換成那枚數字最大的。
小賭怡情?
未必是小賭。
江高臺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修行路上的很多關鍵時刻,江高臺正是靠這點無理可講的虛無縹緲,才掙了如今的豐厚家當。
邵云巖微笑道:“江船主,這也與我搶?是不是太過不厚道了?何況數字越小,說不得兩三位澆筑劍氣在玉牌的劍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計較數字的大�。俊�
江高臺笑著轉身再抱拳,“懇請邵劍仙割愛�!�
邵云巖搖搖頭,“這事兒,沒得談�!�
陳平安說道:“玉牌此物,就當是諸位小賭怡情了,賭一賭是哪些劍仙的劍氣蘊藉其中,愿意相互交換,還是眼前這一枚便是有眼緣的,都隨意,你們可以私底下商量,不過事后需要在我這邊記錄在冊,是誰得了哪枚玉牌,我雖然是送禮之人,好歹心里得有個數,離開春幡齋之前,記得與咱們米劍仙打聲招呼。至于諸位得了玉牌,是送給宗門、山頭,還是自己保留,或是轉手賣出,只將玉牌當玉牌賣了,反正不值錢,也都可以隨意。現在我們不聊這種小事,繼續(xù)談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
邵云巖與江高臺也坐下。
先前米裕來的路上,有些別扭,問了個問題,“連我都覺得別扭,那些劍仙不別扭?知道這些玉牌要送給這幫王八蛋嗎?”
“知道,我與每一位劍仙都明說了的�!�
陳平安當時的答案很簡單,“別扭個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見著一枚玉牌,都會有人提及劍仙名諱和事跡,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壯舉,斬殺了哪些大妖。說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數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隱官大人,我也是劍仙啊。為何事先不與我說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話不說便豪爽答應下來的劍仙,都會當面額外詢問一句,玉牌當中,有無米大劍仙的劍氣。我說沒有,對方便如釋重負。你讓我怎么辦?你說你好歹是隱官一脈的龍頭人物,金字招牌,就這么不遭人待見?甲本副冊上邊,我?guī)湍忝自D且豁撍合聛恚旁谧钋斑�,又如何,管用��?你要覺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個兒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長米裕附近書頁,我可以當沒瞧見�!�
米裕心如刀絞,攪爛了一顆真心,比那情傷更重。
這會兒是半點不別扭了。
只恨自己無法參與其中。
此時此刻,大堂眾人都已經將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這份小心,除了視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當然也擔心動了手腳,莫名其妙玉牌連同劍氣一起炸開,也擔心玉牌劍氣不會殺人,卻會害他們泄露行蹤,或是所有言行舉止,都被年輕隱官盡收眼底耳中,畢竟儒家書院的每一位君子賢人,腰間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萬分。
想起了來的路上,年輕隱官對他的一些指點。
“與這些商賈,嘴上說再多的香火情,舊事重提情誼也好,重重許諾將來也罷,都是虛的�!�
“需要以小見大�!�
“我們不用明確去說他們憑此玉牌,可以從劍氣長城這邊得到什么,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好了,聰明人花心思猜出來的答案,對不對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議事越來越順暢,放在桌面上的爭執(zhí)越多,并不意味著是壞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暫告一個段落。
在此期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計,八洲渡船合伙算計劍氣長城,一洲渡船抱團算計鄰居別洲,一洲之間各條渡船相互算計,米裕是真不感興趣,可是職責所在,又不得不摻和其中,這讓米裕第一次有了專心練劍其實不是苦差事的念頭。
眾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議事,其實在劍仙離去絕大多數之后,在大堂以言語心聲交流,已經足夠安穩(wěn),但是能夠有這么個流程,還是讓跨洲渡船管事們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經常一個眼神望向對面,劍仙不在,光是那些劍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委實讓人難愜意。
陳平安繼續(xù)獨自一人逛起了春幡齋,與眾人約定兩個時辰后再碰頭議事。
米裕劍仙卻有事要忙。
因為年輕隱官交代了米裕去做兩件事情。
在避暑行宮,面對那些個個年輕的劍修,米裕依舊會覺得自己略顯多余,不曾想到了倒懸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有點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門串戶的時候,與那些船主們提一提“禮尚往來”四個字。
必須暗示他們這是與隱官的小私誼,不算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的大買賣。
你米裕就負責收禮。晏溟與納蘭彩煥不合適做此事。
米裕便問這些好處的最終去處。
陳平安直言不諱,說都得交予晏溟和納蘭彩煥,但是在這之前,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可以人人先挑選一件心儀之物。
米裕便好奇詢問莫非我也有一份?
陳平安笑言當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那位元嬰女船主交出的兩件寶物,私人之物,你可以歸還給她,就當是你米裕預支了酬勞。
米裕大為嘆服,世間最知我者,隱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讓米裕去找晏溟和納蘭彩煥,三人合計一番,幫此次春幡齋議事想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讓所有渡船船主顏面有光,覺得此次議事,是共襄盛舉,而非受人脅迫,最少不該讓人外界如此認為。更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春幡齋議事,是一樁值得拿出去說道說道的極佳談資。只要開了個好頭,哪怕這些商賈離開了倒懸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會暗中幫忙推波助瀾,鼓吹造勢,一些個原本不得不將那塊玉牌上交給宗門山頭的小船主,也就能夠順勢留下玉牌,作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好面子,那就給他們,反正劍氣長城和隱官一脈也不用掏一顆錢。
足足十一位劍仙,親自露面待客。
船主們之前在春幡齋多難熬,以后出了春幡齋,只要雙方心有靈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運作得當,這些船主就會有瀟灑,可以掙下極大的一筆聲望,人人皆是成為這樁天大美談當中的一份子。
陳平安就真的只是閑逛而已,順路捏了個大雪球,藏在咫尺物當中,打算送給郭竹酒,如今的劍氣長城,酷暑炎炎。
靈芝齋估計接下來幾天生意會很好了。
這是宗門師門的那份,可以記在賬上,可估摸著所有人自己還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樣的仙家寶物,送禮不送單,求個好事成雙。
米裕一個半時辰后,來找了次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對方沒答應,勝似答應,讓你白得了一份情誼?臨了有沒有秋水長眸水盈盈,將你大罵一通,讓你滾出去?不過以米劍仙的道行,應該還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寶物才對�!�
米裕無奈道:“隱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將那寶物放在了門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做了兩件事,所以還是多給你一件寶物,回頭到了劍氣長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給兄長�!�
米裕又開始別扭起來。
知道這是隱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長米祜見著了自己在隱官一脈,小有建樹,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長應該會很欣慰。
可米裕終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
人生當中有太多這樣的小事,與誰道聲謝,與人說聲對不起,就是做不來。
兩人并肩而行,陳平安緩緩說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機,要讓你拗著心性,以此討好你兄長。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氣作踐了你們兩個與我自己。一個人,算計極多事,終究是為了不算計那么三兩件事。你之所以別扭,就在于你覺得自己如何想,與你兄長米祜如何想,哪個更重要些,你還是沒有弄明白。真要談付出和回報,你米裕,還得起米祜嗎?米祜如果沒有你拖累,早就該是與岳青并肩的大劍仙了,可如今才剛剛破境躋身的仙人,為何如此,整個劍氣長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米祜,不是還什么,事實上米祜哪里需要你還什么,但是米裕應當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話,讓自己兄長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會裝傻�!�
說到這里,陳平安不愿意說得太嚴肅認真,于是玩笑道:“再不要臉一點,見了米祜大劍仙,米裕就直說,兄長,我這輩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傳承和開枝散葉一事,在劍氣長城肯定是數得著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們,反正不止一兩個�!�
陳平安最后說道:“這只是我一個外人的覺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實還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覺得……好像不錯。我回頭試試看吧�!�
米裕離去后,陳平安走在一處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開了假山與泉水,道路上鋪滿了必然來自仙家山頭五彩石子,春幡齋客人歷來不多,故而石子磨損極小,讓陳平安想起了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那座玉瑩崖。
湊巧邵云巖在不遠處,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拋灑魚餌。
陳平安走過去憑欄而立,望著游魚爭食的景象,說道:“多少小魚碧水中�!�
邵云巖笑道:“雅致且點題�!�
片刻之后,邵云巖問道:“如今還有擔心之事?”
陳平安點頭道:“擔心渡船管事當中,所在山頭,早已與蠻荒天下勾結,更怕勾結極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毀掉春幡齋盟約。也擔心倒懸山有些想不到的人,會以蠻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種擔心,只要發(fā)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總之給人看到的結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之下,扶搖洲,皚皚洲,這兩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夠惡心的蹩腳理由,到時候人心大亂,先前談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數。”
邵云巖疑惑道:“你做了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處處是漏洞,根本經不起推敲,真能扭轉局勢?”
陳平安伸手抹掉欄桿上的積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打造一條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爛,不就三兩下的事情。算計人,就得有被人算計的覺悟�!�
然后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如果我再假設,有人不分青紅皂白,離了倒懸山,對那些船主,二話不說,就是亂殺一通?以后還敢有跨洲渡船�?康箲疑絾幔俊�
邵云巖臉色凝重,“關于此事,好像與船主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人人趨利避害,不說,一旦發(fā)生,以后更是不會再來�!�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所以說不怕意外發(fā)生,就怕那個意外,明擺著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對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著他耗下去�!�
邵云巖問道:“如何應對?”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我得去見一見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閉門羹吧�!�
邵云巖臉色古怪,“剛得到消息,已經閉關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是幫我做決定了,陪邵劍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個劍仙人選,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其實她積累的戰(zhàn)功,本就足夠她離開劍氣長城。
看樣子她是更想去蠻荒天下游歷練劍,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離開劍氣長城,坐鎮(zhèn)倒懸山。
不然別說是隱官頭銜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劍仙,一樣無意義。
可陸芝哪怕答應此事,她提前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影響不小。
就真的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欄桿,與邵云巖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應該泄露些春幡齋議事內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劍仙,好誘使對方權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經去往蛟龍溝、雨龍宗一帶的謝松花?陸芝,米裕,加上謝松花,以及邵云巖,只要對方現身,對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一樣在劫難逃。
兩天之后,年輕隱官滿載而歸,禮物沒少收。
劍仙米裕留在了春幡齋。
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墻。
春幡齋這場議事,只在一夜之間,就讓整座倒懸山沸沸揚揚。
大致內容,無非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管事談妥大局,一方出劍,一方出錢,合力應對當下那場蠻荒天下的攻城戰(zhàn)。
米裕,邵云巖,謝春花,分別隱藏在三個方向的渡船之中,連那三條渡船都不知曉此事,竟然能夠讓一位劍仙“護送”。
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東寶瓶洲。
悄然來到倒懸山的陸芝,坐鎮(zhèn)倒懸山,負責隨時策應某位遠游的劍仙。
扶搖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艙當中,皺了皺眉頭,有敲門聲響起。
不等這位元嬰修士開門,屋內便出現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變成了一位意態(tài)憊懶的年輕人。
白溪站起身,沉聲道:“不知前輩造訪,所求何事?”
年輕人笑道:“不算前輩,我叫邊境,來自中土神洲的小劍修,與你問些春幡齋議事的詳細過程,再來決定要不要大開殺戒�!�
白溪默不作聲。
年輕人一雙眼眸變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啞說道:“你家山水窟老祖與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寶,當年還是我送給他的一樁機緣,桌上這句話,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會被他告知才對,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何每一個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幾年就會暴斃?就為了藏住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運道最好,生得晚,有機會熬到見著我,白白得了一樁潑天富貴。你這打不破的元嬰瓶頸,遇見了我,自然能夠被隨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彎腰,“恭迎前輩!”
“邊境”落座后,笑問道:“你和渡船,不會被人動了手腳都不自知吧?”
白溪沒有坐下,依舊站著,說道:“渡船早已仔細搜尋過,尤其是我這住處,絕無被動手腳的可能,至于那塊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懸山私宅當中。而且晚輩所有言行舉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還故意埋怨了幾句,無非是做樣子給春幡齋看的,那位心機深沉的年輕隱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反而更會打消疑慮�!�
邊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輕隱官?說說看�!�
白溪先講過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門道,得了眼前這位“老前輩”一句好用心、可惜不為我們天下所用的極大稱贊,白溪隨后仔細講述了一遍春幡齋的議事過程。
邊境點了點頭,“若是成了,天大麻煩,不枉費我涉險走這趟�!�
說完這句話,邊境大笑道:“被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還是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