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這就已經(jīng)不是什么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游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dāng)然沒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fā)自肺腑的那份觀感認(rèn)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臺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然后只是站在臺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平日里不茍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面子,該是你拿出好酒待客�!�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xiāng)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游歷途中,他們的關(guān)系,其實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shù)到底如何�。亢貌缓每窗�?是想著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shù)不錯,比你好看�!�
朱枚豎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huán)顧四周,“此處風(fēng)景,真是不錯,適合修心養(yǎng)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fēng)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jīng)與文圣一脈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jīng)山水迢迢聯(lián)袂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jīng)被搬出文廟的文圣神像,回鄉(xiāng)之后,仕途順?biāo)欤讲角嘣啤V皇菐状瓮顿N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shù)。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后,輕聲道:“哪怕返鄉(xiāng)這么久了,依舊經(jīng)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jīng)祭出在身側(cè)。以至于練劍進(jìn)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fù)了那道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份,嚴(yán)律也得到一份,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后得到三縷,這還是因為林君璧后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jìn)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的,后來家里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閉關(guān),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夢松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朱枚小聲道:“那個喜歡整天笑瞇瞇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著我家的在溪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xiāng)劍修。
鄧涼,曹袞,玄參,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xiāng)之時,是否跟隨同鄉(xiāng)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著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可惜每一位外鄉(xiāng)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于劍氣長城那邊的戰(zhàn)事,選擇只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xué)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為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著,以后我非要拉著在溪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dāng)我沒問�!�
林君璧搖頭道:“關(guān)于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著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xué)宮�!�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著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xiàn)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強破境,就愈發(fā)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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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著個年紀(jì)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jù)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她當(dāng)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還有擔(dān)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梧桐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隋右邊的,還有一封密信,讓隋右邊一起捎給姜尚真。
隋右邊身邊,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鴉兒,她跟隨“周肥”一起“飛升”離開福地。
當(dāng)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與鳥瞰峰“劍仙”陸舫,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為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為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dāng)中了。
鴉兒先前已經(jīng)數(shù)次重返故地。只是職責(zé)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xiāng)人,其實還有一個,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如今就在京城,然后一直沒有離開。
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以及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膭π�,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家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來自南婆娑洲,可追本溯源的家鄉(xiāng),卻是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么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羨,無果。
對于鴉兒來說,魏羨,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后,跟隨魏羨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當(dāng)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
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著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dāng)中。
魏羨,隋右邊,鴉兒,和那曹峻,以及暗中為曹峻護(hù)道的一頭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
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著浩浩蕩蕩涌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一撥是只顧著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前者進(jìn)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顆銅錢。
后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寶瓶洲,然后不小心死在半路,好說,給錢,一大筆神仙錢,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顆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顆谷雨錢,沒錢就與人借,沒錢滾蛋,敢硬闖福地,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yuǎn)。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谷雨錢?
但只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jìn)入福地避難,又有各自的身價,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里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zhèn)髯之嫞蕦m秘藏,一樣是錢。若是隱藏身份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么一旦被揪出,直接丟出福地,當(dāng)然家當(dāng)?shù)昧粝乱话�,讓你游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各自之間,距離遙遠(yuǎn),并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shè)立禁制,盡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xiāng)練氣士汲取,也盡量讓進(jìn)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shù)。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兩事的流轉(zhuǎn),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后,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dān)心的那個最壞結(jié)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diào)動了一只萬余人的精騎,負(fù)責(zé)巡游邊境。魏羨親自領(lǐng)軍,不過對外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不是沒有練氣士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jìn)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然后開始鬧事。
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于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guī)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后,才開始宣布兩條美名其曰入鄉(xiāng)隨俗的規(guī)矩。
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jìn)入福地,活命之后就要惜命,別亂逛,會死人的,誰敢越境離開,擅自與福地當(dāng)?shù)厝耸掀饹_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第二條規(guī)矩,則是罵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也會死的。
最后一條不算規(guī)矩的規(guī)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nèi),竟然容納了百余萬背井離鄉(xiāng)的難民。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shù),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閑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余人。
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舍,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幽微,一覽無余。
不管如何,姜尚真此舉,人也救了,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yù)期,還要多出三十萬。不但如此,姜尚真還憑借著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就使得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為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刨開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何況姜尚真也沒想著在商言商,錢太多很煩惱,樂趣只在掙錢上。
至于那些藏頭藏尾、隱匿于山上修士身側(cè)的許多世俗貴人,搬家之后,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了。何況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shù)太多,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后,想不想繼續(xù)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棵刻觳粊硇┥秸浜N�,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所以這才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這撥人給錢還爽快。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zhuǎn)一圈,你就可以帶著梧桐傘返回寶瓶洲了�!�
隋右邊點點頭。
船尾那個曹峻來到這邊,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那邊,你們不用管我。”
隋右邊說道:“隨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fēng)遠(yuǎn)游,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曹峻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羨、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zhǔn)住?br />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胚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曹峻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
劍心毀壞之后,曹峻很快淪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后來者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種話,是當(dāng)面對曹峻說的。
當(dāng)年曹峻聽過之后,笑瞇瞇點頭稱是。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jù)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傳聞?wù)麄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
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shù)皆陸沉于海,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曹峻看著那個男人,笑瞇瞇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左右問道:“你是?”
曹峻啞然。
你他娘的當(dāng)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后不記得我是誰了?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有事?”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后還要跟你問劍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為何不想。”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左右又有兩問:“仗著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著不動,你出劍不停,誰先死?”
曹峻轉(zhuǎn)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剛好王師子和于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
對那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身份,都有些猜測。
于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yīng)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著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那兩個王八蛋氣死。
不過曹峻轉(zhuǎn)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劍仙你們個大爺。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后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于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為還有遺漏之事,就一并留下。
于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于禮數(shù),報以微笑。
于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fēng)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著那兩個比較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zhèn)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后邊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里邊嚷著喂喂喂,有人嗎?聽得著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hù)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于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強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
然后米裕以心聲說道:“至于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游記,魏山君你幫忙盯著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暖樹和米粒瞧見了,倆丫頭還不得哭得稀里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點頭道:“當(dāng)然。”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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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國京城,白云觀附近。
一位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著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問道:“怎么不脫靴子就進(jìn)屋?”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zhuǎn)念深,再轉(zhuǎn)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松開手后,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nèi)青煙裊裊。
眼前這個老和尚,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的。如果不是當(dāng)下形勢,崔東山很愿意跟他聊幾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老和尚還禮。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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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guān)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xù)趕路,身邊還跟著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yōu)楹螆?zhí)意要徒步游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著小路轉(zhuǎn)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后沿著一條地上劃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山君大蟲突現(xiàn)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fēng)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么辦?!”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
“呦呵,還挺押韻�!�
“過獎過獎�!�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飄落在地,“前邊有人,不過瞧著像是一伙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么山精鬼魅。”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么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錢再次停步,側(cè)耳聆聽。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后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dāng)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后,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伙讀書人身前十?dāng)?shù)步外,裴錢側(cè)身而立,對著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干,腳尖遞出,將那樹干高高挑起,墜落在那伙書生身后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讓那樹干不至于轟然砸地,磕碰太多,賤了價錢,以拳意虛托樹干些許,輕輕落地,繼續(xù)往下滑去,此后不斷有樹干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當(dāng)最后一根樹干來到裴錢身邊,被她腳尖挑高之后,一個后仰騰空,站在樹干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zhuǎn)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面面相覷。
劫后余生,慶幸不已,然后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么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裴錢站在樹干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那邊,輕輕一踩,止住樹干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fā)呆,問道:“繼續(xù)趕路啊。”
裴錢跳下樹干,默念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干繼續(xù)滑下山道。然后裴錢帶著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愿意跟那伙讀書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裴錢轉(zhuǎn)頭笑道:“比我?guī)煾覆盍耸f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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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繼續(xù)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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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
陳平安停下拳樁,轉(zhuǎn)身望向城頭之外。
百余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訪客,御劍懸�?罩�。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xué),要點臉。”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一路貨色,半點劍修風(fēng)采都不講的。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xué)不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zhàn)功,跟托月山換來了一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比較意外,不然以他的身份,其實占據(jù)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那座造化窟,多半別有洞天,不曾被過路左右發(fā)現(xiàn),然后給斐然撿了便宜。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shù)十里之外,一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zhuǎn)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xué),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游仙詩集,想象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一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一句,五丁仗劍決云霓,戰(zhàn)死玉龍三十萬�!�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云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zhàn)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fēng)卷滿天飛。你們那頭通天老狐只取一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戰(zhàn)場上,陳平安跟斐然斗過一次,斗心斗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fù)。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dāng)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后手。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么精通戰(zhàn)場廝殺,經(jīng)歷過這場大戰(zhàn)之后,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shù)法當(dāng)然極高,但是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愿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們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fēng)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的改換天地。現(xiàn)在陳平安最擔(dān)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鉆研、揣摩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xì)步驟,具體到底是怎么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zhuǎn)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么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胚子加在一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jīng)登上城頭,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復(fù)盤整個戰(zhàn)局,虛心求教,執(zhí)晚輩禮,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
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長生。
斐然撥轉(zhuǎn)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一起欣賞雪景。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你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一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圣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你讓流白轉(zhuǎn)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圣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一樁千古笑談的�!�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你是有些無聊�!�
一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dāng)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一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尸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xù)走樁出拳,斐然也御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什么真身?避暑行宮秘檔上并無記載,也一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么天狐。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它的真身真名,陳平安其實一直想問,可是一直事多,后來便沒機會問了。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么真名�!�
陳平安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當(dāng)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蕩。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扶搖洲是有一座劍修宗門的,根深蒂固,人數(shù)不多,但是個個戰(zhàn)力不小,歷史上無一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一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你同時躋身武夫止境、玉璞境劍修的那個‘萬一’。我猜測在你山巔境后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一位境界相當(dāng)?shù)那拜�,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你所在的這座城頭,爭取壞你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你破境太過輕松,更防止你萬一真失心瘋了,舍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你是注定去不了老瞎子那邊的十萬大山了�!�
“不用你猜,離真肯定已經(jīng)這么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么仇嗎,就這么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英雄氣概地問劍一場不好嗎?”
陳平安雙手抱住后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于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你很清楚。再說了,已經(jīng)得了你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一個來此做客的外鄉(xiāng)人,心里邊一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蠻荒天下名氣這么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里逍遙快活,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不打架,也要來城下罵幾句�!�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武夫的朋友,十境倒是有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一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這位年輕隱官,大概為了練拳,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發(fā)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
因為龍君都沒辦法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一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fù)后的姿勢,“曹慈,是不是已經(jīng)九境了?”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zhàn)線,我沒怎么過問�!�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zhàn)不斷,在一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wěn),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yuǎn)遠(yuǎn)比桐葉洲更穩(wěn)固。
斐然取出一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抬了抬。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后抖了抖袖子,里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里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那邊,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閑來無事,光陰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強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么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里乾坤這門仙家術(shù)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到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一排雪人,不曾想由于離著龍君不夠遠(yuǎn),給那一襲灰袍一道劍光悉數(shù)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dāng)堆完了雪人,龍君那一劍才到。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手里,不然煉殺全部魂魄,然后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作個伴。
陳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么好打主意的,你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斐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guī)湍闵釉挶闶橇�。�?br />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
我有真心贈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個禮尚往來。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一聲別,緩緩御劍遠(yuǎn)游。斐然的脾氣,一向是萬事不急。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你有沒有見過一首膾炙人口的游仙詩?一般來說,應(yīng)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愿聞其詳�!�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游仙詩。
我住人間萬古宅,大日高升在墻東,睜眼便覺擾清夢,敕令明月墜其中。挽留天隅一片云,常伴袖里溪邊松。
醉乘白鹿駕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掛冠天宮桂枝上,手抓金烏作炭籠。悲哉仙人千秋夢,一夢見我誤長生。
斐然聽過之后,神色古怪。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眼神真誠道:“愣著做什么,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仡^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游仙詩的壓篇之作�!�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fù)我不是讀書人�!�
陳平安一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你懂什么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dāng)頭砸下,后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斐然笑了笑。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手,輕輕晃了晃,“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xué)問見識的,沒錯,被你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lián),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游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斐然御劍遠(yuǎn)去。
陳平安趴在墻頭上,繼續(xù)翻閱那本山水游記,當(dāng)時丟出城頭后,很快就后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墻中的一個大字筆畫當(dāng)中,將那本隨風(fēng)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jīng)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陳平安都沒問題。
因為咫尺物屬于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離龍君最遠(yuǎn)處的城頭一端,依舊會招來一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縷細(xì)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么玉璞境修為,憑借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每翻一頁,就換一處看書地方,或者坐在城墻大字筆畫中,或者行走在墻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zhuǎn)瞬御風(fēng)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一劍過后,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么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里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煉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jīng)被剝離出兩千余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nèi)容,空白較多,斷斷續(xù)續(xù),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lǐng),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xiāng)遠(yuǎn)游別處了。
一些個單獨出現(xiàn)的生僻文字,往往成雙結(jié)對出現(xiàn),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dāng)然無甚實在用處。
哪怕整本游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游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家伙,陳平安終究學(xué)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么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后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jǐn)?shù)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游記上猶有多處出現(xiàn)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龍君哪天腦子進(jìn)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蕩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氣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煉字極其勤快起來,將書上那些“陳憑案”一鼓作氣,小煉了數(shù)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然后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里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們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于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們好像在對峙。
然后“寧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后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wěn),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
也是他第一次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jīng)剎那之間就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shù)十里。
劍意極重,劍氣極長,一直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線蔓延開來。
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以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相,朗聲大笑道:“為我漲拳意,當(dāng)重謝龍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yǎng)劍意、穩(wěn)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余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
對岸那尊法相手中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xiàn),長劍又朝龍君當(dāng)頭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就都無法近身那一襲灰袍。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shù)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陳平安終于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cè),輕聲問道:“他真的漲了一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漲拳意半點,信口胡謅,故意用來惡心我罷了�!�
龍君又有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么容易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擔(dān)任隱官后,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zhàn)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于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yuǎn)處了,只有生死戰(zhàn)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征兆地重新出現(xiàn)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瞇瞇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喜歡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nèi)羰俏亩罚叶寂履阕约号臓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漲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么,做什么,與你言語正反心思都不起半點,什么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
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jīng)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你�!�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跡。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jīng)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yuǎn)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后收回視線,后仰倒去,以斬勘刀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yīng)是,童稚牽衣,笑我白發(fā)�!�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xiāng)�!�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后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jīng)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
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遠(yuǎn)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