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一個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bǔ)之一。
關(guān)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灘,并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dān)任護(hù)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hù)衛(wèi),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翱∏喂印碧稍诘厣�,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應(yīng)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fā)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里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后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么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dāng)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dāng)于元嬰修為,姜尚真的真身并不在此�!�
姜尚真點(diǎn)頭道:“那是當(dāng)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nèi),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
姜尚真最后幻象消散之際,至于腰間那枚黃綾袋子,并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zhuǎn)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fēng)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么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zhèn)模院笥懢淞R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后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diǎn)幻象,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fù)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后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霜降時分。
值此節(jié)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御寒、內(nèi)清熱。
于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xí)俗,聽說可以補(bǔ)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后,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后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后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著柿子,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正中刻著“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著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么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xiāng)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兇,脾氣太差,容易什么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后,她一路游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么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zhàn)后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尸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jù)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shí)不如南邊安穩(wěn)。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里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shí)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dāng)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墻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xiāng)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zāi)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里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yuǎn)游,餐霞飲瀣,哪來那么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yuǎn)游,又不貪那軍帳戰(zhàn)功、天材地寶和風(fēng)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xiāng)存在。
是來自很遠(yuǎn)的外鄉(xiāng),卻不是什么外鄉(xiāng)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yàn)槭撬禃r分的緣故,有官員帶著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fēng)免雨。宜爾子孫,實(shí)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只學(xué)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diǎn)不知,只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dāng)上官和尚未當(dāng)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于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著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xù)獨(dú)自游歷。
循著靈氣運(yùn)轉(zhuǎn)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后在數(shù)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布置了一道術(shù)法大網(wǎng),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qū)逐魚入網(wǎng),有幾位御風(fēng)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fēng)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fā)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后,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后一頭撞入大網(wǎng)。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zhuǎn)去羨慕她當(dāng)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yīng)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tuán)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上切⿻喝迳�,要么戰(zhàn)死沙場,要么剩下點(diǎn),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于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dāng)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yàn)橄惹叭ヒ蛔淮蟛恍〉南杉腋�,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zhèn),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shù)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么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yuǎn)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dāng)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于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xiāng)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于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yàn)槟穷^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dāng)然說是鄰居,其實(shí)離得極遠(yuǎn)。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云沒落水,火燒寒澗松為燼,然后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里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么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xí)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wǎng)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dāng)她最后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后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fù)后,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瞇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么,更不知道在鬼門關(guān)打了個轉(zhuǎn)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著點(diǎn)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yuǎn)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第七百零九章
白云送劉十六歸山
(這個月更新很不穩(wěn)定,接下來會有很多的小章節(jié),跟大家道個歉,見諒個。)
一座鬧市中的石拱橋上,青石板縫隙里邊,長滿了野草。
一處不過數(shù)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沒的慘淡光景。
山澤精怪,成群結(jié)隊離開那些隱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內(nèi)橫沖直撞,叫囂于文武廟、城隍廟閣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無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懷,口中重復(fù)喃喃著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輕輕揉捏著龍袍男子的臉頰,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將面無人色,文臣聯(lián)袂建言出城獻(xiàn)玉璽。
先前在那下元節(jié),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燒香枝布田、燒金銀包和祈天燈的習(xí)俗,這一年,香枝、金銀包無人燒,祈福許愿的天燈也無人放了。
有那分別擔(dān)任一國宰相、侍郎的父子,與仙家供奉在密室內(nèi)議事,身為一國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斷安慰自己,說總有法子的,沒道理斬草除根,不可能對我們趕盡殺絕,什么都不留下。
一座縣城內(nèi)的戲臺,與那鄉(xiāng)塾相鄰,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學(xué)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戲,這天夜幕中,老夫子與蒙學(xué)稚童們一起坐在長凳上,鬼聽鬼唱戲。
一個尚未被戰(zhàn)火殃及的偏遠(yuǎn)小國,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處道門宮觀,只有一條盤山的羊腸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帶著一位年輕容貌的劍修,緩緩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觀,曾是某位“太平山嫡傳真人”的短暫駐足之地,早年在那邊收了個不記名弟子,香火飄搖,到底是傳承了下來,不過屬于無心隨意之舉,弟子不成氣候,作為修道之人,百多歲,就已垂垂老矣,幾個再傳弟子,更是資質(zhì)不堪,可謂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還不清楚祖師堂掛像上的“年輕”師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文士與劍修聯(lián)袂游歷此處,無甚謀求,文士從桐葉宗那邊回來,劍修剛好在附近軍帳,就相約來此散散心。
先前三頭大妖在桐葉洲謀劃許久,其中又以這位成功成為太平山嫡傳的“年輕道士”,功勞最大,所謂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謀劃,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動手,看似壞了大事,長遠(yuǎn)來看,反而是一記誤打誤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與那白猿合力殺了鐘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蹤,多半是被那觀道觀老道人動了手腳,那么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這點(diǎn)香火,就幫著收攏收攏。
文士說道:“你不該殺她的。隨便殺幾個玉璞境都無所謂,唯獨(dú)此人不該殺。你甚至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崗�!�
劍修說道:“先生,我當(dāng)時見她求饒得過于乞兒相了,便沒忍住�!�
文士氣笑道:“這種話換成斐然來說,我不奇怪,你綬臣說出口,就不是個滋味了�!�
綬臣點(diǎn)頭道:“在桐葉洲太過順?biāo)欤矣行┑靡馔��!?br />
文士說道:“原本玉芝崗變故,可以成為桐葉洲形勢的轉(zhuǎn)折點(diǎn),意味著一洲山河,可以從亂世逐步轉(zhuǎn)入治世。那么我就能夠幫著在甲子帳記你一功。早知道就該把你丟到太平山那邊,幫你師弟師妹們護(hù)道,也不至于隕落兩人。連你在內(nèi),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過于暴殄天物了,你們一身所學(xué),還來不及施展抱負(fù)。”
同門戰(zhàn)死兩人,作為師兄的綬臣,有些傷感,卻無半點(diǎn)愧疚。
文士是周密,劍修是綬臣。雙方是一對師徒。
周密帶著弟子綬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經(jīng)可以看見那座小道觀。
道門中人,觀星望月,道觀觀道。仰視天象,俯察地儀,故而道觀常在山巔。
周密沒有著急進(jìn)入大門緊閉的道觀,帶著綬臣遠(yuǎn)眺山河,周密輕聲笑道:“一個見過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個年幼目盲的人更難受。”
綬臣聽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個失而復(fù)得的人,則會更加珍惜當(dāng)下所擁有的。所以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蠻荒天下接下來謀劃得當(dāng),就不會感謝帶給他們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數(shù)人只會暗自慶幸,感激蠻荒天下的網(wǎng)開一面,再去仇視中土文廟,害得整個桐葉洲生靈涂炭,將儒家視為一切苦難的罪魁禍?zhǔn)�,更會痛恨所有未被�?zhàn)火禍害的大洲。
一位看門小道童,大搖大擺走到兩人身邊,打了個稽首,再以本國官話詢問那位讀書人來此為何。
小道童約莫七八歲,言語之間,滿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門稽首,是覺得與師祖學(xué)了禮數(shù),總不能白學(xué),不然他哪里愿意與兩個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氣。
自家那位師祖老觀主,那可是觀海境的老神仙,一國之內(nèi)罕逢敵手,去哪兒都會被敬稱為上仙或是真人,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師祖離著道門書籍上所謂的“地仙”,只差兩步了。
眼前這兩位來自山下人間的,便是有點(diǎn)錢又如何?來自富貴門庭又如何,不還是山下人來見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轉(zhuǎn)頭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好一個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如今桐葉洲的天時大道,果然都在我們這邊了。綬臣,你瞧出端倪沒有?”
綬臣一頭霧水,“懇請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雙指輕輕一敲對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雞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腳跟,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如何,拗著性子沒有對那山下文士破口大罵。
綬臣凝神望去,只見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后,孩子手心處,震起些絲絲縷縷的光彩,很快就隨風(fēng)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凈,有所遺留。
周密松開小道童的手腕,問道:“你這道觀是不是曾經(jīng)有個名叫劉材的道士,下山云游去了?他下山之時,還隨身攜帶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蘆?”
小道童揉著手腕,后退幾步,畏畏縮縮道:“你怎么曉得這些事兒?不過我們道觀沒啥劉材,只有個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漁夫獵戶樵夫,什么零碎活計都能做,怎么能掙錢怎么來,按照師父的說法,若是山上有個尼姑庵,他都能賣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來咱們道觀騙銀子花,他是咱們觀里挺大一香客,最早帶著土包子來這邊的,我?guī)煾高@些年才沒跟劉木頭計較。土包子最后一次來觀里,背了一籮筐松明子和幾尾大青魚,也不要銅錢碎銀,只在庫房里邊,撿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蘆,說拿來折算銀子,當(dāng)時我就瞅著覺得怪,他在庫房那邊,拿著那些個破爛貨,一個個提在耳邊,搖搖晃晃�!�
所謂道觀庫房,其實(shí)就是個堆積廢舊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觀,笑道:“環(huán)環(huán)相扣。真乃高人�!�
綬臣以心聲問道:“先生,那劉材的‘心事’與‘立即’兩枚養(yǎng)劍葫,是得自于此?”
周密搖頭道:“劉材是先有的兩枚養(yǎng)劍葫,才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不然這兒的那位開山祖師爺,作為上五境,眼界還不至于差到瞧不出養(yǎng)劍葫的品秩高低,何況他本就有收藏養(yǎng)劍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讓他瞧不出真假、深淺的,應(yīng)該是那兩把古怪飛劍�!�
先生接下來的言語,更讓綬臣神色凝重。
“那個道觀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劉材的傳道人和護(hù)道人,因?yàn)閬泶说烙^的劉材,就只是個出竅遠(yuǎn)游的陰神,真身說不定都不在桐葉洲。”
綬臣問道:“先生要讓賒月找到劉材,其實(shí)不單單是希望劉材去壓勝陳平安?更是為了見一見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陰陽演化術(shù),一人獨(dú)占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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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淵已經(jīng)壯烈戰(zhàn)死,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塊崩散天地間,多被大妖截獲。
現(xiàn)任宗主姜尚真,用那驚鴻一瞥現(xiàn)身人間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活著,而且很活蹦亂跳。
只是大勢傾塌,一位失去天時庇護(hù)的仙人境,獨(dú)木難撐將傾大廈。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繼承宗主之位的韋瀅,卻去了寶瓶洲擔(dān)任下宗宗主,暫時為那大驪宋氏效力,注定無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對面的那張椅子,又瞥了眼祖師堂掛像下兩張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從對面座位挪去了掛像下邊。
實(shí)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門外的月色。
一位管著玉圭宗神仙錢、天材地寶的財神爺,名為宋升堂,他怒道:“咱們那位姜宗主為何還在外邊晃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宗門上下,每天死人不斷?在哪里出劍不是出劍,連自家山頭都不幫襯,算怎么回事?”
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略顯多余,并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這就是一種微妙姿態(tài)。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師堂,并未真正服眾。
不過處境如此尷尬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老宗主荀淵先前一直在世的緣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個類似藩鎮(zhèn)割據(jù)的存在,太膈應(yīng)人。所以趙升堂與姜尚真一直不對路,只要神篆峰祖師堂關(guān)起門來議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滿地毛,不過次次是姜尚真占盡優(yōu)勢,姜尚真還給他取了個綽號,掉毛老狗宋老禿。
一位與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師,座位靠近大門,姓劉華茂。資質(zhì)并不拔尖,早年靠著耗費(fèi)大量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僥幸躋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議事,幾乎都要先與劉華茂開口搭訕。
劉姐姐好名字,風(fēng)華正茂,年年十八歲,容顏歲歲是今朝。
在如此險峻形勢之下,劉華茂也不得不拗著性子,為姜尚真說一句良心話,“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著這邊,負(fù)責(zé)斬殺姜尚真,說不定還不止一頭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為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yàn)槟贻p時,既是近水樓臺,想要好好游歷
一番云窟福地,至于砥礪道心,則是順帶的。
結(jié)果姜尚真這個王八蛋,當(dāng)時還是云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后與劉華茂相逢投緣,以姐妹相稱,此后兩人水到渠成地結(jié)伴游歷,然后一次游覽云窟福地名為芙蓉浦的地方,趁著月色宜人,僻靜,那女子羞羞怯怯寬衣解帶之時,竟然還臉紅不已,當(dāng)時劉華茂還調(diào)侃了她幾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臉頰。
事后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慘往事。
在那之后,劉華茂就開始瘋狂修行,就為了能夠追趕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隨便找個由頭,將那王八蛋砍個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賦,根骨,性情,一山總有一山高,而姜尚真當(dāng)年作為公認(rèn)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見他如何勤勉修道,卻總是隨隨便便比她高出兩境。曾經(jīng)被她追上一境后,姜尚真遇見了她,死纏爛打,對她膩人吹捧一番后,結(jié)果他轉(zhuǎn)身離開后沒多久,當(dāng)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有個很有意思的局面。
說話多的,嗓門大的,跟境界關(guān)系不大,就看誰與姜尚真關(guān)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劉華茂這般資質(zhì)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議事,她每次開口,反而分量不輕。
反觀 這樣的老仙人,輩分高,與老宗主荀淵都是平輩,修為也高,可就因?yàn)閺膩聿慌c姜尚真面紅耳赤,喜歡當(dāng)和事佬搗漿糊,真的談?wù)撈鸫笫�,不被重視�?br />
你他娘的連姜尚真都沒罵過幾句,沒朝姜尚真摔過椅子,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心為宗門?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輕輕拍打椅把手,“天時一變,優(yōu)劣反轉(zhuǎn),老宗主不該現(xiàn)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陣護(hù)持,荀淵雖然躋身飛升境沒多久,但是由于占盡天時地利,一身修為,好似處于一境巔峰的圓滿無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滅,大陣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著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鏡,以大陣飛劍擊殺過一位蠻荒天下大劍仙。
至于太平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戰(zhàn)功累累,更是冠絕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夠以玉璞境修為,撐到了太平山破滅之后,本身就是一樁壯舉。
而玉圭宗的戰(zhàn)功,幾乎全部來自荀淵和姜尚真兩位宗主。
飛升境荀淵,斬殺兩位仙人境大妖,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
至于姜尚真,東一劍西一劍的,竟然不知不覺給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還要外加作為添頭的一大撥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個蕭愻,怎么就從劍氣長城的隱官,變成蠻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緣由為何,重要嗎?重要的是,她與蠻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跡象,她本身又是飛升境劍修,咱們這桐葉洲,如今都他娘的是蠻荒天下的版圖了,蕭愻下次出手,如果依舊還是出劍,再不是雙拳亂砸一通的話,還有誰能擋下她的問劍?!”
一位資歷較淺、座位靠門的供奉輕聲道:“桐葉宗,還有那劍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對那位文圣一脈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祖師堂大門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后,臉色鐵青。
劉華茂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問道:“怎么了?”
掌律老祖沉聲道:“周密親自現(xiàn)身桐葉宗地界,給了桐葉宗一個天大的承諾。只要桐葉宗撤掉護(hù)山大陣梧桐天傘,就允許他們割據(jù)自立,不但如此,還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護(hù),在這之外,還會讓桐葉宗新任宗主,成為一座新軍帳之主,桐葉宗除了名義上成為未來一洲主人的藩屬,一切照舊,蠻荒天下甚至愿意派遣綬臣在內(nèi)的兩位大劍仙,分別擔(dān)任桐葉宗供奉、客卿,而且這兩位,沒有資格對桐葉宗祖師堂議事指手畫腳,反而必須為桐葉宗出劍三次�!�
劉華茂問道:“那劍仙左右?”
掌律老祖無奈道:“桐葉宗修士根本不用為難,無需驅(qū)逐左右離開宗門,只要撤掉山水大陣,在左右出劍之時,選擇壁上觀�!�
劉華茂皺眉不已,“左右豈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對于桐葉宗而言,本來就是個外人,先前仗劍護(hù)道一宗門,還能夠人心凝聚。使得桐葉宗修士,愿意舍生忘死。
周密此舉,分明是要讓左右與整座桐葉宗修士的人心為敵。
守不守桐葉宗?不守,桐葉宗的山水氣運(yùn),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傘已經(jīng)撤掉,他每次出劍,一旦殃及池魚,一宗修士就會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須瞇眼道:“難了。大難題�!�
設(shè)身處地的話,確實(shí)會讓所有人感到左右為難。
劉華茂問道:“傳遞這個情報的人?”
掌律老祖銷毀密信,說道:“是一個名叫于心的年輕女修�!�
一時間玉圭宗祖師堂內(nèi)氛圍輕松幾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們那位中興之祖的娘親轉(zhuǎn)世�!�
姜尚真擅長說怪話,將杜懋形容為“桐葉洲的一個敗家崽兒,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
這句話倒是在神篆峰祖師堂,人人覺得妙極。一來二去就在玉圭宗廣為流傳。
反正玉圭宗和桐葉宗相互敵視,也不是一兩千年的事情了。不差這一樁。
如果不是這場天大變故,神篆峰祖師堂早年都專門議論過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將那桐葉宗底蘊(yùn)一點(diǎn)一點(diǎn)蠶食殆盡。既符合儒家規(guī)矩,又暗中傷人。
劉華茂感嘆道:“一個不小心,單憑此事,說不定就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掌律老祖說道:“那咱們就當(dāng)沒見過這份情報,這點(diǎn)道義,總得講一講,不管如何,不管以后兩宗命運(yùn)如何,關(guān)于這于心,大家說話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機(jī)會的話,還可以幫襯著點(diǎn)�!�
老祖重復(fù)道:“有機(jī)會的話�!�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隨起身,一起走出祖師堂大門,只見那山水大陣之外,有個身穿棉衣的年輕女子,用剛剛學(xué)來的桐葉洲雅言,緩緩開口,照理說玉圭宗的護(hù)山大陣早已隔絕天地,對方又無使用手段暫時破開陣法禁制,不該聽聞她的嗓音才對,但是偏偏她的話語,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聞,就如人間何處無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話語不多,就一個意思,玉圭宗不用讓出宗門,修道之人也不用離開山頭,只需交出一座云窟福地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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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化名陳隱的青衫劍客,身材修長,背劍在后。
他在那桃葉渡買了一條烏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還要會吟詩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劍客就只能自己撐蒿劃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騷客,達(dá)官顯貴,哪有這份泛舟賞景的閑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鄉(xiāng)仙師無疑了。
桃葉渡的烏篷船,不是那種尋常水鄉(xiāng)湖澤的腳劃小船,船頭刻有一種似鷺的水鳥裝飾,青衫劍客便是因?yàn)檫@古老“船首”才起了撐船的興致。
他腰間懸掛了一枚祖師堂玉牌,“祖師堂續(xù)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這塊玉牌只是某個軍帳的戰(zhàn)利品之一,就給他拿了過來。
斐然對大泉王朝的觀感不錯,多有形勝之地,人杰地靈,尤其是大泉邊軍精騎,各地駐軍的戰(zhàn)力,都讓桐葉洲中部的幾大軍帳刮目相看。
桐葉洲整體的山下形勢,其實(shí)比甲子帳預(yù)期要好很多,簡而言之,就是桐葉洲世俗王朝在沙場上的表現(xiàn),兩個字,稀爛。
勁風(fēng)知勁草,愈發(fā)顯現(xiàn)出大泉王朝的出類拔萃。只不過野草終究是野草,再堅韌強(qiáng)勁,一場大火燎原,就是灰燼。
畢竟如今桐葉洲的“天時”,被蠻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
斐然丟了竹蒿,烏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齊京城的那個軍帳,關(guān)于大泉劉氏國祚的存亡,爭執(zhí)不下,一方執(zhí)意要?dú)⒔^蜃景城,屠城筑造京觀,給整個桐葉洲中部王朝、藩屬,來一次殺雞儆猴。要將藩王、公卿的一顆顆頭顱砍下來,再派遣修士將它們一一懸掛在各個小國的城門口,傳首示眾,這就是負(fù)隅頑抗的下場。
一方覺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錢,只要運(yùn)作得當(dāng),弄個傀儡皇帝,
會成為軍帳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輕皇帝拋棄江山社稷,將國庫席卷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剛好可以拿來大肆宣揚(yáng)。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經(jīng)戒嚴(yán),只許進(jìn)不許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難,暗中被妖族引導(dǎo)、利用,沖散那些防線,最終釀成滅國大禍。
不過斐然今天不是游山玩水來的,是要見個人。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境界不高,元嬰地仙,不是劍修,但是腦子很好用。
冤句派觀水臺上的那個少年,遇到斐然,福禍相依一瞬間,原本有望跟隨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結(jié)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舊北晉州城那個最終被“自己”掐死的盧檢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腳,反而有機(jī)會魚龍變,大獲福緣,成為一城之主還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個以他觀道的甲申帳木屐,簡直就是最大的兩張護(hù)身符,想死都難。
斐然一直在反復(fù)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語,儒家學(xué)宮、書院太放權(quán)給世俗王朝了,不愿以鐵腕收攏、約束人心。
儒家三學(xué)宮、七十二書院,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葉洲,就只是大伏書院在內(nèi)的三座書院而已。
結(jié)果文廟還要約束書院君子賢人,不許太過摻和朝堂事,絕不允許書院儒生,當(dāng)那各國幕后的太上皇。
如此一來,各自為政,山上避世,高人厭世,將相公卿,多有沽名釣譽(yù)之輩,假道學(xué)排擠
真圣賢。山上山下,各國各地,一盤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稱祖,其根本學(xué)問宗旨,到底為何。
如何能夠徹底改變這種癥結(jié)。
光是妖族與人族以后的共處,就是天大的難題。
至于周先生的真實(shí)身份,斐然有所耳聞。
周密當(dāng)然是化名,曾經(jīng)是浩然天下正兒八經(jīng)的儒生。
根據(jù)師兄切韻的說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學(xué)問極大。
只是學(xué)問始終不被文廟接納,一次與人論道之后,徹底灰心,這才遠(yuǎn)游蠻荒天下。
這位讀書人,為儒家文廟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為天下讀書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書院賢人,君子,圣人,分別對應(yīng)家、國、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屬國的皇帝君主,都必須是書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擔(dān)任國主。
每一位書院山主,都應(yīng)該是帝王師!
君子賢人,擔(dān)任國師。
無論是三公九卿,還是三省六部,這些中樞重臣,同樣都應(yīng)該是書院弟子。
每一座廟堂,都要設(shè)置一個官職,能夠無視宮禁,負(fù)責(zé)詳細(xì)記錄一國君主、將相公卿的功過得失,作為書院三年大考。
第二,殺絕浩然天下當(dāng)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驅(qū)逐到一洲之地,嚴(yán)加約束。
一旦有妖族躋身龍門境,必須在這前后,主動向中土文廟、各地書院報備,將“真名”記錄在檔案。
這撥妖族修士,躋身金丹后,必須去輔佐各地山水神靈,保證轄境內(nèi)百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主要是打殺作亂的鬼祟精怪,類似“縣尉”一職,然后書院按照功績,判斷它們能否獲封山魁、水仙,還是繼續(xù)勞作百年,一旦晉升山魁、水仙,就等于是人間官場上的由濁流轉(zhuǎn)清流,此后升遷之路,與江河水神、山岳府君無異。
第三,在倒懸山附近,選擇三處,作為銜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東南桐葉洲的地盤,例如舊雨龍宗地界。
然后逐漸屯兵劍氣長城,首先將那些劍氣長城本土人氏當(dāng)中的凡俗夫子,不適宜修行之人,全部遷往雨龍宗轄境島嶼。其后抽調(diào)北俱蘆洲劍修,長期駐守劍氣長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戰(zhàn)場上憑借功勞贖命。
所有山澤野修,都能夠憑借戰(zhàn)功購買山上丹藥、秘籍和重寶。未必需要他們出城廝殺,戰(zhàn)時守城頭,戰(zhàn)后在幕后,以劍氣長城作為根本據(jù)點(diǎn),不斷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蠻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須調(diào)兵譴將一次。
劍氣長城地理特異,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天然受到壓勝,那就栽培出足夠數(shù)量的純粹武夫,雖然同樣受到大道和純粹劍意的壓制,但是不同于練氣士,武夫能夠以此砥礪體魄,并且武夫門檻要比練氣士低,那么最終劍氣長城此地,會是這樣一個戰(zhàn)爭格局:若非劍修,人人武夫。
劍修和純粹武夫之外的諸多練氣士,更多是輔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飛升境大修士,都能夠得到額外的自由。
這些山巔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種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
文廟承認(rèn)他們的“高人一等”。
例如趕赴劍氣長城,中土文廟承諾他們無需死戰(zhàn),不會傷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戰(zhàn)局占優(yōu),就擴(kuò)大優(yōu)勢,戰(zhàn)局不利,就以非大煉本命物的法寶,抵御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陣法,庇護(hù)城池、城頭和劍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廟在各洲各國,七十二書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術(shù)院,
除了主動勘驗(yàn)修行資質(zhì),每年接受各國朝廷的“貢品”,收納各地的修道種子,
這撥儒生,治學(xué)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種紙上談兵,泛泛而談,會通學(xué)歷史上所有
最終考核所學(xué)之地,便是那處硝煙不斷的劍氣長城。
第六,將學(xué)問繁蕪的諸子百家,分為九品,會有抬升、下遷兩說,與官場無異。
不服約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絕學(xué)問,銷毀一切書籍,一家之老祖師,囚禁在文廟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閡,其中一項(xiàng)建議,便是推波助瀾,誘之以利,推動山上修士結(jié)為神仙道侶。
第八,排擠釋道兩教學(xué)問,禁絕一切道觀寺廟,保證儒家在浩然天下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一家獨(dú)大。
第九,重點(diǎn)扶持兵家、商家和術(shù)家。
此外猶有三策,專門詳細(xì)針對遠(yuǎn)鄰的兩座天下,以及遠(yuǎn)古神靈。
斐然嘆息一聲,收起復(fù)雜思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jié)底,周先生當(dāng)年提出這十二策,就是要為中土文廟收權(quán)。要讓讀書人獲得更大的自由,為萬世開太平。”
在桃葉渡一處渡口附近,烏篷船與烏篷船相逢。
斐然皺了皺眉頭。那杜含靈竟然不是一人前來。
元嬰修士身邊還有個年輕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爺。
斐然只是皺眉,而杜含靈與那徒孫邵淵然,以及大泉騎鶴城的城隍爺,則是白日見鬼似的的表情,饒是杜含靈這類梟雄心性的,瞧見了斐然這般青衫背劍、腰懸太平山祖師堂玉牌的熟悉裝束,以及那張依稀辨認(rèn)幾分的面容,都要震動不已,杜含靈只覺得莫不真是那無巧不成書,不然怎的會是此人?
渡口處那邊走來兩人,大泉藩王劉琮與國公爺高適真,見著了“斐然”,更是差點(diǎn)掉頭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來。
看來他們都認(rèn)得隱官大人?而且看樣子,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于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見�!�
————
飛過落魄山山頭的一朵朵白云,黑衣小姑娘只要見著了,都要使勁揮動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與它們打招呼,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這兒的右護(hù)法,啞巴湖的大水怪,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裴錢,一個叫暖樹,你們曉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護(hù)法,帶著一直沒能升官的騎龍巷左護(hù)法,一個蹲著,一個趴著,一起在崖畔等那白云路過。
騎龍巷左護(hù)法,碟兒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云蒼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錢,但是它很喜歡這個小憨憨。
它曾經(jīng)陪著周米粒,一起蹲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xué)塾大門口,等那個口口聲聲說什么“攆鵝打狗最豪杰”的裴錢下課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會與它聊很久。絕對不會像那裴錢,有事沒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嫻熟一擰,問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著白云做客落魄山。
么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遠(yuǎn)游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躥個兒從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啊,彎腰低頭走路看有沒有錢撿、卻從來撿不到錢的老廚子啊,瘋癲顛傻乎乎、挨打挨罵從不生氣的大白鵝啊,笑嘻嘻樂呵呵最喜歡看書的大風(fēng)啊,最像讀書人的種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皺著眉頭,越想越傷心,萬一等到裴錢回家,裴錢個兒已經(jīng)有她和暖樹姐姐加一起那么高,怎么辦?萬一哪天山主背著籮筐登山,籮筐里邊又站著個陌生的小姑娘怎么辦?
米裕來到小姑娘身邊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云路過山谷間。
只是米裕剛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聲與魏檗言語一番,然后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飛劍“霞滿天”,同時御劍去往霽色峰祖師堂。
最終在大門那邊,米裕見到了一個讀書人,與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那個佩劍書生,對米裕微微一笑,瞬間消逝,竟是無聲無息,便跨洲遠(yuǎn)游了。
他此次遠(yuǎn)游寶瓶洲,只是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風(fēng),動靜實(shí)在太大。老秀才當(dāng)初在那扶搖洲露個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蹤。
只留下那個高大男子。
他對米裕說道:“你可以叫我劉十六,剛剛返回浩然天下,來這邊上香。見不著先生,就見一見先生的掛像。等會兒我滿臉鼻涕眼淚的,你就當(dāng)沒瞧見�!�
米裕無言以對。
好不容易穩(wěn)住心神,米裕說道:“祖師堂的鑰匙,在暖樹丫頭那邊。”
那漢子點(diǎn)頭道:“那就勞煩劍仙走一趟,我在這兒等著便是。”
魏檗將那暖樹和小米粒一并送來此地。
倆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謂的“山主師兄”,畢恭畢敬作揖行禮。
瞧見了倆丫頭后,漢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師弟果真不壞。
陳暖樹打開祖師堂大門后,只見那魁梧漢子站在大門外,神色肅穆,先正衣襟,再跨過門檻。
即將御劍跨洲的讀書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見了那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問道:“為何不早些現(xiàn)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個哭完�!�
讀書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問道:“白兄弟,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如順手遞幾劍?何謂劍仙風(fēng)流,可不就是那臨風(fēng)慨想斬蛟靈?那些個登門做客不打招呼的遠(yuǎn)古神靈,不比蛟龍強(qiáng)?更該出劍嘛,先前那蕭愻,在桐葉洲出劍,何等驚世駭俗,屁大丫頭,就有這份劍意,你白也身高八尺,還手持仙劍,能忍?白兄弟你只管放開手腳!你跟我客氣我就跟你急……說句臭不要臉的大實(shí)誠話,收拾爛攤子,我在行,不過事先說好,三五劍就差不多了,再多,我也扛不住,你要真覺得不痛快,至多之多七八劍……”
讀書人沒搭理老秀才,一閃而逝。
老秀才跺腳不已。
隨后望向那落魄山。
遙想當(dāng)年,白也曾以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
第七百一十章
只驅(qū)龍蛇不驅(qū)蚊
霽色峰祖師堂內(nèi),劉十六仰頭看著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掛像,默不作聲。
陳暖樹取了一只竹香筒過來,高舉雙手,劉十六道了一聲謝,彎腰低頭,從香筒里邊捻出三炷香。
周米粒與那壯漢說回頭累了要歇腳,就可以坐她的那張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張座椅,椅背上貼了張巴掌大小的紙條,寫著“右護(hù)法,周米�!�。
劉十六點(diǎn)點(diǎn)頭。
陳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離開祖師堂,讓劉十六獨(dú)自留下。
她們出了祠堂大門,再走過祖師堂外門。一襲素雅青衫長褂的米劍仙,一襲雪白長袍、耳墜金環(huán)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門外,譬如芝蘭玉樹,雙生庭階前。
米裕以心聲詢問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對方身份?隱官大人可從沒提過這茬。”
魏檗解釋一番,先前白先生臨近北岳地界,就主動與披云山這邊自報名號,說了句“白也攜好友劉十六拜訪落魄山”,而那劉十六則自稱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要來此祭拜先生掛像。
米裕打趣道:“說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動?”
魏檗笑道:“不是劍修的劍仙,誰不心神往之�!�
能讓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個白也,一個在劍氣長城刻字的阿良,還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搖搖頭,“在我家鄉(xiāng)那邊,對此人議論不多�!�
當(dāng)然不是覺得那個讀書人盛名之下其實(shí)難副,而是白也的出劍次數(shù),實(shí)在太少,沒什么可說的。
除了當(dāng)年一劍引來黃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沒有什么戰(zhàn)績。
直到這次,現(xiàn)身于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扶搖洲,三劍斬殺一位王座大妖。
其實(shí)在兩次出劍之間,火龍真人拜訪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之后白也悄然仗劍遠(yuǎn)游,一劍就斬殺了中土神洲的一頭飛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門里邊,那個遠(yuǎn)道而來的大個子,在點(diǎn)燃三炷香后,高過頭頂,久久沒有插入香爐,應(yīng)該是在喃喃自語。
米裕挺羨慕這個劉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燒香拜掛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劍仙,來落魄山這么久了,一直沒在這霽色峰祖師堂里邊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別人,是米裕自己說要等隱官大人回了家鄉(xiāng),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來將“米�!变浫胱鎺熖米V牒,結(jié)果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煩了,畢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邊嗑瓜子,看那云來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廟外的那圈白玉欄桿上散步,實(shí)在無聊,就去龍須河畔的鐵匠鋪?zhàn)�,找那同樣憊懶漢的劉羨陽一起閑聊,聊一聊那仙家門派關(guān)于鏡花水月的門道、學(xué)問,想著將來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還有那白衣少年,求個開門大吉,好歹為落魄山掙些神仙錢,添補(bǔ)山水靈氣。
可是這些,有趣歸有趣,舒心歸舒心,做正經(jīng)事的機(jī)會,到底太少。
那個米裕很想認(rèn)識認(rèn)識的繡花江水神娘娘,找個機(jī)會偷偷摸摸,一劍開金身,看一看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鄉(xiāng),米裕與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機(jī)會,屈指可數(shù)。不曾想在這寶瓶洲,處處是祠廟和神祇。
清風(fēng)城的那座狐國,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于那個城主許渾,被米裕當(dāng)做了半個同道中人,因?yàn)樵S渾被說成是個脂粉堆里打滾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確定一下,與那風(fēng)雷園黃河爭搶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頭的許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劉羨陽家祖?zhèn)髦锏酿蛹祝@些年穿得還合不合身。
至于那個在寶瓶洲號稱“條條劍道通山巔、十座高峰十劍仙”的正陽山那邊,剛剛有了個閉關(guān)而出的老祖師劍仙。當(dāng)時米裕在河畔鋪?zhàn)优阒鴦⒘w陽打盹,一聽劉羨陽說那“老劍仙”三字,讓米裕嚇了一跳,正掂量著自己這個劍氣長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機(jī)會與寶瓶洲的仙人境換命之時,劉羨陽遞給了他那封山水邸報,山上專屬賀報,泥金文字藍(lán)底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