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您再等等,小的已經(jīng)派人去傳訊主上了,很快就——”
周鶴從懷里掏出一只精巧的水滴漏,啪地拍在桌上,他翻起眼皮,說道:“一個刻度前你就說過相似的話。我周某人做事最講求時效。你給我一個準數(shù)。羲和君一個時辰內(nèi)回不回得來�!�
“這……”
“別這兒那兒的了。司術(shù)臺的黑魔蠱蟲昨日已經(jīng)備齊,就等著試煉體跟我回去試煉。現(xiàn)在倒好了,試煉體回來了,我卻不能直接將人帶走,還要等著你們羲和君回來�!�
他瞇起眼睛:“等就等吧,我周某人看在羲和君位高權(quán)重的份上,我買他一個面子。但我最多只能耗一個時辰——你聽著李管家,顧茫是君上親口許給我的試煉體,羲和君當時將他接回府上,也只是暫時收留。顧茫他終究是個叛國賊,是君上欽定的,最為合適的黑魔試煉對象……我搜羅了那么久黑魔蠱蟲,好不容易都搜羅全了�!敝茭Q拉過李微的衣襟,充滿脅迫地,“我沒那么多耐心再等下去。”
驀地把李微一推。
周鶴翹起二郎腿,冷冷道:“明白了嗎?”
“是、是�!崩钗⑼塘丝诳谒�,瞟著滴漏的刻度,低聲道,“我明白……”
個屁!
顧茫要被重華拿來做黑魔試煉這件事誰都知道,可你奶奶的腿兒,你說了是今天嗎?!
你偷偷摸摸不聲不響毫無預兆地把前期準備都做足了,突然就雷厲風行地要來提人,照例是沒什么理由攔著您老人家,可您至少在羲和君在府上的時候來談啊?
羲和君不在,誰敢把顧茫交出去�。�
唯一與這滿屋劍拔弩張氣氛格格不入的,是坐在大廳角落的顧茫。
作為周鶴的提用對象,重華的黑魔試煉體,他倒是老神在在,沒有半點慌張。周鶴進府的時候他剛剛洗過澡準備睡覺,這會兒覺是睡不成了,他于是披著寬松的浴袍坐在椅子上,墨黑的長發(fā)垂在臉頰邊,正支著側(cè)臉,望著眼前這群兀鷲。
他看起來很安靜,有一個被淬煉過的人該有的乖順。只是從前這種乖順是真的,而此刻這種乖順是裝的。
他自時空之鏡出來后,記憶雖然恢復了大部分,但仍有些非常關(guān)鍵的東西他想不起來。而這些記憶的缺失就好像是一段行云流水的詩文,少了最重要的韻腳,令他無法參透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
顧茫能記得自己確實是被君上許作了黑魔試煉的對象,但其實按著他的記憶來,他不太明白事情為什么會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但他自己心里有打算,他知道自己想堅持的是什么,他可以忍。
“快去,再去通稟主上�!崩钗⒔辜钡睾透系膫饕粜P催促著。
小廝比他更急,腦門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傳了十七八個啦,就是尋不到主上的蹤跡!”
李微氣得來回踱步,一會兒偷瞄面目陰鷙的周鶴,一會兒看看淡然自若的顧茫,感覺無論自己出頭得罪了哪一邊都夠喝上好一壺的。他又像個陀螺似的原地繞了好幾個圈兒,忽然福至心靈,停下腳步。
“來來來!快過來,我有辦法了�!崩钗]手把傳音小廝招來。小廝以為他有什么上好的主意,立刻睜大眼睛等著話音,卻聽得李管家神秘兮兮地在他耳畔落下了四個鏗鏘大字,“再傳一遍。”
“……”
小廝不無尷尬道:“李管家,這不剛剛才跟你說傳了十七八遍了,可是……”
“你真是個豬��!”李微伸手指狂戳小廝的腦瓜子,“我又沒說傳羲和那還能傳誰?”
“夢澤公主�。 崩钗⒑喼币獮樽约核阱伒臋C智所折服,要是顧茫被帶走了,誰負責都不管用,只有夢澤公主能扛得住。李微于是催促道,“搬救兵搬救兵!快傳音夢澤公主!”
小廝一聽,眼睛蹭的放光,恨不能立刻給李微豎起大拇指。
高,李總管真是高!看那顧茫被主上養(yǎng)在府里就跟個小妾一樣,雖說主上對這小妾恨得牙癢癢吧,但羲和府上下沒瞎的都還是能看得出墨熄是在乎顧茫的�,F(xiàn)在周鶴要把顧小妾給提溜走了,全府誰能扛得起這個問責?
只有一個人,正房大太太。
不管夢澤有沒有過門,反正她都是眾人眼里鐵板釘釘?shù)聂撕途蛉�,而且她曾�?jīng)又對羲和君有大恩,能對“小妾”處置方式負責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于是羲和府的這兩個坑娘貨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開始興高采烈地給夢澤公主傳音。豈料傳音靈蝶還沒飛出去屋檐呢,就被一道黑光給重重打落在地。
周鶴面色不虞,抬起眼皮盯著李微:“你給誰報信?”
“夢,夢澤公、公……”
周鶴用獵鷹虛指著他,說道:“李微,你給我聽清楚了。周某今日是來提人的,我這是在支會,不是在請求允許。更不會給你找別人來求情的余地�!�
李微被那掏了無數(shù)人腦漿的神武指著,頓時嚇得冷汗涔涔,忙道:“對對對對對!長老您說的是是是是是——”
周鶴便把目光轉(zhuǎn)開去了。
屋內(nèi)寂寂,周鶴手邊的滴漏刻度在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在這幾乎要把人五臟六腑都壓出來的緊迫氣氛里,忽然有個東西發(fā)出聲“啾——呼!”的異響。
聲音其實本不算太大,只是廳內(nèi)太沉寂了,所以顯得分外刺耳,一時間所有人都尋聲望去,只見發(fā)出怪聲的是顧茫腳邊臥著的那只黑狗飯兜。
飯兜大概和它的主人一般遲鈍,它主人怡然自若地坐著,它更夸張,睡得哼哼唧唧地流了一嘴口水不算,還打鼾。顧茫覺得有趣,一雙赤裸蒼白的腳虛踩在了它蓬松柔軟的皮毛上,飯兜睡夢中無辜挨了踩,發(fā)出“嗚”的一聲低叫,睜開狗眼發(fā)現(xiàn)是顧茫在和他鬧著玩兒,于是又閉上眼睛呼呼大睡,由著顧茫那冰玉般的腳趾陷入它的狗毛深處,輕踩它的肚子,挼搓它的毛耳朵。
可沒過多久,飯兜好像忽然感知到什么,倏地將耳朵后豎,驀地睜開眼睛直直望著門廳處:“嗚——?”
這時,一個小廝快步跑了進來,李微還倒是墨熄回來了,心下大喜,可再定睛一看小廝六神無主的模樣,那剛松快下來的小心臟又擰作了一團亂麻。
“怎么了?”
“稟李總管�!毙P苦著臉道,“外、外頭又來了一撥人�!�
“……誰?”
未及小廝回答,那波人就不經(jīng)允準、毫無規(guī)矩、大搖大擺地涌進了羲和府。開道的狗腿奴仆浮夸至極地扯著嗓子喊了聲:“望舒君到——!”
第113章
蓮搶人
在眾人的大眼瞪小眼中,
慕容憐擎著管煙槍,領(lǐng)著一幫望舒府的隨從優(yōu)游自若地進了羲和府。
他帶來的人都穿著藍金色貴族衣袍,
蝙蝠紋徽章繡的熠熠生輝。這一群藍金色裝束的修士進了府,就像一柄刀子,瞬間將周鶴帶來的隨從剖開打亂。
誰都沒有想到慕容憐居然會星夜前來,也不知道他有何貴干,
是以一眾皆默默,
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唯獨飯兜這個狗東西,大概是之前在落梅別苑里沒少搜刮慕容憐的油水,
因此它見了慕容憐居然并無惡感,反而激動地跳了起來,沖過去繞著慕容憐撒歡。
“嗷嗷!汪汪汪!!”
“……”顧茫有種被兄弟背叛了的感覺。
大黑狗一邊上躥下跳搖著尾巴叫嚷,一邊拼命地拿它的狗頭去蹭慕容憐的左手。慕容憐卻對動物毫無憐愛之心,
倏地把寬袖一揮:“哪里來的狗東西,口水都蹭到了本王衣上,還不趕緊的給我拖下去!”
李微忙道:“是,
是!哎喲望舒君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真是對不住了,對不住了。”一邊說著,一邊命人把飯兜戴上項圈帶到后院。
“嗚……”飯兜一步一回頭,伸著長長的舌頭,
依依不舍地看著慕容憐,
好不容易才被侍從拖走。
慕容憐松了口氣,翻了個白眼,
垂眼整頓自己織錦華貴的衣袖,小聲嘀咕道:“真是什么瘋?cè)损B(yǎng)什么瘋狗�!�
這一出雞飛狗跳后,眾人方才回過神來,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向慕容憐行禮問安。在場諸人地位皆不高,唯一一個貴族是周鶴,但周鶴的血統(tǒng)地位也不及慕容憐,于是他也按規(guī)矩起了身,朝慕容憐行了個禮。
只不過,周鶴這人自己是個精絕于法術(shù)的變態(tài),也只服那種真正的有能之士。像慕容憐這種貨色,按周鶴的話說,那叫做“抽干全身的貴血之后,渾身上下剩了的都是渣”,所以他這個禮行的多少有些敷衍了事。
“望舒周鶴身后的傭人也紛紛低頭行禮:“問望舒君安。”
這一屋子人里,只有顧茫沒動,顧茫依舊坐在原處,別人看上去他好像是癡傻,但此刻他卻是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他伺候了近二十年的主上。
顧茫是很了解慕容憐習性的,因此能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慕容憐今日的不對勁。這種不對勁具體反應在了慕容憐的衣著打扮上。
慕容憐是個愛極了奢靡的人,喜歡無時無刻不在如孔雀開屏般炫耀著自己的高貴出身與金銀財帛。
他不像墨熄,墨熄這種貴族并不看重錢帛,吃穿用度也不愛鋪張浪費。他也不像夢澤,夢澤這種貴族雖然一衣一履盡是考究昂貴,旁人卻是看不出來的,她很低調(diào)。
慕容憐屬于那種時時刻刻要把“本王很有錢”掛在嘴上的貨色,抽一口浮生若夢滿滿都是金貝幣的味道,衣著飾物最好隔著兩里地都能讓人感到貴氣逼人。
所以平日里出門,他都習慣往發(fā)髻上扣最昂貴的金飾玉飾,重是重了點,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閃。
能閃瞎人的狗眼最好。
但今晚慕容憐卻不怎么閃。
盡管他披著一襲寶藍鑲金邊華袍,但袍襟下面并非是按制式所穿的淺藍色底衫,而是一件絲綢雪白中衣。發(fā)髻也是——他今晚上用來固發(fā)的是一枚簡簡單單的檀木發(fā)簪,一看就是在家里窩著,不打算見人的時候才會圖個舒服,疏懶佩戴的飾物。
顯然,慕容憐這趟門出得很倉促,甚至只來得及披一件華袍,連頭發(fā)都不曾重新綰梳。
顧茫不禁微感困惑:周鶴昨日集得了黑魔蠱蟲,想要提自己去做試煉,所以急著跑來帶人。
可慕容憐來干什么?
與此同時,慕容憐掀起他那桃花三白眼,在屋內(nèi)掃了一圈,目光于周鶴身上停留片刻,落到顧茫身上。
顧茫和他對視。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意外卻發(fā)生了。不知為何當顧茫觸上慕容憐視線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腦顱內(nèi)一陣地裂天崩般的劇痛,顱內(nèi)好像有什么東西爆發(fā)出了撕心裂肺地尖叫,既恐懼又憤怒地想要逃離……
他驀地抬手扶住眉骨,閉上眼睛,眼前好像有濃重的血色彌漫上來,耳畔又似有個扭曲的聲音在怒吼著:
“放開我……放開我!��!”
“要讓你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鮮血仿佛裂岸驚濤,他眼前閃過一些交織錯雜的碎片,他看到堆積如山的尸體,城墻的磚縫里滲入血膏,暮色映照著天地,斷戟沉沙。
他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極暴虐的痛快,叫囂著想要看到更多的死亡,他仿佛在這片人間煉獄中拂掠穿行,無盡的猩紅鋪天蓋地覆壓下來,那種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要浸到他骨髓的最深處去。他說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覺,極度享受伴隨著極度的痛苦。
魂靈都像是被一剖兩半……
“顧帥�!�
“!”
陡地一聲輕喚,像是把顧茫從浮沉洶涌的血海里猛地撈出來,顧茫倏爾抬頭,嘴唇張著,急促地呼吸著,抬起一雙透藍的眼睛尋聲望去。
他重新對上慕容憐那張子夜妖狐般的臉。
慕容憐啜了口浮生若夢,煙靄淡淡地呼出去,而后道:“怎么著,恬著臉跟羲和君去了一趟蝙蝠島,玩的開心嗎?”
顧茫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那種裂顱的劇痛慢慢消退了,唯有藍眼睛里溫透的水汽還彌浸著,額角一抽一抽地生疼。顧茫用力闔了闔眼眸,重新直起身段。
他嘴唇動了一下,按著失憶時自己懵懂的樣子,低聲答了句:“……嗯。開心�!�
李微真是被幾位老爺逼到欲哭無淚,他看看慕容憐,又看看顧茫,最后看看周鶴,然后茍著脖頸,端來一套新的茶點,給慕容憐奉上。
“望舒君,您坐,您先用茶。羲和君很快就——”
“不用了。我今天來不找火球兒。”慕容憐柔膩的指尖一抬,點在茶盤上,推開,然后用煙槍虛指了一下顧茫,冷笑道,“我找他�!�
李管家:“……”
慕容憐整掇著自己描金繡銀的衣袍,淡道:“既然你玩也玩得差不多了,清福也享夠了。那起來吧�!�
眾人不解地看著他倆。
慕容憐道:“跟我回去�!�
“???”
滿廳的人除了周鶴之外,差不多全是一頭霧水錯愕至極。顧茫也坐在座位上沒有動,不吭聲地望著他。
周鶴有些惱火了,他一生氣眉心的壓痕就更深重,一張臉也更陰煞。他說:“望舒君,你什么意思。”
“還能有什么意思。周長老看不懂么�!蹦饺輵z施施然地回頭,三白眼瞥著周鶴,“我是來提人的�!�
周鶴道,“你來提人?”
“是啊�!蹦饺輵z懶洋洋地又抽一口煙,含在口中,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吐出來,呼到周鶴身上,那笑容慵惰得像是一朵春睡的花。只是花蕾之下藏著的舌頭卻如蛇一般惡毒。
他笑道:“司術(shù)長老,本王今日是來提他做黑魔試驗的�!�
“!”
如果說方才是滿堂皆愕,這回應當是滿堂皆驚了。
周鶴的臉色幾乎是差到了極致,看上去他是非常想用獵鷹把慕容憐的天靈蓋掀開腦漿都搗碎,他大概是把這輩子所有的涵養(yǎng)都堵上了,才能忍住不向慕容憐發(fā)火。但他眸間爆濺的火花已然十分可怖,目光這回還真是兇過了兀鷲。
“望舒君�!币蛔忠蛔侄枷袷菑难揽p里擠出來的,“如果周某人沒記錯,司術(shù)臺的主事長老是我,不是你�!�
“哎喲�!蹦饺輵z薄溜溜地咧著白齒,甜膩膩道,“周長老,如果本王沒有記錯,君上的堂兄弟是我,不是你�!�
周鶴霍然拍桌怒道:“你跟我扯這做什么!與這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咱們倆現(xiàn)在都想做黑魔試煉。萬事俱備,只差這人�!蹦饺輵z抬手一指顧茫,“你覺得君上會把人讓給你,還是給我?”
這簡直是慕容憐最無恥的地方,三兩句話就喜歡拿君上出來說事,一口一個堂兄弟,偏生別人還沒法兒說。
周鶴深紫色的衣襟隨著他沉重的呼吸而一起一伏著,最后他盯著慕容憐:“望舒君,你是純屬在給我找事?”
“什么找事兒,只不過是湊巧而已�!蹦饺輵z擎著水煙槍,施施然道,“你昨天正巧湊齊了黑魔蠱蟲,我也差不多,我今天正好得到一套燎國的黑魔法咒,需得找個人擺弄擺弄。你看,我們倆都需要個狗。只不過——”
慕容憐頓了頓,偏過下頜虛點了一下顧茫,繼續(xù)說,“這一只是本王自幼養(yǎng)大的狗,于情于理,也該由本王動手先宰。”
周鶴咬牙道:“你非要跟我爭是吧?”
慕容憐的眼神簡直比浮生若夢的煙靄還飄飄蕩蕩琢磨不定,聲音更是軟得像一匹綢緞:“嗯?是又如何,周長老想跟我撒嬌嗎?”
“……”周鶴沉默須臾,額角的青筋幾乎是以周圍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程度暴起。
李微心道,你們倆打起來倒是沒事,拿刀子拿煙槍互捅我也都管不著,但您二位能不能去羲和府外面狗咬狗?
這姓周的變態(tài)要是真火起來一刀把慕容憐捅死了,事情發(fā)生在羲和府,我家主上也撇不清啊。
正憂心忡忡腦內(nèi)上演著無數(shù)不可言說的血腥場面。這時候忽聽得周鶴壓下出離的憤怒,森然道,“……若我今天偏不讓你呢?”
慕容憐瞇起眼睛,嘆息道:“那我就要建議你有空拿著你的小獵鷹掏一掏你自己的腦子了,查查里頭的內(nèi)容有沒有發(fā)臭發(fā)餿。”
對方說話如此不客氣,周鶴的臉上便連最后一絲冷笑也驀地斂去了:“行,你非要撕的那么難看是不是?”
他目光不轉(zhuǎn),只將手一抬,對身后侍立的隨扈道:“拿過來�!�
慕容憐無所謂道:“拿什么東西來壓我?你家的情況我也清楚得很,是有塊先帝爺留下的丹書鐵券,但那是活命用的,不是抬價用的。”
周鶴不吭聲,隨扈小心翼翼地從乾坤囊里取出一只緗黃色包緞的錦盒。
慕容憐一看那盒子的顏色,臉上的笑就有些僵住了。
“你應當認得這是什么�!敝茭Q取過那明晃晃的錦盒,啪地打開,露出里頭一卷上等的東海人魚雪綃。
整個重華,東海人魚雪綃唯有一個用途——
慕容憐倏地抬起頭來,目光激越:“君上何時給你的詔書?!我怎么不知道!”
周鶴冷淡地把詔文展開,好讓慕容憐看清上面的印璽和落款。
“顧茫當年一回城,君上就已經(jīng)把詔書給我了。你看清楚了望舒君,我司術(shù)臺是君上欽定的,試煉顧茫的第一機構(gòu)�!�
他頓了頓,以不容置否的語氣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來:“讓開�!�
作者有話要說:
阿蓮:今天有人恨我嗎?我今天切裝備了,我不是T了,我要做一個乖巧的奶媽~~~
飯兜:嗷嗷嗷!汪汪汪�。�!
阿蓮:它說啥?狗語翻譯十級的那個誰,你給我解釋一下!
顧茫茫:它說,阿蓮哥哥,你好騷啊。
第114章
再信你一次
與此同時,
修真學宮。
江夜雪坐在黃楊嵌靈玉小幾邊。這張小幾鼓腿膨牙,內(nèi)翻馬蹄,
桌面攢框鑲嵌著上佳的歸元石,流淌著充沛的靈力。
由于煉器師們常需要修復一些破損的物件,他們的房間內(nèi)一定都會有一張類似的桌幾,能夠配合修士逆轉(zhuǎn)損耗。只不過每個煉器師的水準不同,
有的煉器師只能修補一只破碗,
而像江夜雪、慕容楚衣之輩,他們能復原的東西就太多了。
這一套術(shù)法看起來容易,
但實際對于煉器師的要求極高,修復時靈流稍有偏頗就可能導致不可逆轉(zhuǎn)的后果,所以如果第一個年輕修士想成為煉器師,學宮最終的結(jié)業(yè)試煉一定會有“修復”這一大項。
相傳,
當年煉器世家的大公子,也就是如今岳辰晴的老爹岳鈞天,他結(jié)業(yè)的時候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復原出一百七十八件損毀的寶器,
破了學宮百年來的記錄。岳鈞天總愛拿這件事吹噓,
曾經(jīng)還想拿這當年勇威壓他內(nèi)弟慕容楚衣,結(jié)果最后把慕容楚衣弄得很不耐煩,當即毀了岳家玲瓏閣一千余件珍玩,又在岳辰晴鐵青的臉色中于一炷香內(nèi)將這些珍玩統(tǒng)統(tǒng)還原,
狠狠打了岳鈞天的臉。自那之后,
岳鈞天就絕口不提自己學宮結(jié)業(yè)的舊勇了。
然而,慕容楚衣也好,
岳鈞天也好,他們那時候修復東西都只是為了炫技,器物只是隨意被砸碎,并不是故意被碾得七零八落。江夜雪卻不一樣,他此刻面對的是一堆幾乎碾成了粉的載史玉簡,碎的徹底不說,順序也完全都是倒亂的。
“……怎么樣?”
“難怪毀掉這些玉簡的人不必把殘片帶走�!苯寡﹪@了口氣,“載史玉簡附著靈力,哪怕碎成了末,也容易被探知所在。他把它們毀成這個樣子,整個重華,能修復它的人恐怕不出三個。”
墨熄沉默一會兒道:“我潛入御史殿的事應當遮不去太久,還請你幫忙,能復原一卷是一卷,總比什么都不知道來得要好。”
江夜雪道:“顧兄的舊案若有隱情,我也很愿意助你揭開。只是……”
墨熄的眼神一黯:“修復不了嗎?”
“倒也不是�!苯寡⿹嶂咨掀戳艘话氲暮啝�,“但你也看到了,此刻我只能將它修出一個雛形,并不能逆轉(zhuǎn)到原貌。如果想得到完好無損的玉簡,至少需要一月時間。”
墨熄搖了搖頭:“等不了那么久,君上必然會覺察此事�!�
“……”
“我想在他發(fā)現(xiàn)之前,至少知道一部分的隱衷�!蹦ㄌа�,黑沉沉的眸底像是無盡的長夜,他低聲道,“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江夜雪遲疑良久,目光在墨熄英挺深邃的五官逡巡,落到他束發(fā)的發(fā)帶上,最后又垂將下來。他低頭撫摸著那些玉簡,沒有說話。
墨熄卻從他的舉動里捕撈到了一絲希望,追問道:“是有的,對嗎?”
江夜雪閉了閉眼睛,抬起纖長的手指,將殘片小心翼翼地拼合在其中一卷玉簡的最邊沿。
“……是�!�
不及墨熄說話,江夜雪就又立刻道:“但是羲和君,那太冒險了�!�
“怎么?是會因為修復未全而知曉錯誤的過往,還是會使得這些卷牘受到破壞再也沒有完全修復的可能?”
江夜雪看著墨熄,他很少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過這樣心焦又失控的神情,但此刻,墨熄那張因為連日煎熬而已經(jīng)很憔悴的臉龐上承載著太多情緒,竟讓他看起來有些陌生。
江夜雪道:“你會受不住的�!�
“你知道,三大禁術(shù)之一的時空生死門,至今無人能夠通徹復原,但是九州大陸其實有著無數(shù)通過生死門衍生而來的術(shù)法和寶器。它們大多只是承習了它最微末的一處細節(jié),或者是一個雛形還原——就像你剛剛經(jīng)歷過的時空鏡�!�
墨熄眼神里的迷霧逐漸散開了,他望向擱在江夜雪小幾上的卷軸。
“載史玉簡也是?”
“是�!苯寡┑溃皶r空生死門是源起,時空鏡是復刻,而這些……”他汝瓷般白皙的指節(jié)在幾緣點了點,“這些載史玉簡,道理也是一樣的。它們無論威力大小,究其濫觴,都來自于伏羲留下的時空生死門之術(shù)�!�
“關(guān)于這門禁術(shù),所有傳聞中都隱藏著一道神諭——若有開啟生死門者,將注定不得善終。時空鏡、載史玉簡沒有生死門那種真正逆轉(zhuǎn)過去的能力,不至于能詛咒涉入者的性命,但是……”
他頓了頓,看向墨熄憔悴的面容。
“每一次強行進入,身體都會受到極大的損耗�!阍隍饙u的時候,應當就已經(jīng)體會到了�!�
“……”
“羲和君,我與你相識也近半生,你血統(tǒng)純粹,靈力驚人,是以過往無論再疲乏的攻堅,你都沒有展露過任何弱處。但是從時空鏡出來的時候,你的靈流也罷,身體狀況也罷,都已經(jīng)削到了極致。”江夜雪嘆了口氣,“你知道如果你再貿(mào)然進入未修復完全的載史玉簡會怎么樣嗎?”
柔白的指尖一點一寸地滑過那冰冰涼、散發(fā)著象牙色微光的簡牘。
“你可能會筋骨俱碎,也可能會靈核暴走�!�
“我必須進去,我相信顧茫當年叛國是有隱衷的�!�
——兩人幾乎是同時說了一句話,而后屋內(nèi)陷入了沉寂。
窗外修竹搖曳,沙沙作響。
墨熄無疑是聽清了江夜雪的話,他垂下眼簾,然而道:“……江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一圈,我還是選擇相信他�!�
江夜雪寧靜無聲地望著墨熄,那雙溫柔的黑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了。
“……墨熄。”
“……”
“你當年已經(jīng)相信過他一次了�!�
八年前的金鑾殿上,青年將帥站在滿朝文武之前,他出離得憤怒也出離得傷心,獨自面對著環(huán)伺一團的虎狼。
當年墨熄顫抖的聲音仿佛穿過了湍急的歲月,再次抵至兩人耳邊。
——
“誰叛國?顧茫怎么可能會叛國?!你們是瘋了吧?他坐擁我朝大軍的時候不叛,他四面楚歌生死一線的時候不叛,他所有的真心和熱血都漚盡了漚爛了他最好的年華都獻給腳下這片土地了你們現(xiàn)在指他成了個叛徒?!瘋了嗎?��!”
滿朝文武色變:“羲和君上雷霆暴怒:“墨熄!誰給你的膽子!”
而墨熄則像是失去同伴的孤獸……不,遠比那種失卻更痛。像是雄鷹失去了羽翼,夸父刖去了雙足,繪師渺去了雙目。
赤子挖去了丹心。
那個天真的、正直的、悲傷的青年站在指責與私語間——
他是貴胄間叛群的異類,而以顧茫為首的那些奴籍修士也注定無法接納他。
他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杵在大殿里,守著他的兄弟、他的愛人、他的神祇留下的最后的墟場。
墨熄眼眶濕紅,哽咽著,卻還是無不堅定地說:“他不會叛的�!�
“……”
“我愿拿性命替他起誓,為他擔保�!�
“他一定還會回來……”
其實這樣的誓言,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說與君上聽的,還是他給予自己最后的安慰。
江夜雪嘆息著重復道:“你已經(jīng)信過他一次了�!�
“那一次,你幾乎為了送了性命。你還要再信第二次,去探一個并不確定的真相么?”
墨熄沉默須臾,說:“……當年在洞庭戰(zhàn)艦上,我跟他說過一句話。”
燭淚又淌落一串,流在蓮花燈盞深處,靜靜地匯積成潭。
“我說只要他能回頭,什么都好�!蹦ㄩ]了閉眼睛,雙手交疊于眉骨前,低下頭,輕聲道,“只要他能回頭,殺了我也好,性命、榮光……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但他沒有那么做。他用那一刀與我做了了斷,又用百萬修士的頭顱告訴我,他選擇了一條復仇的路。”
“這些年,他殺了重華無數(shù)修士,多少人命喪他手,那些貴胄的子嗣犧牲了,他們的親眷父母都會來咒罵我,來恨我——說我當年為厲鬼作保,說是我的兄弟害得重華多少村落夷為平地,多少黎民家破人亡……都說是我瞎了眼,是我蒙了心……一筆筆血債擺在我面前,我卻還不敢去面對他,不愿去打與他對峙的仗�!�
男人說到這里的時候,盡管因為骨子里的貴氣與高傲而竭力隱忍著,可是聲線是顫抖的。江夜雪聽得出他喉嚨里的哽咽,像是一壇八年未曾啟封的酒,浸得喉嚨聲帶都澀不成音。
墨熄緩然睜開雙眸,沙啞地自嘲,道:“他們罵的從來就沒有錯�!�
“這么多年我知道他欠了重華數(shù)以萬計的性命,我走過戰(zhàn)火燒過的村鎮(zhèn),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修士,豺狼掏食的肚腸,我看到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沒有了兒子的老翁,坐在父母軀骸邊痛哭的孩子�!蹦ㄊ持竿纯嗟厝嗥加睿@些話那么多年他能與誰說?
他冷著,他繃著,他支撐著。
旁人尚有妻兒爹娘,他有什么?連一生唯一的光與熱都成了他的黑暗。
他還剩下什么呢……
直到今天,直到孤注一擲想換取一個并不確定的希望時,墨熄才終于能把這些話與江夜雪說出些許。
他的肩膀都在微微顫抖著,他聲音嘶啞得已經(jīng)難辨原本的音調(diào)。
“我看到過被活活撕開的副將的骸骨,看到過可以填河的死人——是我護著的人犯下的�!蹦◥砣魂H眸道,“他帶著燎國的修士做下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
好像所有枉死的魂靈都圍聚在他身邊,向他唾罵,向他詛咒,向他哀嚎向他求救索命尖叫掏心挖血——你的顧茫、你的燈塔、你這輩子曾經(jīng)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殺了我們!
羲和君……羲和四代忠良,將門虎子……重華的守護之神……你救救我們啊……你保護我們……求求你換我們一個公道,求求你把那個滿手血腥罪無可赦的魔頭送上絞架求求你殺了他�。。�
求求你為你的山河洗去恨血。
求求你……
求求你還我們一個正清公道……
你為什么不下手?
你為什么不去與他針鋒相對殺個你死我活為什么不斬釘截鐵地披掛上陣要他性命?你還信他嗎?你還愛他嗎……
你還那么執(zhí)迷不悟,指望著厲鬼回頭指望他自己幡然醒悟指望他回到昨日嗎!
你也是叛徒……
懦夫……叛徒�。∨撤�!叛徒�。�
墨熄把臉龐深埋,手捂在耳側(cè),這些聲音緊隨著他八年,無時無刻不在撕咬他折磨他鞭笞他——是!他曾恨不得顧茫能死!
想到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在他懷里哀哭著,小貓兒似的抽噎,最后仍是魔氣上漫,死于燎國黑魔之疫毒。
想到鶴發(fā)雞皮的老翁拄著拐杖在殘陽如血的寥破村莊里老淚渾濁失了心智,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再也回不來家的孩子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希望顧茫伏誅,怎么不希望打過這些殘酷戰(zhàn)役的將領(lǐng)被殺死?!
是以在顧茫落網(wǎng)之際他曾選擇了不置一詞,將此人交由重華、交由君上依律處置。可是……
交疊的纖長眼睫似乎便在這一刻濕潤了。
可是但他真的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那顆早該被淬煉成鐵石的心,還是肉長的。
他是有私的。
他為他的私而恥辱,為他的私而感到日夜難寐心血不寧,他看到懷里的孩子睜開血紅的眼睛詛咒他唾罵他,他看到老翁轉(zhuǎn)頭化作青面獠牙的臉喝問他怒斥他。
叛徒��!
叛徒……
江夜雪望著眼前的人,終究是忍不住,輕聲道:“……墨兄……”
墨熄沒應聲,他靜靜地停頓一會兒,唇角泛起了一個幾乎是悲傷極了的笑痕。
“如果載史玉簡能讓我知道當年的真相,如果我真的能發(fā)現(xiàn)他是有隱衷的——”他抬起眼睫,目光濕潤地望著江夜雪,“哪怕死了,我也會是開心的。”
“……”
“至少這一生,我沒有護錯人,沒有看錯人。我也……我們也……”鎮(zhèn)定和冷靜終究是在言辭里又趨破碎,墨熄驀地合眸,喉結(jié)滾動,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也終于不再是叛徒與懦夫。
這八年來的血海浸淫,也終能到一個盡頭。
第115章
煉開始
一卷殘破的玉簡攤在小幾上,
散發(fā)出微弱的熒光,好像一個氣若游絲的將死之人倒在冰天雪地里,
等著有誰能聽到他彌留之際唇角漏出的最后一縷真相。
江夜雪道:“羲和君,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你要認真想清楚了。載史玉簡不比上古神鏡,到底只是一件俗物。所以如果你硬要窺其內(nèi)容,
那么它的殘破,
會需要你的血肉靈力來填補。”
“或者你可以選擇等。君上也未必就能在一月之內(nèi)發(fā)現(xiàn)載史玉簡被你盜走,這樣你也不用冒險,
一切都可以更穩(wěn)妥些。”
墨熄沒吭聲,煙云般的濃深睫毛垂遮著,遮去他眸底流淌著的光影。
八年前,他眼見顧茫墮入風月聲色,
他就想著要等。
等顧茫重新振作,等時光慢慢把傷口撫平……可是他等來了什么?
歲月不能夠讓傾頹的棟梁重新立起,只會讓曾經(jīng)的雕欄玉砌都化作斷壁殘垣。
“我已經(jīng)讓他等得太久了。”墨熄說。
“……”
“清旭,
開始吧�!�
羲和府外。
周鶴一手按著腰間的獵鷹,
一手負在身后。顧茫被司術(shù)臺的幾個侍從羈著,站在周鶴旁邊。周鶴的目光掃過惴惴不安的羲和府眾人,掃過滿頭冒汗的李管家,掃過面目陰森的慕容憐,
唇角研開一個冷冰冰的淡笑。
“不勞諸位相送,
周某告辭�!�
說罷就要帶著顧茫離去。
也是,已經(jīng)過去一個時辰了,
墨熄并沒消息,而君上的御詔又確實掌握在周鶴手里,白紙黑字地寫著試煉顧茫的第一機構(gòu)就是周鶴的司術(shù)臺。
哪怕是慕容憐想要向他人,那也一樣沒有余地。
眼見著顧茫就要被周鶴帶走,強烈的求生之欲讓李管家嚷了出來:“周周周長老!您看您要不要再留下來喝杯茶?羲和府有蓬萊仙島三十年母株的瑤池飛葉,還是當年先君當作敕封禮之一賞賜給我家主上的!”
李管家有這一搏,并非毫無緣由。
周鶴乃是個好茶之人,據(jù)說是因為平日里司術(shù)臺的事務(wù)太過血腥,物極必反,周鶴除了挖人腦漿之外最愛干的事情居然是品茗。拍賣行每年只要有上品茶葉進拍,周家必然會派人過去競錘,這是整個重華都知道的事情。
果不其然,周鶴聽到瑤池飛葉的時候瞳孔微微一縮。
李管家立馬趁熱打鐵,狗腿道:“這茶封了十余年了,尋常客人我們都不拿出來招待,唯獨周長老這樣的內(nèi)行人,那才配喝��!”
“……”周鶴的手摩挲著獵鷹的刀柄,似乎在挖腦漿的快樂與品茶的快樂中天人交戰(zhàn),但最后仍是變態(tài)擊敗了正常,周鶴抿了一下唇,下頜一揚,示意隨扈,“不必了。把人帶走�!�
“是!”
隨扈押著顧茫就要塞進司術(shù)臺的馬車,李管家看上去簡直像是看家護院不利屋內(nèi)遭了竊賊生怕主人責罰的狗子,扶著門框都快要昏厥了�?删驮谶@時,慕容憐忽然開口了:“等等�!�
周鶴瞇起眼睛:“……望舒君,御詔都給你看過了,你還有什么指教?”