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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君上想做明君,想改重華之根本,自然是一件好事,顧某也十分佩服。

    聽他這樣說,君上稍松了口氣,正欲接話,卻聽得顧茫道:

    但是君上,我已經(jīng)死去了七萬次,心口的傷疤還未結(jié)痂,七萬的英魂還未安葬。是,我愿意成為您的利刃,成為您灌入燎國腹內(nèi)的毒藥,成為替您搜羅黑魔情報的探子,成為你為安撫老士族送上的犧牲。

    這些我都可以答應(yīng),我都愿意去做。只想求您看在這七萬死人的份上,留我的兄弟一條生路。

    我不是什么戰(zhàn)神,我只是那十萬奴籍修士里的一個。我愿意成為您欽定的叛徒背負(fù)一生的罵名,但我懇請您還他們一個該有的公道。

    君上緩然合上眼睛,似乎被他的話攪擾地痛苦不安。

    他低聲道:孤不會讓你白白受累,總有一天顧卿,總有一天,孤會替你沉冤昭雪,待那一天,孤將親自替你配上藍(lán)金佩綬,孤將昭告整個重華昭告每一個安平樂業(yè)的百姓,告訴他們是你付出了這樣犧牲,才有了那樣的天下

    顧茫的眼眸有光閃爍,卻最終并沒有為君上所描述的未來所動容。

    他依舊是清醒的,清醒且死死咬住他認(rèn)定的東西不松口。

    他盯著君上的臉,一字一頓地:那陸展星呢。

    君上看著他,他們之間的對視像是一場無形的角逐,最終君上在這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敗落,他闔上眼簾,低聲道:顧卿,陸卿斷沒有生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上:聽說我昨天的演講沒有取得評論區(qū)的信任,我決定再努力一把。

    顧茫茫:你先勸得動我再說吧,我覺得她們比我聰明,你先把我說服了,再去說服她們

    第119章

    亦為活人

    盡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

    但當(dāng)這一句話真的如重錘擂下時,顧茫的聲音還是驀地顫抖了:為什么?!

    因?yàn)檫@枚白子上淬了魔氣,

    陸展星的靈流已經(jīng)不再純粹了。你覺得重華有多大可能允許一個身上帶了黑魔法術(shù)的人好好地活著?

    君上接著道:從古自今這些染上黑魔氣息的人不是被車裂分尸就是被架在試煉臺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讓他洗刷罪名而后被這樣毫無價值地折磨到死去,還是想讓他的死至少為重華、為你們鋪下前行的路。

    顧茫:

    孤想要重華接受奴隸,了解黑魔。頓了頓,君上說,

    但是代價是,

    陸展星的冤案注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須被判刑。

    燈火又在強(qiáng)風(fēng)中滅去幾盞,

    黃金臺的光芒更暗了。

    顧茫聽完這句話,微仰起頭,似乎在忍著眼眶里什么濕潤的東西,過了一會兒,

    他似乎不想與君上再爭執(zhí)下去,低啞道:那么接下來呢?判刑之后,又當(dāng)如何?

    接下來,

    孤會給你的叛國鋪設(shè)下一條順理成章的路。今年秋獵之后,

    陸展星會照例問斬,你的軍隊殘部會被羈押,孤對外不會釋放出哪怕一星半點(diǎn)對奴籍修士心慈手軟的信號孤會做的很徹底,讓滿朝文武都認(rèn)為孤最終選擇了老士族階級,

    讓所有人都看到孤在削你的權(quán)、貶黜你、排擠你孤會將你往絕路上逼。

    到秋獵問斬完畢,

    孤會給你最后一臂推力,讓你有充足的叛國理由。

    顧茫道:叛燎國?

    叛燎國。

    顧茫低低地笑了,

    似乎聽到了什么荒唐至極的笑話:君上要做到什么地步,才會讓人相信我顧茫會在九州二十八國里選擇了最墮落最黑暗的那一個?叛燎國他的笑痕驀地擰緊,那張清俊的臉在這一刻甚至因?yàn)槌鸷薅@得有幾分獸類的猙獰。

    我要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shù)手足同袍,將戰(zhàn)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君上道:所以陸展星必須死。

    如若陸展星不死,誰都不會覺得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忠君忠國的顧帥會選擇走向燎國的城門唯有陸展星死了,你心中那仇恨的種子才會抽芽,一切才會有一個契機(jī),顯得順理成章。頓了頓,復(fù)又道,顧卿,你想想吧,如果保住了陸展星,損失的會是什么?

    看上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可他注定還是會因?yàn)楦腥竞谀е畾舛惶幩�,你或許以為他這樣死了,至少你軍隊的七萬墳?zāi)谷f英杰能夠得到一個公允的對待,然而孤告訴你,不會的。

    ===第113章===

    君上黑沉沉的眼眸里像積壓著深云濃靄,那是一種以一人之力如今絕無可能突破的重圍。

    陸展星一死,哪怕孤要給你的軍隊平反,要給你的將士封賞、立碑,都會立刻有老士族跳出來用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死諫。甚至還有最可怕的他們會說,陸副帥感染了魔氣,難保軍隊中就沒有被傳染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們會甚至逼著孤將你剩下的三萬手足盡數(shù)殺光!

    顧卿,你的軍隊此時就像一座走了水的老宅子,孤能從里頭搶出些什么,就會盡力去搶出些什么。但是陸展星是火種落下的地方,他已經(jīng)被燒成了渣滓,搶不出來了。

    孤很抱歉。

    顧茫頓了良久,幾乎是漠然的,好。我明白了。我們是珍寶,但一把火,就能讓君上的珍寶變成渣滓。

    他抬起眼簾:君上,您知道我的軍隊在我眼里是什么嗎?

    這真是反了天了的詰問,但君上居然沒有駁斥,相反的,他的睫毛是顫抖的,眼神是閃躲的甚至是悲涼的。

    顧茫道: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我的親人與性命。

    珍寶再是珍貴,摔碎了就沒有用了,烈火燒過就成了灰了。但是骨血親眷是不一樣的,哪怕死了,哪怕焚去了,哪怕成了灰燼他們在我心里也永遠(yuǎn)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

    君上道:孤并非此意

    那您是什么意思?顧茫輕輕地、幾乎是愴然地沖他展開一個虛渺的笑容,君上,您說我們是您的珍寶,但珍寶終究并非活物,我們是活生生的人��!為您流過血,為重華流過淚,報效過付出過努力過甚至身死不知您察覺了么?

    他一步一步,追的是那么得緊,仿佛那七萬死士都化作了厲鬼,奪了他的舍,盡數(shù)附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們在向他們的君上討債。

    顧帥君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卻最終還是仰起頭來復(fù)望向顧茫的眼,孤一直都看得見。

    但是為了一個人的清譽(yù),付上三萬人的性命,七萬人的哀榮,重華所有奴籍修士的未來,值嗎?

    顧茫的肩膀顫抖,嘴唇哆嗦,他想反駁,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不世將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說的是對的。

    君言無情,但卻是最正確的、犧牲最小的一條路,只是只是他怎么能夠點(diǎn)頭,怎么能夠釋懷

    那天金鑾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懇求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殘部生路,孤責(zé)斥你癡心妄想但現(xiàn)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白白辜負(fù)陸副帥的獻(xiàn)祭。孤可以對你許諾,你當(dāng)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陸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萬座墓碑,你三萬殘部的歸屬,孤全都可以給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與你承諾,孤一定會讓你看到那個英雄不論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來。

    顧茫往后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君王的許諾太沉重了,壓得他幾乎有些佝僂。半晌他才沙啞著喃喃道:虛言

    孤不曾誑語。

    顧茫幾乎是要被逼瘋了他驀地抬頭目光猶如利劍出鞘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朝著君上怒喝道:騙子!�。�

    雷霆暴怒。

    滾滾風(fēng)雷云涌里,瞎目斷爪的神壇猛獸被棍棒和蜜糖攪擾到不知該相信什么才好。它向馴服它的主上發(fā)出怒吼,它將困囿它的牢籠撞得砰砰作響。

    墨熄闔上眼睛,承載玉簡修復(fù)之痛的軀體,卻痛不過一顆蜷縮瀝血的丹心。

    神壇猛獸神壇猛獸

    昔年旁人皆說此乃顧帥流傳天下之美譽(yù),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只被血淋淋剝?nèi)チ似�,困在籠子里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華的牲畜,它為它的手足的苦難而痛不欲生,可豢養(yǎng)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軀上新裹一層別樣的革,他們要把它送到別的國度去,讓它忍下痛苦去燃盡最后一絲光與熱。

    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qiáng)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盡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后,終于低聲發(fā)問,你以為孤構(gòu)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lǐng)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qū)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里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zé)問你謾罵你唾棄你問你為什么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么?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dāng)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沖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么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dāng)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shù)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聲擲出,黃金臺外是江山風(fēng)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復(fù)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yàn)閼嵟澏兜氖种赶袷潜恍饨Y(jié),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戚的、莊嚴(yán)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xiàn)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梁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里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發(fā)間,他哽咽道:別說了

    秦飛,趙盛,衛(wèi)平

    秦飛爽朗的哈哈笑聲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邊。

    趙盛曾在某個戍軍的夜里跑到他營帳邊給他送一壺鎮(zhèn)子里帶來的釀甜酒,揣在懷里,還帶著余溫。

    衛(wèi)平明明已經(jīng)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卻嫩,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顆甜蜜的虎牙,他在鳳鳴山自請留下斷后的時候咧著嘴笑得飛揚(yáng)跋扈,卻是顧茫與這家伙最后的分別。

    這些人的名字,誰會記得誰會記得?��!

    顧帥

    顧帥

    生當(dāng)做人杰,死亦為鬼雄

    不不,這些都是虛的,我只希望你們每一次戰(zhàn)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誰會希望自己的兄弟馬革裹尸身后哀榮。

    別再念了顧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佝僂著跪下來,他幾乎是崩潰地哀嚎著,困獸般哭喊著,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我也都記得。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顧茫身邊,看著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進(jìn)塵埃里,蜷進(jìn)沙泥里的男人,再一次輕聲道:顧茫,我也都記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稱自己為孤。

    對不起,我不像你曾與他們朝夕相處,能夠記得他們的年歲、相貌、喜好樁樁件件。但從我收到鳳鳴山死難兵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記他們的名字。

    顧茫冰冷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貼碾著地面,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他嗚咽著,慟嚎著

    他是真的崩潰了。

    他一身傷口隱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鎮(zhèn)了痛,舔了血,勉強(qiáng)能夠佯作無事地出現(xiàn)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卻把他方才凝結(jié)的血肉重新猛地撕開,鮮紅的血和肉爭先恐后的翻出來,痛極了,痛極了痛至將死!

    我當(dāng)時心想。君上說,哪怕我不能給他們立一座名正言順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將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里顧帥,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銘記。對不起,孤有這樣那樣難為之事,難行之舉

    他握著顧茫的手臂,扶著顧茫,讓顧茫慢慢抬起頭來。

    君上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是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明明只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再平凡不過的句子。沒有褒贊,沒有夸揚(yáng)。可顧茫卻是失聲痛哭,他跪著,踉蹌著,掙開君上的手,他來到黃金臺的邊緣,看著那巍巍青山,渺渺高天,他的慟泣悲聲像是從喉管里挖出來的,沾滿了淋漓的鮮血。

    暴雨頃刻將他的哭聲吞沒,江山一片風(fēng)雨悲涼。顧茫猶如力竭,將頭抵上雕欄,肩膀顫動著,眼尾潮紅鼻尖潮紅什么話也再說不出來。

    良久之后,君上慢慢踱到他身邊,唇齒輕動,低聲道:顧卿,你現(xiàn)在可信了?孤句句真心,不曾騙你。

    孤甚至可以對天起誓。他豎起雙指貼于額側(cè),是重華立誓之舉。

    在電光閃動幾近九天的黃金臺上,重華的新君對重華的重臣許諾。

    若顧帥允孤今日之求,孤定將如約履成三件要事。其一,顧帥之三萬殘部,孤將妥善安待。其二,重華奴籍可修仙法一制,斷無更迭。其三,鳳鳴山犧牲之七萬英魂,孤將以國禮安葬于戰(zhàn)魂之山,立碑銘刻。以上三事,凡有一樣背棄承諾,孤將生無子嗣之孝,死無葬身之地,重華國祚將毀于孤手,孤這一生,將為千古罪人。頓了頓,最后幾個字自齒間擲落。

    生前死后,永無寧日。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上:我看到昨天評論區(qū)有小姐妹被我說動了!

    顧茫茫:你怎么不說昨天評論區(qū)有小姐妹更唾棄你了,你不如和慕容憐學(xué)一學(xué),你看他,只要一騷,立刻仇恨全無。

    阿蓮:在線出租品如的衣服,dps的神級裝備,穿上之后暴力輸出永不ot,君上,這是您的不二選擇~

    第120章

    心原如此

    顧茫顫抖得太厲害了,

    他沒法不顫抖,他有的太少,

    明明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卻一直像個乞兒似的涎皮賴臉地去問權(quán)貴們討要一點(diǎn)好處,討一句認(rèn)可�,F(xiàn)在君上把他哀哀乞求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都砸在他身上,全都許諾給他。他的脊梁如何能繼續(xù)直起?

    傲不可摧是墨熄慕容憐這些人的特權(quán),

    從來不是他的。

    君上或許也是深諳其理,

    所以他不急,他負(fù)手立在原地,

    等著顧茫慢慢平靜下來,等著顧茫慢慢地屈服,慢慢地走向絕路。

    等著神壇猛獸別無選擇,只能自己套上轡頭。

    果不其然,

    良久之后,顧茫抬起臉來,漆黑濕潤的眼睛望著眼前的君王。

    他已經(jīng)寧靜了,

    只是眼睛里的光成了余燼,

    心如死灰。

    煩請君上

    最后他輕聲道: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你說。

    展星他不該被瞞在鼓里,我想親自去陰牢里,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君上沉默幾許,闔眸嘆息:顧卿,

    你這又是何必

    因?yàn)槲覇栃挠欣ⅰ?br />
    可他不知道真相,

    才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你,

    對孤,還是對重華。

    不,他必須知道。他的犧牲已經(jīng)夠大了,我懇請您,至少這一次只為他考慮考慮吧。顧茫痛苦地閉上眼睛,淚珠從濃深的睫毛里滲出,潸然落下,他已經(jīng)含冤了。我也救不了救不了他。但我至少可以讓他

    最后幾個字,每一個字都?xì)埧岬孟駸t了鐵在烙著心。

    我至少可以讓他,知道他從未做錯。

    我至少可以讓他,不含冤,而亡

    這一句之后,聲音減弱,人影漸淡。

    眼前的場景慢慢地黯了去,在黑暗吞沒整個黃金臺之前,墨熄看到的是顧茫對著君上緩慢地磕落了頭顱。

    那不像是臣服,而是一種精疲力盡地衰竭。

    眼前黑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陣劇痛順著墨熄的四肢百骸炸開!載史玉簡開始再一次從他血肉中汲取力量,可墨熄覺得從他身體里流逝的不僅僅的靈力,他的魂靈亦像是被整一個從軀殼里抽了出來,被碾成了細(xì)末齏粉。

    可墨熄竟不覺得疼。

    他耳邊仍回蕩著八年前黃金臺上的對話,他眼前仍晃動著顧茫絕望至極的神情。

    一場夜雨,一局權(quán)謀,一次犧牲。

    欺世八年

    顧卿,孤需要一個人,他要足夠忠誠,足夠勇敢,他還要足夠聰明。孤需要這樣一個人打入燎國內(nèi)部,為孤傳遞情報,成為灌入燎國和老士族腹內(nèi)的毒藥。

    ===第114章===

    你可愿為重華之股肱,隱忍負(fù)重嗎?

    你可愿意從此之后,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曉真相。你守護(hù)的子民唾棄你,你所有的舊部誤會你,你一生的摯交與你為敵。

    你將掏出一顆熾烈的心臟,獻(xiàn)上畢生的熱血,而所有人只會記得你的背叛與污名。

    顧卿,顧帥,顧茫。

    你可愿意。

    一聲聲仿佛來自云霆深處的叩問,像天音慟徹肺腑,像尖錐穿鑿人心。

    眼前地轉(zhuǎn)天旋,場景里的所有色澤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后相聚。墨熄在這晃動不安的殘片里不斷下墜,像墜入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他大睜著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種灼燙的濕潤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哭了。

    身體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靈亦像是被一剖為二,在坍圮的場景中龍爭虎斗著。過去和顧茫發(fā)生的種種對話都在此刻復(fù)涌上他心頭,將他摧折成灰

    顧茫說: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他們是我的親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顧茫:你滿手血腥殺了無數(shù)手足同袍的時候顧茫,你可曾有過哪怕一星半點(diǎn)的后悔?!

    顧茫說:我要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shù)手足同袍,將戰(zhàn)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國也不止一個去處,但你偏偏選了燎國。你想的是復(fù)仇,為你的野心,為你的戰(zhàn)友,為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顧茫說:他們在我心里也永遠(yuǎn)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們永遠(yuǎn)不會成為渣滓。

    而他卻曾掌摑其頰,一個字就洞穿顧茫的心腔。

    他說他

    還未想到那個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戰(zhàn)栗起來,他為自己當(dāng)時的言語而感到驚心怵目的惡毒。

    可他卻說他臟。

    顧茫失憶后,本能地想要佩上重華的英烈帛帶,本能地渴望著終有一日能夠沉冤昭雪,能夠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掛上陣站在三軍將士前,看甲光映日。這恐怕顧茫臥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擁有的就只有這一場虛無的幻夢,癡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臟。

    我也該有的我也該有的啊失去神識的藍(lán)眼睛顧茫爭搶他的帛帶,那固執(zhí)又透著悲傷的聲音仿佛隔著歲月被重新沖刷回他的耳畔。

    而當(dāng)時他重重扇在顧茫臉上的一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臉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

    墨熄驚異于自己竟沒有在此刻失聲痛哭,竟還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經(jīng)痛至了麻木,還是已經(jīng)在一載又一載的絕望里真的將心煉成了鐵石。

    黃金臺上意,乾坤有誰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簡嚙咬著他的魂靈,而他頭顱深處似有一個聲嗓幽幽響起,纏著他,不住地追問他。

    你還要繼續(xù)看下去嗎?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腸是什么做的?緣何竟還能夠面對這血淋淋的過往與真相。

    一聲聲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開,可身體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鮮血流了滿膛,他竟也不覺得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睜著雙眼,猶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軀體。疼?死?靈核崩潰?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說怨我是鐵石也好,是寒冰也罷。

    讓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隱瞞的,被吞沒的,被粉飾的真相。

    為什么要瞞著我為什么走上這條路之前連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為什么?��!為什么啊

    玉簡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獻(xiàn)予吾血肉明爾心頭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無形的、長滿倒刺的尖爪猛伸進(jìn)來,狠狠攫住他的心臟,靈核的靈流簡直是爆裂似的開始逸散江夜雪說過,強(qiáng)讀不曾完全修復(fù)的玉簡,必將耗損天元靈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赡ù丝虆s覺得,原來剜骨擢筋的痛不過如此而已掩蓋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這樣,無數(shù)過往的歲月猶如層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黃金臺消失了。

    重新浮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陰牢寒室。

    這是他在時光鏡中所見過的,陸展星待過的牢房。

    玉簡帶他重回到了那個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森冷地獄里。而隨著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墨熄喉間涌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他忍著眼前的陣陣暈眩,抬眼張看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陰牢里,亮著一盞微弱的燈。那燈無精打采地往外吐著幽火,好像隨時隨刻就要油盡燈枯。

    陸展星坐在狹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時他還沒有見過顧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時光鏡里那個老神在在問心無愧的陸副帥簡直判若兩人。

    他頹然靠著墻,臉龐深埋于濃深的陰影里,幾縷蓬亂的額發(fā)垂在他眼前。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潦倒和頹喪的氣息,這時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獄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獄卒道:姓陸的,君上御派的提審官來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訴,有什么請求都可以提,但記得老實(shí)點(diǎn)!千萬別發(fā)什么瘋!

    說完之后換作一副諂媚笑臉,對門外站著的男人道:官爺,您請。

    你退下吧。

    戴著覆面的提審官走進(jìn)了牢房內(nèi),催動術(shù)法,抬手將門掩合。逼仄的囚室內(nèi)除了旁人不可見的墨熄,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人。

    陸展星沒有因?yàn)檫@個可以訴冤的提審官的到來而感到任何的激動,大概是這些時日這樣的人來得多了,卻一個都沒有給他帶來希望。所以他甚至沒有抬臉,他結(jié)實(shí)的手臂擱在膝頭,只沉悶地重復(fù)著那句他或許已經(jīng)重復(fù)了幾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說:我想見顧茫。

    沒別的了。我沒有冤屈,沒有別的訴求。陸展星毫無生氣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靈,只剩下了這一縷執(zhí)念,我想跟他親口道歉。然后你們就可以殺了我車裂凌遲湯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審官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跪下來,在陸展星臟兮兮的榻前,磕了三個工工整整的頭。

    陸展星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鳳鳴山交戰(zhàn)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離開。當(dāng)時約定好打了勝仗回來繼續(xù)。對方說著,從乾坤囊里取出了兩枚木骰。仗是打不贏了。但骰子我?guī)砹恕?br />
    兩枚木骰,六點(diǎn)邊側(cè)落著蓮花紅痕。

    陸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歿,他驀地從床上跳下來,幾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審官的衣襟,話還未說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長大的倆兄弟便是有這樣的熟稔,陸展星看著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從沒有見過有誰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兒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漢,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著顧茫的眼睛,他失聲道:茫兒��!是你?!

    提審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臉龐上假面。

    昏暗的燈影中,露出的是顧茫那張早已淚痕沾濕的臉龐。倆兄弟上一次見面,還一個是天威赫赫的將軍,一個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帥領(lǐng),可如今不過彈指轉(zhuǎn)瞬。

    一個貶作庶人,一個已為罪囚。

    是我。顧茫嗓音啞的厲害,他紅著眼圈道,對不起,過了那么久我才來見你

    兄弟二人闊別重逢,不由地情緒激動,抱頭痛哭。半晌后,陸展星才擦了臉上的淚,緊緊攥著顧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話好問的,比如你怎么來的,你為什么要來,你如今怎樣可是陸展星望著自己兄弟的臉,沙啞問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

    茫兒,鳳鳴山一戰(zhàn)你,你還怪我嗎?

    顧茫哽咽道:展星

    陸展星卻是悔愧極了,這些話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濫成災(zāi)。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時沖動,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忽然覺得這一生為國拋頭顱灑熱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覺得我們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這么想的我只是曾經(jīng)偶爾有過一點(diǎn)點(diǎn)這樣的念頭,但我真的不是這樣想的!

    我對不住七萬鳳鳴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了,茫兒,是我辜負(fù)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負(fù)了兄弟們的信任

    聲聲句句,穿鑿人心。

    陸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紅淚痕未干的樣子像一柄布滿了倒刺的尖錐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yàn)樽约鸿T下的大錯而悔恨不堪的陸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時光鏡里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腥耍慨?dāng)時他在時光鏡里看到的那個陸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說的瘋狂至極

    我毀了他一輩子,也好過看著他毀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權(quán)削得好��!

    不

    不不不,錯了,都錯了。

    真相原來不是這樣的。

    墨熄看著跪在顧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顧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陸展星。耳中嗡嗡蜂鳴錯了都錯了�。�

    他聽到陸展星在對顧茫不住地道歉,他聽到陸展星在對顧茫說:茫兒,對不住。

    墨熄只覺得遍體生寒如今想來,當(dāng)時時光鏡里的那個陸展星,分明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萬殘部的生,所以才會想把一切罪責(zé)都往自己身上攬。他明明不是一個閹割了兄弟夢想而自以為是的瘋子,卻寧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絕不讓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鑄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為了保護(hù)顧茫,保護(hù)剩下的袍澤,君上給他的罪臣假面,一個莽夫的假面,他強(qiáng)忍著竟戴到了死!

    原來,陸展星從來就沒有辜負(fù)過顧茫。他是顧茫的摯友,是顧茫的副帥,他們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顧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撫平了一點(diǎn)陸展星的情緒,他將陸展星扶起來,讓他坐到床沿上,他對這個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從來就沒有辜負(fù)過我們什么。自始至終,你都是我們的兄弟。

    這句話讓陸展星原本稍冷靜下來的心緒又崩潰了,陸展星將臉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著道:不是我斬殺了柔利來使,是我當(dāng)時沒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沖昏了頭。

    顧茫緊緊反攥著他的手,眼圈紅得厲害:不是這樣。

    一句話猶如雷光徹霄,貫破重云

    你聽我說,沖昏你頭腦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國打在你身體里的珍瓏棋局。

    第121章

    死這一拜

    陸展星像一頭籠中困獸,

    他的情緒太激動,顧�;撕芫貌虐咽寄┒己退忉屒宄�。

    墨熄作為一個旁觀者,

    很難形容陸展星聽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實(shí)上從顧茫開始講述珍瓏白子起,陸展星臉上的情緒就一直在變幻。從錯愕到茫然,從茫然到狂喜,從狂喜到憤怒,

    從憤怒到悲傷,

    中間錯愕崩潰了無數(shù)次。

    待到一切講完,陸展星一下子脫力地癱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他大睜著雙眼,怔忡地望著陰牢低矮的天頂。

    良久之后,他才夢囈般喃喃道:我沒有辜負(fù)你們

    顧茫目光柔軟濕潤,嗓音沙啞,

    低聲道:你從來都沒有。

    我沒有辜負(fù)你們我沒有辜負(fù)你們哈哈哈哈哈哈!陸展星額角經(jīng)絡(luò)突起,情緒飽脹到了極致便令他臉頰漲得通紅。他驀地笑了起來,可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大抵是覺得丟人,

    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淚還是從手臂的遮掩下漏出來,滑落至鬢發(fā)深處。

    他泣不成聲地嗚咽道:我沒有辜負(fù)你們

    顧茫在他狹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轉(zhuǎn)頭看著陸展星。他當(dāng)然看不到陸展星的眼睛,

    那漢子仍用結(jié)實(shí)的手臂遮著。

    顧茫靜了片刻,

    忽然小聲問:展星,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但陸展星卻聽懂了。

    墨熄也聽懂了。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瞧見七萬個人泅渡過冥河來到你身邊,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戰(zhàn),在無數(shù)次沙場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飲烈酒,與你誓師豪言的弟兄們來到你身邊,你被七萬個死人重重包圍,他們?nèi)找共煌5叵蛑隳剜�。漸漸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塵世了,你不知不覺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著的墓碑,心臟上鐫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陸展星干涸的嘴唇囁嚅,第一次,沒有發(fā)出像樣的聲音來。

    到了第二次,他才說

    一直。

    我一直都看得見他們。

    靜默良久,顧茫說:我也是。

    陰牢的燭火無聲地淌落一串燭淚。

    顧茫道:展星,一場鳳鳴山,咱倆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嗎?

    陸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來,露出半只濕潤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們跟著我走上了這條路。我許給你們一個空口無憑的未來,你們跟著我,好日子沒有過上幾天,反倒成了罪臣與莽夫。顧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這陣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第115章===

    他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在鼻梁處打上柔和的影。

    顧茫輕輕道:我知道重華有許許多多對我的評價,褒贊的,貶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從前都不在意,因?yàn)槲矣X得我一直在做對的事情,我顧茫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鳳鳴一戰(zhàn)后,我對我的良心再也沒了一個交代。我一直口口聲聲說,要改變重華乃至九州對奴隸的看法,我一直對所有跟隨著我的人說,我會帶他們回家,給他們一個比現(xiàn)在好得多的未來。可原來只要敗落一場,我就像個跳梁小丑一樣被打回原形,作為一軍主帥,我連一個最起碼的公平都不能為我的兄弟們討要。

    耳畔仿佛響起從前那不以為意的聲聲句句:

    功高震主!那個賤奴爬得有多高,跌下來就有多慘!

    他就是下一個花破暗!

    不,他豈配與花破暗相提并論?花破暗好歹有創(chuàng)國之能,好歹能讓他的兄弟們都得到封賞討到好處,他顧茫不過是一條泥潭里打滾的狗,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能耐!他就是個騙子!騙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隨他的能得到什么?夢想嗎?

    好一個神壇猛獸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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