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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譚氏把尺頭接過來一看,只見光絲柔滑,顏色鮮亮,臉上便帶出了笑,說:“喲,這是京綢罷?這樣的好料子,你自己留著多好。”

    香蘭笑道:“我還有呢。”

    譚氏正是好顏色的年紀(jì),好衣裳有幾件,卻也不多,她早就想做條紅裙,只是嫌外頭買來的顏色不正,可上等的綢緞都要三四兩銀子,她覺著肉疼,兼她又是新婦,還不好找婆家討要,如今得了這尺頭便了卻了心愿,故也不推辭,命丫鬟去把這料子收了,對香蘭也多了些笑模樣,只是見她身上穿的半臂,料子比給她的京綢好了不止一分,心中又不悅,暗暗覺著香蘭小氣。

    兩人說了一回林錦軒的病,譚氏只嘆道:“二爺這樣年輕身子骨就不結(jié)實,也不知日后是不是能長遠(yuǎn)……”說著眼眶就紅了。

    香蘭安慰道:“好生保養(yǎng),林家多貴的藥都吃得起,我看二爺也沒甚大病,不過小毛病不斷,得了又好得慢些罷了,日后再請兩個好大夫瞧瞧�!�

    譚氏只是搖頭,林錦軒昨日咳嗽了半宿,熬得她也沒睡好,這樣日子下去,她不是守寡便是守活寡,終歸都是春閨寂寞,屋子里永遠(yuǎn)一股藥氣,壓得她胸口發(fā)悶。如今她剛嫁進(jìn)來就已覺著熬人,真不知日后長長久久的歲月該怎么過。只是這話她羞于說出口,且香蘭只是同她泛泛而交�?谥械溃骸捌鋵嵞闶怯行└獾�,大爺身子健朗,又有權(quán)勢�!�

    香蘭淡淡一笑:“什么福氣,不過是個小妾,今日大爺還愛寵,便得兩分風(fēng)光,可‘千里宴席終須散’,只聞新人笑了,不聞舊人哭,日后還指不定怎樣�!�

    譚氏見香蘭一身光鮮,原還有幾分嫉妒,聽了這番話心里舒坦了些,沖口而出道:“都說美人遲暮,這話也是有些道理的�!�

    書染在一旁聽得直皺眉,香蘭臉上仍笑得淡淡的,并不吭聲。

    譚氏說出去了才發(fā)覺話說得沖了,有些訕訕的,見香蘭臉上沒帶出一點,仿佛沒聽見似的,這才放了心。

    書染道:“不早了,我們先告辭了。”香蘭從善如流的站起來辭別,待出了院子,書染低聲道:“二奶奶嘴也沒個把門兒的,什么都往外扔。虧得還是文官家里出身,奶奶的款兒擺了十足,可說話句句跟刀子似的,也不知留些口德。”

    香蘭道:“她到底年紀(jì)輕,又嫁了這樣一個體弱多病的丈夫,心里有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逮住咱們?nèi)鰞删湫盎鹆T。也不知二爺身子日后能如何,二奶奶其實也是可憐人。”倘若譚氏是那等老實本分的也就罷了,可香蘭今天見她那身穿戴,妃色芍藥花通袖襖兒,水綠的裙兒,發(fā)髻綰得高高的,臉上脂光粉艷——如今她丈夫病了,她還有心情修飾容貌,顯見是個心思極活絡(luò),也極愛俏風(fēng)騷之人。林錦軒這樣的身子,顯是不能同她挑弄風(fēng)月的……想到此處,香蘭搖了搖頭道:“譚氏若不能調(diào)伏性情脾氣,日后也有得她熬�!�

    回了院子,藥已經(jīng)抓來了,書染忙命靈素去煎藥,煎好晾溫,親眼盯著香蘭服用。香蘭百般不愿,也只得直著脖子咽了,忍不住心焦,只覺得若是懷了林錦樓的子嗣,這輩子真?zhèn)兒就只能當(dāng)人小老婆了,難不成她能狠心,不要這孩子,日后只自己一個人掙出戶去么?若帶著孩子走,那只有偷溜這一條路,可自己還有日漸年邁的父母,跑能跑到哪兒去?香蘭一直窩在暖閣里沒精打采的,臉沖著墻壁躺著,胡思亂想著便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華燈初上,香蘭坐起來,頭蒙蒙的,不知今夕何夕。靈清正守在炕邊做針線,見香蘭醒了便放下活計道:“奶奶醒了,吃茶不吃?大爺晚上應(yīng)酬,讓雙喜回來送信兒,說不回來吃,奶奶晚上要用什么?”

    香蘭擦了一把臉,清醒了些,一面穿衣下地,一面道:“素淡些,炒兩個青菜,昨兒有個百菌湯不錯�!膘`清便打發(fā)小丫頭去廚房要菜。

    待用過飯,香蘭對著棋譜獨自下殘棋消遣的時候,忽一下子想開了,事情已然如此,便隨它去,她如今一籌莫展,也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如何心焦也只是折磨自己而已。想到這一層,香蘭便命畫扇收了棋,和丫鬟們說了幾句閑話,便鋪床睡了。

    半夢半醒間,只聽外面有說話聲,緊接著幔帳被掀開,林錦樓跌跌撞撞的坐在炕上,胡亂脫了衣裳扔在地上,拉開被子躺下來,一股濃烈的酒氣便撲鼻而來。

    香蘭半坐起來,探過身子,本想將床幔掀了,讓值夜的丫鬟端醒酒湯和熱茶,再擰熱毛巾來,可離林錦樓近了,發(fā)覺他身上不止酒氣,還有一股子脂粉膩香,一聞便知他方才定是風(fēng)流快活去了。香蘭兩道秀長的眉微微蹙了起來,低頭去看,只見林錦樓合著雙目,躺著一動不動。一愣神的功夫,林錦樓忽伸了手臂一把將她扯到懷里。香蘭忙掙扎起來,林錦樓翻身壓上去,口中咕噥道:“你折騰什么呢?”

    香蘭咬著嘴唇別開臉,林錦樓不顧她躲閃,在她唇上親了一口,香蘭側(cè)過身面沖著墻壁,林錦樓便貼在她身后,胳膊橫在她身上,臉扎在香蘭頭發(fā)里。香蘭一動也不動,僵著身子直挺挺躺著,想到林錦樓若是同旁的女子歡好過,這會兒春興未消,再來找她,便覺著有股說不出的難堪和辛酸。她靜靜等了片刻,想悄悄把林錦樓的胳膊挪開,她剛動一動,便聽林錦樓懶洋洋道:“別動了。”

    香蘭已覺出林錦樓有力的大腿間,那話兒已硬起來戳著她的臀,登時不敢再動。林錦樓素來隨心所欲,若起了興兒,房事上便沒個饜足,香蘭生怕他又動了淫念。今晚的情形讓她格外難忍,又怕惹了林錦樓不悅再生出什么事端。她便靜靜的躺著,心里頭想著她畫了一半的畫,下了一半的棋,做了一半的針線,零零碎碎的又想她在寺廟的日子,還有她前世隨爹娘到世交故友家中做客,去逛個極精致漂亮的園子,好像那園子是魯家的,也好像是陸家的,當(dāng)時她年紀(jì)還小,頭上總兩個角,拿了一枝桃花去逗弄湖里頭的魚,然后奶娘連忙把她抱走了……前世的事太久遠(yuǎn)了,遠(yuǎn)得她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香蘭胡思亂想著不知何時睡著了。第二日再醒來時卻發(fā)覺自己正扎在林錦樓懷里,他敞著懷,露著健碩的胸膛,正起伏著呼吸,似是睡得很熟,另一手仍環(huán)在她腰上。幔帳外有極細(xì)微的腳步聲,雪凝低聲問:“叫不叫起?”往常這個時候林錦樓該起來練武打拳了。

    靈清遲疑道:“昨晚上大爺酒吃多了,回來得晚……”說著側(cè)耳聽了聽,聽見里頭林錦樓淺淺的小呼嚕,便道:“大爺還沒醒呢……要不去問問書染姐姐?”

    二人便商量著去了。

    香蘭輕輕坐了起來,披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掀幔帳,穿了鞋子下床,正巧書染領(lǐng)了人進(jìn)來,見香蘭比往日里起得早,忙讓丫鬟們?nèi)ニ藕�,見林錦樓睡得香甜,便同香蘭商量道:“大爺昨日回來晚,今兒讓他多睡一回,辰時再叫起?”心中暗道,昨晚上大爺回來時喝得腿都站不穩(wěn)了,喝了解酒湯吐了一回,還踉踉蹌蹌的,楚家公子生怕他騎馬摔了,特地把自己乘的轎給大爺送他回來。往常這情形,大爺早就在外頭宿了,京城里最當(dāng)紅的姑娘都沒留住大爺?shù)耐�,大爺又找大夫給她瞧病生養(yǎng)子嗣,嘖,這陳香蘭真是上輩子做了好夢。

    第241章

    遇故(一)

    香蘭道:“那讓大爺再睡會兒。”整個院子都是圍著林錦樓打轉(zhuǎn),他還睡著,小廚房的飯便要晚些在做,前頭伺候弓箭習(xí)武的侍衛(wèi)也早早的散了。香蘭先用了兩塊點心,喝湯的時候,林錦樓醒了過來,起床便揉腦袋嚷頭疼,用熱面巾擦過面,又灌了一碗醒酒湯,便屏風(fēng)后沐浴,喚了吉祥、雙喜進(jìn)來按摩揉捏。待沐浴完,林錦樓只吃了塊面點,喝了兩口湯,胃口不開,覺得渾身不自在,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方才好過了。

    進(jìn)屋時看見香蘭正提著筆寫字,便自顧自在椅上坐了,裸著上身,一面用熱毛巾擦身上的汗,一面道:“大早晨的,在寫什么?”

    “家信,我爹娘說,等到了京城,就捎信回家報個平安。臨走時我娘感了風(fēng)寒,犯咳嗽,也不知好了沒有,怪讓人牽腸掛肚的。”

    “哦,這個你放心,臨走時爺留帖子給齊先生了,讓請濟(jì)安堂的羅神醫(yī)去給你娘看病,他是金陵城里數(shù)得著的大夫了,家里頭的平安脈都是他請的。”

    “我知道……謝謝大爺……”

    林錦樓看著香蘭放下筆,有些靦腆的模樣,不由低低笑出聲來:“你跟爺還那么客氣,你少氣我,少犯擰,比什么都強(qiáng)�!�

    香蘭暗自翻了個白眼,不吭聲,又低頭去寫信。

    小鵑奉上熱茶,林錦樓吃了一口,又問道:“吃藥了么?”

    “……吃了。”

    “張?zhí)t(yī)說了,那藥不能斷�!绷皱\樓揚聲問書染,“你們奶奶的藥要盯住了,接連不斷的讓她用。”

    書染正在外面理箱子,忙進(jìn)來道:“回大爺話,天天看著,藥材都買得最好的,靈素親自看爐子熬藥來著。”

    林錦樓點點頭,又不說話了,只盯著香蘭的側(cè)影出神,把茗碗放下道:“待會兒收拾收拾,跟爺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魯家老爺子做整壽,魯家要大辦一場。別看魯家這一輩沒出什么像樣的,只那老爺子健在,離‘樹倒猢猻散’還遠(yuǎn)著。他是我爹同年,又是大妹的親家,既下了帖子,總要去瞧瞧�!�

    香蘭一聽就皺眉,她如今身份尷尬,實在不想去湊這個熱鬧,道:“……我能不能不去?我誰都不認(rèn)識,去了也沒趣兒,況且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們,我去了也不像……再說,再說我這兩天身上也不大爽利……”

    “不認(rèn)識的見了面不就認(rèn)識了?今兒你必須去�!�

    “……”

    “就這樣。書染,晚上給你們奶奶好生打扮打扮,穿得寒酸了是栽爺?shù)拿孀��!?br />
    香蘭默默的攥著筆,寫了一半的家信忽然不知該如何下筆了,只是盯著信箋愣愣的,良久嘆了口氣。

    卻說康福居里,林錦軒在院子里曬了一回太陽,看了半卷書便乏了,譚氏服侍他睡下,閑閑著無事可做,便帶了小丫鬟針兒找香蘭閑話。剛從側(cè)門跨進(jìn)院子,便見林錦樓從屋中走出來。譚氏連忙避到門后,又忍不住伸脖去看,只見穿著銀灰底子孔雀藍(lán)云紋直綴,腰間系著八寶福祿壽腰帶,腳上蹬著朝靴,頭上的發(fā)也由一頂金絲紗冠束了,襯著寬肩闊背,真?zhèn)兒是英姿勃發(fā)。他在二門處停下來,有個年輕公子正在門前候著,見林錦樓忙抱拳拱手迎上前,滿面掛著殷勤笑意。

    林錦樓只微微含笑,意態(tài)從容,極優(yōu)雅的走上前寒暄熱絡(luò),仿佛天生高高在上,就該被人捧著奉迎。

    針兒探頭看了一回,不由驚道:“哎喲,大爺頭上戴的是金絲紗冠?聽說金絲冠不到三品的官兒是戴不得的。虧得大爺年紀(jì)輕輕就這個品級,就算這一輩子都不再晉一級,也算是活夠了�!笨醋T氏攥著帕子定定瞧著,又小聲道:“我看二爺身子骨孱弱,但凡科舉的,光下場那三天都要去半條命,不如跟大爺說說,先捐個官做,填個肥缺兒,日后咱們也有個倚仗?”

    譚氏看著林錦樓心里正不知是何滋味,針兒這一提,正讓她想起自己病歪歪的丈夫,不由心里煩惱,呵斥道:“再說打嘴!誰讓你有的沒的嚼蛆!”

    針兒知道譚氏脾氣急,但“雷音大,雨聲小”,故也不害怕,臉上還笑嘻嘻的。

    此時香蘭扶著小鵑從屋里出來,頭上珠翠環(huán)繞,最乍眼的是一對兒赤金點翠鑲寶的雙蝶花鈿,蝶翅薄如蟬翼,插在發(fā)髻間,輕輕顫動,誰見了都不免多瞧幾眼。她頸上戴了赤金瓔珞圈,手上各套三對兒鐲子,身上穿著杏子黃滿繡玉蘭花的春衫,藕荷色妝花裙兒,襯得腰肢纖細(xì),盈盈不堪一握。遠(yuǎn)遠(yuǎn)看著,仿佛畫兒上走下來似的。丫鬟仆婦前后簇?fù)碇�,一出垂花門就上了轎。

    譚氏見了,便對針兒道:“去問問,大爺和姨奶奶去哪兒。”

    針兒去了,片刻回來道:“大姑奶奶的公爹做壽,大爺帶著姨奶奶賀壽去了�!�

    譚氏愣了,盯著墻角的薔薇站了一時,良久悵然道:“哦,原來是賀壽去了……”魯家老爺子魯貴誼做壽這檔子事她是知曉的,只是上回林東紈提起并無十分邀請,她想著林錦軒身子不好,她自己又是新嫁之人,不好拋頭露面,便不去湊熱鬧。但今日見林錦樓帶著香蘭去,心里卻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其實林錦軒同林東紈才是一胞所生的親姐弟,倘若林錦軒爭氣些,自己也能盛裝打扮,風(fēng)光的跟著去……

    針兒見譚氏盯著墻上開敗的荼蘼發(fā)愣,便喚道:“二奶奶,二奶奶?別站陰涼地里,咱們回罷�!�

    譚氏方才攏了攏袖子,扶著針兒慢慢走了回去。

    話說香蘭乘了轎往魯家去,那轎子極大,小鵑隨她也坐在轎內(nèi),時不時幫她整整衣裳和首飾。如今春菱不在,香蘭又信重小鵑,房里的丫鬟們便隱隱以小鵑馬首是瞻,偏小鵑又是憊懶性子,除了每日給香蘭梳頭,凡事皆撒手不管的,虧得雪凝不愛惹事,靈清、靈素新來,畫扇年紀(jì)還小,故而小鵑也未招太多埋怨。

    香蘭只閉了眼靠在軟墊上,忽覺轎子一停,前面有熙熙攘攘的聲音,不由睜開眼。小鵑立時乖覺道:“我去看。”說著便要下轎。香蘭一拉她袖子,道:“別跟猴兒似的,你這樣下去被人瞧見不好,讓桂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鵑剛要掀簾子叫人,桂圓就到了,半彎著腰恭敬道:“前頭戴家的馬車把胡同堵了,要等他們過了才成�!�

    香蘭聽了便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展眼一望,前頭果然堵了幾輛馬車,領(lǐng)頭有個騎馬的年輕公子,十六七歲年紀(jì),錦衣華服,生得唇紅齒白,目若點漆,舉止輕佻,從頭看到腳,風(fēng)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fēng)流往上流,真是好一個俊逸的小郎君兒。

    桂圓順著香蘭目光一掃,立時道:“奶奶,您看的那位是戴家三公子戴蓉,他有個好生厲害的婆娘�!�

    香蘭看桂圓神神秘秘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桂圓忙打起精神道:“京里的人都知道,戴三奶奶抓花了戴三爺小妾的臉�!惫饒A本鮮少在香蘭跟前露臉,香蘭打發(fā)他出去跑腿,也多是讓丫鬟吩咐,這廂聽問他話,連忙搜腸刮肚的想再說幾句,無奈當(dāng)日是雙喜同幾個小廝說起這樁事,他只聽了一耳朵,如今便后悔當(dāng)日沒多聽上幾句。他想了半天,方才說了一句道:“戴三公子曾經(jīng)下帖子請大爺去吃酒,大爺沒搭理過他。”

    香蘭點了點頭,把簾子放了下來,暗想道,戴家如今不過三流官宦之家,林錦樓瞧不上也尋常,眼瞧著這戴蓉就是個風(fēng)流胚巴巴的給林錦樓送帖子,可知這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轉(zhuǎn)念又想起林錦樓昨晚上那一身脂粉香,香蘭不由輕輕哼了一聲。

    香蘭又等了一時,方才進(jìn)了魯家,才下轎,便看見旁邊停了一輛馬車,仆婦們打著簾子,先從上頭跳下兩個丫鬟,小心翼翼扶著個年輕婦人下來,生得略有些高壯,瓜子臉,濃眉大眼,含著七分春威;一張大嘴,卻顯得十分嫵媚。此人正是戴家三奶奶焦氏。

    焦氏只見個容貌甚美,氣度不俗的女子正看著她,看穿戴便已十分不凡,以為香蘭是哪個王孫貴胄家的內(nèi)眷,連忙對香蘭點頭微笑。

    香蘭也笑著點了點頭。

    焦氏又轉(zhuǎn)過身,同那兩個丫鬟又扶出一位貴婦出來。但見此人頭戴五鳳朝陽大鳳釵,脖上明晃晃的盤龍金項圈,掛著碧玉鎖,穿著件洋紅銀絲團(tuán)繡牡丹褙子,淺緋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豐容靚飾奪人眼目,她一下車,周遭一干女子皆成了陪襯。焦氏恭恭敬敬喚道:“太太�!�

    那婦人手上搖著一柄白緞繡孔雀松樹紈扇,在懷里輕輕扇著,嘴角微微勾起,美目流盼間忽瞧見香蘭,頓時手上一頓,嘴角上的笑也跟著僵住了。

    香蘭睜大了一雙明眸,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趙月嬋!

    第242章

    遇故(二)

    四目相對,趙月嬋直是目瞪口呆。

    她覺著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認(rèn)錯了人。眼前這女子一身貴婦打扮,氣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竟然是當(dāng)年那個縮手縮腳任她打罵的小丫鬟陳香蘭?

    可那張臉蛋分明沒錯。這樣的顏色,百里都難挑出個一來,讓人觀之難忘。如今她五官張開了,愈發(fā)的艷麗了。

    香蘭心頭一陣狂跳,曹麗環(huán)和趙月嬋乃是她初入林家時的噩夢,前者早已殞命,后者也從她日子里消逝,可今日相逢,香蘭方才發(fā)覺趙月嬋在她心中頗留了些陰霾,讓她見到此人便心驚肉跳,避之不及。

    小鵑也駭了一跳,伸手就抓緊了香蘭的袖子。

    香蘭回過神,看見小鵑略帶驚慌的臉色,反倒鎮(zhèn)定下來。是了,趙月嬋已同林錦樓和離,從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臉色,又何必怕她來著?想到這一層,香蘭笑了起來,挺直了腰和頸,略微矜持的對趙月嬋點頭致意,接著便將臉扭到另一側(cè)去了。

    焦氏小聲道:“這人誰��?瞧著眼生。”

    魯家有個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著金陵林家的來的,許是林家大爺?shù)膬?nèi)眷?”

    趙月嬋臉色變了變。

    忽聽垂花門處又一陣喧嘩,有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道:“你們笨手笨腳的,讓夫君過來扶我�!�

    接著又有人笑道:“喲,表妹,都當(dāng)了娘的人了還這樣大脾氣,也就奕飛這樣的謙謙君子,換二一個人都不受你這小姑奶奶性子�!�

    香蘭恍惚間聽到“奕飛”兩字,猛回頭往垂花門處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有個頎長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站著,是她萬萬都不會錯認(rèn)的宋柯,還有一人,比宋柯高壯魁梧些,穿一身銀灰孔雀藍(lán)的華服,一面說話一面往內(nèi)院里瞧,目光跟她相撞,帶著些意味深長,忽然對她展顏一笑。正是林錦樓。

    林錦樓越過香蘭又瞧見了趙月嬋,不由一怔,趙月嬋驟然捏緊了扇柄,卻見林錦樓又漫不經(jīng)心的移開目光,仿佛沒瞧見她這人似的。

    趙月嬋不由面色雪白。

    從馬車簾子里伸出一只戴著赤金雙喜戒指的手,微微撩開簾子,鄭靜嫻看見林錦樓,不由“撲哧”笑了起來,親熱道:“我還當(dāng)誰呢,一口一個‘表妹’的在這兒認(rèn)親,原來還真的是表哥。大表哥,聽說你近來升官又發(fā)財,有什么好事兒可要想著我們家宋郎。”

    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宋柯臉上仍掛著和煦的笑,對林錦樓拱手道:“這是內(nèi)人故意埋汰我,取笑來著,鷹揚兄可不要當(dāng)真�!�

    林錦樓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記,含笑道:“都是親戚,有好事自然是緊著自家人,無論表妹說不說,都理應(yīng)如此的,奕飛又何必這樣客氣�!�

    宋柯只笑了笑,并不說話,鄭靜嫻已從車?yán)锷炝耸殖鰜�,宋柯只得將她扶出了馬車。

    鄭靜嫻頭上綰了個極簡的婦人髻,綴著翠鈿、珠花、福字金簪兒,不見滴珠步搖等繁瑣裝扮,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廂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團(tuán)花刺繡襖兒,下頭是一條水紅妝緞裙兒,腰間緊緊束著一條長穗宮絳,腳上竟蹬著一雙緞面小靴。她本就潑辣高挑,這一打扮又新巧又時興,更添三分英氣,十分生彩,一時之間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們更搶風(fēng)頭。

    林錦樓余光瞥見香蘭轉(zhuǎn)身欲走,便對鄭靜嫻道:“正巧,哥哥今日帶了小嫂子來,引見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毖粤T側(cè)過身,對香蘭招手道:“你過來�!�

    香蘭瞬間臉色煞白,想裝聽不見,只聽林錦樓在她背后揚聲道:“說你呢,爺讓你過來!”不容置疑。

    小鵑回過頭,見林錦樓面色陰寒了,嚇得去拽香蘭的袖子,小聲道:“奶奶,大爺叫您呢……那個,那個好漢不吃眼前虧……”

    香蘭勉強(qiáng)轉(zhuǎn)過身,低著頭,慢慢的蹭了過去。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錦樓身邊,穿著墨綠緙絲的緞子直綴,腰間束著簇新的八寶鑲螺鈿寶石的腰帶,頭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是香蘭熟悉的模樣,卻又有些陌生。他身邊站著鄭靜嫻,氣勢凌人,玫瑰花一樣鮮艷耀眼。

    待香蘭走進(jìn)了些,宋柯臉上的笑意便淡了,漸漸地,嘴角如同凍住了一般,整張臉便肅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香蘭。

    林錦樓瞥了宋柯一眼,仿佛沒瞧見他臉色似的,拉著香蘭的胳膊,將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風(fēng)得意,對鄭靜嫻道:“這是你小嫂子,她膽兒小,沒怎么出過門,待會兒你多看顧著些,可別讓她給旁人欺負(fù)了。”

    鄭靜嫻看了香蘭一眼,不由一怔,顯是認(rèn)出了她,飛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見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皺了眉,面上仍堆著笑,對林錦樓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說的,這么寶貝她怎么還帶出來?合該放屋里頭藏嚴(yán)了,甭叫別人看見,怎么反倒讓我護(hù)著她?”

    林錦樓笑了:“誰不知道顯國公家的鄭小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賽得過當(dāng)年穆桂英,巾幗不讓須眉的角色,不托你看著托誰看著?”

    鄭靜嫻白了林錦樓一眼道:“大表哥,您這是夸我還是損我呢?說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宋柯始終不曾說話。香蘭只低著頭盯著腰上系著的絲絳,覺著此刻分外難堪難熬。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見宋柯放在身側(cè)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宋柯正緊緊盯著她,秀長的雙眼目光閃動,情緒莫名。

    林錦樓笑道:“從小你就是個野丫頭,如今是不是母老虎這要問奕飛,可我們家小香蘭膽子可是極小的,你可別嚇著她。”頓了頓道:“你們家的大哥兒沒抱來?我還沒瞧過那孩子,聽說是個俊小子�!�

    宋柯方才開口道:“孩子年紀(jì)還小,見不得風(fēng),便留在家中了。鷹揚兄周到,送的表禮已經(jīng)收著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鷹揚兄還特地備了禮,小弟在此謝過。”說著又拱手道謝,再不看香蘭一眼。

    鄭靜嫻?jié)M口里笑道:“宋郎就是這個客氣的性兒,如今他在翰林院里出息著呢,好些折子都從他手里頭過,上峰贊過他不止一兩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驕傲之色溢于言表。

    宋柯臉色泛紅,顯是覺著難為情,低聲對鄭靜嫻道:“夫人……”意為讓鄭靜嫻少說兩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幾分風(fēng)光,可哪里及得上林錦樓這等手握實權(quán)的,如今一提,反倒讓他覺著難堪。

    鄭靜嫻笑道:“你又羞什么,好就是好,爹爹還贊你好幾遭呢�!�

    林錦樓含笑道:“這當(dāng)文官兒的可比我們這等舞槍弄棒的來得強(qiáng),圣上歷來重文輕武,奕飛年少有為,壽姐兒,你可找了個好夫君�!薄皦劢銉骸笔青嶌o嫻乳名,小時她體弱多病,韋氏唯恐她命不長,這才取了個“壽”字,寓意延年益壽。如今這乳名讓林錦樓喚出來,倒是十足的透著親近了。

    這話也正說在鄭靜嫻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著口笑了兩聲,眼睛溜過去看了香蘭一眼,間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陳香蘭同宋柯之間的事她最清楚不過,但隔了這么遠(yuǎn)的路,又隔了這樣長的時間,陳香蘭這人早就讓她扔到腦后去了,只留下個模糊的影兒。

    可今日忽然間撞上,昔日里那模糊的影兒驟然鮮亮起來。這陳香蘭當(dāng)真絕色,不光是臉,渾身上下透出的氣度都讓人瞧著心折,又冷又淡又靜,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蘭花,不食人間煙火。讓她不自覺生出兩分嫉妒之心。

    鄭靜嫻似笑非笑對林錦樓道:“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個嵐姨娘生得美,比那個原先妖里妖氣的嫂子也強(qiáng)百倍,大表哥還是好眼光�!�

    林錦樓只笑著對宋柯道:“瞧瞧,好一張?zhí)鹱�,我剛夸她找了個好老公,她就這樣夸起我來了。”

    宋柯聽了林錦樓這話卻忽然笑了,盯著林錦樓的臉,淡淡道:“她說得是這個理兒,鷹揚兄果真好眼光�!�

    林錦樓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彎著嘴角笑道:“依我說,還是你更有眼光,壽姐兒這樣的媳婦兒,你小子是燒了高香才娶著的�!�

    鄭靜嫻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fā)紅,含著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著口輕笑了兩聲。

    香蘭只低首斂眉在一旁站著,聽著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維,仿佛不存在一般。

    當(dāng)下來了新客,宋家的馬車不好一直堵著門,林錦樓和宋柯便到前頭去了,香蘭同鄭靜嫻回到院內(nèi)。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小鵑連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東紈身邊的大丫鬟秋葉滿面堆笑,去扶香蘭一只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頭待客走不開,一聽說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讓我過來接�!币齻兺鶊@子里去。

    走了一陣,小鵑忽聽香蘭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嘆了一句:“這樣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嶄新的八寶腰帶,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帶洗得發(fā)白,上頭丟了粒瑪瑙都舍不得花銀子配上,用不值錢的絳紋石替換了……”

    第243章

    遇故(三)

    秋葉引著香蘭進(jìn)了園子,一路指看園中景致,香蘭無甚心情,只是胡亂應(yīng)著,小鵑倒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同秋葉吱吱喳喳的說話兒。一時走到一處臨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見門口懸著一塊匾,寫著“流水云在”四個大字,還未到近前,便聽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戲,門口守著兩個丫鬟,見秋葉帶了人,連忙打起簾子,請她們幾人進(jìn)去。

    屋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的全是人,但見滿眼珠翠綾羅,各色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林東紈正立在前頭給長輩們斟茶伺候,見香蘭來了,忙不迭把手里的茶壺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來了,香蘭妹妹快往里頭坐�!庇H熱的挽著香蘭的手臂,將她帶到偏廳一處位子上,這里離戲臺子遠(yuǎn)些,周遭坐著幾個穿紅戴綠,描眉打鬢的年輕女子,間或幾個上了些年歲的,香蘭心里明白,這幾人也應(yīng)是各家?guī)С鰜響?yīng)酬的有些頭臉的姨娘,或是小官員的太太們。

    魯家好歹旺了幾輩,如今雖日薄西山,卻還有些底蘊,今日魯貴誼做壽,來的正經(jīng)有誥命的女眷明堂里將要坐不開,哪里有還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廳分得個旮旯,便是得臉的事了,她進(jìn)來時,瞧見廊底下都擺滿了桌,都是沒身份進(jìn)來聽?wèi)虻摹?br />
    旁邊擺著一張小幾子,上頭設(shè)一小小的掐絲圓盒,里頭盛著兩樣蜜餞,一樣瓜子,一樣云片糕,另還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們不住穿梭伺候著。

    香蘭坐了下來,林東紈立即親手斟了一盞茶遞到香蘭手里,告了個罪,笑說:“我今兒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多見諒,我先在這兒給你賠罪。香蘭妹妹先聽一回戲,待會子我親自陪你到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秋葉在旁陪笑,心說還是他們奶奶厲害,能屈能伸,香蘭不過一個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結(jié)交,倘若三奶奶想討好誰,那絕對將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蘭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這番話說得又親切又妥帖,香蘭縱然心里頭不痛快,這會子也該消了。

    香蘭勉強(qiáng)笑了笑。亂糟糟的戲唱了什么全然不曾入耳,見林東紈擎著茶壺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對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著垂柳,柳枝隨風(fēng)擺蕩。她想,這樣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蕩,又有了嬌妻愛子,鄭靜嫻出身名門,對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對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這樣的賢內(nèi)助,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無論她怎么不認(rèn)命,怎么掙扎著上進(jìn),也無法改變自己丫鬟出身的實事,當(dāng)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zhèn)兒娶了她,這樣的場合里,只怕也會遭人嘲笑罷?

    說到底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脫離林家的火坑,給她全家脫籍,恩同再造,在她飽受坎坷和挫折時給她一方溫暖的屋檐躲風(fēng)避雨,還曾經(jīng)同她真心相愛過,這樣純粹明凈的情意讓她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珍藏著,熬過了許多日子。如今宋柯過得好了,她是發(fā)自肺腑的替他歡喜。

    只是她鬧不清為什么心里還跟被刀割了一樣,疼得她說不出話。

    好疼,好疼……

    香蘭的手死死攥著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氣,把茗碗端起來,袖子遮面佯裝喝茶,剛一抬胳膊,兩行淚便順著臉頰滾下來,正正掉在那茗碗里,她連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覺著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這會子心里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沒涂脂粉,否則和淚混在一起可就沒法見人了。

    她抬起頭時,戲臺子上已經(jīng)換了一出戲,香蘭茫然失措的盯著那戲看了一小會兒,然后她看到臺子底下,鄭靜嫻坐在正中的羅漢床上,抱著魯家老太太正說些什么,那神情又嬌俏又可人,那老婦便呵呵笑了起來,周遭的貴婦們也都陪著笑,說了什么話,似是在夸獎她。鄭靜嫻便不好意思的垂了頭,說了幾句什么,引得旁人又是一陣大笑。

    鄭靜嫻好似察覺了香蘭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這邊看來,二人目光一撞,鄭靜嫻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帶兩分挑釁,冷冷的看著她。

    香蘭想笑,卻又笑不出。鄭靜嫻大可不必如此,她難道沒瞧見方才宋柯提到兒子時滿面和煦的笑么,他們是結(jié)發(fā)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艷羨的份兒,鄭靜嫻難道擔(dān)心自己會同宋柯重敘舊情不成?真是笑話。

    香蘭悵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緣,大概只止于上一世,這輩子能再相見一回,已是皇天開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鄭靜嫻低頭,在爭寵里熬成毒婦怨婦,她大概就會恨他了罷?所以這樣很好很好,她只想讓他好好的。

    臺子上正唱著《大獻(xiàn)壽》,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亂舞,熱鬧不堪。

    香蘭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聲罪,從房里退了出來。到外面露臺上,微風(fēng)一吹,滿腔的燥惱凄涼也吹散了些,小鵑本在梢間里同一群丫鬟吃點心聽?wèi)�,見香蘭站在外頭,連忙出來伺候。

    香蘭見小鵑唇角還沾著點心渣,勉強(qiáng)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里太悶,我出來散散,你去罷�?傇诩依锞兄萌菀壮鰜硪惶�,你敞開吃喝玩樂去�!闭f著把小鵑手里的半塊點心要了過來。

    小鵑便自顧自去了,香蘭靠在欄桿邊,拿著點心喂魚。忽見三五個年輕的貴婦小姐們站在不遠(yuǎn)處,雖在一處說話,可時不時朝她看過來,指指點點。定睛看去,只見趙月嬋正站在人堆里,搖著扇子瞧著她,臉上帶著十分不屑與輕蔑的神色。

    香蘭一概懶得理睬,想來也知道趙月嬋沒說她什么好話,故意在官眷貴屬里壞她名聲。香蘭索性背過身,只管把點心碾成細(xì)末往湖里扔,引得一眾錦鱗爭相來食。

    趙月嬋見香蘭的淡漠模樣,心里愈發(fā)惱了。她同林錦樓和離,雖辦得悄無聲息的,可在金陵貴族當(dāng)中卻是一件極轟動的事,家中閉門謝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見她呆不下去,家里頭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里,躲開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誰都瞧不上她,家里也少有來信,她也頗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來睡不著覺,肝郁氣短,一口氣不出險些釀成大癥候。家里先前打算把她遠(yuǎn)遠(yuǎn)的嫁了,選了個芝麻七品官,讓她嫁過去當(dāng)填房,七品?她連眼尾都不掃一掃,讓她嫁過去,癡心妄想!她偏不認(rèn)命,她就不信,自己這輩子就讓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員人等往來,恰逢她兄長趙剛到京城里謀前程,趙月嬋又是說好話兒,又是使銀子送禮,買通了趙剛替她留意著,終挑出了幾個有些體面的人家。她每個都悄悄去瞧過,最終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慶。一則戴慶乃翰林院五品,官職清貴,且又是她祖父趙晉極器重的,想來日后頗有前途;二則戴慶雖四十有五,但保養(yǎng)得宜,年輕時便有“美男子”之稱,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頗有名士風(fēng)范;三則戴家也曾顯赫過,俗話說“百年之蟲,死而不僵”,想來是還存了些底子的。趙月嬋盤算過便同趙剛打商量,趙剛聽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只說:“此事難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體面,十有八九也是要娶黃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這樣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豈不是打爹爹的臉?也打了祖父的臉�!�

    趙月嬋知道這是使的銀子沒喂飽,心中咒罵不迭。彼時她在林家曾買了個頗有些姿色丫鬟,喚作瓊脂,原本打算給林錦樓分寵的,熟料林錦樓沒瞧上,離開林家時,她也把這丫鬟帶了出來,如今買這等顏色的女子少說也要五百兩銀子,她本想奇貨可居留作別用,但此時也只得一咬牙把瓊脂打扮好了去給趙剛獻(xiàn)茶,許諾此事若成了,便把瓊脂送給趙剛做妾。趙剛早就相中趙月嬋身邊的絕色丫鬟,瓊脂亦不是省油的燈,二人眉來眼去多日。趙剛聽了趙月嬋的話,暗罵這女人奸猾,“不見兔子不撒鷹”,可好歹能撈著好處,便暗地里安排著,讓趙月嬋在家里園子“偶遇”了戴慶一回,將繡樓窗戶打開,臨床做梳妝狀,又不小心遺了帕子,從窗戶吹到戴慶腳下。

    戴慶見之便驚為天人,趙剛便趁機(jī)道:“說起來我這妹妹也是個可憐人,先前嫁到京城林家,丈夫是個活霸王活土匪,妹妹這樣金閨玉質(zhì)的就讓他糟踐,動輒便又打又罵,成親幾年沒有孩子,便要休妻,可滿處打聽去,誰不知道林錦樓膝下子女全無,他房里還有幾個丫頭小妾呢,連個蛋都沒下出來,怎就責(zé)怪到妹妹頭上。鬧得這般不像樣,妹妹也沒臉再呆下去,嚷著要尋死,也是爹娘心疼她,這才同林家說了,和離出來,將妹妹送到京城來,讓我陪著散散心�!庇挚湔f趙月嬋如何標(biāo)致,如何聰明靈巧,如何溫柔賢惠,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戴慶聽了頗為動心,聽趙剛的話也揣度出幾分意思,暗道這趙月嬋生得如此可愛,絕色難尋,年紀(jì)又輕,且又是趙晉的孫女,自己是趙晉的門生,這樣的出身也不至于辱沒了趙月嬋,倘若這親事若成了,一則自己得了美嬌娘,二則同趙家親上加親,豈不兩全其美?況他膝下已有三個兒子,眼下孫子都有了,即便趙月嬋是個不能生養(yǎng)的,自己也不用煩惱這子嗣之事。便笑道:“你妹妹既然這樣好,可又許了人家了?”

    趙剛一聽這話便知有門,忙道:“還不曾,生怕又尋個粗魯漢子,糟蹋了妹妹青春年華,若要找,也合該找兄臺這樣的讀書人,文文氣氣,年紀(jì)大了也懂得溫柔疼人,妹妹才不至于春閨零落。”

    戴慶笑道:“弟弟這是拿我開心,還是說正經(jīng)話?”

    趙剛道:“當(dāng)然是正經(jīng)話,不知兄臺的意思呢?”

    戴慶又笑道:“說起來也是好事一樁,只怕你妹妹這樣的人品,不會嫁我這樣上年歲的當(dāng)填房,你祖父也未必樂意�!�

    趙剛心說,就怕你這冤大頭不樂意,只滿口道:“這都無妨,兄臺若真有心思,便只管遣人上門提親,其余之事交給小弟辦理便是�!�

    戴慶答應(yīng)著去了,后果真遣了人到趙家去提親,這廂趙剛和趙月嬋早已跪著去求趙晉,趙月嬋先痛哭流涕說自己早已改了,如何收斂性情,日后如何妥帖行事。趙剛也說戴慶和趙月嬋如何般配,老少相配定能和諧白頭等語,說得天花亂墜。趙晉起先不應(yīng),卻由不得孫女梨花帶雨的左右哀求,因想著她受了一回磨磋也應(yīng)是改了,這回兩廂有意,自己又何苦棒打鴛鴦,便答應(yīng)下來。

    趙晉一點頭,婚事便火燒火燎的操持起來,戴家因是續(xù)娶,便也不大辦,僅三個月,趙月嬋便進(jìn)了戴家的門,趙月嬋嘴甜又殷勤小意,將戴慶哄得五迷三道,把旁人皆拋在腦后,寵愛極盛。

    故而趙月嬋四處交際皆是打扮艷驚四座,風(fēng)風(fēng)光光,似是要將她原先受得窩囊氣都找尋回來似的。今日她再見林錦樓更是存了揚眉吐氣的心,當(dāng)年他讓自己守著活寡,百般折辱,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趕出來,幾欲將她置于死地,她心里已發(fā)了誓,倘若尋了機(jī)會,便不讓林錦樓好過!可誰知林錦樓今日見了她,連第二眼都沒再看,視她無物,這比林錦樓對她橫眉冷對,或是恨罵不絕更讓她難承受。更遑論她竟然看到了陳香蘭!那小賤人不是早已讓她賣到青樓去了么?怎又這樣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這里,穿得金光睜目的,林錦樓竟帶她出來交際,還巴巴的追過來給她引薦顯國公的女兒。

    方才她旁敲側(cè)擊問了林東紈,聽說林錦樓如今滿庭的姬妾一概全無,只剩了陳香蘭一個獨寵,吃喝穿戴,仆伺環(huán)繞,比她當(dāng)年做林家正頭奶奶還體面。

    趙月嬋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吞咽不下,連滿桌子佳肴都變成了苦藥。

    第244章

    遇故(四)

    “……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狐媚樣兒,嘖,這樣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實則是最賤最毒最可恨的,對男人總是扮個楚楚可憐的樣兒,又是眼淚,又是委屈的,不知道多愛灌迷魂湯,爺們筋骨一軟,老婆孩子都扔到腦袋后頭去了。”焦氏兩眼乜斜著香蘭,兩道濃眉將要豎起來,“原本還以為她有些體面,想不到也不過就是個爬床的丫頭�!贝魅隣敶魅厍靶┤兆泳屯盗藗丫頭,險些私出孩子,焦氏發(fā)狠整治,落了一身腥,得了個“河?xùn)|獅”的諢號,正是恨上心頭的時候。

    “偏爺們就吃這套呢,一個個都是賤骨頭,把奴才種子舉到自己老婆頭上,都是活該天打雷劈的�!绷碛袀婦人似笑非笑,朝香蘭那邊看了兩眼。

    趙月嬋用扇子遮著嘴,心中連連冷笑。方才焦氏看見香蘭坐在湖邊,便贊她生得好,又談?wù)撍齺須v,趙月嬋便道:“她這個來歷我還真清楚明白,奴才種子出身的,仗著有兩分顏色,沒少勾搭爺們,聽說好幾個都同她有首尾,這樣淫奔不才的原就該趕出去,可林家那大爺……諢號你們也都曉得,唉……說出來也難啟齒,那小娼婦給賣到窯子里,不知怎么腌臜,林家那糊涂的爺臟的臭的一概不拒,竟是被小淫婦纏軟了腿的,太太打著罵著還不肯撒手,當(dāng)日我勸了幾句,反倒討了嫌,被人厭得跟什么似的……”說著還用帕子蘸了蘸眼角。

    同她們一處的都是戴家素日里交好的,都知趙月嬋先前是同林家和離再嫁。但見趙月嬋生得標(biāo)致,行事有分寸,說話又伶俐討喜,便十分親近,且林錦樓有個“霸王”諢號,又風(fēng)流花名在外,故對趙月嬋這顛倒黑白說的話便十分相信,再看香蘭,也是滿腔厭惡,一時說個不住。

    她們這里說得熱鬧,卻不妨小鵑并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幾個丫鬟在梢間里說笑,將趙月嬋等人說得聽了個滿耳,小鵑登時氣得臉色通紅,咬牙罵了兩句,“噌”站起來跑了出去。悅兒暗想:“方才林大爺跟我們奶奶說了,要多看顧香蘭,如今傳出流言蜚語,香蘭名聲上不好聽,難免要受閑氣,林大爺也面上無光,這事還要稟報奶奶才是�!毕氲酱颂幫魈美锶ィ灰娻嶌o嫻正跟幾個有些年紀(jì)的貴婦說話,便過去,附在鄭靜嫻耳邊輕聲說了一回。

    鄭靜嫻一愣,看著悅兒:“當(dāng)真?”悅兒點了點頭。鄭靜嫻微皺眉頭想了一回,想起身又坐了下來,展平了眉眼,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罷。”悅兒便退了下去。

    鄭靜嫻端著茗碗,用蓋子撥動著茶葉。倘若是旁人,她還真愿意去管一管的,趙月嬋什么貨色她清楚,對其為人極其不屑。且林錦樓如今前程似錦,連她爹都說,要多敬重幾分,此人左右逢源,精明絕頂,又擅周旋,一副忠君愛民模樣,竟肯自己花銀子養(yǎng)私軍替朝廷打仗,既不邀功,也不張狂,難得年紀(jì)輕輕的就有這個心性,頗得圣上和閣老們青眼,誰知道這小子日后能把官做到什么份兒上,她料理了這樁事,也是和林錦樓再結(jié)一個善緣。只不過陳香蘭……她是膈應(yīng)了。

    早在她與宋柯成親之前,她去宋家做客,親眼瞧見過宋柯如何待香蘭溫存。宋柯這樣好脾氣的人,竟為了香蘭跟林家兩位小姐翻臉,可見如何愛重。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宋柯看著香蘭的眼神,竟也是脈脈情深——時至今日,宋柯都未用這種眼神瞧過她。當(dāng)初她執(zhí)意要嫁宋柯,實則已咬牙硬等著陳香蘭會進(jìn)門做小妾,她面上裝不在乎,可全身卯足了勁兒跟陳香蘭斗法。一個只不過有些姿色出身卑賤的女人,怎敵得過她這樣出身高貴,明媒正娶的太太,更勿論她家里能替宋柯鋪一條錦繡前程。與其說她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倒不如說她是相信自己娘家勢力和宋柯的抉擇——畢竟宋郎最后擇了她。只是當(dāng)初她聽說陳香蘭自請而去,心里是頗松了一口氣的。原本以為此事至此終了,卻不曾想今日又和陳香蘭在這個場合里相遇。想到方才宋柯失魂落魄的神色,鄭靜嫻就覺著心口疼,故而悅兒方才同她說香蘭被趙月嬋詆毀一事,她聽完竟有種隱隱的痛快和興奮。篤定主意不管這一樁。

    且說小鵑將此事同香蘭說了,香蘭木然的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小鵑氣得鼓鼓的,還等著香蘭同她一道同仇敵愾,沒成想香蘭只說了一句,便道:“這就完了?就……就這么便宜趙月嬋那賤人啦?”

    香蘭正獨自傷心呢,聽了小鵑的話忍不住向上勾了勾嘴角,道:“你不是怕她怕得緊,原先看見影兒都恨不得躲,怎么這會子又直呼其名,又罵她賤人的�!�

    小鵑哼道:“先前她是林家大奶奶,我身家性命攥她手里,她又這樣兇惡,我自然是怕的,如今她早就從林家滾蛋了,我還怕她個球!”又笑著對香蘭道:“反正有你和大爺撐腰不是?她可沒少說大爺壞話,大爺聽到一準(zhǔn)兒氣死。”

    香蘭笑了起來,把手里剩下的點心搓得更細(xì),一并扔到湖水里,然后拍拍手,用帕子擦了擦,小鵑忙道:“要不要拿些綠豆面過來凈手?”

    香蘭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裳道:“你說得是,如今她已不是林家大奶奶了,咱們還怕她個球!”邁步往趙月嬋那邊走去。

    小鵑眼睛瞪得溜圓,急急忙忙跟上,口中道:“奶奶你慢點,等我去叫人�!�

    香蘭停下腳步,奇道:“叫人?叫什么人?”

    小鵑道:“奶奶不是要去找趙月嬋理論么?她那樣的惡婆娘恐怕要跟你動手撕虜,奶奶你這樣的,只怕不是她的對手,我去告訴大姑奶奶,借幾個丫鬟過來,壯壯聲勢,萬一不成,奶奶也不吃虧�!�

    香蘭伸手戳了小鵑腦門一記:“你可真真兒看熱鬧不嫌事大,日后少跟桂圓一處胡鬧,小子們都皮,你也學(xué)一肚子淘氣回來,回頭帶歪了畫扇。”頓了頓道:“誰說我要同她理論了?”言罷邁步便走,小鵑連忙跟上。

    眾貴婦見香蘭竟朝她們走過來,臉上不由泛起驚訝之色,繼而生起輕蔑之心,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彼此使著眼色。香蘭走到近前,先盈盈一福行禮,對趙月嬋含笑道:“趙姐姐別來無恙?不知不覺間,將要闊別兩年了,今日重逢故人,心中不勝歡喜之情,想同姐姐敘敘舊�!�

    眾人見香蘭態(tài)度熱絡(luò),便紛紛看向趙月嬋。

    趙月嬋搖著扇子,冷笑道:“我同你無甚話可說�!�

    香蘭仍微微笑道:“來京城之前,太太特特囑咐了我一番話,說我要見著趙姐姐務(wù)必轉(zhuǎn)達(dá),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月嬋暗道:“到不知道這小蹄子要怎么弄鬼,眾目睽睽之下,量她也不敢怎樣。”想到此處便跟著香蘭去了,二人走到房后假山一處清幽之地,趙月嬋冷冷道:“有什么話?說罷�!�

    香蘭臉上仍掛了笑道:“今日一見,你過得還不錯�!�

    趙月嬋冷笑道:“倒也沒什么不錯,五品官的正頭奶奶,湊合活著罷了。倒是你,真是抖起來了,原先不知在哪個旮旯里的小凍耗子,搖身一變,居然也巴上了高臺盤�!�

    香蘭含笑道:“姐姐說這番話是嫉妒罷?大爺近來少去外頭胡混吃酒了,連家里的姬妾也都散了,讓我宿在正房里,如今連外頭人情送往也硬帶著我來,我雖不才,還真有那么幾分體面。”

    這話刺得趙月嬋胸口發(fā)悶,臉色發(fā)白,壓著心頭火,上下打量香蘭,口中嘖嘖道:“你穿這一身,倒還真像那么回事。只可惜,一輩子都當(dāng)不成正頭主子奶奶,等林錦樓膩歪了,到時也能看看你的下場�!�

    香蘭笑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說起來,你同大爺成親幾年,大爺連個正眼色都沒瞧過你,可憐你生得這樣花容月貌,大爺這樣風(fēng)流好色的人,也能狠心讓你守活寡,這幾年的滋味,不好受罷?”

    趙月嬋惡狠狠的朝香蘭瞪了過來,伸手指道:“你,你說什么!”

    香蘭把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笑道:“小聲些,別把不相干的人招來,到時候丟得是姐姐的臉。這是大爺同我說的,說你身子太臟,他寧肯抱著母豬,也不愿碰你一碰。”

    趙月嬋兩眼里將要轉(zhuǎn)出淚,氣得臉又變成紅色,唇咬牙道:“你這賤人,你就干凈了?還不是讓我賣到窯子里……”

    香蘭冷笑道:“合該我遇到貴人,老天開眼,竟未淪落到那樣不堪的地方去�!泵嫔徚司�,復(fù)又笑了起來,道:“大爺不懂愛重姐姐這樣的美人,想來姐姐也是春閨寂寞,怪道常常去甘露寺上香,不知是真禮佛,還是去尋什么人了……”

    趙月嬋這一遭正正面色大變,頭上如同轟了一個焦雷,第一想到的便是林錦樓將她的事告訴香蘭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著不能,林錦樓那樣的人,何等高傲,又怎會對外說自己曾被戴綠帽子的事。

    趙月嬋抖著嘴,恨得雙眼將要噴出火:“賤人,滿口里胡說八道,什么甘露寺,我從未去過�!�

    香蘭往前邁了一步,微笑道:“好巧不巧,我剛好去過一回,恰巧看見姐姐正在僧人的寮房里……難為大爺還親自帶了兵去捉奸,聲勢浩大,唬得我躲在窗根底下都未敢吱聲。大概就從那天之后,大爺便跟你和離了罷?”

    香蘭看著趙月嬋愈發(fā)蒼白的臉,將笑意斂了,又往前邁了一步,走到趙月嬋跟前,幾欲和她鼻尖對著鼻尖,淡淡道:“方才有人告訴我,姐姐在外頭散布了我好些聽都聽不得的謠言,姐姐快回去幫我想想,該怎么替我把名譽澄清了,倘若外頭有一字半句的流言蜚語傳出來,可都在你身上了。姐姐要這樣對我,興許我嘴一松,甘露寺之事可就告訴旁人了,還有當(dāng)初嵐姨娘慘死……嘖嘖,這多不好,好歹相識一場,要這流言悄無聲息的沒了,甘露寺什么的事也就爛在我肚子里了,原本也在我心里放了這么些時日,我也未打算往外說,你說是也不是?”

    趙月嬋兩眼直直瞪著,胸口劇烈起伏。

    香蘭看了看她的臉色,又低下頭,幫她理了理衣襟,輕輕撫平她衣上的褶皺,輕聲道:“看姐姐如今過得甚好,成了五品誥命夫人,門第清貴得緊,眼見榮華富貴受用一生,再做什么損人不利己的事,豈不是愚蠢透頂了?姐姐可要珍惜如今的日子才是�!毖粤T而去。

    趙月嬋站在原地,怒得雙目已變成赤紅,兩手撐在一旁的假山上,氣得眼前發(fā)黑,將要站立不穩(wěn),忍不住恨得“啊啊”尖叫一聲,卻因屋中鐃鈸聲太響被遮了過去,只驚得一只覓食的麻雀撲楞楞的飛跑了。

    小鵑正守在不遠(yuǎn)處,生怕香蘭吃虧,見香蘭跟趙月嬋說了一回,又走了出來,不由大松一口氣,忙不迭跟了上去,口中問道:“奶奶,這事兒妥了?”

    香蘭面色有些疲憊,道:“妥了,想來她不會再胡說八道�!�

    小鵑眨巴著一雙圓眼睛,奇道:“奶奶可真是神了,趙月嬋那樣的母夜叉也能乖乖聽話?那個……奶奶同她說了什么?”

    香蘭搖了搖頭。有道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如今她是豁的出去,可趙月嬋這樣從泥里又爬到云端的,何苦跟她找不痛快,平白葬送自己的大好日子。

    香蘭一貫平和,縱有跟人爭執(zhí),也皆是迫不得已,若非趙月嬋與她別苗頭,她定是繞路而行,懶得理睬的。只是她同趙月嬋這一番針鋒相對,倒讓她撒了邪火,心里頭驟然痛快了不少。

    此時只見林東紈正站在臺階上東張西望,望見香蘭,忙笑瞇瞇的走了過來。

    第245章

    遇故(五)

    林東紈對香蘭笑道:“剛還想跟你說說話,一錯開眼的功夫就瞧不見你了,快開席了,隨我去罷�!崩闾m往屋里去,此時戲已經(jīng)散了,丫鬟仆婦們托著大捧盒進(jìn)屋,先前桌上的茶水、糕餅果子、瓜子蜜餞等均已撤下,換上碗碟調(diào)羹等物,丫鬟們從捧盒里分別端出兩碟涼菜擺到桌上,另有婆子取熱手巾給人凈手,有條不紊。

    廳中開了幾桌,香蘭仍在原先角落的桌子旁坐了,前頭魯家的老太太已舉了酒盅敬酒,人人臉上皆是喜氣洋洋,湊趣兒說著吉祥話,歡聲笑語一片。

    香蘭只覺得人群喧囂似離她極遠(yuǎn),同趙月嬋撒了邪火,先前的痛快慢慢淡了,心里卻忽然空了一塊,只茫然的端起酒杯與旁人一并飲了,桌上的菜也味同嚼蠟,只自斟自飲,先前她是不愛這杯中物的,可如今心里頭發(fā)沉,唯抱著酒壺有一杯沒一杯的吃酒。

    她睜著一雙微醺的眼向周遭望去,看著那些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貴婦小姐們。又想起今日遇到的這些故人,宋柯事事完滿,春風(fēng)得意;鄭靜嫻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愛子承歡;趙月嬋二嫁貴婿,自有風(fēng)光;還有林錦樓,手握重權(quán),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盡享榮華富貴,美酒佳人;小鵑則無憂無慮,安心為奴為仆,仿佛人人都活得花團(tuán)錦簇,唯有她活得掙扎且彷徨,好似獨自站在一片灰蒙蒙大霧之中,不知往何處去。她心里最清醒的是決不能頂著小妾的身份就這樣在林家里度過一生,但究竟該如何,卻無人能拉她一把,或是給她指一條明路,林錦樓將她看得四下森嚴(yán),她還有一雙日漸年邁的雙親,她只能忍著,熬著,等待她的時機(jī),日子也就變得尤其的長,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香蘭一杯接一杯,想著自古便有“一醉解千愁”之說,興許醉生夢死就能把種種不如意都拋到腦后了,如今她什么都不愿想,只要當(dāng)下痛快些。

    忽從背后伸出一只手,將她拿酒杯的手按了,林東紈略有些擔(dān)心道:“哎喲,你這是吃了多少酒,臉紅成這樣�!�

    香蘭已有了七分醉意,只看著林東紈吃吃笑道:“我沒吃醉,心里明白得緊�!闭f著又要去倒酒。

    林東紈忙攔道:“不中用。要是當(dāng)著大哥的面,你想吃多少我也不拘著,可如今你在這兒,大哥又把你托給了我,你吃醉了惹了那兒不好,葬送我也跟著吃瓜撈,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庇帜樕隙蚜诵�,把香蘭手里的酒盅拿下來遞給秋葉,哄香蘭道:“你隨我去,給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吃碗醒酒湯,一身酒氣也不像樣不是?”說著給秋葉和小鵑使眼色,她二人扶著香蘭起來。

    出了門來到園里,穿過假山門洞,又繞過一片矮墻,眼前出現(xiàn)了一處極清幽之地,只見只見周匝翠竹環(huán)抱,當(dāng)中有間一明兩暗的屋子,楣上掛一匾額,上書“滴翠館”三個字。林東紈把門推開,笑道:“這里原本是家里大姑娘住的,自她出閣就空閑了,日常里有婆子們打掃料理,里外都是干凈的。水流云在人多眼雜,這里最清凈,好妹妹,你吃些茶醒醒酒,待會子丫鬟把藥就端來了�!�

    小鵑問道:“什么藥?”

    林東紈笑道:“大哥差他小廝過來特特叮囑我,說香蘭要調(diào)理身子,每天兩頓藥,不能間斷�!边呎f邊引著她們主仆進(jìn)了滴翠館。

    只見房中干干凈凈,甚少陳設(shè),家具雖在,但玩器一概全無,只有明堂里的長案上擺著一對兒瓶,插著雞毛撣子、孔雀翎等物。

    林東紈安頓了香蘭便去了,只留了個小丫頭子在這兒伺候。小鵑打發(fā)小丫頭子去廚房要醒酒湯,又去小茶房燒水沏茶。香蘭正是吃到酒酣耳熱之時,不肯在床上歇的,趁屋中無人便爬起來,穿了鞋踉蹌著往外面去,想再回席間去取酒喝。

    剛到矮墻處,竟瞧見宋柯正背靠著墻站在那里,她頓時心頭狂跳,停住了腳步。

    宋柯手里握著一柄折扇,身量似是比先前更高了些,整個人豐姿雅量,風(fēng)度翩然,如同一顆流光溢彩的明珠。香蘭搖了搖頭,她覺著自己可能真吃多了酒,這會子已經(jīng)開始做夢了。周遭萬籟俱寂,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兩個,香蘭的頭昏沉沉的,想著如此真好,方才她不敢仔細(xì)打量宋柯,這廂可以將他看個清楚,然后把他的眉眼牢牢鎖在心底里就好。

    她心跳如雷,指尖已微微打顫。

    宋柯看見香蘭也怔住了,他仿佛不敢相信,慢慢轉(zhuǎn)過身,良久良久,他啞著嗓子道:“香蘭,你……你別來無恙?”

    這句話將一方寧靜打破,香蘭如夢方醒,緊接著一股無以言表的羞恥涌上心尖。她先前曾無數(shù)次想過再同宋柯相見的情形,她合該妥帖的嫁個讀著圣賢書,知疼著熱,溫和上進(jìn)的丈夫,縱然她荊釵布裙,門第平平,卻可以挺直了腰,同宋柯點頭微微含笑,說一句:“我如今很好�!笨刹辉撌谴丝踢@樣,渾身綾羅綢緞,珠翠環(huán)繞,做了林錦樓豢養(yǎng)的金絲雀,尤以她當(dāng)初誓不做妾的話還猶言在耳,故而這一刻變得分外難堪。

    她咬緊牙關(guān)忍著,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小聲道:“勞你惦記了�!彼雴査慰驴珊�,可喉嚨里仿佛堵著個東西,想吐又吐不出。

    兩人便這樣靜靜的相對,誰都不曾再開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香蘭一席話,將趙月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愈發(fā)恨香蘭,可又怕她真?zhèn)兒把自己先前所做不堪之事向外散布了,少不得忍氣吞聲,不著痕跡的對眾人說了些香蘭的好話。待到用飯時,仍氣得一口飯都咽不下,她本就有些胃疾,這會子愈發(fā)脹氣難受,伸手一摸,發(fā)覺放藥的荷包未戴在身上,便出去找丫鬟瓊脂拿兩丸藥吃。

    趙月嬋走到外面,只見外頭廊底下擺著幾桌席,坐著些有頭臉的丫鬟,她張望了一遭,沒瞧見瓊脂,眼色一花,依稀瞧見瓊脂往前頭去了,便提了裙子跟上前,影影綽綽的,只見瓊脂走著時不時往四下張望。

    趙月嬋暗道:“這丫頭平素就是個頭等刁鉆古怪的東西,眼空心大,魯家我?guī)齺磉^兩遭,竟不知她對這園子這樣熟了,不知她這是往哪兒去�!彼烨那奈搽S在后,只見瓊脂走到園子一處側(cè)門,旁有個看園子仆婦住的罩房,瓊脂一閃身便進(jìn)去了。

    趙月嬋等了片刻,躡手躡足跟上前,舔破窗紙往內(nèi)一看,只見戴蓉正按著瓊脂,兩人已精光赤裸,正親熱得難解難分。趙月嬋大吃一驚,繼而用帕子捂著嘴,吃吃笑了兩聲。心道:“瓊脂這小浪蹄子真夠奸淫狗盜的,居然在別人家里弄這事,焦氏那母夜叉知道,定要揭了她的皮!”

    原來當(dāng)日趙月嬋將瓊脂送給趙剛,以謝他助自己嫁進(jìn)戴家。趙剛得了個絕色丫頭,也很是熱絡(luò)了一陣,可過不久,又有人贈了他個美妾,便立時把瓊脂扔到腦后,偏那美妾又是好嫉妒的,容不下瓊脂爭寵,便攛掇趙剛將瓊脂賣了。這瓊脂也頗有幾分機(jī)靈,哭著求趙剛要再回趙月嬋處當(dāng)丫鬟。趙剛舍不得瓊脂,又不愿得罪新寵,想著瓊脂日后在趙月嬋處,自己仍可時時去見,到底沒離開手掌心,便答應(yīng)了�?蛇@瓊脂亦是水性一樣的女子,既已嘗了男女歡愛的甜頭,又豈能忍住,而戴家三公子戴蓉又是個俊俏的博浪種子,二人習(xí)氣相投,素日里眉來眼去,礙于焦氏淫威不敢動手。林東紈之夫魯鑒乃戴蓉之狐朋狗友,便在魯家供了方便之地,戴蓉又以心腹小廝同瓊脂傳話,引著她來此處,兩人相見自是干柴烈火,當(dāng)下脫了衣裳銷魂云雨起來。

    趙月嬋趙月嬋見那二人到了當(dāng)勁處,便猛踹門進(jìn)去,橫眉立目道:“了不得了!青天白日的,這是作甚!”唬得那二人魂飛魄散,渾身亂抖,忙不迭找衣裳遮身。

    趙月嬋指著瓊脂罵道:“小浪蹄子,臊答答的,竟跑這兒來偷腥!浪東西,打死你不嫌多!”又指著戴蓉罵道:“不害臊的王八,囚囊貨,偷人偷到我身邊,羞臊你老娘臉呢!”

    瓊脂嚇得淚水漣漣,顧不得旁的,跪在床上連連磕頭。戴蓉見是趙月嬋,反鎮(zhèn)定下來,笑嘻嘻道:“娘可要疼兒子,這樣沖進(jìn)來,可嚇?biāo)纼鹤恿��!?br />
    趙月嬋道:“呸!下流種子,等你爹拿你是問!”

    戴蓉忙笑道:“祖宗!親娘!這是家事,可不該張揚出去�!闭f著朝瓊脂看了一眼,只見她仍求饒不迭,胸前一對奶兒雪浪翻滾,不由對趙月嬋輕佻笑道:“說起來也是娘會調(diào)、教人,才叫兒子惦心�!�

    趙月嬋聽了這沒廉恥的話,反忍不住“撲哧”一笑,旋又繃起臉道:“小王八蛋,嘴抹了蜜了,回頭你媳婦兒知道該找我玩命�!�

    戴蓉笑道:“這就該讓娘多替兒子費心了,娘要成全了兒子,兒子也真心真意孝敬您老人家�!�

    趙月嬋低頭想一回,便道:“好個沒皮沒臉的小王八蛋,穿上衣服出來說話兒。”說著出了門,站在門口等著,依稀卻聽見矮墻那頭有動靜,往石墻上鏤空的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石墻盡頭,香蘭和宋柯正在癡癡對望著。

    趙月嬋一個激靈,立刻半瞇了眼。宋柯她是認(rèn)得的,當(dāng)初此人曾借住林家一段時日,她對這俊美儒雅的少年亦頗多好感,翠綠鮮嫩得仿佛朝露青竹,郁郁蔥蔥同林錦樓英氣霸氣之勢截然不同�?申愊闾m那小賤人怎么同宋柯……

    趙月嬋這等慣在風(fēng)月里行走的,一眼就瞧出里面有乾坤。此時戴蓉和瓊脂穿了衣裳出來,趙月嬋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待會兒再同你們兩個窩三調(diào)四的算賬,這會子幫我做一樁事�!毙÷暯淮环虬l(fā)他二人去了,心里則咬牙冷笑,閃身躲到一旁等著瞧熱鬧。

    宋柯看著香蘭一陣恍惚。他想起方才在門前相見的情形。香蘭愈發(fā)美麗,可原先身上生彩鮮亮的活氣一絲全無,溫順裊婷的站在林錦樓身側(cè),好似一只漂亮的瓶兒。他不敢多看,眼前這女子已不是他的了,不會如先前一樣紅袖添香于案側(cè),悉心照料他起居,溫柔而善解人意,看著他家里的賬簿打著算盤殫精竭慮,害羞的同他撒嬌,把一整顆真心都攤到他跟前。他原先心底還抱著一絲卑微又厚顏的期望,盼著香蘭能忍不住回心轉(zhuǎn)意,再來找他,先前林錦亭給他去信,大罵香蘭攀了高枝兒,他始終不能生信,今日一見,方知她真成了林錦樓的小妾。他的心生疼,好似有只手將他全身都攥個稀爛,幾乎不敢開口,仿佛張嘴就要說出心底里將要涌出那萬劫不復(fù)的話。他只是勉強(qiáng)維持風(fēng)度,同林錦樓寒暄,可走后,他借故如廁,獨自靠在僻靜之處,用手捂住臉,竟忍不住淚如雨傾。

    方才在席上,林錦樓三番兩次賀他“百年好合”、“比翼雙飛”、“喜得麟兒”,頻頻舉杯。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的喝。他本就沒酒量,旁邊也有人勸著,可他置若罔聞,他心里仿佛揣了團(tuán)火,躁得難忍,他看見林錦樓就止不住嫉妒和憤恨,他將要失態(tài),為掩飾便從席間出來散散,跌跌撞撞無意間進(jìn)了園子,不成想竟然遇到了香蘭。

    “聽林家小三兒說林錦樓待你不薄,這就好,我……”宋柯看著香蘭俏麗的臉極其艱難的開口,“我……”他再說不下去,聲音已帶了哽咽。

    這樣短短的幾步隔的已是千山萬水。

    香蘭淚眼模糊,宋柯在她眼里成了個模糊的影兒。

    宋柯只覺已生不如死,他再也不堪忍受,往前邁了一步,抖著嘴唇道:“有一事我想問你,我聽珺兮說,你當(dāng)初遭毒打病臥在床時曾說夢話,提到‘沈家’……”

    香蘭的心登時提了起來,雙手倏然死死握緊,指甲深深刺進(jìn)掌心,見宋柯離她愈發(fā)近了,耳邊恍惚間聽到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是不是嘉蘭,是不是我……的妻。”

    第246章

    遇故(六)

    林錦樓手里捏著酒盅,懶洋洋歪椅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眾人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肆意說笑起來。魯家三公子,林錦樓的大妹婿魯鑒正坐在一旁殷勤的說話兒,先說些戲子妓女等風(fēng)月,又提及京城里最時鮮的新聞及朝中涌動之事,這個貶官了,那個升遷了,誰家女兒進(jìn)了宮,哪個又新得了皇上青眼,不一而足。

    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這大妹夫讀了兩年書,無甚本事,不過仗著些家族余蔭,雖也有些紈绔習(xí)氣,可膽兒小性懦,不成氣候,可也就這樣的林東紈才拿捏得住,等閑哪個男人愿意讓個女人騎在頭上。如今魯鑒連納個小老婆都要看林東紈臉色,挑她有孕時從丫鬟里提溜個姿色不上不下老實聽話的,聽說外頭喝花酒也都是蹭朋友或是賒賬,兜兒里沒幾兩銀子。

    林錦樓眼睛一溜,只見宋柯那位子上是空的,不由冷笑了兩聲。方才在門口,他故意引香蘭與宋柯那小子見面,無非想試試他二人反應(yīng),長久以來,宋柯就好像他心里的一根刺,與其讓那根刺在心里扎著,倒不如給個痛快,他到底要親眼瞧瞧在小香蘭心里,那個姓宋的有幾兩重。宋柯打從見了香蘭第一眼,眼珠子就釘在她身上,跟失了魂魄似的,讓林錦樓渾身上下不舒坦。宋柯也好,他背后站著的顯國公也罷,兩方原本各不相干,有著姻親這層關(guān)系,互相賣個面子罷了�?烧嬉堑剿^上,甭說他爹娘老子的勢力,他往外一站,就夠顯國公掂量掂量喝一壺的,小小的宋柯壓根不足為患。香蘭是家生的奴才,自打生下來就是他們家的,脫不脫籍在林錦樓看來無甚分別——本來就是他的人,只不過先前他鮮少在家里住,沒發(fā)覺罷了,可如今香蘭已是他的愛妾,宋柯哪涼快哪呆著去。

    他特意舉著酒杯到宋柯那桌給他敬酒,賀他“百年和好,喜得貴子”就是意有所指,警告宋柯老實些。又同宋柯笑道:“過幾日選個良辰,哥哥為給香蘭抬姨娘,打算大宴賓客,熱鬧一回,到時候還請兄弟賞光,務(wù)必到場吃哥哥一杯喜酒�!彼慰侣犃诉@話舉著酒杯的手便停了下來,過了許久,忽然笑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欲拍林錦樓的肩膀,又遲疑,可最終拍了下去,對林錦樓道:“哥哥果真好福氣,兄弟我告罪,去漏個酒。”說完將他一個人晾在那兒,起身就出去了。

    林錦樓只看著宋柯背影冷哼。

    一時又有人來給林錦樓敬酒,林錦樓含笑應(yīng)酬,不知寒暄多久,又同多少人吃酒閑話,只見戴蓉悄悄從門邊溜進(jìn)來,走到林錦樓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林錦樓登時臉色一變,旋即又把眉眼舒展開,換上一副笑模樣,對身邊眾人道:“有點事,先告?zhèn)罪,待會兒回來我必定自罰三杯�!闭f完便起身離席,走到外面,臉?biāo)查g陰寒下來,一手提起戴蓉的衣襟,冷聲問:“你說得當(dāng)真?”

    戴蓉只見林錦樓臉色鐵青,兩眼中戾氣翻涌,唬得腿已軟了,按著林錦樓的手只得賠笑道:“當(dāng)真,當(dāng)真,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林將軍�!毙闹袇s大罵,后悔來替趙月嬋傳話。

    林錦樓又將戴蓉提了提,冷笑道:“好,好得很�!闭f著一拳搗在戴蓉臉上,登時兩管血順著鼻梁淌下來,戴蓉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大驚,剛欲大叫,林錦樓拎起他,陰森道:“你膽敢往外胡說八道一個字,老子一刀割了你的舌頭,不信你就試試�!�

    戴蓉心里叫苦,不由連連點頭,林錦樓松了手,戴蓉腿一軟就要給林錦樓叩頭,林錦樓踹了一腳道:“混賬東西,還不起來帶路!”

    戴蓉捂著鼻子心里叫苦,林錦樓人稱“林霸王”、“活土匪”,他早就聽過此人名聲諢號,這回怎就鬼迷心竅,聽了趙月嬋那小賤人挑唆,又存了看熱鬧的心,惹到這位頭上,只好胡亂用巾子堵了鼻子,苦著臉引著林錦樓去。

    卻說魯家花園里,鏤雕石墻邊上,香蘭聽了宋柯的話,恍若耳邊響了個雷,忍不住后退一步,她想忍住,可不知怎的,淚珠兒卻成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覺著心一顫一顫的疼,再向前邁一步,淚簌簌掉下來,抖著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認(rèn)出我了對不對?你為何早不告訴我……若我知道,倘若我當(dāng)初知道,我……我怎么能拋下你不管,跟鄭家結(jié)親……”他說每一個字都覺著胸腔里燒了一把火,直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dāng)日他聽見珺兮閑話時提及,只覺五內(nèi)俱焚,一手搗在桌上,拳頭上鮮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釵嚇壞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兒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蘭……”宋檀釵嚇了一跳,連忙探頭探腦往四周看,壓低聲音道:“哥哥說什么昏話?讓嫂嫂聽見那還了得!這兒離金陵遠(yuǎn)著呢,哥哥如何去?再說,香蘭……已是林錦樓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這一句兜頭一盆冰水,將他澆個透心涼,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來。此時鄭靜嫻挺著肚子進(jìn)屋,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他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坦?怎么好端端的流眼淚了?”

    哦,原來他還流淚了。宋柯定定瞧著窗臺上擺著的一盆蘭花,聽見宋檀釵替他遮掩道:“沒什么,哥哥是想起父親早亡,心里難受罷了�!�

    此刻香蘭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夢回時的幻影,她臉上掛著淚,她為何要哭呢?當(dāng)日流放幾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過一滴淚,對他永遠(yuǎn)是一張笑吟吟的臉,面前的容顏和前世的臉合二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蘭的手臂,仿佛怕她立時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蘭卻如夢方醒,往后退了兩步,掏出帕子飛快抹了把臉,盡量平穩(wěn)聲調(diào),道:“宋翰林只怕認(rèn)錯人了,什么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頭�!毖粤T轉(zhuǎn)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仿佛沒聽見,喃喃道:“我上輩子過得窩窩囊囊,臨了在途中連你都沒護(hù)住,早早就死了,這輩子再來就好像做了場荒唐的夢似的。沒錯,我打小就憋著一股勁兒,上輩子壯志未酬身先死,這輩子一定得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何況我還有老娘和一個妹妹。我是不要臉,為了前程娶了鄭家的小姐,我心里多少無奈,兩輩子的世態(tài)炎涼的甘苦我都嘗了,路是自己選的,我咬著牙跟你分開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么愛你,就想讓你過你自己喜歡自在的日子,我已經(jīng)對不起你,就想讓你天天歡歡喜喜的……可你,可你怎么又當(dāng)了林錦樓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風(fēng)流成性,霸道張狂,光京城里的相好就五六個。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蘭停住腳,眼淚噼里啪啦的掉下來,多長時間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覺著她跟著林錦樓是祖上燒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里的苦楚。她不敢使勁抽泣,生怕讓宋柯看出來,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lián)屢徊綌r到香蘭跟前,對她道:“香蘭,倘若你過得好就罷了,可你眼里的精氣神騙不了人,你跟林錦樓在一處心底里不快活,你若信得過我,我便幫你擺脫他,遠(yuǎn)遠(yuǎn)將你安置了……我對你無甚奢望,只想做些什么,盼著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說這番話……”

    香蘭看著宋柯英俊而帶著痛苦神色的臉,聽了這話有一瞬間心動,倘若有人可幫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里一道曙光,再好不過�?删o接著,她立時想起林錦樓陰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嘗過林錦樓的手段,她卻是了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蕩,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緣故,就將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勢力太強(qiáng),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惱了鄭靜嫻,累得他后院著火,再起了波瀾,她便要愧疚一生了。況這一遭聽了宋柯的表白,為著他對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蘭再往后退了兩步,神色已平靜下來,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請回罷�!�

    宋柯看著香蘭腫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紅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時便知道她在假裝不認(rèn),心中愈發(fā)大慟,他艱難的低下頭,幾滴淚已掉進(jìn)腳邊的泥土里。

    “宋翰林。”宋柯聽見香蘭喚他,立刻抬起頭,只見香蘭垂著眼簾,盯著不遠(yuǎn)處的一塊石頭,安安靜靜道:“我如今過得很好,日子么,慢慢的,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沒有鴻鵠之志,除了會畫幾幅畫,一無所長,無任何可稱道之處。不比你這等滿腹經(jīng)綸,有安邦定國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過有緣在一時相逢,如今緣已盡,我不值得你如此長久掛念,我祝你日后步步高升,一展所長�!毖粤T恭恭敬敬斂裙行禮,盈盈一個萬福。

    宋柯愣愣的,看著香蘭哭紅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里有百千句話,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時,背后有個聲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這兒碰見�!�

    第247章

    遇故(七)

    香蘭忙回過身,只見林錦樓從一旁的濃密的樹蔭花影里走了出來,神色傲慢,臉上雖掛著笑,可眼神卻極為陰冷。

    香蘭怔住,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冰涼。正此時,另一側(cè)腳步聲響,鄭靜嫻疾步走過來,臉色陰沉沉的,氣得鐵青,狠狠瞪著香蘭,因來得太急,故而氣喘吁吁的,鼻尖上起了一層薄汗,徑直走到宋柯身邊,揚聲道:“你在這兒做什么?”見宋柯不語,又提高了聲,說:“我頭疼,讓那些沒臉沒皮的狐貍精給氣的。”說著極輕蔑的瞥了香蘭一眼,對宋柯道:“咱們回家罷�!�

    宋柯看了看鄭靜嫻,卻定定站著,沒有作聲,心中恐林錦樓為難香蘭,便拱手道:“方才香蘭姑娘同我只是偶遇,是我誤入園子唐突了,林兄切莫怪罪于她,宋某在此賠罪�!�

    林錦樓眉頭微挑,繼而笑容晏晏的,徑直走到香蘭身邊,握住她的手。

    香蘭渾身顫了顫。

    林錦樓低下頭,把香蘭的小手在掌心里捏了捏,抬起眼看著香蘭的臉,忽然露齒一笑,臉上的神色竟然是既溫柔又含情脈脈,道:“手這么涼,嗯?風(fēng)地里站久了罷?藥吃沒吃?爺方才還說去瞧瞧你,沒想到你倒自己出來了�!�

    香蘭愣了愣,朝林錦樓臉上看去,只見他額上隱有青筋,知他看似溫和優(yōu)雅實則已氣急敗壞,香蘭心里一沉,她清楚林錦樓性子,唯恐他發(fā)作起來鬧得不可收拾,遂柔順的低了頭,顫著聲音道:“是有些涼,應(yīng)該再多加件衣裳�!闭f著反手去握林錦樓的手,輕聲道:“大爺給我暖暖手罷�!�

    林錦樓愣了愣,即便無人私語時香蘭都未曾同他如此親熱過,林錦樓笑了起來,將香蘭輕輕攬到懷里,親昵笑道:“這么乖,待會兒好好賞你�!�

    香蘭微微一笑,半側(cè)過臉,佯裝去扶鬢邊一支珠花,悄悄將眼角一滴淚拭了,林錦樓看在眼里,臉上仍笑得情意綿綿,低下頭,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敢再掉一滴眼淚兒就試試�!�

    香蘭閉了閉眼,臉上滿是盈盈的笑,對林錦樓道:“我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這會子頭暈,想回去了。”

    林錦樓眼睛一溜,見宋柯面色蒼白,心里泛起幾分快意,便攬著香蘭道:“既如此,那咱們便回罷�!鞭D(zhuǎn)身便走。

    鄭靜嫻忽然揚著高腔冷笑道:“不要臉!”

    林錦樓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盯著鄭靜嫻道:“你罵誰了?”

    鄭靜嫻看著林錦樓霸氣的神情,挺直了腰,下巴朝香蘭點了點,傲慢道:“我就說她了,你能怎么著?”

    林錦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松開香蘭走上前,搖著頭笑道:“行啊你,我說表妹,有日子不見,你膽子倒是肥了,敢說哥哥我房里的人了。”

    宋柯見不好,邁步擋在鄭靜嫻跟前,道:“她吃多了酒,得罪了香蘭姑娘,我替她賠不是�!�

    宋柯這一番作為,反倒愈發(fā)勾起鄭靜嫻心頭的火。她是誰?顯國公的嫡出愛女,自小萬千寵愛于一身,甚至常得宮里太后主子們的賞,京城里的太太小姐們哪個不給她三分顏面,贊她一聲“女中丈夫”,誰敢給她臉色,她又受過誰的閑氣。陳香蘭不過一個小小的奴才丫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她的丈夫,她丈夫還護(hù)著那狐媚子,她怎么咽得下這口氣。都道林家勢大,林錦樓跺跺腳,整個金陵地界都要顫上三顫,可她偏不信這個邪。

    鄭靜嫻推了宋柯一把,邁步走上前,高高揚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你那小妾水性楊花不守婦道,亂勾引爺們。表哥,這些年你可沒什么進(jìn)益,原跟那些粉頭妓女相好也就罷了,如今竟把這么個貨招到家里來,還不濟(jì)外頭那些淫婦呢!也不怕跌了府上的面子�!�

    香蘭睜大眼睛,鄭靜嫻這話說得又急又不留情面,她還是頭一遭聽見有人敢這般同林錦樓挑釁。

    宋柯神色嚴(yán)厲,皺眉呵斥道:“你在渾說什么!”

    林錦樓已對宋柯點頭含笑道:“奕飛,你眼光倒真是不怎么樣,怎就挑了這么個媳婦兒,張口‘粉頭’閉口‘淫婦’的,這樣還大家閨秀出身的,我聽著都新鮮�!�

    宋柯看了香蘭一眼,只見她在只在一旁低著頭站著,沉默不語,遂咬了咬牙,對林錦樓一躬到底,道:“是內(nèi)人口無遮攔,我替她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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