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要吃什么?”
明德不理解,還是嘀咕著:“要吃……”
乾萬帝自己不是個窮奢極欲的皇帝,后宮的花費也一向不大,唯一稱得上是錦衣玉食的也就是懷里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家伙了。他說不清楚要吃什么的時候,一般都是叫清幀殿的小廚房里把所有菜色都做一遍端上來,這些菜色通常都是有的被吃了兩口,有的一口都沒有動就被撤了下去,那些最珍貴最難得的食材最終真正進了口的大概也就百分之一。
御膳房的廚子曾經(jīng)進言過,長此以往容易折福,也容易被人詬病。但是乾萬帝僅用一句話就打發(fā)了這些人:“朕僅此一人,待之如珠如寶,整個天下都能拱手送上,何況是點吃穿用度!”
小廚房早有準(zhǔn)備,不一會兒就有宮人擺上桌椅碗筷,流水一樣的送來各色南北佳肴、咸甜小點、飲食湯面。因為搞不清現(xiàn)在小貴人喜歡吃什么,皇上又語焉不詳,所以廚子只能盡量多的送,基本上把能涵蓋的菜色都涵蓋了一個遍。
明德這時候比以前其實好伺候多了,他看什么都有趣,看什么都要吃,每樣菜都要嘗一嘗,喜歡的咽下去,不喜歡的咬兩下就吐掉。他這個樣子自己又不會吃,乾萬帝就把他緊緊的樓在懷里耐心的喂他,小東西興奮得也忘了掙扎,倒是乖乖的靠在懷里。
“你以前什么都不樂意吃的,也從來不愿意靠著我……”
說話時唇齒間的氣流熱乎乎的拂過耳朵尖,明德縮了縮頭,抬眼來滿臉疑惑的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一片澄澈透明,帶著當(dāng)年初見時的明亮和天真。
乾萬帝突然感到心里很痛,就像被一根鐵絲緊緊的勒住了一樣,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松手放開了明德,捂住心臟,彎下腰。
他以前總是問明德: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現(xiàn)在他知道為什么會流淚了,可是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太遲,一切都已經(jīng)無事于補。
亂軍受到壓制,大殿也被水潑過,在陽光下顯得熠熠生光。盡管如此,那些冤魂的哀嚎和鮮血的氣味也仍然殘存在威嚴(yán)莊重的大殿里,在每一寸石縫拐角里掙扎著,不分日夜的凄厲的哭泣。
對于上官明德率眾謀反的事,朝臣議論紛紛,最后在輔政大臣丁恍的帶領(lǐng)下集體向乾萬帝上奏章,要求嚴(yán)辦上官明德。其中甚至包括了上官侍郎帶領(lǐng)全族的請愿書,他甚至跑去單獨求見了乾萬帝,痛哭流涕的要求千刀萬剮了這個不肖子。丁恍已經(jīng)向他保證過如果他這么做的話就能保住全族,所以上官侍郎哭得情真意切,恨不得立刻就和那個不肖子劃清界限。
乾萬帝沒有直接辦丁恍,而是在第二天早朝上突然發(fā)難,讓夏徵當(dāng)眾彈劾了上官侍郎包括貪墨、玩忽職守等的十八條罪狀,并下令將上官家男丁投入大牢,張氏則充邊疆。
丁恍眼見乾萬帝一個字都不提當(dāng)日謀反的事,忍不住大聲呼道:“皇上且慢��!上官明德光天化日之下帶兵闖入正泰殿,沖撞皇威不說,還在祖宗祠廟前放肆!皇上,您不辦他不足以平民憤�。 �
乾萬帝冷笑一聲:“朕看是不足以平你那好女兒的憤吧!”
滿朝文武,知道清幀殿里隱秘的沒有幾個,都不知道怎么又和丁昭容車上了關(guān)系。丁恍倒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晌才道:“皇上當(dāng)真如此看待老臣,教老臣以何面目面對祖宗……”
“愛卿也別白費力氣了,上官明德已經(jīng)死了,愛卿滿意么?”
丁恍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乾萬帝已經(jīng)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留下瞠目結(jié)舌的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敢動半分。
張闊急忙上前,拖長了聲音疾呼:“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乾萬帝抬腳踹開了清幀殿的門,幾個宮娥想上來伺候,一看乾萬帝陰沉的臉色,都瑟縮著退了回去。
張闊緊緊跟上,急忙上了一杯楓露茶:“皇上息怒啊�!�
“丁恍那個老東西!就是在對朕步步緊逼!他以為明德死了他女兒就當(dāng)?shù)蒙匣屎罅藛�!為官這么多年貪得也夠多了,怕朕想不起來要抄他家是不是!”
張闊看看周圍沒人,湊過去低聲問:“皇上可還記得小貴人回朝的時候,穿的一件中毛銀鼠、雙色金織褂子?”
乾萬帝皺了皺眉。
張闊一笑,低聲道:“……當(dāng)時據(jù)宮里的人風(fēng)傳……丁家已經(jīng)托人往丁昭容宮里送大毛紫貂皮和三色金了……”
張闊其實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并不十分的清楚,多數(shù)是下邊的小太監(jiān)偷偷轉(zhuǎn)告他的。下邊人愛錢,夏丞相又愿意撒錢,宮里人和夏徵家里人交好,實在是太正常的事了。
小太監(jiān)告訴他這個小道消息的時候,還順帶捎了沉沉實實的一塊足金,鬼鬼祟祟的笑道:“公公千萬別嫌少,夏丞相說了,公公在皇上面前一句話,抵得上金山重呢。”
張闊其實不缺錢,但是夏丞相這樣,其實是精乖得很,不由他不買這個面子。
乾萬帝嬌寵明德,吃穿用度都恨不得是越奢華越金貴越好,恨不得這個寶貝穿的吃的都是頂尖的才罷。尤其是明德現(xiàn)在心智全失,整天乖乖的任人打扮,乾萬帝一時喜歡上來,真是要把整座國庫都放他身上穿著才好。
這樣嬌慣的程度,怎么會容忍丁昭容在宮里這樣的做派?這不是明擺著這個女人處處都要壓著明德一頭嗎?乾萬帝要是能忍受,那倒是有鬼了。
張闊也只說這一句,多了就弄巧成拙了。他俯身退下去,半晌只聽乾萬帝語調(diào)平平的道:“起駕。朕去看看明德。”
明德還在內(nèi)殿里睡著。自從瘋了之后,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睡覺,除了要吃之外,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他睡著的樣子其實比清醒的樣子要可愛得多,蜷在被子里,窩成一團,打著小小的鼾,有時還會抽抽鼻子。乾萬帝掀開床幃,他恰巧翻了個身,流水一樣的頭發(fā)一層層從肩膀上滑過去,掀起細(xì)微的水光。
乾萬帝忍不住伸手去撈起一把頭發(fā),在掌心里滑過去,涼絲絲的,帶著輕微的癢。
他突然輕聲問:“張闊�!�
張闊跪下道:“奴才在�!�
“你看他這樣子……會不會一睡就再也醒不來了……”
“皇上切切不要亂想啊!依奴才只見,皇上圣恩如此浩蕩,上天斷然不會收走小貴人的!”
乾萬帝諷刺的笑了笑,不說話。
他那所謂的皇恩就從來沒有不浩蕩過,但是上天仍然把這小家伙的魂收走了,只留下一具身體,慢慢的在人間枯萎蒼白。
乾萬帝坐在床邊上,輕輕的把明德抱起來。他動作很柔緩,但是明德睜開眼,勉強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突然驚恐之極的掙扎起來。
乾萬帝一把抱住他,連聲問:“怎么了?怎么了?”
明德哪說得清楚,只能發(fā)出一些意義不清的、表示很不滿很不高興的單字音來,一邊揮舞著手,拼命想掙脫出來。乾萬帝舍不得放手,一直緊緊的抱著,連聲的哄他:“乖,乖,好孩子別怕,你怎么了?要什么?別怕,別怕……”
明德掙脫不開,抽抽搭搭的開始傷心至極的哭起來,哭得一臉都是眼淚,簡直有水漫金山的勢頭。
張闊偷偷看了一眼,遲疑的上前:“皇上,小貴人可能……害怕您的龍袍……”
乾萬帝一低頭。這件龍袍不是別的,正是當(dāng)日正泰殿里兵變時那一件。那一天他就是穿著這件龍袍把這小東西禁錮在懷里,強迫他看著那個酷似太子的人被一刀砍下了頭……
那是明德最后一刻意識清醒的時候。
接著他就沉睡了。那個受盡挫磨的滿是傷痛的靈魂,沉睡在了這個嬌癡而虛弱的身體里,可能永遠(yuǎn)都醒不過來了。
明德簡直哭得都要背過氣去,小貓一樣的哭聲,微弱得隨時都要斷掉一樣。乾萬帝趕緊放開他去換了常服,明德已經(jīng)抽抽噎噎的又要睡著了,結(jié)果抬眼一看宮娥手里拿著剛才那件龍袍,立刻哇的一聲又放聲大哭。
他哭得聲音嗓子已經(jīng)很啞了,乾萬帝怕他嗓子哭壞了,趕緊抱在懷里仔細(xì)的哄:“乖,別哭,已經(jīng)脫下來了,沒有人會欺負(fù)你的,乖……”
明德抽抽噎噎的,好像覺得有人哄他給他撐腰,他膽子就大了一樣,于是伸手去要那件龍袍。
宮娥猶疑了一下,乾萬帝一把把龍袍拿過來塞在明德手里。這下小東西得意了,剛到手就用牙去咬那件衣服,還不停的用手撕,咬得臉色都漲紅了,非常氣憤非常憤怒的樣子。
那龍袍的料子是青羅,沒那么容易被撕壞,明德努力了半天都沒能咬出一個牙印來,氣得團團轉(zhuǎn)。底下人都嚇得跪了一地,連張闊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也不敢多說什么,只一聲聲的求:“小貴人息怒啊,小貴人息怒啊……”
乾萬帝厲聲命人:“息什么怒!一個個都沒眼色,不知道去拿剪刀嗎?”
宮娥失聲道:“皇上,那可是……”說著一看到乾萬帝的眼神,立刻什么都不敢說了,起身跌跌撞撞的去拿剪刀來。明德一看剪刀。立刻顫顫巍巍的伸手要,非要把那件龍袍剪成了幾塊碎片才停下來。就這樣他還不罷休,用腳使勁的在那堆碎片上踩,那個架勢就像是要把乾萬帝自己踩得粉身碎骨一樣。
乾萬帝心里一陣陣的刺痛,這哪是踩一件龍袍呢?明德腦子已經(jīng)壞掉了,他以為他食其肉寢其皮的,就是乾萬帝自己啊。
——你這么恨我么?
恨到要用剪刀戳爛、要用腳踩的地步?
明德踩累了,眼前發(fā)暈,軟軟的往下滑倒跌在地上。乾萬帝一把把他抱起來,打橫摟在懷里,厲聲道:“來人!在宮外架火,把這龍袍燒了!”
明德不懂他說什么,被猛地一下子抱離了床面,只敢顫顫巍巍的伸手摟著乾萬帝的脖頸,被一路抱出了宮門。外邊已經(jīng)架上了火,噼噼啪啪的燃燒著,張闊趕緊去拿了那一堆布片來,一股腦的全丟進了火里。
明德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乾萬帝低頭看他,只見火光映在他臉上,就像是放在火里燒的玉一樣明艷。他心里一動,突而想起前一年明德在元宵節(jié)晚上燒紙祭奠明�;屎螅彩沁@樣看著那堆火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在夜色里秾艷得讓人心悸。
他心里酸楚得幾乎要掉下淚來,低聲問:“明德,你覺得高興了嗎?有沒有高興一點點?”
明德好像真的聽懂了他說什么一樣,竟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把臉藏到他懷里去。
乾萬帝抱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來給他看,只求他笑一笑,只求他感到片刻的高興和開心。
他甚至絕望的想,如果我死了他會不會高興呢?如果他知道他沒齒痛恨的我死了,他會不會感覺片刻的好受一點呢?
這時幾個宮人偷偷的走到邊上去對張闊低聲說了什么,張闊猶疑了一下,還是走過來,輕輕的道:“皇上,丁昭容她……求見您啊�!�
乾萬帝頭都不回:“不見�!�
“皇上,”張闊忍不住道,“丁昭容說,是有關(guān)于重新立后的事啊……”
夜宴月氏
丁昭容在外邊等了半晌,只聽里面又是呵斥又是燒火,忙了半晌,派出去打聽的小太監(jiān)回來稟報,小心翼翼的道:“娘娘,是小貴人在里邊,要燒……燒龍袍呢�!�
丁昭容一驚,小太監(jiān)低聲阻止了她:“娘娘莫氣啊,這個年月,宮里誰最受寵呢?莫說是龍袍了,還是皇上親自下令架火的呢……”
丁昭容緊緊的攥住了小帕子:“都沒人來管管這沒天理沒王法了的嗎!”
“罷喲娘娘,您正當(dāng)青春貌美,和一個——”小太監(jiān)鬼鬼祟祟的看看周圍,壓低了聲音,“——和一個腦子都壞了的廢人計較什么呢?”
正說著,那邊外邊守著的宮人遙遙傳起聲音來:“皇上駕到——!”
丁昭容霍然起身,理了理妝容,裊裊婷婷的迎上前去半跪下。幾個宮人排列而上,恭恭敬敬的打開門,乾萬帝沉著臉大步跨了進來。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在首座上坐下,臉色陰沉,冷冷的問:“昭容有什么事?”
丁昭容看他臉色不豫,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清幀殿里好好一個人是怎么瘋了的,其他宮里也多有傳言,有說的玄乎的,有說的不堪的,有懷疑那人是不是真的瘋了的。拖了關(guān)系花費了銀兩托人打聽來,據(jù)說那小貴人只能臥床了,連話都說不齊全,除了吃就是睡,吃的也不多,藥石不進,看上去沒有多少日子了。
還有人說這小美人天生就不好那一口,皇上逼得太緊了,逼到后來沒掌握好分寸,一下子逼瘋了。有很多人幸災(zāi)樂禍,堂堂一個皇帝怎么會對一個瘋傻了的木頭美人兒來勁呢?也就是兩天新鮮,過多一陣時日大概也就丟開手了。
賢妃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跟丁昭容這么說的時候,丁昭容卻只是笑了笑,并不贊同。
賢妃不過是小家子沒見識的女子而已,而這個丁昭容,出身于貴族之家,幾代國戚,對帝王的喜好實在是太過了解了�;实墼诤跄闶遣皇锹斆鞲墒裁矗磕憔褪窃俾斆髟倭胬�,長得不好,他一樣不喜歡。對皇帝來說美人就是一朵花,他管這朵花是不是瘋的是不是傻的,只要看著足夠好看,對他來說就行了。
何況明德清醒的時候不好那一口,現(xiàn)在瘋了傻了,反倒是聽話了,只怕皇帝較之以前還會更上心也說不定呢。
她知道這個時候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再晚,時機就過去了。再說今天下朝后已經(jīng)有相熟的內(nèi)侍火速趕來把事態(tài)告訴了她,皇上竟然在正泰殿里公然質(zhì)問丁恍說“是平你那好女兒的憤吧!”,那么也就是說,這個時候再不表態(tài),就會被皇上拿出來當(dāng)作殺雞給猴看的箭靶子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笑道:“皇上,臣妾此次求見,是為了重新立后的事。國不可一日無后,這母儀天下的位置,臣妾心中倒是有一個好人選。”
乾萬帝默不作聲,且看她如何說。
“臣妾不敢干預(yù)皇上的后宮事,只是說出來作個意見罷了,皇上若是不贊同,盡管教訓(xùn)臣妾便是�!�
丁昭容偷眼看了看乾萬帝的臉色,只覺得他面沉如水,看不清楚情緒,只得趕緊低下頭:“……臣妾以為,賢妃姐姐賢良過人,體貼圣意,這么長時間以來治理得宮中上下沒有不服的,若是立為皇后,可謂是天下所望……”
乾萬帝倒是有點驚訝。
立賢妃是他一早就打算做的事,一方面壓制住了那些后宮女子悠悠之口,一方面也方便他隨時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只是不論是誰提出來,都不該是丁昭容。丁恍想做國丈的心思,那可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皇上,”丁昭容低聲道,“臣妾篡越了……”
“沒事。你說的朕會考慮的�!�
乾萬帝站起身,難得的語氣有些緩和:“昭容若是沒事,就回自己宮里歇著去吧�!�
明顯的驅(qū)趕之意溢于言表,丁昭容咬了咬牙,恭順道:“臣妾告退。”
鬧了一會兒興奮,明德歪在庭前的躺椅上,要睡不睡的樣子,看見乾萬帝來了,便往里縮了縮,但是卻沒有完全躲開。
他好像知道只有乾萬帝會帶他吃帶他玩,不接受也得接受,所以一開始的敵意減下去不少。一開始是見了就躲,就跟見了貓的老鼠一樣;到如今面對面也只是象征性的閃避一下了。
乾萬帝半跪在躺椅邊,低聲問:“好玩嗎?”
明德盯著他看,臉上顯出幾分迷惘之色,顯然是不懂他說什么好玩。
“燒衣服,好玩嗎?”
明德想了想,點點頭。
“今晚宴請北疆月氏使臣,大開夜宴,你要來吃東西嗎?”
明德又愣了一會兒,小小的打了個哈欠,翻過身去不搭理他了。以前想盡辦法要逃出去的皇宮京城,現(xiàn)在卻終日昏昏欲睡,連門都不想出了。
乾萬帝靜靜的盯著他單薄的肩膀背影,看了很久很久�;▓@里春光正好,草長鶯飛、亂蝶飛舞,陽光灑在清泉上,淙淙仿佛跳躍的碎金。明德的頭發(fā)流水一樣披散下來,從肩膀繞過雪白的頸窩,在胸前隨著呼吸的頻率而微微起伏著。
他其實已經(jīng)睡熟了。
“……明德,”李驥低低的問,聲音幾乎要湮沒在微風(fēng)里,“……你愿不愿意……當(dāng)我的皇后?……”
明德睡得很熟,長長的眼睫一顫一顫的,就像風(fēng)中的蝶翅一般脆弱易驚。
誰家的嬌兒酣然如夢,春夜里金酒銀樽葡萄紅。年少的輕狂仿佛陽光一般點綴在枝頭花角,隨著燕子呢喃驚飛,便醒來,成就一場空。
當(dāng)夜月氏國王子裘多率使臣前來納貢覲見,漣漪宮大宴,流水席擺了三百桌,歌姬妖嬈周旋于全場,只見滿堂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月氏國是西北一帶實力強盛的游牧之國,一度曾經(jīng)游走天山一帶,后來被天朝發(fā)兵驅(qū)逐出境,便俯首稱臣,每年送上金銀牛羊布帛等財物作為歲貢。
天朝有心安撫這樣一個從屬國,每年使團來時便隆重宴請,也有大批珍貴的寶物賜下。今年據(jù)說月氏國王病重,估計是不行了,便派了月氏未來的繼承人王子裘多前來,其中尋求支持的意味不言而喻。
裘多王子是典型的北方游牧男兒,說話聲音響亮,為人豪爽,見皇帝不跪,乾萬帝便哈哈一笑,特許他按本國風(fēng)俗行禮,還賜了酒觴,命歌姬美人環(huán)繞著伺候。席間君臣都有些醉意了,裘多趁著醉意,向乾萬帝朗聲笑道:“皇帝陛下!我此行前來,還給您帶了一樣特殊的禮物呢!”
乾萬帝含笑問:“哦?”
裘多站起身,對手下一揮手:“陛下請看!”
只見大門轟然開啟,從月氏國的馬車中走下一排顏色各異的月氏女子。她們大多穿著異族的長裙,鮮艷而嬌美,就像一簇由各色鮮花組成的花束一樣,盈盈的迎面而來。
“陛下!”裘多指著那一列女子,“——這是我們月氏國最美麗的二十個女人,父王讓我?guī)磉M獻給您!”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很香艷的一件事,高高的龍椅上的皇帝卻皺起了眉,有些明顯的不快之色一閃而過。
其實這并不唐突,送美人是歷來從屬國覲見時的傳統(tǒng),這些美女若是得了寵,也可以封妃誕子,只是子孫不能封太子罷了。就算不能封妃,留在皇宮里也是一道風(fēng)景,沒有哪個皇帝會拒絕充實自己的后宮的。
裘多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乾萬帝的不快,他立刻問:“陛下嫌她們長的不好看嗎?”
乾萬帝笑了笑,避而不答:“喝酒!喝酒!”
言下之意,便是很清楚了。
裘多有些不服氣。他堅信健美而艷麗的月氏女子是最有魅力的,何況這些女人都是精心挑選出來,沒有理由被皇帝忽視。
“陛下真的覺得她們不好看嗎?難道陛下宮中有比他們更好看的女人嗎?”
這話一出來,不了解的朝臣只莫名其妙,知道內(nèi)情的便都掩口裝什么也沒聽見。乾萬帝面上不豫,把酒杯猛地一跺,便什么也不說了。
裘多碰了個釘子,只得悶頭喝酒。一喝喝到半醉,又上來一輪新的舞姬,僅僅披著蟬翼薄紗,在滿座上輪番敬酒。一時連最拘謹(jǐn)?shù)挠范纪耆爬诵魏×�,只聽歡聲笑語伴隨著殿外的煙火聲震屋瓦,沖上云霄。
正當(dāng)這氣氛熱烈的時候,張闊彎著腰走上首座,俯在龍椅上低聲對乾萬帝說了什么。乾萬帝猛地把酒一翻,驚問:“怎么?偌大個清幀殿,就沒人能攔住他嗎?”
張闊低聲道:“罷喲!誰敢攔著小貴人?清幀殿外都在放煙花呢,一聲聲響得,小貴人嚇得到處跑……”
乾萬帝心想也是。這時只見殿門之外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一晃,又怯生生的躲在了門后,乾萬帝也顧不得引人注目了,急忙起身迎上前去。
明德就披著一件輕容紗,軟煙羅的睡衣,赤著腳,探頭探腦的往里看,看見這么多人,便嚇得不敢進去。后邊宮娥舉著鞋子、貂裘跟著,急得都要哭出來了,偏偏小祖宗就是不理她們。硬往身上穿吧,小祖宗要鬧脾氣;不穿吧,夜涼如水,這一路被煙火的聲音連驚帶嚇,回去唬病了可怎么辦?
乾萬帝急忙用雪白的貂裘把明德團團裹起來,打橫一抱摟在懷里,連聲問:“怎么好好跑出來了?嚇著了沒有?吃過了沒有?跟的人一個個都傻了嗎!也不知道攔著他!”
明德聲音都有點抖,恰巧一個煙花嗖的一聲上了天,嘭的炸了開來,小家伙猛地一下把頭藏在乾萬帝懷里,嚇得發(fā)抖:“失火了……失火了……”
乾萬帝一邊抱著他一邊往大殿里走,連聲安慰:“沒有失火,一點也沒有失火,他們在放煙花,不怕不怕……”
“失火了……失火了……燒了……”
乾萬帝聽不清楚,低聲問:“燒了什么?”
“燒了……太學(xué)殿……”
乾萬帝猛地頓住了,心里就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尖銳的痛苦一點一點的泛起來,讓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當(dāng)時……他甚至還挺得意的……想出這么個法子出來……
明德在龍椅上也不安穩(wěn),在乾萬帝懷里拱來拱去,一會兒聽見外邊放煙花的聲音停了,才敢探出頭來,好奇的打量著這滿堂的人。
乾萬帝一條胳膊束縛著不讓他爬出去,一只手拿著點心喂他,強迫他轉(zhuǎn)回注意力。明德畢竟對人沒什么興趣,乖乖的轉(zhuǎn)回頭來,一口一口的吃他的東西。
滿座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見他,只看見一個人被皇帝親手抱著進來,看不清臉,只看見雪白貂裘裹著,露出一只腳踝,白得幾乎透明,好像一折就斷了一樣。等到了龍椅上露出一張臉,他看著別人,別人也在看著他,只是他看著是好玩,別人看著就是魔怔了。
裘多喃喃的道:“這……這是……這是誰家的孩子?”
他身邊的內(nèi)殿太監(jiān)早收過使團送來的重禮打點,一聽便急忙笑道:“殿下應(yīng)該是見過的。這個主兒可了不得呢,前一年闖進貴國天山腳下射殺敝國叛軍將領(lǐng)的,不就是這個主兒嗎?”
裘多猛地一驚:“那不是個少年將軍嗎?”
他記得手下回來匯報過一次,只說是一個銀鎧白馬的少年將軍,極是英姿颯爽,武功也極是了得。裘多是個尚武之人,當(dāng)時還頗為心向往之,派人去請那少年將軍入宮把酒一敘,但是手下回來卻說,那少年一擊得手,已經(jīng)策馬出境了。
當(dāng)時他還頗為遺憾了一陣,心想這次率使團來覲見天朝皇帝,一定要見一見這個少年將軍,好好的切磋一番。他看今天在在座的里邊沒有那個人,還以為沒有來,誰知卻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了真人。
美則美矣,但是當(dāng)初如此睥睨慷慨的天之驕子,怎么會淪落到這般境地去?
宦官尖細(xì)的笑了笑,一臉詭秘:“殿下吃驚么?嘿嘿,這小主子也是了得,回京之后直接就率兵沖進了皇宮……說起來,這小主子聽說是和前皇后有些親緣呢。結(jié)果咱們皇上鎮(zhèn)壓了亂軍,血洗了皇宮,卻偏偏留下了他……”
裘多驚問:“我怎么看他神智不對?”
“可不是嘛,當(dāng)天就被皇上逼瘋了……不過瘋歸瘋,這小主子長得可不是一般的好看,看皇上寵的這勁兒,可惜了不是個姑娘,否則……”
冷月宮傾
賢妃自從大宮女德純之事被斥責(zé)過后,就一直圣寵稀薄,后來以至于皇上根本不涉足后宮了。她正為此悶悶不樂,豈料宮里莫名的傳言起來,都說她即將被立為皇后。這個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司禮監(jiān)的官員們也得到了風(fēng)聲,漸漸的她也相信了一半。
恰巧那一日賢妃覺著悶熱,出去散步,經(jīng)過了原鳳仙宮舊處。那里已經(jīng)被封鎖了起來,工匠們忙著在帷幕里建造新宮,之間精巧珍玩流水一樣送進去,宦官宮娥們絡(luò)繹不絕,上好難得的大紅猩猩氈一匹一匹的用大車?yán)M去,一時之間熱鬧非凡。賢妃看那運送大紅猩猩氈的車一眼望不到頭,便有些疑惑,問身邊的宮女:“皇上要做什么,花費這么多上好的衣料?”
殊不知那猩紅的顏色極為難得,是布料染色中用上了猩猩的血染制而成,一般貴族人家用來做大雪天穿的斗篷披風(fēng)等物,尋常百姓是難得一見的。這顏色紅得很正,艷麗不妖,富貴不耀,上好的大紅猩猩氈是很貴重的,和羽紗等同價。平時也就是冬季制衣才會從庫房中調(diào)出來,這樣春秾的天氣,要它來做什么呢?
宮女忙跪下道:“奴婢不知,娘娘可要問問那當(dāng)差的人來?”
一個女子聲音笑著傳過來:“——姐姐有所不知了吧,這是鋪地毯用的呢�!�
賢妃一回頭,只見丁昭容帶著兩個宮女,一路搖著翠玉羽毛扇,悠然的走過來,到了近前便喝退了左右,親熱的拉著賢妃的手,笑道:“這是上好的猩猩氈呢,據(jù)說以前連貴妃做衣服都用不上的料子,現(xiàn)調(diào)了出來給新殿鋪地,也不知道夠用不夠用。皇上說了,若是不夠用,便拿大毛料子鋪內(nèi)殿呢�!�
要知道這種衣料,通常都可以當(dāng)作小國供奉上來的貢品,一年方得十匹八匹便很是富余了。賢妃哪里見過如此奢華,連連嘆道:“真是祖宗都沒見過的!也不知道住這樣宮殿會不會折福!”
丁昭容低聲道:“姐姐真不知道這新殿是建給誰的?”
賢妃遲疑著,向清幀殿的方向指了指:“……難道是……”
丁昭容嘆了口氣,神情間頗有些哀怨:“可嘆姐姐這樣好相貌,便是做了皇后,也是個被人壓在頭上的皇后罷了!”
賢妃一愣,叱道:“別亂說!給那亂嚼舌頭的人聽去,咱們倆都沒好果子吃呢!”
丁昭容不怒反笑,看了看周圍,湊上前去低聲問:“姐姐當(dāng)真傻了?皇上都決定了,連日子都在命人挑了,只等著黃道吉日便從正門中抬了姐姐進去。如此一個天下國母,卻要處處忍讓著一個腦子都不清楚了的男孩子,姐姐倒是甘心情愿!”
賢妃默然不語。
“姐姐想一想,即便封了皇后也是那遠(yuǎn)遠(yuǎn)的冷宮一隅,真正皇后的宮殿里住著的是誰?姐姐這個皇后的頭銜,只怕也只是在史書里才記一記的了!這宮里誰不知道真正的皇后是清幀殿里的那一位呢?”
賢妃還是默然,丁昭容知道她心思已經(jīng)松動,便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了句:“想好了便來找妹妹,妹妹為了姐姐你,當(dāng)然是愿效犬馬之勞的了……”
緊接著輕盈的一轉(zhuǎn)身,裙裾飄揚,整個人悠然的踩在春光里走遠(yuǎn)了。
入夜,漣漪宮大宴,煙花漫天,氣勢恢宏。賢妃宮這里原本就不熱鬧,這下更襯得冷冷清清,雖然那煙花聲聲的就近在耳邊,那熱鬧煊赫卻和自己完全隔絕了。賢妃呆呆的坐在床前,只覺得孤燈滴漏聲聲寂寞,不由得一陣心酸上來,默默的拿撒花雪綢絹子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