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門一關(guān)上,屋內(nèi)立即陷入沉寂,靜得讓人有些窒息的沉默中,只剩漏壺中水滴滑落的聲音。元夕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而生硬的背影,心中不由一突,覺得有些忐忑起來。
就在這時,蕭渡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掛著幾分痛意幾分嘲弄,拿起桌上的一張紙,道:“怎么你還有一個名字叫婉婉嗎?”
元夕身子猛地一震,感到如遭雷擊,她死死盯住他手上那半張的書頁,半晌說不出話來。
第29章
生隙(下)
繁花紅葉,燕子呢喃,本應是大好的光景,樹梢上有兩只黃鸝正在親昵地互相啄梳著羽毛,而屋內(nèi)本應最是親密的兩人卻是相對無言,只剩難堪的沉默。
蕭渡冷冷看著她,握著書頁的手有些微顫,他在等她的解釋,說這只是誤會也罷,說是有人故意陷害也好,只要她愿意說,他就寧愿相信�?伤龥]有解釋,她在慌亂、在無助,還在怕他!是啊,她從不善于說謊,更不懂怎么去虛以委蛇,所以這一切都是真得,甚至不允許自己替她再找半點借口。
他于是怒極反笑,明白自己受到了多大嘲弄。夏相處心積慮選了個女兒送到侯府做他的嫡妻,其中藏著的心思他雖猜不透,卻也知道該如何防備�?伤退胂蟮牟煌�,或者說,她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她的想法奇奇怪怪,卻總能讓他感到驚喜;她不善言辭交際,卻從不會偽裝矯飾,她外表看起來那么柔弱好欺負,骨子里卻藏著些不愿服輸?shù)膱皂g。每當對上她那雙清澈的雙眸,聽到她軟軟糯糯的聲音,他就忍不住告訴自己,為什么不試一試呢,就算他那么厭惡夏相,也仍然愿意嘗試去接受他的女兒�?伤麖奈聪瘳F(xiàn)在這般痛恨她的坦誠,能讓他能一眼就看穿:原來,她的心里并沒有他。
元夕呆呆望著他憤怒的神情,實在不明白這書怎么會被他發(fā)現(xiàn),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心里再明白不過,那些被她苦苦埋藏的青澀往事,一旦被揭露在陽光下,無論她再怎么解釋,都會讓他覺得厭惡與猜疑。而猜忌的種子一旦生根,只會扎得越來越深,直至劃出一道誰都難以跨越得鴻溝。她翕了翕嘴唇,終于艱難地開口道:“事情,并不是你想象得那樣。這些事早就過去了,我與小夫子之間清清白白,絕無任何茍且之事。”
蕭渡冷笑一聲,道:“真得已經(jīng)過去了嗎?那為何你一嫁進來,他便拼命自薦進府,美其名曰是為我獻策,難道不是為了能見你一面?”
元夕眼中露出困惑神色,隨后又堅定地搖了搖頭道:“小夫子他一定不是這樣的人!”
蕭渡心中怒意更甚,將那張紙猛地擲在地上,道:“你很了解他嗎?那當初為何沒和他走?為何要委屈自己來做這個侯府夫人�!彼D了頓,突然恍然大悟道:“是夏相嗎?是你爹的主意?為了讓你接近我,那駱淵呢,他又是扮演得什么角色�!�
元夕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拼命咬著唇,不讓淚水涌出,她望著他倔強道:“元夕自入侯府以來,對侯爺絕無半點欺瞞,從未做過半點對不起侯爺?shù)氖�,如果你我之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又何必再做夫妻呢�!�
“是嗎?絕無半點欺瞞?”蕭渡從懷中掏出一塊錦帕,冷冷道:“那我再問你,那日我在舊屋中找到你之前,你有沒有見過駱淵�!�
元夕死死盯住那塊帕子,覺得有些眼熟,她只記得這好像是自己很久以前練繡工時候的習作,一時間也有些恍惚,為何這帕子會在他的手上,蕭渡見她臉上神色,心中越發(fā)酸澀,道:“你想不起來了嗎?那我來提醒你,那日我去救你時,恰好看見這塊帕子放在門前,因為認出是你的東西。才會疑心這是個陷阱,沒有馬上帶人沖進去。當時我并未多想,直到我看到這張紙上他寫得這些話才突然想明白,這錦帕只怕并不是兇手放得。我于是問過周景元,他說你進門以來從未往你房里送過這樣尋常的布料。”他深吸口氣,終是問出:“這塊帕子,是你未出閣的時候繡得吧!然后呢,你又把他送給了駱淵?”
元夕瞪大了眼,終于想起來,有一日小夫子進學堂時淋了雨,她便隨便掏了塊帕子給他擦臉,但她從未想到他會將它至今。她心中有些慌亂,連忙辯解道:“那日確實是小夫子先找到了我,但他并未進門……”
“很好”蕭渡冷冷打斷她,眼中痛意更甚,道:“你們到底還想合伙騙我多久!”
元夕又急又亂,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看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傷心。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傷心的模樣,他不應該總是那般無所謂地笑著,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嗎。在那一刻,她突然醒悟過來,明白了那塊芙蓉糕、那碗冰酪中藏著得她從未讀懂過的情意。她突然有些害怕,那樣的他不會再回來了嗎,淚水于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連忙大聲道:“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要騙你。那件事是被人陷害得!”
蕭渡望著她那雙瑩瑩的淚眼,本已硬下的心,有一瞬間被這淚水所動搖,他于是道:“你房里還有多少本這樣的書,如果你愿意全部扔了,我便信你�!�
元夕嚇了一跳,下意識道:“不行,那些書不是你想得那樣……”她還沒說完,就看見了蕭渡眼中濃濃的失望之色,明白自己連最后一次機會也失去了。
蕭渡慢慢坐了下來,眼中再也看不見任何溫度,只淡淡道:“很好,我明白了。你放心,你永遠會是侯府的夫人,但是,我也不想再見到你�!痹γ偷爻笸肆艘徊剑X中嗡嗡一片,仿佛聽見有什么東西在她面前碎裂開來的聲音。
夫人被禁足七日,不許與任何人來往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侯府。府中下人頓時議論紛紛,卻都打探不出任何風聲。李嬤嬤急得團團轉(zhuǎn),不斷托人去探聽蕭渡的態(tài)度是否轉(zhuǎn)變,元夕卻難得平靜下來,只每日坐在桌案前看書寫字,好像又回到了曾經(jīng)那些簡單的時光。
到第三日時,蔡姨娘卻突然找上門來,一見她便紅了眼眶,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可是找侯爺說了有要緊的急事他才肯放我進來。”
元夕因為蕭芷萱的關(guān)系,對這位姨娘頗有些好感,她努力掛上笑臉,搖頭道:“沒什么大事,只是不能出門而已。姨娘說得是什么急事?”
蔡姨娘皺起眉頭道:“本來我也不想來煩你�?墒菞荚旱墓と四沁叧隽耸拢蚁胫是應該來和你說聲才行。”
元夕心中一驚,忙問道:“出什么事了?”
蔡姨娘嘆氣道:“昨日,花藤的架子剛搭好就倒了,還砸傷了一個工人。其他的人便趁機一起罷工,說府里撥得銀子不夠,害他們只能選較次的松木,所以出了事。還說我們侯府苛扣下人,如果不加銀子,怎么也不愿再做了!”
元夕嚇了一跳,道:“怎么會呢,撥出的銀子全是和周總管商議過得,我也查過以前的賬冊,怎么會少呢?”
蔡姨娘搖頭嘆氣道:“現(xiàn)在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不過你放心,人我已經(jīng)都安撫下來了,無非是多花些銀子。只是需得快些復工,如果傳到慶王妃耳中去,以為我們侯府為了省錢故意怠慢,那可就麻煩了�!彼D了頓,又有些為難道:“不過這動用賬房銀兩的事,周總管說他也不敢輕易做主,只得讓我來問你。”
元夕想了想,自柜中拿出對牌交到她手上道:“我現(xiàn)在出不了房,這些事姨娘盡管幫忙去辦,就說是我的意思�!�
蔡姨娘連忙收起對牌,又看了她一眼,悠悠嘆了口氣道:“有些事能認錯就去認個錯,夫妻倆哪有隔夜仇。依我看啊,侯爺對夫人可一直是放在心尖上呢�!�
元夕莫名紅了眼眶:放在心尖上嗎?只怕再也不會了,他再也不會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緊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會抱著她說:“我會信你”,有些事當初只道尋常,直到再也尋不著、回不來時,才忍不住反復回想,直到心中隱隱作痛。
元夕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wěn),眼前一時是蕭渡略帶調(diào)侃的笑容,一時是他包含失望的雙眸,一時又是小夫子漸漸遙遠的身影,她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全身都是熱汗,想張口喊安荷倒水卻喊不出聲,扶著床幃正要起身,卻突然兩眼一黑,竟暈了過去。
“她真得病了?”蕭渡坐在美人榻上,盯著一本書,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他身旁那小廝連忙點了點頭,道:“聽夫人房里的丫鬟說,只怕還病得不輕�!�
蕭渡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并未在搭理他,好像這事與他毫無關(guān)系。那小廝偷偷抬眼看了看他,不禁在心中腹誹著:真要這么不在乎,又何必派自己每天鉆進那些丫鬟堆里,和她們聊天套話,還必須事事都回來向他稟報,還不就是想偷偷打探夫人的近況�?蓱z他每天耐著性子陪那些丫鬟們聊八卦,已經(jīng)有幾個丫鬟懷疑他對她們有意思,暗地里朝他遞了不少秋波。想到此處,小廝覺得頗為苦惱,如果侯爺再這么別扭下去,自己遲早有天會被那些小丫鬟們給分食。于是他十分好心地建議道:“夫人病得這么重,侯爺要不去看看吧。”
蕭渡眼皮都未抬一下,道:“既然說了禁足七日不準進出,現(xiàn)在才不過三日,如何能去探視,我堂堂宣遠侯,說出得話還能當兒戲不成�!�
那小廝偷偷撇了撇嘴,卻仍是殷勤勸道:“話雖如此,可夫人的身體為重,如果夫人在我們府中出了什么事,也不好向相府交代不是。其實,”他看了眼蕭渡的神色,繼續(xù)建議道:“侯爺若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咳咳,可以偷偷去看一下,應該也不會有人知道。”
話音未落,一記書頁已經(jīng)敲上了他的腦袋,蕭渡瞪著他道:“我在自己府中還需要偷偷摸摸嗎?若是傳出去像什么話!”他又認真想了想,道:“不過你說得有理,她若出了什么事,確實是不好和夏相交代�!�
那小廝揉了揉頭,朝他嘿嘿笑著,心中卻愈發(fā)不滿:不就是自己想去,還讓我給您找這么多理由,也不嫌累得慌。
入夜,高大的杏樹在窗外隨風輕搖,有一個身影翻窗而入,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床榻前,他看著床上睡得正熟的元夕,只見她眉頭緊鎖,原本紅潤的臉上多了些憔悴,心中痛了一痛,正要伸手去觸一觸她的臉頰,突然瞥見她放在床頭的那本書,他一把拿起,借著月光翻看到里面一排排熟悉的字跡,臉色猛地一變,拂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外。
第30章
心軟
夏夜里涼風習習,卷著柳條在濃黑的夜空下胡亂舞動,侯府后院中空空蕩蕩,只剩檐下幾盞燈籠還亮著微光。一個小廝醉醺醺地自一間耳房中走出,他今晚和幾個同僚關(guān)在房里賭錢作樂,合該他今日火氣旺,竟連贏了好十幾把,于是又被慫恿著買酒做東鬧了一整晚。
眼下正是四更天,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準備去上茅廁,誰知走了幾步就暈頭轉(zhuǎn)向地迷了路,他憋得實在不行,眼看四周無人,便準備偷偷走到一處小樹叢旁解決。
那小廝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樹后,剛解下褲帶,突然一陣風從樹叢里竄出,竟吹得他生生打了個寒顫。他縮了縮脖子,本就醉得看不太真切,此刻,眼前的枝葉好像全重合在一起,看起來黑乎乎、毛茸茸,隨著風輕輕的搖晃著,竟有點像一顆晃動的人頭。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決定不再自己嚇唬自己,想趕緊解決了回房去。
就在他重新提起褲子時,突然,聽見樹叢中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什么東西正藏在那黑黝黝的叢林深處,掙扎著想要沖出。他心中突突直跳,大聲喝道:“是誰!”
黑暗中沒有回應,那聲音卻愈發(fā)明顯起來,還夾雜著一些好像啃咬東西的聲音。那小廝咽了咽口水,猶豫許久還是決定朝樹后看一看,就在他剛剛將頭繞過去時,卻正對上一雙可怕的眼睛,那眼睛只有眼白卻沒有眼仁兒,此刻,正如同毒蛇瞧見獵物一般死死纏在他身上。
“�。 毙P嚇得大叫一聲,慌不擇路地朝回跑去,卻不小心被身后一條樹根絆住,猛地栽在了地上。他一邊撐著地,一邊緊張地回頭瞧去。誰知不瞧則已,一瞧竟嚇得腿軟手抖,連起身得力氣都沒了!
只見一張藍色的鬼臉從樹后慢悠悠地飄了出來,在漆黑的夜空中發(fā)出幽暗的光芒,那鬼臉下卻沒有身子,也沒有腳,就這么懸在空中,直到離他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貼在他的臉上。
那小廝嚇得鼻涕眼淚一起涌出,還抽空在心里慶幸著剛才幸好已經(jīng)方便過了,不然現(xiàn)在非尿褲子不可。突然,好像有什么東西纏上他的腳,然后有一股力量將他狠狠朝后拖去。極度的恐懼讓他顧不得腳上還在疼,手腳并用竄出幾丈,一路再也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會被那惡鬼拖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之中。
那日后,這小廝生了一場大病,侯府里開始流傳著鬧鬼的傳言。下人們把這件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說那鬼臉是七孔流血,最愛吸男子陽氣;有人說那鬼臉是青面獠牙,一口就能啃去人的半張臉。這流言越傳越烈,直到有一日傳到老侯爺耳朵里,他勃然大怒地罵這小廝酒后胡言,還罰了他半年月錢,并定了規(guī)矩,誰敢再傳府中鬧鬼得一并連坐,流言才被狠狠壓了下來。但事情卻并沒有過去,見到鬼臉的人卻越來越多,許多膽小的仆婦們都開始去廟里求請平安符,也再沒有下人敢在入夜后還在府里閑晃。
“夫人你說,這侯府里到底有沒有鬼?”李嬤嬤繪聲繪色地把整件事始末講完,才一臉好奇地問道。
元夕大病初愈,精神還有些悻悻,她今日剛剛被解除禁令,一大早,就被李嬤嬤和安荷她們拖到湖心園里賞花散心。她知道李嬤嬤是故意說這些事情來讓她解悶,隨意撥弄著眼前一朵開得正艷的玫瑰,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鬼,就算有鬼也并沒有什么可怕得。”她從來就不怕鬼,也不怕尸體,她怕得是人,會撒謊會害人的人,還有……會傷人心的人。
她突然有一刻失神,手指一滑,便被花莖上的刺狠狠扎了一下。安荷驚呼一聲,連忙拉起她的手問道:“扎疼了嗎?”元夕輕輕搖了搖頭,將手指抽了回來,用塊帕子隨意裹了裹,又朝她笑著道:“看,沒事了�!�。
李嬤嬤望著她蒼白卻故作堅強的側(cè)顏,突然感到鼻子有些發(fā)酸,本來她活了這把年紀,豈能不知花開花敗的道理,只是小姐還這般年輕,真得要就么過一輩子了嗎。她于是背過身子,暗自垂了幾滴淚。
元夕知道李嬤嬤在為自己擔心,心中反而更加難受起來,正想出言安撫幾句,突然看見一個鵝黃色的嬌俏身影遠遠朝這邊走來,元夕認出那是蕭芷萱,終于真心地感到有些欣喜。她忙揚起笑臉和她打了聲招呼,誰知蕭芷萱只是敷衍地朝這邊躬了躬身,輕輕叫了聲:“大嫂。”隨后,連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就急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好像生怕多留了半刻。
元夕的笑容僵在臉上,心里好像被什么輕輕扎了一下。自從她被禁足以來,府里逢高踩低的下人們也有不少,可她并不覺得難過。不過是些冷眼,她從小見得多早就慣了,無非只是換個地方而已。
可她是真心喜歡這個總是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叫她大嫂,又天真單純的小姑子。她從小就沒有親近的姐妹,在侯府的這些日子,早已將她當作真正的姐妹。想到此處,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果然還是看不懂人心,活該落得如此境地。
而此時她身邊的安荷卻已是氣憤至極,忍不住小聲嘟囔著:“真想不到,平日里裝著親熱,一遇事就躲得干干凈凈。小小年紀竟生得兩幅面容,果然是侯府養(yǎng)出得好小姐。”
元夕嚇了一跳,連忙小聲斥道:“不要亂說!”安荷卻愈發(fā)替她不平,繼續(xù)念叨著:“本來就是,夫人禁足前一日還來找夫人,說給你繡了個荷包,見你不在,還在房里等了好一會兒才走,現(xiàn)在這事兒也忘得一干二凈了。”
元夕聽得皺起眉頭,連忙打斷她問道:“你說我禁足前一日,她來找過我嗎?”有些什么東西從她腦子中滑過,正要抓住,突然聽見院外有人大喊:“不得了了,淹死人!”
元夕聽得一驚,當下顧不得其他,忙帶著李嬤嬤和安荷朝那喊聲處走去。只見一處人工湖的廊橋上已經(jīng)擠著許多丫鬟、婆子,許多人剛往湖中看了一眼,便捂住了嘴,煞白著臉不敢再看。元夕氣喘吁吁地趕來,待她剛看清湖中泡著得那人,便覺得腦中一陣暈眩,差點栽入湖中。
身邊傳來一聲悲呼,是李嬤嬤在哭。元夕卻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真切。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覺得尸體看起來是這么可怖。
不過幾日前,她還活生生地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救她,那雙曾盈盈望向她的雙目,已經(jīng)永遠被奪去了期望,那張楚楚動人的小臉,已經(jīng)被湖水跑得腫脹不堪。而她的手,卻還是死死護住自己的肚子,哪怕在最后一刻,也想保住她的胎兒不被人奪去……
元夕瞪著雙目,不斷往后退去,李嬤嬤見她面白如紙,目光渙散,嚇得連忙抓住她的胳膊喚道:“夫人?”元夕卻一把甩開她的手,只輕聲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崩顙邒吆桶埠捎l(fā)不安,連忙想要跟上,元夕卻轉(zhuǎn)身厲聲道:“不準跟著我!”
兩人被嚇了一跳,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元夕卻提著裙擺一路飛奔,她只想趕快逃離這里,離開這一切,躲到誰也看不見得地方去。她漫無目的地跑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常呆得那片梔子樹下。聞著熟悉的梔子花香,她終于覺得安全了起來,這才抱著膝,放聲大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沒能救你!對不起,原來,我竟是這般的沒用!
她放肆地哭了許久,似乎想將這些日子的委屈、酸楚與挫敗一并哭個干凈。一直哭到雙目酸痛,腦中發(fā)沉,才靠著樹干迷迷糊糊地歇息著。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嚇得頓時清醒過來,一抬頭,就遠遠看見蕭渡正和周景元一邊商量著什么事,一邊朝這邊走來。
元夕心中又慌又急,萬般不愿讓他看見自己這幅狼狽的樣子,她連忙把身子藏在梔子樹后,在心中祈禱他們千萬不要走過來。
可蕭渡又怎么可能看不見她,他遠遠看見她坐在樹下已經(jīng)覺得生疑,后來又眼見她慌慌張張躲到樹后,心中越發(fā)不是滋味,于是故意對周景元道:“周叔,我們今天先不去書房,就去那邊樹蔭下說可好。”
周景元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配合地隨他往樹下走去,元夕心中暗暗叫苦:如果讓他們走近,自己是怎么藏也藏不住了。她索性把心一橫,隨意折了一棵小樹枝遮在自己頭上,貓著腰慢慢往外挪,指望能借著樹叢的掩蓋偷偷溜走。
于是周景元就看見了這么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自家夫人頭頂一棵小樹,半蹲著在樹叢中小跑,而且好像當他們完全不存在似得。他驚訝地望了望身邊面色鐵青的蕭渡,終于沒忍住,試探地喊了一聲:“夫人?”
元夕被他一喊,嚇得心臟狂跳,索性將樹枝一丟提著裙擺朝外猛奔,但她才跑了幾步,就腳下一崴摔倒在地上。蕭渡實在被她氣極,大步走到她身邊,蹲下吼道:“你跑什么跑!”
元夕感到腳踝處傳來錐心的疼痛,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羞憤,于是癟著嘴哭道:“你自己說得,說你不想再看到我!”
蕭渡愣了愣,抬頭朝正在站在一旁看得十分投入的周景元狠狠瞪去,周景元這才回過神來,連禮都忘了行,就飛也似地逃走。
他將目光移向坐在地上一邊生氣一邊抹著眼淚的元夕,終于嘆了口氣,一把將她抱起朝房里走去。
第31章
冰釋
微風清揚,頭頂?shù)幕渖嫌谢ò牦�。元夕臉上還掛著淚,猛地跌入他的懷中,頓時有些弄不明狀況。
此時已近傍晚,正是府里的下人最為忙碌的時候,仆婦和小廝們瞪大了眼,看著侯爺板著臉孔,懷中卻抱著傳說受了冷遇的夫人朝正院走去。各個都強忍著發(fā)現(xiàn)八卦的雀躍心情,待他們走得遠些才一臉興奮地竊竊私語起來。
元夕感受到四面投來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方才哭了許久,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十分難看。她悲憤又懊惱,索性偏過頭將眼淚鼻涕全在他的衣襟上擦凈。
蕭渡感到她的臉在自己胸前鉆來鉆去,納悶地低頭去看,當看明白她在做什么,臉更加黑了,低聲吼道:“再亂動,我就把你丟下去!”
元夕嚇了一跳,連忙死死攥住他的衣襟,頭正歪靠在他厚實胸膛上,熟悉的龍涎香縈在臉龐,帶著他特有的陽剛氣息,讓她覺得舒服又安心。剛才情緒大起大落地折騰了許久,此時在他懷中放松下來,竟覺得眼皮有些沉,迷迷糊糊地差點睡去。
可這條路……元夕偷偷自他懷中望去,心里又開始七上八下起來:大白天的,他干嘛把她往他房里抱!
蕭渡一踏進正院,丫鬟、小廝們一見這架勢,紛紛一臉竊笑互相遞著眼色。蕭渡懶得理會,徑直將元夕抱進臥房內(nèi),還未來得及開口,替他開門引路的小廝就連忙將爐內(nèi)熏香點好,床上竹簾放下,然后飛快地跑了出去,還沒忘記回頭將房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
蕭渡挑了挑眉,感嘆他今日辦事效率竟是出奇得高。他稍稍躬身,元夕輕輕放在床榻上坐好,又替她將鞋襪脫去,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丟下一句:“剩下得你自己來。”
元夕目瞪口呆地盯著他脫下外袍,又翻開柜子不知在找些什么,她感到心快跳到嗓子眼,把心一橫,尋思著左右也得有這么一遭,開始任命地解著盤扣。
蕭渡剛換了件衣服,找出一盒藥膏,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元夕滿臉漲紅,正不情不愿地耷拉著腦袋,已經(jīng)將衣扣解了一半。他瞪著眼睛怔了怔,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我讓你自己把褲腿挽起幫你上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元夕覺得自己今天快要把一輩子的臉都丟光了,她悶哼一聲,拉過一床錦被把自己從頭罩住,說什么也不敢再對著他。
她死死蒙住臉,心臟里還留著方才驚嚇的余悸,雖然明白自己在掩耳盜鈴,可一時也想不出其他辦法。這時,她感到腳踝處傳來溫熱與冰涼的觸感,隨后又火辣辣的痛起來,終于忍不住開口“嘶”地叫出聲來。
蕭渡皺起眉,問道:“很疼嗎?”
元夕將半張臉從被下鉆出,呲牙咧嘴地搖了搖頭。蕭渡見她眼中還隱隱留著淚光,臉上卻留著淡淡的酡紅,突然覺得再大的氣也生不下去,他一邊繼續(xù)替她揉著腳踝一邊柔聲道:“忍一忍就好了,這藥膏是我從西域帶回來得,功效極好,現(xiàn)在要將淤血揉出,才能好得快些。”
元夕攥著錦被一角,慢慢坐直身子,見他十分用心地替自己揉著腫起的腳踝,心中涌起陣陣暖流,同時眼角又有些酸澀,她吸了吸鼻子,躊躇許久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窗欞外,有鳥聲婉轉(zhuǎn)輕吟,香爐內(nèi),蘇合香燃起的青煙裊裊冉冉,如同女兒家的心思,曲曲折折難以捉摸。元夕鼓了鼓勇氣,終于輕輕開口道:“小夫子來學堂前,我一直很孤單�!�
蕭渡的手頓了頓,眼神卻絲毫未偏,又繼續(xù)替她揉著腳踝。元夕望著他專注地側(cè)顏,扯了扯嘴角,道:“你一定不知道,冬天屋檐下能結(jié)出多少冰柱吧�!彼隽索�,繼續(xù)道:“我卻是知道呢。每次過年的時候,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會三三兩兩結(jié)著伴堆雪人、放鞭炮,可他們都不愿和我玩。我沒有娘,只有在吃年飯的時候,才能遠遠見到爹爹一眼。雖然七姨娘會盡量陪著我,可她也有自己的活要做。我有時實在覺得悶了,就會坐在臺階上,數(shù)屋檐下結(jié)得冰柱玩兒,我還記得,有一年是一百五十三根,有一年是一百二十根,有一年結(jié)得最多,有一百七十六根呢�!�
蕭渡的手慢了下來,心中莫名有些鈍痛。他想象著,在熱鬧的鞭炮聲、歡笑聲中,那個小小的、孤單的身影,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數(shù)著一個個冰柱來消磨時光。
元夕憶起往事,眼眶又有些泛紅,她抽了抽鼻子,道:“后來,我和家里的姐妹一起去太學旁聽,才認識了小夫子。他對我很好,會給我講他去過得地方,看過得趣事。那時,我才明白,原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可以學得東西有那么多。后來他又送了許多書給我,我反復著迷地看著那些書,日子才不再那么難熬�!彼D了頓,道:“我不愿丟掉那些書,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那些書陪我過了許多艱難的日子,對我來說比什么都要重要�!�
蕭渡的心本已軟了下來,一聽到這句比什么都要重要,又忍不住皺了眉頭,心中醋意翻騰,終于開口道:“既然對你這么重要,也就是還會一直想著他么?”
元夕連忙搖了搖頭,盯著他堅定道:“我既然嫁給你,便是真心誠意要做你的妻子。想與你禍福相伴,用整顆心來對你。過去的事我雖還沒有完全忘掉,但一定會努力去放下。你……愿意信我嗎?”
蕭渡忍不住又有些失笑,她就是這般直愣愣的性子,連個好聽誓言都不會發(fā)。這時,元夕的腳踝已經(jīng)不再那么腫,他于是替她放下褲腿,轉(zhuǎn)過頭,見她正眼含淚光,緊張地等他答復。他于是掏出錦帕擦了擦手,似乎很認真地想了一下,道:“你親我一下,我就原諒你�!�
元夕愣了愣,不明白話題為什么會轉(zhuǎn)得這么快,可他眼神不錯地盯著自己,并不像在開玩笑。她臉上于是爬上一抹飛紅,內(nèi)心掙扎許久,終是傾過身子,飛快地在他唇上琢了一下。
蕭渡的心好像也被什么輕輕刮了一下,又酥又癢,卻又生出許多不滿足。他于是撫了撫唇,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道:“只是這樣,可不算�!�
元夕剛做了平生最為大膽之事,正紅著臉心跳如鼓,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一聽他竟然不認賬,頓時不服氣道:“那要怎樣才算�!�
可她很快就后悔了,因為一張溫熱的唇很快壓了上來,和上次的淺嘗輒止不同,這次的吻如火般熾熱。他將她抵在床角,手插入她的發(fā)間,貼著她的唇不斷吸吮、輾轉(zhuǎn),帶著些令她害怕的掠奪氣息,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吞進肚子似的。她感到呼吸仿佛有一刻停滯,腦中暈眩不止,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緊緊貼著的四片唇上。但這感覺并不太討厭,甚至有些令人迷醉。
兩人糾纏了許久,蕭渡才肯稍稍放過她,他支起身子,看著她啞聲笑道:“記住了,要像這樣才算。”
可這一看,卻令他猛地失了神。她白皙的臉龐上嬌紅未褪,大大的眼眸中好像蒙了層霧,嬌艷的紅唇被親得微微腫起,竟讓她帶了些說不出的媚態(tài)。
而她胸前解開的幾顆盤扣一直忘了系上,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里面隱約露出的春光。雪白的凝脂映得滿眼都是,一團火自腹中蹭地竄了起來,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元夕被他的眼神嚇到,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頓時又羞又驚,連忙伸手要將盤扣系上,卻被他一把按住,輕輕撥開,他靠在她的耳邊,暗啞著嗓子道:“我來幫你�!�
明明尋常的一句話,此刻聽起來卻是魅惑至極,元夕感覺到他的手就放在她胸前,一點點摩挲著盤扣,也隔著薄薄的綢衣摩挲著她胸前的肌膚,頓時,她覺得渾身都顫栗起來,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幾乎將指甲嵌入他的肉里。
蕭渡對她的抗拒十分不滿,索性再度找上她的唇,狠狠吻下。這一次卻不再滿足于只在唇瓣留戀,而是趁她不備將舌尖溜了進去,元夕嚇了一跳,想要將他推出卻是為時已晚,只得被他牽扯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失了方向。
初識滋味的兩人,就此沉淪迷失,那雙留在盤扣上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由扣變成了解,無師自通地往內(nèi)探去。元夕這才有些驚醒,連忙用盡力氣將他推開,細聲道:“現(xiàn)在還是大白天!”
蕭渡皺起眉,對被她強行打斷覺得十分不滿,道:“誰說大白天不行!”
元夕又氣又急,手腳并用想將他推下,誰知卻不小心觸到腳踝,痛得狠狠抽了一口涼氣。
蕭渡嚇了一跳,連忙抽身去看她的傷處,一抬頭卻見她飛快地將扣子扣上,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他轉(zhuǎn)念一想,到底是初次,總不能這么冒失地讓她帶著傷將就了,他只得在心底喟嘆一聲,又不滿足地在她唇上肆虐一番,才笑著道:“那這次先收些利息,遲早有天,讓你連本帶利一起還我�!�
第32章
還魂
元夕坐在床沿,安荷替她將褲腿放下,喜滋滋道:“夫人的腳,我看再過兩日就要全好了呢。”她眼珠溜溜一轉(zhuǎn),又笑道:“多虧了侯爺日日親自照料�!彼龑⒂H自兩字咬的極重,語氣中盡是調(diào)侃之意。
元夕臉上一紅,含羞瞪她一眼。從那日兩人和好以來,蕭渡每日都會到她房里來陪她說說話,為她扭傷處按揉上藥。安荷每次搶著要接手,他卻說丫鬟們手輕,按不對力道�?擅看伟粗粗闵俨涣税吹叫┎辉摪吹牡胤�。
安荷見她臉頰微紅,雙目含春,忍不住朝鶯兒遞了個眼色,兩人便一起捂嘴輕笑了起來。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呼喝聲,隱隱夾著哭喊和叫罵聲。元夕心中莫名生起些不安,便對安荷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扶我出去看看�!�
安荷連忙道:“夫人的腿傷還沒好,怎么能四處走動�!�
元夕搖頭道:“不過是一點扭傷而已,也不至于路都不能走了。再說悶了這兩日,我也想出去走走。”
安荷卻一把將她按在床上,強硬道:“這腳上眼看就要好了,要是今日出了什么事,侯爺怪罪下來,奴婢可擔當不起。要不,還是讓奴婢幫你出去看看吧�!�
她也不等元夕回應,轉(zhuǎn)了身就往外走,一推門,卻正好撞見李嬤嬤頂著滿臉愁云走進院中,眼眶微微紅腫,好似剛剛哭過,元夕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連忙讓安荷把她叫進來。
李嬤嬤進得門來,卻遮遮掩掩不愿開口,一直到元夕板起面孔,強行逼問下,她才說出緣由。原來是那丫鬟墜兒的爹娘自鄉(xiāng)下趕來領回尸骨,誰知墜兒的尸體在運往義莊的前一天卻不見了。府里的管事也說不出緣由,只答應多賠些銀子了事。那兩人眼看自家女兒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哪能善罷甘休,不由分說就沖到院內(nèi)鬧了起來,說要找侯爺和夫人討個說法,后來便被幾個家丁趕出門去。
李嬤嬤說到此處越發(fā)悲憤,忍不住抹著淚道:“他們兩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哪能和有權(quán)有勢的宣遠侯府斗。只是了可憐墜兒,清清白白一個姑娘送進來,竟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你說墜兒的尸體不見了?”元夕皺起眉頭,追問道:“怎么可能不見了。不是說她是投河自盡,那尸體后來是如何處置得?”
“我也是聽說,那日墜兒的尸體撈起后,便被放著等第二日送入義莊�?僧斕焱砩夏鞘w竟無緣無故失蹤了,當值的小廝全推脫說不關(guān)他們的事�!崩顙邒咛统鰪埮磷硬亮瞬裂蹨I,又露出唏噓表情,道:“一具尸首,說沒就沒了,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又有誰說得清�!�
元夕聽得心中悶悶,問道:“墜兒的爹娘走了嗎?我想去看一看他們�!�
李嬤嬤驚訝地抬頭道:“夫人腳上還有傷呢,這只怕不合適吧…”
元夕道:“他們大老遠地來了,領不到女兒的尸體,又被趕了出去,肯定十分不好受。我到底也算侯府的主人,去見一見,好歹也讓他們心里安慰一些。”
李嬤嬤猶豫了一番,終是點了點頭,和安荷扶著元夕朝角門走去。元夕一走到門前,就看見兩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漢和婆子,正坐在臺階上不斷嘆氣、拭淚,兩人回頭瞥見門口元夕一行人:李嬤嬤他們是認識的,她身邊這人穿著打扮不俗,再看李嬤嬤的恭敬神色,也大概能猜得是個主子的身份。
李嬤嬤看兩人眼中露出濃濃的疑惑之色,忙道:“這位是宣遠侯夫人,平時一向?qū)媰侯H為照顧。聽說了你們這件事,心中過意不去,便想著來看看你們�!�
那二人互看一眼,那婆子突然沖上來道:“就是你們,是你們害死墜兒的!”
安荷和李嬤嬤嚇一跳,連忙扶著元夕往后退去,誰知那婆子跑到一半,突然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哭喊道:“都是我的錯,不該貪著那幾兩銀子,把墜兒買進侯府。求求夫人把墜兒還給我們,把我們的女兒還給我們!”她一邊哭喊一邊不斷磕頭,目中的絕望之色令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元夕覺得心里好像被什么狠狠一撞,朝他們深鞠一躬,道:“墜兒的事是侯府對不起你們�!彼龔念^上取下一朵珠花,放在那婆子手上,道:“以后有什么難處,便拿這珠花來找李嬤嬤,我能幫你們就會幫你們�!�
那婆子直勾勾地盯著手上的珠花,頹然道:“人都死了,我們要這些還有什么用�!彼郎I水潸然不絕,與那老漢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朝外走去。
侯府檐下紅彤彤的燈籠,映著他們孤單而絕望的身影,喜慶與悲戚交織在一處,讓元夕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她扶著安荷塌回門檻,覺得頭有些暈沉,猛地向前一栽,竟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之內(nèi),抬頭便看見蕭渡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孔,耳邊響起他溫和而醇厚的嗓音,“怎么總是這么不小心�!�
一旁的安荷和李嬤嬤連忙朝他行禮,隨后立即識趣地找了個由頭離開。蕭渡扶她在院內(nèi)的涼亭中坐下,又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腳踝,問道:“還疼嗎?”元夕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眼淚卻再也忍不住地跌落下來。蕭渡嚇了一跳,正要詢問,只見她盯著他認真道:“墜兒她,根本不是自殺得!”
蕭渡目光一斂,道:“你剛才見過她的爹娘了?”
元夕瞪大眼,道:“你知道這件事?”
蕭渡點頭道:“我一回來,劉管事就和我說了這件事�!彼址鲋念^靠在自己懷中,柔聲道:“這件事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根本無需自責�!�
元夕卻搖頭哽咽道:“墜兒是被人害死得,她死后還死死護住肚子,可見她在出事的最后一刻還想保護腹中胎兒,又怎么可能帶著胎兒尋死。她出事前曾經(jīng)來求過我�?晌覜]法幫她,現(xiàn)在明知道她是枉死,卻不能和她的親人說明,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她抬起頭,帶了些憤怒道:“她到底懷得也是你們蕭家的骨肉,將她落胎趕出已經(jīng)十分殘忍,為何還非要要她的命。”
蕭渡嘆了口氣,掏出張帕子替她細細擦去臉上的淚,沉默了許久,才道:“她懷得根本不是蕭家的骨肉�!彼娫β冻鲶@訝的表情,嘆了口氣,道:“因為二弟他,根本不可能有子嗣�!�
元夕猛地一震,握住他的手有些微顫,一時間難以接受。蕭渡又繼續(xù)道:“王姨娘在懷他時,莫名生了一場大病,所以他剛出生就十分體弱,能活下來已經(jīng)艱難。后來他身子一向虛弱,一直到娶妻之后,曾經(jīng)請過許多名醫(yī)來看,卻都只說他先天不足,必定無法生下子嗣�!彼D了頓,道:“這件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本來不應說給你聽。但我仍是告訴了你,就是想讓你不要這么自責下去,你明白嗎?”
元夕聽得目瞪口呆,這才明白為何蕭卿會如此放縱,為何王姨娘會有這么大的恨,為何王詩琴端莊的外表下掩藏著那么多的陰暗,她將整件事細細想來,竟莫名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冷,于是靠回蕭渡懷中,又將他緊緊抱住,渴望汲取一些溫暖。
蕭渡輕輕撫著她的發(fā)頂,又道:“所以墜兒這件事本來誰也不想捅破,將她趕出侯府,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她腹中胎兒和二弟無關(guān),他們又有什么理由再去害她�!�
元夕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道:“那墜兒到底是怎么死得?誰會害死她,還偷走她的尸體。”
蕭渡伸手將她緊蹙的秀眉的撫平,道:“她是曾經(jīng)來求過你幫她,可是她先騙了你,你并不欠她什么,明白嗎?”
元夕心中仍是堵得慌,幽幽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唇卻被猛地堵住,唇齒交纏間帶了些安撫的味道,和風細雨般,令她內(nèi)心逐漸安定下來。過了許久,蕭渡才抬起頭,輕嘆道:“所以不許再想別得了,現(xiàn)在頂要緊的事就是養(yǎng)好你的腿傷�!八肫鹱约旱拇蛩�,嘴角便帶了絲笑意,道:“等你的腿好了,我?guī)闳ヌ锴f散心,看得出你很喜歡那里�!痹π念^暖意融融,拉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相纏,將頭靠在他肩頭,放縱自己沉溺在這難得的溫情之中。
是夜,微風吹得湖水泛起絲絲微瀾,一片還未燃盡的紙錢被風吹得落入湖心,又迅速沉入湖底。
離湖面不遠的一處黑暗中,燃起一小簇火光,在暗夜中,如同鬼火一般幽幽爆著火花。淡黃色的紙錢飛舞,伴著火光的吞噬,化作濃黑的煙,一路飄遠。
一個穿著青布衣衫的年輕人,正對著湖面跪坐,一邊偷偷燒著紙錢一邊低聲哭泣。他的聲音極輕,生怕會驚醒了旁人,眼中卻是滿滿的痛苦與悲戚。
這時他突然感到身后有動靜,嚇得連忙轉(zhuǎn)身,便看見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芊芊細足,他覺得這雙鞋有些眼熟,連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上瞅去,只見一張熟悉的面容,望著他凄凄道:“小進哥,你來拜祭我了嗎?”那年輕人嚇得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而站在他身前那人,突然自眼眶中流出血來,目光也變得陰冷,惡狠狠道:“你以為我會忘了是誰害死我得嗎?從今日起,所有負了我的人,我都絕不會輕饒!”
第33章
出游
暗夜里,一個男人凄厲的慘叫,驚醒了歇在梢頭的飛鳥,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一排排琉璃瓦頂,又落在粉墻之上,直勾勾盯著月光映照下的青石板路。
很快,路上開始出現(xiàn)許多腳步,燈籠的影子不斷晃動,夾雜著嘈雜的議論聲。被那慘叫聲引來的婆子、小廝們一路跑到湖邊,只見賬房里當差的張進不知何時跌入了湖中,此刻,正驚恐地瞪著眼,歇斯底里地在水中掙扎。其他人覺得有些奇怪,張進平時并不怕水,他既理岸邊不遠,為何不自己游回來。
但就在他們怔忪的當口,湖面上那個浮浮沉沉的人頭,好像連掙扎都沒了力氣,開始翻著白眼往下沉去,其他人不敢再耽擱,連忙七手八腳地沖過去將他撈起。
張進渾身濕透地被扶上岸來,躺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雙目圓睜直勾勾地盯著上方,好像整個魂靈被抽干,誰問都不答話。這時,一個管事的嬤嬤走上前來,張進斜眼瞥見一雙繡花鞋站在身旁,立即被嚇得狂叫一聲,爬起身扒開眾人胡亂朝前跑著,好似身后有惡鬼步步緊迫……
第二日,侯府內(nèi)便流傳著兩個消息,第一個,是張進親口承認是自己與墜兒私通,栽贓二少爺不成,又在墜兒找她商議之時,失手將她推入湖中。第二個,是墜兒竟帶了怨氣還魂,回到侯府來尋仇。昨夜就是她親自現(xiàn)身,將張進嚇得瘋瘋癲癲,又在極度恐懼中落入湖水,還被纏得不能上岸。
此前府里出現(xiàn)鬼臉的疑云未解,又添了墜兒的冤魂索命這一樁。一時間,侯府中下人心惶惶,也不知那冤魂是不是還留在府中尋仇害人。但礙著主子的威壓,誰也不敢公開討論,只偷偷在身上揣了驅(qū)鬼避兇的符咒,暗自期望不要這么倒霉被自己撞上。
風言風語很快傳進元夕耳朵里,她卻并未放在心上。這世上所謂鬼神之說,追究起來,始終是裝神弄鬼者居多,說到底,也不過是人們心中有鬼罷了。是以她心中最記掛得,始終是慶王妃三日后就要來侯府小住之事。藩王王妃入京,又是公主的閨中好友,如果其中出了什么差池,不管是對宮里還是對婆婆都不好交代。
幸好在她禁足的這些日子,蔡姨娘已經(jīng)替他安排好所有工程事宜,將棲霞院修得花木翠郁,精巧華貴,倒也配得上藩王王妃的身份。
她于是乘著養(yǎng)傷的日子,翻閱了許多典籍,又與周景元商議后,才將王妃進府當日的迎接儀仗、物品采買巨細無遺全部布置妥當,這才將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下來。
正好這時,蕭渡差人來說想帶她去田莊游玩,元夕想著自己腿傷已經(jīng)痊愈,也正好也趁這時去散散心,便欣然應允下來。
出行當日,元夕正帶著安荷她們等在馬車旁,竟瞅見蕭渡穿了一身大紅百蝶妝花縐綢直綴,鎏金帶銙、犀角金鉤,頭戴羊脂玉冠,腰綴宮絳雜佩,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元夕自新婚那日起,就再未見過他如此盛裝打扮,她眨了眨眼睛,疑心是不是那小廝傳錯了話,今日不是去田莊而是要去赴什么重要宴席。
蕭渡見她呆呆愣在當場,忍不住側(cè)了頭輕聲對身邊的隨從小春道:“你確定穿成這樣她會喜歡�!�
小春連忙湊上前去,笑著道:“侯爺您就放心吧,都說男子好色,這女子何嘗不愛俏。侯爺您這一身端的是風流倜儻、俊俏不凡,哪有女人不愛,保管今日能給夫人一個驚喜�!�
蕭渡微微皺眉嘀咕道:“可我覺得她這表情不像是驚喜啊。”
小春輕咳幾聲,道:“夫人這不是害羞嘛,侯爺放心,這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得,心里愛得要死,面上還不能表露出來。您只管聽小的都,保管錯不了。”
蕭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是見這小春常在脂粉堆里打滾,素日里總引得不少丫鬟圍著他打轉(zhuǎn),才拉下面子找他討教。要知道行軍布陣他無不精通,可如何討一個女子歡心,讓她心甘情愿跟著自己,對他來說,實在是門有些艱深的學問。
想到此處他又不由得暗自懊惱,自己堂堂一個宣遠候,何嘗像現(xiàn)在這般不自信過。但他心里再明白不過,她雖對他立下那樣的誓言,只因為自己是她的夫君。可自己在她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位置,卻始終拿捏不準,一顆心也就總是虛虛實實落不了地。
于是他便精心安排了這次出行,好不容易等她腿傷好了,總是要得到她整個人,才會覺得安心。他知道她不喜歡侯府,在府里總是時時繃緊一根弦,極少展眉歡笑。只有那日在田莊時,她坐在河邊看他們捉魚,才笑得如此愜意,像朵風中肆意盛放的春花。
想到自己已經(jīng)將一切籌謀妥當,只等今晚成事,蕭渡忍不住偷笑起來,于是挺起胸脯,將嘴角彎成適當?shù)幕《�,擺出一副倜儻姿態(tài)朝她走過去,元夕愈發(fā)覺得奇怪,總覺得他今天有些不對勁。正在晃神間,蕭渡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元夕于是怯怯地彎了彎唇角,輕聲問道:“我們今日是要先去赴宴嗎,我需要去換身衣服嗎?”
蕭渡的笑容僵在臉上,狠狠瞪了身后的小春一眼,他板著臉搖了搖頭,掩飾住臉上的尷尬之色,拉著元夕的手迅速上了馬車。
馬車噠噠而行,元夕靠在錦墊上,不住地地朝身邊的蕭渡上下打量著,蕭渡被她看的渾身不自在,心虛地瞪起眼道:“怎么了,我穿成這樣不好看嗎?”
“到不是不好看�!痹Τ镀鹚砩系囊淮s佩,好奇地道:“可你平日一向不喜歡戴這些東西。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嗎?”
蕭渡頓時覺得有些委屈,幽幽道:“你我難得一起出游,還不算重要日子嗎?”
元夕這才明白他為何今日打扮得像只爭艷得孔雀,一時沒忍住,捂著嘴大笑了起來。蕭渡今日起了個大早,耐著性子讓小春將他從頭到腳折騰打扮一番,想不到?jīng)]看到她驚艷的表情,卻只落得一陣取笑。于是恨恨地在心中將小春咒了千百遍,發(fā)誓回府就調(diào)他去洗茅廁。
元夕笑了一陣,見他臉色越來越黑,知道他這一番心思都是為了自己,心里又泛起幾分甜意,于是湊到他耳邊,紅著臉道:“無需打扮,你在我心中自然是最好看得�!�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像貓爪似地輕輕抓在自己心上,蕭渡覺得此前的煩躁頓時一掃而空,嘴角便再也掩不住地翹起。低下頭,見她正輕靠在自己懷中,一副含羞帶怯的嬌俏模樣,心中不由一蕩,將她壓在身下,狠狠吻了下去。
誰知他還未琢磨出滋味,懷中的人兒已經(jīng)不自在地開始扭動著身子,元夕紅著臉,從他懷中掙扎起身,尷尬道:“你的玉……硌著我了。”蕭渡臉色一變,恨不得現(xiàn)在就將小春拖進來打上幾十板才解恨。
這時小春正美滋滋地坐在另一乘馬車上,和一個丫鬟調(diào)情耍鬧。突然,猛地打了幾個噴嚏,感到前方好像有一陣陰風吹來,令他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車行到河岸邊,一行人渡舟過河,準備穿過蘆葦?shù)刈呷ヌ锴f。誰知田莊昨日才下了場暴雨,將蘆葦?shù)刈兂梢黄訚桑_底下泥濘不堪,讓他們走得十分艱難。蕭渡身上的佩飾一直被橫生的蘆葦勾住,臉上已是黑得不行,小春在后面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快被蕭渡用目光殺死。
蕭渡狠狠瞪完始作俑者,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元夕正提著裙擺,在安荷的攙扶下艱難地朝往前走著著,軟軟的鞋底正一腳深一腳淺地陷在泥濘中。他于是將下擺一系,朝她伸手道:“過來,我來背你�!�
元夕剛要拒絕,卻見他已經(jīng)蹲下身子,一副不容商榷的態(tài)度。身旁的丫鬟小廝們抬著箱籠故意扭開頭去,嘴角卻都帶著竊笑。元夕臉上微微一紅,卻還是乖乖牽了他的手讓他背了起來。
蕭渡直起身子朝前走去,元夕側(cè)臉,靠在他厚實的背脊上,隨他在齊腰高的蘆葦中穿行,遠處是天高云闊,雁兒雙飛。
一行人終于到了田莊,新來的管事韓云見幾人這般狼狽,著實嚇了一跳,連忙招呼仆婦們?nèi)ゴ騺頍崴�,讓丫鬟小廝們伺候著兩人進去盥洗換衣。
蕭渡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卻沒有看見元夕,正要四處去找,卻見小春賊兮兮笑著,跑過來道:“夫人到灶房去了,說要親自給您做道菜吃呢。您就等在這兒準備嘗嘗夫人的手藝吧�!�
蕭渡壓下心中的雀躍,冷著臉瞪他一眼,道:“要你多嘴!一邊兒去站好,今天的賬過會兒好好和你算�!�
小春知道自己惹了禍,本想著來報個信討個巧兒,誰知還是討了個沒趣,只得悻悻站在一旁,苦著臉等候發(fā)落。
小小的莊內(nèi)炊煙,仆婦們在其間忙碌穿行,菜很快擺了滿桌,最后一道菜由李嬤嬤端出,笑道:“這道菜可是夫人特地做給侯爺吃得呢�!�
蕭渡抬頭看著站在后方臉已經(jīng)熱得紅撲撲,卻緊張地絞著衣角的元夕,心中暖意融融,笑著問道:“這是什么菜?”
李嬤嬤轉(zhuǎn)頭望向元夕,朝她眨了眨眼睛,開始介紹道:“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名菜,叫鮮魚羹,是取了魚嘴和羊腿肉,用了祖?zhèn)鞯姆椒ㄅ胫�,才能剛好除去膻味和腥味,湊成一個鮮字。夫人可是偷偷和我學了好久,今日才特地獻藝得�!�
她說得興起,并未注意蕭渡的臉色已經(jīng)偷偷變了,身后的小春急得上前一步,道:“可是侯爺他……”
這時蕭渡卻伸手打斷他,依然是笑著看向元夕道:“既然是夫人專程做得,自然要好好嘗嘗�!�
元夕忐忑地站在一旁,見他吃了一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才松了口氣,坐下和他一同吃起來。誰知,蕭渡一連吃了幾口,臉上的表情就越來越勉強,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木箸,只說已經(jīng)吃飽,便匆匆朝屋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