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著他,
沒說話。
倒是月娘在旁邊冷笑一聲,刻薄道:擋酒?你有資格嗎?你配嗎?
顧茫頓了頓,說: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點彌補。
月娘尖聲道:彌補?你犯了那么多渾,傷了別人那么多次,
現(xiàn)在知道要彌補了�?晌覀円愕倪@顆豬心又有什么用!你能彌補什么?!
月娘不依不饒地:你就是個掃帚星騙人鬼!你--
別說了。夢澤抬手打斷了她,而后轉頭看向顧茫。
皎然月色下,夢澤的神色很疏冷,
她不欺辱他,
但目光卻是清寒的。
顧帥,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請你別再給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經害得太深。夢澤道,你放過他吧。
她沒有說他是害人精,
這種詞藻從夢澤嘴里說不出來,
但她的意思顧茫已經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頭的傷,沉默一會兒,
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去了馬車后面。夢澤則與墨熄進了車輿內,他在后頭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經聽說了狀況的李微率著一眾仆伺,齊齊侯在門前,一見夢澤,忙不迭跪拜道:屬下李微,拜見夢澤公主,公主千歲,萬福金安!
夢澤雖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幾乎所有人都把她擺在這個地位對待。恭敬又熱絡地引著她進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擺件都是成雙的,李微狗腿,幫著把墨熄安頓在寢臥里,而后便出來諂媚夢澤:公主,我家主上可念著您呢,什么都要給您專門留個位置。只等著您來了方便。
夢澤嘆道:他也就是個懶人,圖個成雙成對,什么給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對公主的心意,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里呢。李微說著,將大廳上的黃花梨座椅拉開一個,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罷。
夢澤沒拒絕,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勞煩李管家了。
不勞煩不勞煩!李微忙招呼下人備了八點心八蜜餞,一壺頂好的碧螺春給夢澤送來,嘿嘿笑著討好道,公主您看,這套茶盞也只有一對杯子,主上平日最愛用這套了,以后您可要多來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夢澤看了一眼茶具,確實是重華御窯廠產的雙杯茶套,只配一個壺,兩只杯,一般都是用來招待摯友或是夫妻之間才用的。御窯廠燒這種制式的茶具其實也是討個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無旁人。
夢澤雪把臉轉開,輕咳一聲道:李管家莫要胡說,我可從來沒喜歡過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隨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當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訴他,看他不罰你。
李微道:哎喲,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話雖這么說,眼里的笑意可半分也沒少。女兒家的心意又不難猜,夢澤嘴上責怪,但心里就愛聽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對她與旁人都不一樣。
正伺候著公主用茶點,陪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余光卻瞥見一個人站在陰暗的小角落里,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
李微心里咯噔一聲。
平日里夢澤的位置都是顧茫坐的,夢澤用的茶具也是顧茫用的可是可是這都是因為顧茫不懂禮數(shù),主上又懶得管他,所以才讓他這般恣意妄為。這會兒顧茫可別覺得是夢澤占了他的地盤,要上來跟夢澤翻臉吧?
李微打著小鼓,正準備找個理由把顧茫支開去,卻見顧茫盯著夢澤看了一會兒,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著毛的狼崽子,認清了自己在族群里的地位與命運,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時候無所謂,一旦明白了,回頭再看就會理解當時別人為什么會有那種反應�,F(xiàn)在顧茫終于知道了為什么一開始自己想坐這個地方,墨熄會那么不高興,會對他說這個座位不是留給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從屬,人也一樣。
他以為墨熄身邊的位置是空的,所以無所顧忌地賴在了上面,原來不是,那個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沒有回來,他一直給她留著而已。
是他厚顏無恥,占了夢澤的位置。
他只覺得的臉頰火辣辣地燙。
顧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除夕過完幾天,李微摸著下巴站在廊下看著勤快干活的那個身影,不搗亂不反嘴,也不隨便亂坐了他嘖了兩聲,最后笑瞇瞇地下了個結論,姜藥師的藥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問過他幾次江夜雪都和他說了些什么,亦或是他后來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但顧茫并不是很愿意說。
直到開春后的一天,墨熄換了一件素白衣袍,說要去戰(zhàn)魂山給父親上香。顧茫聽了,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墨熄皺起眉頭:怎么了?
顧茫這幾個月很努力,如今說話已經連貫多了,除了個別字句,或是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不然他與正常人也沒有太大區(qū)別。
顧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嗎?
你去做什么。
顧茫垂眸低聲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頓領緣的修長手指停了下來,抬眸盯著他看,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換身白衣。我在前廳等你。
春日的戰(zhàn)魂山草木蔥蘢,鮮花芳菲。嚴冬的酷冷已然過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著,四月的和煦陽光照在河面,瀲著晶瑩的光澤。地頭草木間時不時有驚蟄過后蘇醒的動物竄逃而過,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為顯心誠,不御劍,不輕功,只一步步踏踏實實地走著,從山腳一路往上,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終于到了戰(zhàn)魂山的山頂。
英烈陵外兩個守陵侍衛(wèi)立著,見了墨熄,低頭行禮,兜鍪紅纓簌簌:參見羲和墨熄與他們點了點頭,領著顧茫進了陵園中。院內松柏環(huán)繞,很是闃靜,似乎是擔心打擾到英魂的長眠,連鳥雀的啁啾都顯得無限空靈。兩人順著白玉長階拾級而上,顧茫左右顧盼,所見的盡是銘刻著金字的玉碑。
肅懷君周凈月,英靈長眠。
寒山君岳風崖,英靈長眠。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著的生平功頌也就越繁多。
顧茫的腳步在路過一座龐碩的玉碑時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那座石碑前還擺著新鮮的饅頭水果,煙灰與紙錢是不久前剛化的,在往生盆里還沒有被風吹散,供爐內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燒著。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豐滿,氣派雍容,勁厲地鐫刻著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陽光一照,金澤輝煌。
注意到他的動靜,墨熄回頭瞥了一眼,說:那是慕容憐父親的墓。他說完,目光又往貢品和香爐前掃過,嘆了口氣:看來慕容憐是剛走沒多久。
這樣也好,若是慕容憐在這里與顧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槍舌劍,那么多先烈看著,終究是不合適的。
顧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會兒,轉頭問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頂。走吧。
兩人上了峰頂,舉目浮云繚繞,天地浩渺,重華王城在云海間隱約浮現(xiàn),遙遠得像一場隔世的夢�;仡^望去,來時的山道綿如長河,連接著山底的俗世與山頂?shù)耐龀恰T趹?zhàn)魂山之巔,死遠比生更加真實。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靈碑前,將手中提著的祭籃擱在旁邊。
父親,我來看你了。
山風吹著他的白袍,峰頂好像離九天那么近,旭陽就像從頭頂上徑直灑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長睫毛簌簌輕顫著,迎著耀眼的光芒,將那字跡一寸一寸地看過。
弗陵君墨清池,英靈長眠。
墨熄跪下來,香火點燃,他將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幣燒起,青色的煙靄透著松柏斷枝的清芳。
顧茫也跟著在他身邊跪落,猶豫地伸出手,詢問地看著墨熄,見墨熄雖然頓了動作,卻沒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紙錢,跟著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熱浪上竄,令顧茫瞇起眼睛,低低咳嗽著。
墨熄拿火鉗撥動冥紙,讓它們盡數(shù)點燃,一張張地蜷為灰燼。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帶顧茫一起來他父親的墓前祭拜。想讓自己唯一敬重的長輩,見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時候顧茫不肯。
顧茫總是笑著推脫:別了吧,那啥,咱倆這關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興,要在天上罵你胡鬧的。
或者就吊兒郎當?shù)卣f:師弟乖啊,別的事情師哥可以陪你,這事兒真不行,太正經了,以后你媳婦兒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讓姑娘家傷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傷的,于是他就可勁地踩墨熄的真情。
現(xiàn)在顧茫倒是乖乖地跟著他來了,沒人教,也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化紙。簡直像是當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紙元寶燒完了,墨熄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顧茫卻沒動,側著臉看著他,忽然道:對不起。
墨熄起身的動作停下來,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與你說的,是不是我父親的事情。
你猜出來了?
這幾個月看你表現(xiàn),多少心里都有了點數(shù)。
顧茫又重復道:我很對不起。
墨熄看著他。
好了,真是皆大歡喜,曾經想與這人拜父親,他來了。曾經想聽這個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該是這樣的來祭拜的本該是他的愛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該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無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來當年為什么要背叛你。顧茫懇切道,但以后不會了。
墨熄喉結攢動,閉了閉眼睛:顧茫,你覺得,你與我還有什么以后?
顧茫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道:你別難過
你憑什么覺得我在難過?墨熄道,我會為你難過的日子早就已經一去不回頭。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報復。
你是戰(zhàn)爭的鬼才,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瘋子,你一生的夢想就是帶著你的軍隊建功立業(yè)馳騁沙場,聽到打戰(zhàn)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歡流血,但是戰(zhàn)爭讓你興奮。因為那是你逆轉命運的唯一出路。墨熄頓了頓,轉頭看著他。
但對我而言不是這樣。
我恨沙場。因為它不斷從我身邊帶走重要的東西,只還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顧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許我們從來不是同路人。
他將目光轉向那繚繞煙云,說道:所以我們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第68章
信我一次
顧茫沒有說話,
藍眼睛望著黑眼睛,香灰在他們身周寂寂拂過。
江夜雪的嘆息仿佛又在耳畔響起,
江夜雪告訴他過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歲。
被副帥背叛,身首分離,靈核剝體。未寄的書信中還寫著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你與他做了差不多同樣的事情,
你讓墨熄怎么原諒你。
煙灰風吹散,香火迷蒙。顧茫低聲呢喃道:墨熄,
我覺得,我也不想打仗。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為什么,他心喉酸澀,
幾近哽咽。他雖然不記得了,但他覺得自己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誤會他。
他怎么會喜歡打仗呢那么多人死,
尸山血海,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怎么會喜歡。
他不是為了翻身在打,不是為了功名在打,不是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們在質問他,
在責備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第64章===
我知道你的那種心情。
你失去父親的心情,
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親的墳塋前,他不想爭吵,
他曾經無比相信顧茫視人之生命與人之情義為最重,但如今他只覺得顧茫的話很可笑。一個說過不能太念舊情的人,一個能為了復仇把尖刀對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會明白他的心情?
他與顧茫不一樣,他根本無法從心底割舍舊情舊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愛聞桂花盛開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親生前的林林總總,盡管那時候他還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曾經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樹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無法喜歡自己的武器,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經問過父親的那句話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詛咒一樣。
墨熄看著弗陵君墨清池,英靈長眠這一行金字,輕而易舉地就能勾勒出當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還有他與父親的那段約定。
他閉了閉眼睛,說:你不會懂我。
他從七歲起,就明白了戰(zhàn)火意味著什么。用了最殘酷的代價他父親的性命。
當時墨熄年幼青澀,小孩子一開始不知道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只覺得很厲害,只覺得那些打打殺殺的快意恩仇說不出的吸引人,所以當時纏著他父親問的,幾乎都是關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歡父親穿上戎裝的樣子,軍容莊嚴,氣宇軒昂。
他喜歡父親奔赴戰(zhàn)場,在他心里爹爹是不會輸?shù)模瑧?zhàn)火給墨家?guī)淼闹挥兄粮邿o上的榮耀。
他終究還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戰(zhàn)火會從他身邊帶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當時大約是覺得稚子年幼,講那些生死道義之事太過沉重,于是便笑著回答他道:爹有兩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鑄,那是我們墨家的家傳兵刃,以后也會傳給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輕的時候,剛剛進入修真學宮時得到的。
墨熄滿目欽佩,仰頭攥著父親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樹下,拾去墨熄額角落著的細花,而后掌心一抬,笑著道了句:嘯月,召來。
一道金色的光芒從他手中飄飛而出,點點靈光匯成一只抹香鯨的形狀,優(yōu)哉游哉地游過桂樹,尾巴一掃,剎那滿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親腿旁,驚奇地睜大黑眼睛,仰頭望著。
化刃。墨清池一聲令下,抹香鯨的靈體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頭朝兒子一笑,嘯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鯨魚靈核所鑄,化刃之后,是一塊盾牌。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當時又是羨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靈體化成的嗎?
幾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銅鐵鑄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靈流,而且不能結契召喚,必須時刻配在身邊。所以沒什么人會選擇凡鐵。
墨熄彼時聽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塊盾牌:爹,我也會有嗎?
你是墨家的獨子,今后會進入修真學宮,當然也會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初生牛犢,對武器與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覺得這樣很厲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樣跨上戰(zhàn)馬,南征北戰(zhàn)。
他那時候沒有經過生離死別,只莽撞無知地認為,自己一定會喜愛那種浴血生涯。
長弓破風雪,馬革裹尸還。
好一場英雄夢。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著父親的盾牌,眼中光亮閃動,問道:那我的會是什么?會不會是和爹爹一樣的大魚?
墨清池低下身子,與兒子盡量齊平,笑著摸了摸他柔軟的黑發(fā):學宮的長老會交給你一個委派,你在那個委派里,會召喚出與你魂魄最貼近的一柄神武。對,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樣的大魚,也可能是別的,飛禽走獸,靈木異花,皆有可能。
一進學宮就有嗎?
差不多是這樣。墨清池笑道。
那我們快去修真學宮吧!他拉著父親的衣擺,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嗎?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碼也要等到你七歲,比七歲更小的孩子,學宮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歲了,爹就請奏陛下,允你入學宮。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個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們的火球兒也就是個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諳世事的他正露出點高興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猶豫道:阿爹
嗯?
那個委任,難嗎?我會不會通不過,被趕回來?四五歲的孩子,終究是忐忑的。
不會。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過的委任,躺著都能過,閉著眼睛都能過,你一點都不用害怕。頓了頓,忽然一拍頭,對了,還會有個師兄或者師姐陪著你,萬一有什么難處,他們也會幫你的。
他這才放心了。父親這番話令他聽得神往,看樣子似乎恨不得馬上就快快長大,好趕緊也得一柄屬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說,七歲就帶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數(shù)著日子盼著七歲。甚至拿了一本重華大歷,每天上床睡覺前都認認真真地在大歷上劃下一筆。
每記一筆,就好像離他縱橫捭闔的戰(zhàn)神之夢又近了一步。他喜歡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煉精進,長大成人,而后與父親并肩作戰(zhàn)多痛快。
再后來,燎國來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樣掛帥,趕赴疆場。
那一年,墨熄終于盼到了他的七歲。
可他盼來的并不是靈武,也不是入學,而是一紙軍報關山萬里,未及他反應過來何謂生死,墨府已白綾垂落,王宮已喪鐘長鳴。
弗陵君歿了!
舉城哀聲,紙錢飄落一地,像下了經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搶地,認識的,不認識的,眼熟的,寥寥數(shù)面的,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到墨府灑淚祭酒,母親已好幾次哭得人事不省,那個虎狼之心的伯父當時也是做盡惺惺之態(tài),悲痛地操持著義兄的喪禮。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連君上來時,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膽老君上的頭擱靠在棺木上,涕淚縱橫,哀聲哽咽道,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聲慟天。
正廳外,祭奠的金銀元寶堆作山高,大祭司吹響牦牛靈角,一道金光從棺木里飄然而出,點點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鯨魚,在大殿內盤桓數(shù)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樹早已沒有桂花了,大魚游過,也再不復當年滿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沖而上,自云海歸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寧
眾人紛紛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靈歸來
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魎中,只有墨熄沒哭,他一聲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著。誰去了?
誰歿了
誰是英烈?
誰為英靈?
英烈,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從小到大一直聽在耳里的兩個字,陡然間因為父親的死而變得那么陌生。
他曾經覺得閃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經無限向往的戰(zhàn)場,到底是什么?
英靈歸來魂兮長寧
不不,他陡地戰(zhàn)栗起來。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親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時候帶著他去采滿庭桂花,釀一壺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來,回來拉著他的手,低下來笑著跟他說:小火球,你今年七歲了,爹帶你去學宮,你要聽話,好好跟著長老們修煉。
他這樣想著,就好像真的瞧見爹爹站在門口,回過頭來,朝他倏爾笑了。
火球兒。他跟他說,好孩子,你過來,再讓爹看看。
墨熄恍惚著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間,送葬的鞭炮炸響了,噼啪破碎的聲音,像驚醒了靈魂深處的一場夢。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門口沒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擺著。
他手指冰涼,便在那過于殘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著什么,他忽然失聲大叫,喊著阿爹,朝著大殿外奔追而去。一眾臣子見狀更是又驚又哀,拭淚不斷。他伯父匆匆步出來,一把抱起掙扎不止的墨熄,紅著眼眶道:熄兒聽話,來伯父這里,來伯父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著,喊著喊著就忽然失了音調,撲在伯父懷里終于嚎啕大哭起來,我看到他的他為什么走了?他為什么走了?他為什么不要我了!七歲的孩子聲嘶力竭,一聲凄厲過一聲,眼淚已淌了滿臉。
到最后,嘴唇哆嗦著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歲。
他盼星盼月,認認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著的七歲。
原來竟是這般光景。
原來這就是戰(zhàn)爭。也是榮光的代價。
大半年后,他的誕日到了。他依舊穿著守喪的衣裳,最精細的絲線,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榮備至,地位更盛從前�?赡怯衷鯓幽亍�
他來到軒窗邊,窗外的桂花又開了,亭亭翠翠的碧綠落滿金色的繁星,每一顆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來,拿出畫了兩年多的重華大歷,那上面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我還有幾天能過七歲的誕辰?經年前自己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彼時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頭上,慈愛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噥道,好想略過這兩年,一睜眼,直接就到七歲了。
墨清池大笑起來,那笑聲從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輕柔的樹葉梭梭。
墨熄當時未解將來會如何,他只覺得這兩年既漫長,又無聊,想急著度過,好趕緊到七歲那天,好離他向往的戰(zhàn)場越來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來他匆忙盼著過去的兩年,將會是他一生之中,擁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時間。
從今往后,無論他有多懊悔,變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經被他嫌棄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著那本大歷,大歷的劃線永遠地停留在了重華大歷十六年的除夕。他們接到戰(zhàn)報的那一日。
阿爹他輕輕地念了一句,我們約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學宮了。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答他。
再沒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頭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動,終究是泣不成聲。
爹爹我們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來啊
你回來啊
英烈兩個字太殘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時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開。
你回來啊
等我長大,換我去疆場好不好?我不再是為了功名利祿,我也不再喜歡征戰(zhàn),我只是想保護你,我想在你身邊。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遠不會懂我。云霧繚繞的戰(zhàn)魂山頂,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駐留幾許,而后轉向顧茫。
他淡淡地對顧茫道:如果你不是為了一己之義沉溺于戰(zhàn)爭,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投敵燎國。
重華是對不起你,我們是欠了你。但是擺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條,你要叛國也不止一個去處。但你偏偏選了燎國。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復仇,為你的野心,為你的戰(zhàn)友,為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幾乎是自嘲地:對不起,是我沒用。哪怕以性命為質,也沒有換來你當年的回頭。
顧�?粗难劬Γ请p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頭載著長達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戰(zhàn)魂山巔顯得如此清晰。顧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強烈的激蕩。
他不知道那激蕩究竟算是何種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這樣的神情。
他不想讓墨熄一直這樣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間,一句話沖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這句話猶如一支冷箭,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睜大眼睛,那張俊美的臉上有詫異,也有極罕見的茫然,甚至還有些恍惚:什么?
顧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來,逆著天光看著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個什么東西。從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現(xiàn)在的我覺得你說的沒錯。我也不喜歡打打殺殺,我也不喜歡被人背叛。
料峭寒風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飄飛,一朵厚重的云層正在此時自白日前緩然移過,萬道金光猶如羽箭穿林,自顧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殺。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壇猛獸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臉,但抵達耳中的聲音竟如未失記憶前一般堅實。
我想贖罪,不想讓你失望。顧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種力量叩擊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袍袖飄飛。
顧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來,第一次地,真正意義上垂了頭顱,恭敬的,愧疚的,懷著希望與熱,負著鮮血與冷,他低聲說:求主上,教我。
===第65章===
墨熄竟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而就在這時,忽然響起兩下拍掌聲,一個薄煙般幽冷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感人啊,這是唱哪出?浪子回頭金不換?嘖嘖嘖,我可真要被感動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出自老版三國演義,星落秋風五丈原那一集,從前看的時候覺得太虐印象太深刻,過了那么多年也沒忘掉這句話,這里拿來給老君上用了,并非原創(chuàng)短句,掛在文案,以免不必要的誤會~
《吸大煙者,被命運扼住了咽喉�!�
【系統(tǒng)】:由于您在除夕年宴上表現(xiàn)出色,您的仇恨值降低了30點。
阿蓮:好開心!!終于降低了��!再低一點我就可以不用做反面角色了八��!
【系統(tǒng)】:您好,接到新的任務【前往戰(zhàn)魂山實名辱罵主角】,該任務為必須任務,如不完成重華將頒布禁煙令。
阿蓮:rnm我接。我接還不行嗎?!!
第69章
心可鑒
兩人回頭,
見慕容憐白衣飄飛,擎著管煙槍,
懶洋洋地從暗處走出。
戰(zhàn)魂山的山巔除了這些英雄碑之外,還有八尊足有十人高的玉像,分別雕刻著重華立國以來的七位君王以及一位最了不起的國師。慕容憐方才就隱在其中一座雕像后面,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墨熄起身,
居高臨下睥睨著他,
冷淡道:望舒君,你至于這么無聊?
本王祭拜先父,
祭完之后想俯瞰人間好景,思忖浮生若夢。所以站在這里看山看水看浮云。
慕容憐瞇起眼睛,嘬了口煙,慢慢吐出來:不然羲和君以為我愿意聽這么可笑的對話?什么我想贖罪,
呵呵,真是笑掉我的牙了。
他潔白的絲履踩著青玉板路,徑直走到他們面前,
滿懷惡意地將顧茫上下掂量:寶貝兒,
你知道你從前是個什么貨色嗎?
顧茫的鎮(zhèn)定幾乎能把人氣死,顧茫說:知道。我是個叛徒。
慕容憐吐著煙圈,臉色不虞地冷笑道:喲,原來你清楚啊。我以為你在羲和府好日子過的,
都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了呢。
墨熄不動聲色地邁了一步長腿,
擋在了慕容憐和顧茫之間。
墨熄道:慕容憐,你管的未免太寬。
慕容憐陰陽怪氣地笑道:我養(yǎng)出來的狗,
我說兩句都不行了?
他現(xiàn)在是我手下的人。
墨熄語氣不善,慕容憐臉上那層薄如蟬翼的偽飾便也一揭而落。
不用你特意強調,我也已經看出來你確實挺把他當人的。英烈埋骨戰(zhàn)魂山,唯有重華子民可叩拜。慕容憐驀地挨近墨熄,眼中精光攢動,咬牙道,怎么著啊羲和君,你是不是還把顧茫當兄弟呢?如此敵我不分,接下來要不我們干脆鋪個紅氈毯,鳴著炮灑著花把燎國的國君也帶進重華英烈陵觀光一番算了?
他這樣咄咄逼人,墨熄尚未理會,顧茫卻開了口:我是來道歉的。
慕容憐仿佛聽了個莫大的笑話:道歉?
顧茫以為是自己沒有解釋清楚,又道:我來道歉,向他們他回頭看了看矗立的英烈碑,我是來向他們謝罪的。
這回慕容憐直接哈地笑出了聲來,水煙槍綴著的流蘇隨著他的笑聲而微微拂擺著,慕容憐越笑越大聲:哈哈哈哈哈,謝罪?謝罪?
他狐一般的眼驀地盯向顧茫,臉上笑容未散,眼底狠戾已出,如此混雜一談,那張蒼白的臉龐便顯得格外猙獰。
你要怎么謝罪,你想怎么謝罪??
別笑死我了顧茫,你以為你膝蓋一軟跪在墨熄他爹的墓前磕兩個頭化一點紙就是謝罪了?重華萬千英魂還容不得你這么糟踐!
墨熄怒道:慕容憐!
怎么了你還不讓別人和他說話了?你還不讓我指摘兩句了?慕容憐驀地回頭,火球兒,你我從小都沒了父親,我望舒府哪里不如你,由得你這樣喝令我?!你老子我老子都在這山上躺著呢!你不介意他進來,我介意!不行嗎?!!
說著,抬手凌空朝顧茫狠狠一點:你看看他!他這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算什么謝罪�。�
顧茫忽然上前幾步,越過墨熄,走到慕容憐面前。
他道:我沒說這就是謝罪。我不聰明,但我知道這遠不夠。
慕容憐怒道:放屁!你不是笨。你是太聰明。在落梅別苑裝乖巧認命,到了我們墨帥手里,又開始裝懊悔,來燒兩張紙錢博同情!
顧茫,你是不是覺得重華戰(zhàn)死的英烈特別好買通��?你是不是覺得兩張冥幣就能把你的過錯一筆勾銷前塵盡釋了?你是不是覺得重華英烈后嗣都和你家羲和君一樣好打發(fā)��?
顧茫筆直地看著他,說:我沒有。
那你這個賤種今日就不該進來!
慕容憐說著,驀地用煙斗勾住顧茫的后頸,煙斗很燙,燙得顧茫猛然一顫,但是顧茫沒有掙開,猶如某種決心的表呈。他一聲不吭地用透藍的眼睛盯著慕容憐的臉,煙濾里的浮生若夢殘灰沿著他寬大的衣襟落下去,星火燙破了他的皮肉。
他沒有躲,可墨熄卻看不下去了無論是因為顧茫,還是因為英烈陵莊肅,他都不想再看慕容憐把這出鬧劇繼續(xù)。
他一把握住慕容憐的胳膊,把煙斗從顧茫脖頸后挪開。
煙口磕著的地方皮已經被燙破,暴露出鮮紅的肉,慕容憐猶嫌不夠,怒道:墨熄,你他媽的給我松手!
慕容憐,你想在戰(zhàn)魂山撒野嗎?!
是你帶叛徒來惡心重華歷代英靈!你還有臉說我?
他是來謝罪的!
就謝你爹��!他謝了其他人嗎?!他跟其他人跪了嗎?謝什么罪!就是在討好你想要日子過得舒坦!我看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接下來打算怎么樣?是不是要去君上面前給他請個功�。磕阒浪惺裁淳有膯�?�。�
怒焰熾盛之間免不去推搡動手,不過應當說是慕容憐向墨熄動手,而墨熄一直隱忍著沒有在戰(zhàn)魂山陵園內動粗。顧茫見墨熄被慕容憐連戳帶推,想去拉架,卻不料慕容憐驀地回首,一巴掌抽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